第六章
潮生走后,豆女安定了一刻,又叫唤起来。天黑时,兰香对田稻说:“你陪娘
到爹的坟上去烧烧纸钱,也许她会好些的。”
田稻想起昨晚梦见了许多死人。他是不信神鬼的,也从来不烧香化纸,妻子这
么一提,他倒真希望有鬼魂。
他真想看见一次鬼,听鬼们说话,唱歌,真想把卖地的事向他们解释一番,劝
他们离开故土,远去超生。铜钱沙要大动土,掘地三尺了。
他陪母亲到爹的坟头去叫魂,烧纸。
他一边烧纸,一边默祷。弟兄们,叔伯们,乡亲们,爹,爷爷奶奶,你们走吧:
铜钱沙要卖了。这里将变成游乐城,是供人玩乐的地方,不是鬼玩的地方。今后你
们回来,会认不出来的。
悠悠荡荡的火光中,飘飘忽忽的纸灰里,他仿佛看见了许多从三五岁到七八十
岁的人。他们的年龄时大时小,形态时老时少,个个栩栩如生,如梦如幻般地从土
地上走来。他一一记起他们的名字,几乎呼之而出。他们全是铜钱沙上死去的人。
他早就把这些人忘了,怎么一下子全记起来了?
他怀疑自己一时中了邪。莫不是真的开了鬼门关?
他看了一眼疯子娘。娘在一旁喃喃细语,像跟谁在谈得亲热。他不忍去打扰她。
他非常珍惜这奇异的一瞬间记忆出现的豁开现象。连赖子的一个小妹妹他也记
起来。叫水仙,死时才四岁。
纸钱的火光中,水仙穿着红兜兜,从田埂上走过来,一边走一边摘野花儿,口
里唱着——
豌豆花开两片夹,
二八女儿找婆家,
……
他情不自禁地流泪了,仿佛听到水仙在叫“阿稻哥——”
他一下子回到了童年……
不知是哪一年的春天,阿稻和阿麦已经能牵动那头小牝牛。油菜花黄,麦苗儿
青,江水蓝蓝,沙洲又绿,天上朵朵白云。
爹在屋后耘田,娘在门前栽菜。
阿稻和阿麦跟娘学种豆种瓜。兄弟俩能抬起一小桶水,弟弟在前,哥哥在后,
狗在旁边。摇摇晃晃地,从江边走到菜地里,水只剩下半桶了。娘给每人屁股上一
巴掌,留下五个带泥的指印。兄弟俩笑。妹妹菜儿拿了葫芦瓢去舀桶里的水,帮娘
浇菜。她刚刚学会走路,跟着娘,娘种菜她学种菜,娘种瓜她学种瓜,真像一根藤
上牵着,扯不断,一扯就哇哇叫。她只有一小桶高,扒上桶,半桶水翻倒,菜没浇
着,倒把她浇了个透。哥俩在一边拍手笑:“浇菜啰!快长快长!”娘拿过水瓢,
一瓢盖在阿稻的小葫芦头上。阿麦连忙拎起桶逃开。兄弟俩又到江边去抬水。爹说:
“在水桶里放一片瓜叶,水就荡不出来了。”阿稻打满一桶水,在桶里放了一片南
瓜叶,水果然荡不出来了。
“菜儿,阿麦,娘,爹!”田稻笑着,泪流了出来。要是能回到当年多有趣呀!
那只木桶还在,娘一直用它装豆种。娘还在,老啦。他也老啦。田呢?那菜地依然
在他脚下。依然是他家的菜地。
这地他翻过多少遍,记不清了。
他记起第一次用牛耕田,爹仗着犁,他牵着牛,阿麦用一根竹枝在一旁吆喝。
林老爷送的那头小牛长大了,一对圆盘犄角,亮亮的,一身青毛,密密的,四条腿
柱子一样,脖子有小水桶粗。岛上草茂水丰,牛长得壮。爹教它学耕地,它不听爹
的话,在地里乱踏。爹叫阿麦和他掌牛,爹掌犁,狗跟在爹屁股头。爹一使劲就放
屁,狗闻屁香,乐得屁颠颠地叫。牛听阿稻的话,“呔呔叱叱”,撤往右走,扯往
左拐,几句简单的口令,牛一边走一边甩着耳朵,听不进,只是打蚊子,气得爹直
叫。于是他代替牛听口令,牵着牛鼻子走,终于在荒地上耕出一道沟来。又黑又亮
的泥土闪着油黑的光:铜钱沙上,耕出了一条笔直的线。爹说:“犁尖耕到哪,哪
就是田家的田。爹把你们一个叫稻,一个叫麦,就是要在这田里种稻种麦,种瓜种
菜……”
娘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叫瓜儿,一个叫菜儿。
瓜儿一生出来就叫豆女失望。她两个手上都多了一个肉指,长相也有点怪异,
令豆女感到恐惧和不安。田土根也很惶惑,猜想是那土匪转世来报复他了。夫妇俩
好生喂养她,但对这个异相的女儿缺乏感情,简直有点怕她。
瓜儿长到了一岁。那天娘和爹在修塘,潮水来时,瓜儿正站在站桶里。这只站
桶是田土根从江里捞来的,阿稻和阿麦都站过。站桶的形状跟量米量谷的斛斗一样,
据说站过站桶的孩子,长大不愁吃。站桶上口小,刚好放下个孩子能自由转动。桶
底在半腰,底板有许多漏眼,孩子撒尿就漏下去。孩子稍大,总想从桶里翻出来,
于是就用带子把小脚拴在桶底上。大人干活,把孩子放在站桶里,让他玩,由他哭。
农家的孩子是哭大的。
瓜儿哭着,把桶蹬翻了。桶从堤上滚到了沙滩上,修塘的土根和豆女没发现。
潮水打到塘堤边,悄悄卷走了瓜儿。当他们堵住涌潮保住田,潮水过后来看孩子时,
孩子连桶一起不见了。
豆女哭了。
土根到江上去寻,杨茂生也帮着找,没找到。
豆女说,这是作的什么孽哟!你何必来人世走一趟啊!
两岸的人也得知潮水卷走了孩子的事。那些本打算到铜钱沙上垦荒的人,欲进
又退了。
爹妈以为瓜儿早死了,后几年又生了菜儿。瓜儿命大,没死。她被黄山庵的老
尼姑从江里捞起来,直到娘送兰香去做尼姑才发现她还在人世间,已是一个青年尼
姑了。
瓜儿自一岁时漂进佛门,便再也没走出来,一生守着那座破庙,几烃残香,一
片虔诚。破庙又成了新庙,金碧辉煌了,她仍在那里种菜种瓜,吃素念经。
疯娘说:“我明天到你妹妹那儿去给你爹烧香,也给你求一卦。问问菩萨,铜
钱沙卖不卖。”
瓜儿在黄山庵,是黄山庵的住持。
副村长阿才晚上十点多从城里回来,才知道田稻回来了。上床时听老婆一说,
他跳下床,先给儿子杨光打了个电话。
杨光这小子并不是他现在的老婆生的,所以没跟他们住在一起。小子正春风得
意,二十出头的年纪,恋爱不断,困大了两个姑娘的肚子,至今也没结婚,却也很
少一个人睡觉。他住在城里,多数时在母亲家。母亲徐兰是知识青年,插队时被阿
才“插”了,怀了阿光。阿才差点儿犯了牢灾,于是就娶了她。这事是由田稻一手
处置的。徐兰回城时就跟他离了婚,那时杨光还不到十岁。徐兰回城不到一个月嫁
给了一个国营工厂的车间主任,作为家属招进了厂。按母带子的政策,杨光的户口
跟妈妈进了城,人却进不去。继父讨的是他妈,不缺儿子。杨光的户口在外婆家,
但舅舅舅妈孩子多,也不需要他。不过,阿才还是很感谢徐兰的,毕竟让孩子有了
个城市户口。阿才比徐兰的速度还快,半个月内就找到了替补。替补的是个未婚姑
娘,比徐兰年轻八岁,漂亮一倍。未婚的姑娘不一定就是处女,阿才不计较,婚前
就跟人家处了。阿才当年是公社企管会的主任,年纪不大,人又活络,要嫁他的姑
娘排队哩。谁不找他开后门进乡镇企业?他的后门没闩,不收钱物,只要你肯松裤
带,一准能进去。阿才这方面久经沙场,颇有经验,出问题不是太多。他有权有钱
有后台,据说,他野种很多,属于他的只有杨光一个。后妻给他生了个女儿,已经
出外工作了。他跟徐兰离了婚,关系却没断,一是因为儿子分不断,二是徐兰还需
要他。那个车间主任让徐兰生了个女儿就因工牺牲了。阿才后来承包了一个厂,赚
了大钱,于是把徐兰母女养了起来。徐兰在城里有一套不错的住房,是那车间主任
的遗产,人死了,一半就移给了杨家。徐兰把杨光接进城读书,直到他中专毕业,
分配了工作。阿才担起两家父亲的职责,等于有两个老婆,横跨城乡。后妻拿他没
法,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阿才喜欢徐兰胖,有肉,但天天吃肉,腻;阿才喜
欢后妻窈窕,但年纪一大,窈窕就是瘦,乏味。于是他肥瘦换着吃。他也五十多了,
花不起来了,守住一胖一瘦,也够消受的了。儿子杨光有点瞧不起老子,他比老子
本领更大,喜爱换女人简直是先天遗传。父子俩把上辈的一点功德丢光了。
杨光刚睡下,怀里抱着个准备结婚还没登记的姑娘,电话铃一响,吓了他一跳。
姑娘说:“谁?不懂事的,该不是你的旧相好吧!”
“屁!准没好事,不是这个要地,就是那个要房。”他一只手捏着女人的大乳
房,一只手抓起床头电话。“喂,谁他妈半夜三更吵人家?有事白天说。”
“老子是你爹,日你妈!”
“我日你妈,老子是你爹!”杨光没听出父亲的声音来,回骂道。他管土地,
管拆迁,管建房,得罪的人多,专门打电话来骂他的人不少。这些人不敢当面骂,
骂了怕他给小鞋穿。土地爷得罪不起。
“日你妈,老子是你爹!”阿才大吼。
杨光听清了,一伸舌头,放掉了奶头,小声说:“真爹。”示意女人别讲话。
他咳了一声,正儿八经地说:“爸,啥事?”
“你他娘的还认得爹。你刚才跟谁在讲话?”
“爸,没有。您查房还是怎么的?”
女人在被窝里格格笑:“花老头,自己不是搞城乡结合吗?管人。”
杨光捂住姑娘的嘴,对话筒喊:“爸,什么事?”
“田稻是不是签了字?”
“他呀,签个屁,跑了。乡政府正商量撤换他哩。爸,你来签呗。”
“真的要撤了他?”
“议论,没决定。我只是听说。我又不是党委。”杨光不过是个所长。
“没别的,就这事。你别瞎搞啊!注意点,乡里人对你议论不少。得跟老子争
点气,别让人家抓住什么把柄,别得意忘形的。”
“知道了。”杨光不耐烦地放下话筒,双手又抓住了姑娘的双乳。
“你爸叫你别瞎搞的。哈哈……”
阿才睡不好了,便到田稻家来。儿子提供的信息鼓舞了他。要是乡里撤了田稻,
他就可以当政了。他受够了田稻的限制,又对他无可奈何。他当副村长有些年了,
心里一直觊觎着村长这个位置。
他敲开门。田稻还没睡,在客厅里看电视。
“什么事?这么晚了。”
“听说你回来——签了?”他明知故问。
“没有。”
“乡里的意见——”
“要撤我哩。撤就撤吧!”
“迁村的地皮——”
“黄山庵下的新围区,十二万一亩。”
“黄山村也他妈太不够朋友,十年前,围涂我们没少出力气呀!围起来,让他
们种了十年,三年什么也不缴,如今倒卖高价了呀!我们拿出祖宗开垦的当家地,
为国家做贡献,服从大局,才十万一亩,七扣八留,到村里才六万。便宜卖好地,
却出高价买海涂。这算调剂,不是挖肉吗?”
“国家征集体的是老子要儿子的,没理可讲。集体买集体的,是弟兄之间,市
场调剂。你到哪里说去。”
“你想通了?”
“通?通屁。都是老百姓,铜钱沙是先长的眉毛还没有黄山洼后长的屌毛长,
气死。不种地的发种地人的财,卖坏地的发卖好地的财。铜钱沙是砧板上的一块肥
肉,任剁了。”
“我看,只怪我们的先人来得太早了,晦气。”
“晦气,哼,有人以为是运气哩。”
“运气倒也是运气,就看你怎么摆弄。如果你是一只呆头鹅,当然只有挨宰啰。
头脑灵光的,借此机会,让子孙后代甩了这地皮,脱下农民这张皮,做城里人,吃
商品粮,靠开发区,挣大钱去。这要比刮地皮,口朝黄泥背朝天强得多。征地带人,
差不多把十八岁到四十岁的人带光了。”
“带——带去干什么?给你一张城镇户口的卡片,跟他妈开白条有什么两样?
自谋出路,优先招工,谁招?国营工厂下岗的人也没出路,你往城里挤得进去吗?
旅游区只招女不招男。让铜钱沙的青年女子去陪老外,傍大款,给人端茶奉水,打
扫卫生做用人去?”
“哎呀!你这脑筋呀!服务行业是无烟高效行业。”
“当婊子效益高,成本低,钞票来得更快。两张卫生纸一揩,纯利,不缴税。”
“你怎么说得这样难听呀!我核计,用卖地的钱,买五十辆夏利车,成立一个
出租车队,能解决一百多个人就业,一年几百万。”
“你对,跟他们想的一样。还有那四十岁以上的,十八岁以下的怎么办?迁村
的损失呢?一个村子是一只篮子,提得起来,移个地方就成了吗?一碗水是复不了
一碗水的。一栋楼房拆了,半栋也盖不起来。拆迁补偿才几百元一平方。”
“村里用征地费补贴嘛。你呀算小账,忘了大账。”
“是啊,你又可以卖黄沙了,你儿子的建筑公司又可以大捞一笔了。”
“老兄,对你有什么不好呢?你儿子媳妇孙子早就不是村里人了。婶娘七老八
十,这铜钱沙又不是你田家的。”
“也不是你杨家的。”
“对,也不是杨家的。是国家的。多少给了钱嘛。地没爷没娘,不会说话,一
张纸,划给谁,谁就占一时。天不老,地不死,人又能活几年!争个什么呢?地又
不是爹亲娘亲,不可买卖的。”
“我没你会想。”
“我看你呀跟死人争名分,活人不会感激你。”
这句话捅了田稻的心:“你去签字吧。”
“我可不想抢你村长的位。我还能干几年呢?你莫误会。”
“我误会?嘿嘿,你的算盘拨了几颗珠子,怕我不晓得?”
“会算有什么不好呢?会干的不如会算的。死板钉钉,趴在黄土地上拔不起来
的永远受穷,穷了就被人看不起。陈昌金不是被打进十八层地狱了么?从牢里放出
来,看在本乡本土人的分上,你容了他。一开放,一摘帽,他会弄钱,父子俩成了
大款,又是爷了。连你女儿要嫁他家做儿媳你也拦不住。”
“你呀,简直不像农民了,不像种田人出身的了。只要钱多,好玩,祖宗也可
以卖钱。青年人这么说,我可以理解。他们不知什么叫解放,什么叫土改,怎么围
塘造田。你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你变,变得越来越不像种田人。披了农民的皮,成
天在城里。”
“哈哈,我的老阿哥呀!农民光荣吗?历朝历代,谁甘心当农民?种田人是最
下等的人。稻子值多少钱一斤?谁不想甩掉一个农字,丢下一个田字?我们铜钱沙
这块地要被城市吃掉,好啊!吃进去,拉出来,后代就高人一等了。穷山区的人想
人吃也没人去吃,因为那地方拉屎也不生蛆。让人家吃有什么不好?你儿子让林家
吃去,生了孙子,城里人。你女儿被有钱人吃了,成了富太太。你弟弟被外国吃了,
半个洋人。哈哈!惟独你,像长了根,不离铜钱沙,到老土疙瘩一块。”
“你这是杂种理论,王八逻辑!”田稻一拍桌子。
“哈哈,杂种,好,杂种才好。种杂出优势,种庄稼还讲科学哩,杂种生命力
强,适应性强。一成不变就会退化,就会被淘汰嘛。农村变城市,城市变农村,杂
交。熊猫是纯种,国宝,中国人保护还不够,要外国来协助,也叫扶贫吧。它不就
是离不开四川那片竹林吗?纯了就要绝种的。”
“难怪你脚踩两只船,城里一家,城外一家。”
“革命重担挑双份嘛。”
“你老脸不要。”
“你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田稻和阿才自小就关系密切。他们的父亲是铜钱沙的开创者,拜过把的兄弟,
同生共死几十年。土改时,田土根是村长,杨茂生是农会主席。复查时,田土根因
为与林家的关系和儿子田麦不清不白走了说不清,没有提成乡干部,杨茂生当上了
副乡长。互助合作初期,田土根在一次抗台中死了,杨茂生把田稻扶持起来。两家
一向相处如兄弟。杨茂生在“文革”中被外,病了也不让治,逼他上大塘戴罪立功,
最后死在了工地上。阿才也受到株连,是田稻把阿才要回了铜钱沙。后来杨茂生被
追认为烈士,阿才又回到公社。没干几年,阿才被处分了,田稻又把他要回大队当
副业队长。近十年来阿才城乡两地闹得火热,承包了村里的黄沙场,从钱塘江里捞
黄沙,卖到城里,发了财。但田稻大权在手,总遏制着他,他又不敢得罪田稻。在
别的村,谁不是小轿车、大哥大的,铜钱沙不比别村穷,可村委会土气得很。阿才
老想改变这土格局,同时也把自己的生意做得更大一点。
他们俩争论了一番,不欢而散。阿才从田稻的话中品出了点味道,心里暗自高
兴。田稻大抵是真不想干了。
天亮了,田稻睡不安。天明即起,是他的习惯。昨夜想的事太多了,思前思后
的。思往事干古远,叹未来万年长,自己的一生又算得个屁。世界又不是一个人的
力气扳得过来的。只要日子往好处过,何必又争些闲气。皇帝老儿争美女,争江山,
争下了给谁?留下几个破故事让几百年几千年后龟孙子们编成系列电视剧,赚钱,
卖钱,出名,成明星大腕儿。他总以为那皇帝就是演员,演员就是皇帝。他想起那
些电视剧,觉得好玩。我田稻又算什么呢?有些地方新闻也拍过他几个镜头,当自
己看到自己和听别人说在电视上看到自己时,有那么一点点飘飘然的伟大感。可惜
那感觉稍纵即逝。
他爬起来,突然觉得该把铜钱沙全部记录下来,记下每一角每块地,一草一木,
一家一户,所有的人,猪狗牛羊,鸡鸭鹅猫。昨天晚上,铜钱沙的过去像放录像一
样,在他脑子里不断线。铜钱沙的现在不像过去,只留在脑子里。如果现在有录像
机,录下来是活的铜钱沙,不仅自己可以看,可以保留,还可以给别人看,给儿孙
看。过去没录像,只能讲,讲给年轻人听,他们还不信。
他抓起电话,拨了儿子的号码。
“大清早,给谁打电话呀!你有毛病哩!”兰香怨嗔道。
“给潮生打。有事。”他完全是突发奇想。没有谁把铜钱沙编成个电视剧,小
小的一块地,小小的一群百姓,不值得。但自己可以把自己录下来。铜钱沙就要改
名换姓,改脸换装了。
“谁呀?这么早。”潮生在城里家中,没起床。
“我是你爸!”
“爸,什么事?”
“老子给你问平安!”
“爸,我昨天实在抽不出空——奶奶今天好些了吧?”
“好啦。我要你给我找台摄像机,好一点的,请个电视台的摄影师来,工钱我
付。”
“干什么,爸?”
“拍个纪念片。五千块够不够?”
“纪念什么?”
“铜钱沙。”
“行,行。我找人办,你放心。钱我出,一切听你的,你当导演。”潮生高兴
了。他放下电话。“爸死脑筋开窍了,有门。”
“拍什么片?”妻子林静问。
“纪念片,给铜钱沙留个影。”
“你爸什么时候也现代化起来啦?”
夫妇俩互相调笑起来。
田稻的心情略有好转。
他出门来。太阳还没影儿,东方才露鱼肚白。他空着两手在村里逛了一遍,走
出村子,又逛到田里,然后穿过高速公路,走向江边。他在江边独自坐了一会,看
江上过往的船。帆船小舟几近绝迹了,全是机动船,拖驳。熟悉的铜钱沙已变得十
分陌生,毫无夜梦中所见的特色,跟钱塘江两岸的村庄没有什么区别。
他放眼东望,会稽山的一脉延伸到江边。那座突兀在江边的小山头叫黄山,黄
山头上有一座庙,叫黄山庵。黄山庵新修了,远远看去,红墙黑瓦,翘脊飞檐,脊
上有“国泰民安”四个鎏金大字依稀可见。修缮这座尼姑庵,田麦捐了三十万,善
男信女私人募捐五万多,政府拨了十万。这一处古迹修得金碧辉煌,香火日渐其盛
了。
妹妹瓜儿在那里当住持。她出家五十多年了,没迈出佛门一步,也没离开过黄
山庵,即使那庙宇倒塌,拆毁,做了围垦指挥部,做了生产队的牲口棚,她也坚持
在那里住着,守住菩萨。田麦回乡后,见了妹妹,慷慨解囊,促成了黄山庵的修复。
田家在佛门也占有一席之地了。十二指方丈颇有名气。
田稻一直很怨这位执拗的妹妹,现在倒对她有几分敬崇。人啊,一生守住一处
也难得,善始善终,也算一分功德了。
该同兰香一起去看看瓜儿了。大约有一年半没有见着她了。只有娘常去,有时
还到庙里住一两天。
田稻从江边回来,已经早上八点多了。他还没吃早饭,顺路到桥头酒家。一进
门,老板娘和老板就迎过来。
“大伯伯,请坐。还没吃吧?来碗猪肝面?快,做去!”老板是本家侄子。
“伯,什么时候拆迁呀?我这酒店是您一手扶持起来的,一拆,房子不说,我这财
路就断了。怎么赔偿?”
“你这几年也赚够了,该歇歇了。”
“伯,话怎么这样说。你签字啦?听说乡政府把你扣在那里,强迫签字,不签
就撤你的村长兼支书。”
“谁敢!”
“伯伯也是个人物,谁敢?他乡长算个屁!”侄儿应。
老板娘端来一大碗猪肝面。
“我们正准备到乡政府去扯哩。”
“不许你们去,有我哩。”
赖子进了小酒店。他拎着个酒瓶儿,一边喝,一边往嘴里扔兰花豆,老样儿。
他是杨癫狗的儿子。十岁那年,杨癫狗和老婆在江上打鱼,被日本兵的汽艇撞翻了,
夫妇惨死江中,连尸也没找到。赖子被村里人轮流养大,养成了吃百家饭不干活的
坏性子。他本名来福,有福也消受没福也消受,赖,厚脸,懒,馋。于是人们叫他
赖子。
“阿稻,回来啦!卖了没有?我还等着酒钱哩。两万块,够我喝到进火葬场啰。
哈哈哈!烧得卵毛也不留一根,还有阵酒香从烟囱里冒出来哩。”
“你个老不正经的,揪揪你的胡子,像个长辈吗!”田稻训斥道,“两万,我
不会给你去喝酒的,做梦。”
“什么?区里扣,乡里扣,征地办扣,筹建处扣,村里扣,你还扣?刮地皮像
刮鱼鳞,过谁的手都刮。日煞的。铜钱沙是个刮痧的钢片子,再大也刮光了。老子
在这里长了几十年,死也该给块地皮埋呀!”
“你刚才不是说烧了冒出一阵酒香么?埋个屁。”老板说。
“老子到乡里造反去,找开发区算账。开发区主任中外勾结,拿铜钱沙炒地皮
发大财。把他娘的×拿去炒,杂种!”
田稻脸青了。
老板知道这话很伤田稻,忙塞给赖子一包兰花豆:“赖伯,出去,我要做生意。”
把他推出门。
赖子把兰花豆装进口袋,讨了一元五毛的便宜,笑着骂着走了。
田稻骑着他的那辆旧“永久”,回到了招待所,开了门。那份未签的合同仍放
在桌上。
他没有再看一眼,从他那旧手提包里掏出了笔和印。
一式三份,写了三个“田稻”,盖了三颗“铜钱沙村民委员会”的红印章。叠
起。掏出另一张白纸,写了份辞职报告。
他到乡长办公室,把一叠纸往桌上扔去。
“我完成了。我能影响大局吗?我什么时候不服从党?”说完扭头就走。
乡长扯也没扯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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