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田稻从薛政委家回到铜钱沙,一踏进铜钱沙的地界,就觉得非常奇怪。像是倒
插门的女婿被改了自己祖宗的姓氏一样别扭,怎么也难以相信铜钱沙已不属于他了。
他是哪里来的?这一百多斤的血肉之躯不是从这里土生土长的?在这地上滚了半个
多世纪,哪块土渣上没他的足迹?他像熟悉自己的皮肤一样熟悉这片土地。他的肢
体好像陡然被肢解开来,五脏六腑,大腿胳膊,分成几十块摆在他面前了。谁也不
会认识自己的内脏或被切开的器官呀。人啊!是无法完全认识自己的。一种从来没
有过的陌生感令他难受。正是他亲手签字卖了她,像卖一头猪一样。这头养了几十
年膘肥肉满、逗人喜爱的猪。他突然觉得这个比喻太恰当了。他站在桥头高处,放
眼一望,铜钱沙的地形很像一头圆滚滚的大肥猪:早两年被水厂征去了的是猪头,
去年被变电所割去的是猪尾,一条准高速公路像在猪肚上割了一刀,开膛破肚齐刷
刷的。铜钱沙这头肥猪被拖到肉案上了,宰了割吧,分吧!这猪,本来就叫“诸”
呀!钱塘渚,是林老爷取的名字,林盛和还活着,将近百岁了。铜钱沙是他爹取的
名,他爹死了三十多年啦!人哪!说经世也很经世,如林老爷,怕是要活一百岁的;
说不经世也很不经世,他爹五十岁不到就殁了。可娘还活得信心十足,根本不知一
个“死”字。自己呢?老啦!为了女人,为了后代,倒插门的男人改了祖宗的姓,
他有一种屈辱的感觉。儿孙们似乎也不尊重他那分情意。女儿嫁了陈家,给陈耀武
传宗接代去了。妹妹嫁了林家进了城,是林家的人。儿子虽然娶了林家的女人做媳
妇,却很少到铜钱沙上来,孙子根本就跟铜钱沙不搭边似的,除了名字叫“田田”,
一切与田不相干,生在城里,长在城里,把外公外婆叫爷爷奶奶,而爷爷奶奶成了
客人。家里除了老娘就他和兰香共三个老人,一副根枯叶死的晚景。真有点全赔给
城里的失落。
他站在桥头,一副凄然的样子。眼前却是一片繁华。高尔夫球场和度假村的巨
幅宣传广告和规划示意图耸立在桥头,赫然昭示。
赖于一副老派头,一边往嘴里扔兰花豆,一边吮着老酒,屁颠颠地向田稻跑来。
卖田的字已经签下来,破房也要拆了算钱,成千上万的钱哪!这钱按人头分,可惜
爹娘早死了,不死活到现在也是两个人哪。一个人两万,两个人四万,三个人六万。
他只一个人,真他妈见鬼啦!早知有今日,讨个什么样的丑女人也行,下几个崽,
不是钱吗?天上掉下的金元宝。铜钱沙算什么?有十个铜钱沙卖才好哩。郊区的农
民,哪个不是靠卖地发财的?卖了祖宗的田,盖洋楼,做生意,轻松快活。老子一
把年纪了,能快活几年?有个两三万就够了。他不想盖房,盖了给谁去?十年二十
年住不烂。五尺长的身子,光鸡巴一个,巴掌大的地方也睡得下。他跟阿才是堂兄
弟,阿才说让他住村委会,守门。守个鬼。村委会不就几张办公桌吗?各人抽屉一
把锁,不用他管。每天开门,高兴了扫一扫院子,烧几瓶开水,不高兴,不扫院子
也不烧水,不会渴死他们。这几天,他穿着从地摊上花五十元钱买来的西装,没领
带,他不会打,狗儿扣他也嫌麻烦。他马上就会有钱了,嘴儿咸、肚儿回就行。所
以近几天他格外活跃,满村跑,还跑到城里去闲逛。田稻辞了,真让他舒心。一辈
子总被他管着,从五六岁起一直管了五十年,虽然他管吃管住没让他饿死冻死,可
心里总不舒服。村子卖了,田稻也垮了,大笔的钱从天而降,他得张口去接着。他
再也不怕困稻了。
“阿稻——阿稻!你他妈拿了开发区的回扣?不管穷哥们了!”
“你放屁!开发区给我什么回扣。一切按条文办的,我只签个字。”
“一个字多少钱?几千万呀,千分之几,万分之几也不得了。”
“胡说。又不是做生意。”
“咳,如今什么都兴拿回扣的,连嫖婊子也拿回扣。干这大的事没回扣?”
“放猪屁!你嫖过了?婊子给回扣啦?老不正经的。”
“嘿嘿,我听说,那城里的歌厅舞厅按摩院的小姐们,嫖了她,在老板面前说
她好,她就倒给百分之几,叫你下回再来哩!”
“日煞的,我看你活得发烧了。”
“发烧好,城里还有什么发烧茶座,发烧友沙龙。这年月不发烧才不是人哩。
你辞了不干,去城里发烧一回?”
“闭上你的狗嘴!”
“你快去瞧瞧吧,上塘和下塘为争臭水洼要打架了哩。”
赖子一指。那边果然聚了好多人,闹哄哄的。
田稻十多天没管村里的事,连办公室也没去过。阿才自然接替了他的一切权力,
乡里也认可了。合同签了,立即生效,一月内,就拨征地款下来。这款当然是不可
乱动的,快一个亿,不是小数目。到村里也有好几千万呀!怎么处理卖地的钱,乡
里村里早已有方案的,主要是用来建新村购地、搬迁补助、公共建设、提留办企业、
人口分配、就业安置等等。数目太大,只要从哪儿抠一指头,就是十万八万的。阿
才当家了。别瞧村长是九品十品都算不上的芝麻官,一般说来,还真是个肥缺哩,
何况是江南富庶之乡的城郊。一个小村长,比省里的一个厅长的待遇还要实惠。专
车,公配的,私人开,想到哪就到哪。去日本东南亚,像是走家家。宅基地选好的
挑,两层三层小洋楼,可以传子传孙,可以出租换钞票的私产,光出租余房就顶得
过一位厅局长的工资哩。像田稻这样的村长兼支书实在不多。他太传统、太农民,
老骑那破“永久”,住房也一般化。村里有辆双排座,他很少坐。要别人开,他嫌
麻烦。
阿才一当政,首先决定买辆轿车。全乡十个村,就铜钱沙没轿车。村里有钱,
二十万三十万,买辆国产,做做脸面。车订了,下个月提货。这事田稻还不知道。
第二件事就是处理机动土地的分配,这是原方案中没有的。铜钱沙是整片被征,但
上塘下塘是两个村组,也就是公社化时代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两个生产小队,土
地的所有权是小队的。企业是大队办,队为基础的基础被分解到户,基础不存在了。
一些原基础部分,收归了村。要不是征地,有些事就那么不明不白地过下去。卖地
是有大钱的,土地界线的矛盾一下子就摆到了桌面上来。那块洼地,臭水塘,归上
塘还是下塘所有?早在田土根和杨茂生时代,上塘田家和下塘杨家在林家和陈家的
怂恿下就械斗过一次。解放了,林家人去了香港,陈家人死的死了,活的进了牢房,
这块地也就没人再争抢了。合作化,人民公社,学大寨,改天换地,围涂造田,谁
还把这块水窟窿放在眼里呢?倒是田稻曾一度想把它改造成稻田,投了不少工下去,
但产量上不来。这是一块冷浸田,地势低,易渍涝,反而拉下了平均产量。上塘把
它当包袱甩给下塘,下塘把它当破球踢给上塘。因为面积增加,上缴的任务也得增
加,所以谁也不愿花力气去种低产田。臭水洼就荒下来,养鱼,放鸭。可养鱼总被
偷,管也管不住。八十年代中期,臭水洼承包给了个人,收入也不多。后来包给外
地人,倒好一些了。可阿才为了拉关系把外地人撵了,水洼改成了钓鱼池,归村里,
雇外地人管。现在度假村看好它,欲把它改造成鱼乐园,一分钱不少出,同高产田
价一样,还算了鱼苗补偿费。二十亩面积,就是一百二十万钞票。这一百二十万给
谁?六十年代臭水塘是上塘管,七十年代给了下塘,八十年代公管,九十年代个人
承包。阿才主持了一个会,建议干脆分了臭水塘,上下两塘,各分一半。对这种办
法,下塘人不满,因为水洼子大部分在下塘界内,上塘只占一只角。一百二十万啦,
平均每人多少钱,能不争吗?上塘人也不服。上塘人有上塘人的分法,他们站在自
己的角度放线,往另一只角上一拉,水塘的大部分可以划归上塘了。塘不规则,两
组地界犬牙交错,各有各的立场,哪怕争过一米,就是几万元。阿才领着两组组长
量地,因为他们各执己见,相持不下,引来了许多村民,于是就争吵起来。上塘人
扯断了皮尺,大骂阿才。下塘人吼过来,把上塘田家人推倒在水塘里。一时打得水
花四溅,塘里的鱼也跳起来。
这块臭水洼子又成了金元宝。田土根和杨茂生这两个谢世的人倒是没料过土地
也这么值钱的啊!他们来开拓这块土地时,只奢望能安身立命,养家糊口。林老爷
五块钱一亩买下它后,他们曾盼着从林家赎回几亩,每亩五十块,却最终没能实现。
倒是一解放,土地改革了,他们没花一分钱,终于得到了自己所追求的地。然而,
这没花钱得来的东西,俄而又失去了。土地归公,农民只管种田,田不是财产了。
没想到,儿孙手里这田居然值数万一亩了。
田稻跑过来,赖子跟着他,叫:“老村长来了!打吧!打吧!日他娘。打破脑
壳当酒壶。一亩六万。”
“你煽什么风?邪火啦!”
“你压得住吗?阿稻,你今天站在哪一边?”
田稻站到塘堤上,吼道:“都给我住手!”他扯过断了的皮尺。“谁叫你们分
的?”
“我。”阿才说。
“我还没死哩。”田稻说。
“你又不是谁的爹。你不是村长了!”下塘人吼。
“这水塘是村里的。”田稻说。
“卖了,不是你签的字吗?它是开发区的。”
“开发区的,你们有什么权分?”
“分钱呀!卖了祖宗分遗产。”
“这是谁家的遗产?”
下塘人说:“是杨家的。”
上塘人说:“是田家的。”
“阿才,你搞什么鬼?”田稻问。
“大家要分嘛。这可是机动地。”
“不许分。”
“嘿,就你捍卫社会主义,保护集体财产,你是老支书,老村长。你不是不管
事了么?卖地是你签的字,卖了不分让你去充荷包吗?分了进的进城做生意,搬的
搬家另立门户,投亲的投亲,靠友的靠友。老子什么也靠不住,靠钱,过几年快活
日子。”赖子大声喊,“集体散了,铜钱沙完蛋了,留钱让干部们吃喝嫖赌吗?”
“是啊,分,不留机动。”
“分不分,开了支委会再说。这块地一向是集体的。”田稻说。
“支委会开过了,一致同意分的,所以才来丈量。”阿才说。
“我没参加。”
“你没参加算缺席。只有一票,少数。”
“好哇,阿才,你早就盼我下台是不是?”田稻气得发抖。
“是你自己不干,我可没夺你的权。你让贤嘛。”
“让了就让了。”下塘人齐声吼。
田稻很尴尬。
“这是祖宗的田,保留下这份家当给儿孙们办点正事。”田稻说,“老铜钱沙
卖了,新铜钱沙要建。人还在,还有六七十个老人要养。这铜钱沙是老一辈人来开
的,这钱得留下来盖座敬老院。”
“对,老一辈人的。”一部分老年人站到田稻一边。
“我们打官司时,你们还没有生出来哩。要分没你们的份!”
“要分,按住在铜钱沙的年龄分。城里人讲工龄,我们乡下人也讲农龄。”一
批老农提出了新办法。
吵吵嚷嚷了一个小时,才收场。
田稻后悔不该辞,还有许多事要办。但辞了,泼出的水收不回。
阿才不把他当一回事了。他第一次尝到了失去权力的滋味。
田稻回到家里,闷声不响,一点从薛政委那里带来的好情绪全没了。兰香准备
好了晚饭,想让他高兴地喝几盅,排遣一下,没想到他从城里回来,又板起了那副
脸孔。村里闹着分水塘的事,兰香只听到有人吵嚷,在阳台上眺望了一眼,没放在
心上。她一向很少管村里的事。
也许是她青少年时代的波折形成了她的性格。她少女时代倒是个活泼可爱的姑
娘。她爹就她这个女儿,家里又富裕,吃穿自然是不愁的。她爹重男轻女,有钱也
不让她上学识字,她就在家跟她娘学针黹,绣花,裁剪,烧饭,做菜,十四五岁就
全会了。她长得水灵灵,十一二岁上门说媒的人一拨一拨,也都是些不错的人家,
她爹均没看中。陈耀武一心要把女儿嫁给城里的有钱人家,蓄着这朵鲜花,去攀高
结贵。兰香那年受了日本兵村山强奸未遂的惊吓,幸被阿稻舍命地救下。阿稻的聪
明勇敢占据了她少女的心。当她爹终于攀上林家时,她却不愿嫁给林家。幸好两家
争地打起官司来,亲才没定成。
解放战争开始了。村里来了个箍桶匠,姓韦,落在田土根家做活,很快跟田家
父子成了朋友。他是当年教书的韦先生的侄子,是新四军派来的工作队,暗地里发
动农民抗租抗息。那年,兰香的哥哥昌金初中毕业,到乡政府做了文书。他爹是大
保长,抗租反霸是冲着他们家来的。城里林家对此毫无所谓,土地官司照样打。那
时南方还没有战事,战火在长江边上熊熊燃烧。国民政府军扼守长江天险,巩固后
方,大搞“清乡肃匪”。陈耀武怀疑姓韦的箍桶匠是“共匪”,报告到乡政府。兰
香听到了哥哥要带人来抓姓韦的,就悄悄地把消息传给了阿稻。
田稻跑回家,立即把情报告诉了老韦。老韦当即就过了江。是田土根用船把他
送走的。
陈昌金半夜带人来抓老韦,扑了个空,闹得不好交差,于是心生一计,趁机把
田稻抓了。乡长知道田土根同城里的林老爷有关系,又没有确凿的证据,不敢轻易
处置,更不敢往城里送,只好把田稻暂时关押在盐仓里,让两个团丁看守着。
陈昌金跟两个团丁在家里密谋,要团丁在江边假装放阿稻,让他跳水,然后把
他打死。兰香听到了,吓了一跳。
天黑时,兰香到盐仓来,对看守说:“我哥叫你们去喝酒。”
“谁守人?”
“人绑着,他跑不了。我给你们看一会儿,马上有人来换你们的。”
“那好。”两个看守走了。
兰香进来,把事情告诉了阿稻,并给了他五块大洋:“快跑吧!”
阿稻很感激:“死不了,我回来谢你。”
“你快跑,别跑去当兵。这是我的私房钱,你花。在城里躲几天就行了。我爹
还不知道我哥抓你的事哩。爹到城里又请人打官司去了。”
“兰香,你对我好,我会报答你的。”他接过了钱。
“快走。哥来,我才不怕他哩。不过,你躲好了,让人捎个信给我,我来看你。”
“兰香,我很穷,你为什么这样喜欢我?”
“小时,我就喜欢你,你勇敢,是个男子汉,靠得牢的男人。”
“我走了。”田稻钻进了芦林中的小路。
兰香望着田稻消逝了。
田稻跑到城里找田麦,田麦把哥哥藏了起来。兰香偷偷进城找到田麦,见了田
稻。田稻住在吉祥巷一间小屋里,给一家酱园做杂工。兰香给他送来了换洗的衣裳,
还给他做了一双新鞋。
林老爷和陈耀武的土地官司打到第三轮,陈耀武花了老本,才有了一点胜利的
希望。他兴冲冲跑到城里,法院却关了门,律师、法官受了钱,不理事了,因为解
放军已经过了长江。他垂头丧气地回来,病了。
林家也忙成一团糟,不理这笔官司了。
洋地主跑了。林家在香港有铺子,有地方避风,土地主陈耀武往哪里跑?他钱
不多了,只有田。没想到老蒋那么多部队挡不住解放军。他一病一急,闭了气,回
不来了。
韦木匠带着工作队来了。他是共产党的乡长。
陈耀武就是韦木匠来的那天晚上死的。死时他把儿子叫到跟前说:“儿子啊,
官司没了结——”
儿子说:“还什么官司,林家跑了!法庭都停了。”
“跑了好,田带不走,是我们的了。”
“爹,共产党来了,要打地主哩。”
“打地主,好,只要他承认我是地主,打我不怕。地主又不是丢人的事,地主
好。一乡有几个称得上地主的。打也光宗耀祖。”他太不了解共产党了。这里毕竟
不是老区,一次大革命也没有发生过。
“共产党要把田分给穷人。”陈昌金毕竟读了书,明些理。
“分给穷人种,那当然。哪朝哪代不是给穷人种?富人亲自种,种不了。共产
党只不过是减租减息罢了。”
“爹,不光是减租,不租了,一分钱也不收。分,分了算他们的,叫土改,工
作队已经到村里来了。地主要扫地出门。”
“总得有我一份吧,田是我的。”
“分光,只给你划个地主成分,给你戴顶空帽子。”
“天下有这事?”他惊讶得瞪起眼来,张大的嘴巴,竟再也合不拢了。这个一
生辛勤,用尽心机,刚刚圆了地主梦的小地主(那三百亩盐田仍然产权不明)的生
命就被卡断了。
人死了,总得埋。当时,旧政权垮了,新政权尚未建立。陈家毕竟是有钱人家,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丧事的场面也很热闹,从寺院里请来了和尚做道场,斋饭撒满
江边。棺材抬着绕铜钱沙转了一圈,在下塘盐田边筑了座高坟。兰香母女俩哭着,
不知未来是什么日子。陈昌金也没了主张。他准备到城里去,不想守住田,眼看着
让人家来分。他本就不是种田人,不像他爹,视田如命。丧事办完,他便带了一笔
钱,留下母亲和妹妹,到城里去了。
城里军管了,新政府成立了。天变了。
土改工作队开始工作,成立了农会。韦木匠是新政府的第一任乡长,田土根当
了村长,杨茂生做了农会主席。
新的政令颁布下来了,斗地主,分田地,耕者有其田。
中国的革命是农民革命,革过好多次了,口号都少不了一句“耕者有其田”,
把田交给种田人种。这是最简明的道理,一万年颠覆不破的真理。
五千年也没有实现的事,想不到几个月就办成了。
田稻从城里回来,没有到兰香家去看她。她伤心地哭了一夜。爹死了,哥跑了,
家里只剩下孤儿寡母。要斗地主,分田地,她怕极了。母女俩惶惶不可终日。盐场
已经停工,盐工们都回家参加土改分田去了。盐仓里锁着半仓盐,赖子住守在那儿。
他原本是守仓的,盐场散了,别人有家可归,他无处去,盐仓旁的一间小屋就算是
他的了,仓里的盐也算是他的,由他,想送就送,想卖就卖,不论斤两,把盐板劈
了当柴烧也没人管他——可惜含盐太多,烧不着。他成天在村里闲逛,到城里荡,
农会开会他也混去,听听,目的在于混餐饭吃,打牙祭是少不了他的。工作组在农
会自己起伙,他厚脸皮拿起碗就到锅里盛饭。他是全村最穷的,真正的无产阶级。
革命既然是为了无产阶级,他首当其冲来分享胜利成果。对于斗地主,他有兴趣,
主要是热闹,有戏看。可惜陈耀武死了,要是老东西活着,他就敢往他脸上撒泡尿。
他走过陈耀武的坟头,扯开裤子,对准陈耀武的新碑,使劲地,喷水枪似的浇尿。
尿喷在陈耀武的名字上,热气带臊气,滋滋地响,哗哗地流。他感觉到这尿撒到陈
耀武的口里了。“我日你十七八岁的闺女!”他一边骂一边手淫,硬邦邦的小二真
的射出一股黏糊糊的白色污物,一阵令人震颤的快感让他眩晕。他不认识那是何物,
以为出了什么毛病,以为是陈耀武的鬼魂报复他了,顿时毛骨悚然起来,小二头顷
刻萎得连手也揪不住了。他连忙扎了裤子往村里跑去。路口见到兰香,也不敢抬头,
刚才那淫意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兰香怯生生地叫住他:“赖子,你见到阿稻吗?听说阿稻回来了,求你跟阿稻
说一声,到我家来一下,我有话跟他说,好吗?”
“好好。”赖子觉得对不起兰香,将功补过似的。
“他如果不好直接到我家来,就告诉他,晚上,我在塘边等他。今晚明晚,我
等他。我不敢到他家去。”
“我保证说到就是。”赖子匆匆跑掉,好像陈耀武的鬼魂在追他,浑身直打寒
颤。
赖子在农会见到阿稻,悄悄地转达了兰香的话。阿稻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你一定要去呀!”赖于说完,赎了罪似的,身子才暖和起来。
赖子对分田没兴趣,田分给他,要种,麻烦。他有兴趣的是分浮财,尤其是分
到几块银元一件两件衣服,一坛酒什么的。当然,要是分个女人给他,也挺好。他
最穷,应该分得最多。他想,要是把兰香分给他——又一想,轮不到他。田稻早就
跟她好了。把陈耀武的老婆分给他——不行,分给他好做娘了。
田稻回家后,就曾提出要去看兰香。豆女说:“人家救过你的,应该去看看。
她爹刚死。”田土根是村长,这几天正议着划成分,斗地主,分田,立场不能含糊,
所以坚决不许儿子去陈家,怕引起下塘杨家人的怀疑。自己跟林家已经被杨家抓话
柄了。田麦跟林家走了,说也说不清,要不是薛政委、韦乡长护着,村长也怕当不
成,儿子若再去跟陈家勾搭,怕是分地也受影响了。工作队的那位女队长是北方人,
已经警告他三次了,要他划清界线。他这个村长是当地地下党扶植起来的,是最早
的党员。要不是这点根茎,北方来的工作队根本不会要他当干部。工作队培养的是
杨茂生。儿子要去陈家,他吼道:“你少惹事了。她救过你,你也救过她,一报还
一报了,不欠情。”儿子说:“我还想娶她哩,她对我好。”老子说:“你敢娶她,
我打断你的腿。”陈耀武跟他是仇人。陈耀武的儿子还起过歹念杀死他的儿子。天
变了,陈家眼看要倒了,他会让儿子娶陈家的女儿吗?
看看村里剑拔导张打地主的局势,田稻正踌躇着。
赖子把兰香的话传过来,阿稻犯难了。如果不理睬兰香,实在于心不忍,何况
兰香身处厄难,没个帮没个援的。她家无疑是地主,是敌对阶级,可兰香跟他是朋
友,无冤无仇,而且有恩。但如果公开接触去帮她,就是丧失立场。这几天正讲阶
级立场。陈家已被孤立起来,农会决定去城里把陈昌金抓回来,而且是派他带人去
抓。这事怎么跟兰香说?兰香家没有人来开会,开会的内容也大都是针对她们家的。
当然,也有关干林家的。这些话又不能跟兰香说,说了,她会怎么样呢?去不去会
兰香,他想了整整半天。工作队知道他是抗日小英雄,杀过一个日本兵,缴过一把
枪,所以他一回村,就被任命为民兵排长和青年团团长。至于救了地主的女儿,那
就免提了。
天黑的时候,他还在犹豫。回来了好几天,还没跟兰香见面,他也很想见她。
他就这么犹豫着,走出了村子,下意识地往外塘堤上走去,一直走到了兰香约他的
地方。
他抬起头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赴约了。他站定,四下一瞅,没见兰香,打算
迅速回去。
“阿稻哥!”一声很低很凄婉的呼唤从水边芦苇林传来。
田稻发现兰香坐在水边的一块石头上。
他走过去,站到她身边,轻轻地叫了一声“兰香”。
兰香回过身,一把抱住他的双腿,把头埋在他有力的双腿间,嘤嘤哭泣:“阿
稻哥……”
阿稻的心软软的酸酸的不是滋味,浑身也软绵绵没有力气了。兰香的呼唤抽泣
把他变得像一根灯芯草,轻飘飘地泡进油灯里,软沓沓,但芯头燃起一束火,烧着,
闪出光亮。这种感觉他从来没有过。弱女人,他必须庇护她,不让那束希望的光被
强风吹灭。他摸了摸她的头,像对妹妹菜儿那样,他的手传达出几分柔情。兰香像
溺水者捞到了一根树枝,双手抓住他的粗壮手腕,感到了那股弄潮儿勇敢不怕死的
力量。他捧着她的头,她昂起泪脸,淡淡的月光映着江水,涟漪道道,如她的泪眼。
他稍一用力,兰香便站立起来,贴在他的胸口。
“阿稻哥,我怕,我怕,他们要把我们怎么样?我怕——”
“兰香,不要怕。地主是你爹,他死了。坏分子是你哥。你没干坏事,不怕。”
“我是个女孩子呀,我怕。他们会斗我,把我也分给别人吗?我家的田和女人
都要被分掉吗?”
“田是要分的。”
“如果女人也要分……我才十七岁呀!你少要几亩地,要我吧,把我分给你,
我愿意。”
“不,兰香,新社会婚姻自由,人不是田,不分。地主家的女人,也是婚姻自
由的。”
“把我家田分光,房子也分掉,把我哥抓去枪毙了,我娘和我怎么活?”她哭
得心碎,却不敢放声。
“你和娘自己劳动。”
“我从来没下田干过活,全不会。”
“你娘会,她教你。还有我,我帮你。”
兰香紧紧地抱住阿稻:“阿稻哥,要是你不管我,让别人分了我去,我只有跳
江一条路了。”
阿稻的男子汉气概又腾腾上升。过去,他在这位地主小姐面前,多少有些自卑,
现在变了,倒过来了。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可怜兮兮,她毕竟是一个娇美的姑娘。
阿稻说:“谁敢欺辱你,有我。”
“阿稻,我怕,我怕。村里的光棍汉很多,他们会不会撕碎我?这几天,一个
个见了我,色迷迷的眼光像刀子割我。”
“谁敢!”
“天下是他们的了。谁会保护我?我怕。阿稻,我求你了。”
“求我有什么事,你直说,我尽力去办。你救过我,我也要救你。”
“没别的。眼看我家一切都光了,怕是连我黄花闺女的身子也保不住的。革命,
连命也革,女人就不革吗?”
“别听那些光棍造谣。”
“让你先革了我吧,我死也甘心。反正你也是革命派。”
“我怎么革你?”阿稻不解。
“你是男人,就跟我干男人们要干的事,宁可让你破了我的身子……”
“兰香,别瞎说。这不是革命。”
“你不要我。我是地主女儿,不干净。我可是没男人碰过的。”
“兰香,我会保护你的,不怕。”
他好不容易说服了兰香。兰香这才放开他,哭兮兮地回家去。
陈家母女简直不敢出门了。村里热火朝天的气候几乎把她们烧焦。
田土根控诉了陈耀武夺走他的最后五分地,掘了他父母的坟的罪行,以及父母
的骨骸被狗啃的惨况,大家都为之感愤,要他报仇,掘了陈耀武的坟,一报还一报。
他也真想去掘了陈耀武的坟,但韦乡长说,要讲人道主义,共产党领导农民翻身是
要过好日子,不是一报还一报,复仇。
田稻带了七八个民兵,到城里把陈昌金抓了回来。
陈昌金头上戴着一顶用纸糊的帽子,足有三尺高,帽子上写着“汉奸狗腿子陈
昌金”。其实,日本人在中国时,他还小,汉奸狗腿子该是他爹才对。谁叫他爹死
了呢?而他又刚刚成人,比他爹狗腿更长。他爹一生处心积虑,搜敛财富,这口地
主的黑锅该他背定了。他若是在城里读书时,跟了一些同学到解放区去,这会儿打
回来,挨斗的就不是他了,至少会对他家客气得多。如果把那三百亩盐田不算在他
家名下,他家也只算得上是个富农,房子是保得住的,他却回来当了乡文书,要坐
班房了。他爹在,他享了二十来年福,做少爷,他爹死了,福也没了,该他受罪。
两个民兵用一根绳子牵着他,像牵着一条狗。他蜡黄着脸,弯着腰,恐惧极了,
不知他们会怎么处置他。他怕田稻报复,枪毙他。田稻小时候就用枪打死过日本兵。
他想跟田稻说句话,他知道田稻跟兰香好。但田稻不理他,凶凶的样子。
他低头走了一阵,听其他的人说些什么,企图从人们的口中卜知他的凶吉。其
他的人也都一脸严峻,缄口不开,一个个押着他,衔枚疾走,回答他的只有踢踢哒
哒的脚步声。他怀疑他们要押他去刑场了。这么早死太冤了,太亏了,做了一场人,
刚刚尝味。要说作恶,他也没作几天呀!告发了两个新四军,抓去也没杀头,被营
救去了。他没有打过人,没有强夺过人的东西,也没有奸淫过良家妇女。他吃得好,
穿得好,耍得好,这能怪他吗?他爹有钱,只有他一个儿子。他不劳动,坐享其成,
这也不能算他的过。难道要他去当长工不成?他怎么想,也只干过一两桩害人的事。
害阿稻,没害着,被自己的妹妹放跑了,倒留下了祸患。阿稻肯定是愿意一枪毙了
他的。惟一的一点点希望是妹妹给他说情。说过没有,他不知道。押着他的民兵全
是村里的,他后悔平日没跟他们相好过。为什么不交一两个穷人家的朋友呢?兰香
不是交了阿稻还有菜儿?他原以为富是天生的,哪晓得这世道说变就变。近些时,
常常听说共产党镇压恶霸地主,审也不审,牢也不坐,斗一番,游一番,拖到荒滩
上,崩了。他腿发抖,眼发黑,心发慌:该不是把自己押回铜钱沙,斗一通就崩掉,
像打死一条狗一样,让穷人开心?他抬眼望了望周围的七八张脸,这些胜多么熟悉,
什么时候他们的嘴边居然长起黑茸茸的毛来了,装模作样学大人绷得紧紧的?他记
起他第一次到铜钱沙来的情景。那年,他们大的不过十二三岁,小的五六岁。父亲
要他跟这群孩子去玩。他们笑他头上蓄个鸭尾巴,阿稻和阿麦把他送到树桠上,
“轰”地一下全跑开了,吓得他喊爹叫娘,以为会从树上摔下来跌死。就是他们这
几个捉弄他。这一次还是捉弄他玩玩吗?
这一次是最后一次到铜钱沙吗?要是死了,是个少年鬼呀!爹才死了几天,难
道怕没人陪他,要他跟了去?爹呀!我还年轻呀!
他伤心地哭了,身子一晃,倒下去。
阿稻一把拎起他,吼道:“哭,哭什么?装赖,你不是蛮硬的么?又不是去枪
毙你,吓得这副样。走!”
他一听到“不是枪毙”四个字,顿时一振,站起来,止住了哭往前走。只要不
死,走到哪里都可以。死了,就走不成了。斗,他倒不怕。人世间本是今日你斗我,
明日我斗你,互相欺侮的,没什么了不起。日子长着哩,他不死,还活五十年六十
年,天晓得谁胜谁负。老天也有阴晴雨雪,久旱必雨,久雨必旱,三十年河东,四
十年河西。
陈昌金倒是又乖又老实,不管是他爹还是他自己的罪过,一律认账,叫跪就跪,
叫站就站。他妈一声不敢吭。她害怕,怕儿子被拉去枪毙。她宁愿枪毙自己,留下
儿子。
斗争会开完了,他们家的地契也当场烧掉了,民兵们把陈昌金又关进了临时牢
房,放了他娘回去。
兰香娘糊里糊涂陪斗了一通,又糊里糊涂地往家里走。儿子没有被立即拉去枪
毙,给她留下了一线希望。她脑子里嗡嗡响,人家说了什么,她全不记得了。丈夫
死了,倒轻松了,免了一场灾难,早死几天,迟死几天,死法不同而已。她以为丈
夫活着,必被镇压,砍头或者枪毙,死前还要挨一番斗。其实,陈耀武不死,也只
划个地主,坏分子,反革命之类,没有死罪。兰香娘倒觉得他死得好,会拣时候,
是福气。人迟早总得归土,跟庄稼一样,只不过长了几十年。她怎么死?不知道。
要是没有孩子,她倒愿意跟丈夫一块躺到泥土里,多么安宁啊!争四夺地,带不去,
谁又犟得过一堆黄土呢?
她回到家门口,家全变了。这已不是她的家了。兰香孤零零地坐在屋边墙根下,
木呆呆的,眼睛望着远方的江天,耳朵像是没了。屋里屋外,一片闹哄哄,她只当
全没听见,全没看见,一切与她无关。
屋里的所有东西全被搬了出来,包括床和床上的枕头被子,连厨房里的锅碗也
搬了出来,摆满了门前的晒谷场,琳琅满目,乱七八糟。眼前的一切,她是多么熟
悉。几十年,她就伴随着这些坛坛罐罐,在它们中间操劳着。她突然恢复了记忆,
清晰地记起每一样家什是何年何月添置的。那些朱漆没褪的箱笼,是她的陪嫁嫁妆,
是娘家父母给她做的。她做了陈家人,这些东西也是陈家的了。这一切全被人拿出
来,要分掉了。既非讨,又非借,不是偷,也不是抢,是分。分浮财,算剥削账。
“剥削”这个同她刚刚听说,说她家的一切全是剥削得来的。她听不懂。粮食是剥
削来的,衣物是剥削来的,房子也是剥削来的?那衣是她亲手缝的呀!不是从谁身
上剥下来的。她一生也算劳碌,从没偷闲享受,锅前灶后,泥里水里全干过。盖这
栋房子,半个月不曾睡觉。这一切一件件是怎么来的,她全能说出来,不是江里流
来的,是做出来的。此时,她倒有被削得精光的感觉,只剩下身上遮羞的衣服了。
是不是连她身上的衣服也要剥去,光一个身子呢?自己倒不打紧,快五十的人了,
光着身来,光着身去,也罢。可十七岁的女儿要是被剥光了,那还能活吗?要是早
点把她嫁了也好了。她又想起女儿和林家二少爷的儿子的亲事。二少爷今日跟她同
台挨斗,大概也是缘分了。林老爷带着嫡出的长子林成家跑去香港,却留下庶子林
成祥这个寻花问柳的大烟鬼看守半条街,土改也就抓了小娘养的二少爷到铜钱沙陪
斗一番,斗罢放了回去。他毕竟算不上真正的地主。
她走到门口,企图进去看看,被民兵拦住了。
屋里空空四壁。一股寒风吹过来。
工作组的人拿来两张白纸封条,把门关上,贴上了封条。
她进不去了。她到哪里去呢?
她扶着门,想说什么,又觉没话可说。想哭,哭不出来。想推门,无力。她看
到田土根在晒谷场中央,指这点那,登记物品,一个工作队的女同志把一件件东西
分赏给村里的人。有的人喜滋滋地拿了就走,有个人疑疑惑惑不要,女工作队员就
硬要那人拿走。那人提了那物,拿眼瞅瞅她。那是上塘田永和的女人,跟她是堂姊
妹,常到她家来借东西用。女队员见她站在一担水桶边不走,说:“想要桶,拿去
吧!”女人于是拿了那担用桐油油得锃亮的水桶。她时常来借这担桶挑水,夸这担
桶好,从现在起,这担桶就是她的了吗?我会反过来找她去借这担桶挑水吗?田永
和的女人拿了桶,还不满足,把一只朱漆马桶拎了拎。马桶是她娘家陪嫁的嫁妆,
已经用了三十年,内面被涮得褪色,连木质也去了一分多厚,外面却依然照得见人
影子。它无疑是铜钱沙上最漂亮的一只马桶,几小时前,民兵来拉她去陪斗,她还
坐在马桶上撒了一泡尿,没来得及倒掉,马桶里还留着那泡尿,尿臊没散。真是撒
泡尿就变了,马桶也不是她的了。今后屁股往哪里蹲呢?她太习惯这只马桶了。以
往在田里干活,她从不把屎尿拉在外,再远也憋回来拉在马桶里。邻居的妇人看她
涮这朱漆马桶,很嫉妒,说她屁股上都是福气。永和的女人有次在她房里做针黹,
尿急了,曾在这马桶上撒过一次尿,手挨着马桶赞叹不已,屁股粘上去不想起来。
这下好了,工作队员说:“你拿去吧!”永和女人连马桶带那泡尿都提走了。田土
根笑说:“二嫂,你连尿也要了,哈哈!”永和女人说:“还能肥一棵菜哩!”她
听了,仿佛整个身子要被人剁烂了去肥田。
她陡然记起了丈夫挖土根爹娘坟的事。她是不赞成丈夫做得那么绝情的,再三
劝阻,还是没劝住。当年她就预感过会有报应。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时候到了,
一报还一报呀!她想,灵验了。心里平衡了一些。
工作组的一个男同志说:“走开!这不是你的家了,全部没收。”
“没收?”
“当然是没收。没收地主的五大财产。”
她揣摸“没收”这个词意。这词她也是第一次听到:不是借,不是拿,不是抢,
不是偷,是没收。明了全都收去了,收得片瓦不剩,怎么说是没——收呢?连马桶
都收去了呀,没收?
“你被革命了,地主婆。”
“革命?”她倒是听说过革命。革命是打仗呀!共产党打国民党,国民党杀共
产党才叫革命呀,自己不是国民党也不是共产党,怎革到她头上了?她是个妇道人
家,从不管外面的事呀!已经把家里的东西分给了穷人,分了不算,连命也要吗?
命不值钱呀!她都快五十了,有什么用呢?现在只剩下女儿的小命值钱了。
两个民兵跑过来,扯着她:“搜搜看,她身上藏了光洋和首饰没有。”
一个女工作队员摸了摸她的身,没发现什么,又拨开她凌乱的头发:“好家伙,
不老实,耳朵上还有对金耳环哩,头发里还有一根银簪子。”不容分说,拔了下来,
没收。
几个女民兵向兰香走去,看样子也是去革命了。
田稻走过去,拦住了:“别理她,把没分的东西搬到农会去!”
兰香瑟瑟缩缩靠着墙,望了田稻一眼。
“还蹲在这里干什么?去,跟你娘把那堆东西搬到盐仓里去!”田稻指着两只
破筐、几件旧家什对兰香说。
兰香站起来,默默地走向那堆没分掉的破烂。
田稻拿过一床蚊帐,往蚊帐里扔了些衣物,其中有一件新的绸缎花袄,是兰香
的。他包了,扔进烂筐子。
“农会决定你们住盐仓去。盐搬走了,那是你们的屋。”田土根说。说完,把
一床被子扔过来。
有人说:“兰香手上还有一对镯子。”
田稻走过来,用力抓起兰香的手腕,往上一拎,把那镯子拎到胳膊上,卡得兰
香好疼。他举着兰香的空手腕,说:“没有啊!”锅子藏在抽管里了。
又有人说:“那只手上有!”
田稻又用同样的动作:“有个屁!箱子里不是有两对镯子吗?兰香,你老实说,
是不是放在箱子里了?”他捏了捏她的手腕。
“是的。”兰香心里一阵热,领会了田稻的意思。
“滚吧!”田稻说。
兰香和娘一人抱着一只破筐,走了。
陈家被当成胜利的果实,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分光了。
陈家的房子,做了农会。赖于搬进了陈家的一间厢房,这房也就算他的了。
田也分了。农民们拿到了新政府颁发的土地证书。这新式样的地契和旧地契不
同,旧地契上没有政府的大印,也没有这么多的栏目款项。旧地契是土地买卖时留
下的一种凭据,是一种发票形式的交易合同,是物主之间的契约,写上立约人的姓
名,土地的座向、形状、数量、价格,立约的时间,具保的证人,按着立约人的指
印等,仅此而已。新的土地证书不是合同,也不要中间人,是一份石印的表,表格
中填入户主姓名、人口、土地的座向、数量以及颁发日期,然后统一盖上乡人民政
府的大方正红印,有一块豆腐那么大,象征着产权确认的权威。土地没有了价格,
得到它不用花钱,也不准买卖。博天之下,莫非王土。王打倒了,主也打倒了,土
地还给种田人。土地革命几十年,几百年,才真正达到了这个目的。土地再也不是
人格地位的标志了。旧的地契一律作废,即使这地是祖传的,也必须重新登记发证,
否则视为不法。共产党从几块小小的根据地打起,打下了整个江山,终于掌握了支
配国土的大权。一纸号令,土地改革了,根深蒂固的传统方式,一夜之间改变了。
谁都得重新适应。支配土地的特权,是一切权利的根本,世界各地,莫不如此。政
坛之坛,乃土也!你没有对土地的发言权,你永远也没有权,只能是人家的附庸。
夜里,田土根在油灯下看那张崭新的土地证,又拿出那张两亩六分的地契,对
比了一会。在心上,那张旧契好沉,如磐石一样压手。那是一张没公开的地契,他
为之奋斗了半生,未能如愿以偿。他参加了革命才几天,却扎扎实实地得到了他终
生追求的东西。但他又觉得那份证书很轻很轻,只是一张允许他耕作收获的通行证。
他惋惜地看了看旧地契,它已经是一张废纸了。他开垦种植的那几块田,写在新纸
上,真正属于他,姓田了。
他拿了两张纸,一注香,到父母的坟头,点燃了香和纸钱,跪下给父母磕了三
个头,然后从怀里掏出两亩六分地的旧契,烧掉。
“爹,娘,我们有回了,十五亩好田,共产党给的。我和阿稻是党的人了,跟
党走。”
他焚了那个旧梦,接受了这个新的现实。
铜钱沙的开垦者,拥有了铜钱沙。
兰香从那天起就变得内向,少言寡语了。生命对她的考验曾在第一次显得那样
凶险,不仅面临失去童贞,而且可能会丢掉小命。然而,她只是虚惊了一场,被困
稻解救了。这是第二次,她的一切身外之物均荡然无存,然而对她自身丝毫无犯。
她仍是个美丽的姑娘。女人的那分天然财富是应该留给自己喜爱的男人的。那年,
一种无形的力把她推向她所爱的人的江对岸去,让她去默默苦守。不过,命运对她
不薄,她一生还算顺利。人都说她天生是小姐太太命。丈夫、儿女、家,一个女人
应有的一切她都圆满,而且无须操心费神。婆婆疯疯癫癫,对她的生活并无妨碍。
豆女从小就喜欢她,一直护着她。田稻更是爱她如命。她一生几乎都被别人爱着、
宠着。别看她如今五十六七的老太婆,儿孙满堂,徐娘已老,却是衣着入时,风韵
犹存,很像城里的职业女性,看上去比田稻年少十岁哩。人们说田稻有艳福,兰香
有口福。
人啦!也许福是天生的。兰香似乎该进地狱,她却稳坐天堂。运命之神只是小
小地捉弄了她几下就让她转危为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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