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复活节一过,海德堡也跟着复活了。
大学开了学,中小学恢复了上课,一辆跟着一辆的游览巴士运来游客,霍普特
大街上涌着人潮,纳卡江上的小客船载满游江的外来人,吐吐的响着从江面上驶过。
坡上的树林已经绿透了,跟前面的一大片纷红的杜鹃花相映,形成了鲜明瑰丽
的对比,让人感到这可真是春天了呢!
春天来了,好像人就该生气勃勃的快乐起来了——这个道理刘慰祖就是想不通,
干嘛春天一来人就该快乐?花要开,叫它去开;草要长,叫它去长;恁什么要跟着
傻快乐?他是不快乐的。那些毫无理由快乐,却看来活得很快乐的人,在他的眼睛
里是可笑而毫无价值的,是傻瓜,是傻快乐。刘慰祖嘴上衔着烟,眼睛望着天花板,
倚墙半躺在床上,闷得心都在发疼,而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又乘虚而入,潮水般的
涌到眼前,肆意的折磨着他。他感到自己正佝偻在深冷的桔井之底,见不到一丝光
明。他似乎听到敲门声。
“进来。”刘慰祖冷冷的应了一声,奇怪谁会来敲他的门。
门开了,家栋伸着细长的颈子站在门口,一脸是笑。
“刘叔叔,我回来了。”
“哦?家栋。”刘慰祖有点惊喜。在这个时候闯进个人来,这个人碰巧又是个
肯听他的言论的,真令他出乎意外的高兴。“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把穿着皮鞋的
脚从床上移到地上。
“刚到,跟爸爸他们回家把东西放下就来了。”家栋有点讨好的说。一只手揉
着喉咙,轻咳了两声,又道:“刘叔叔,屋子里空气太坏了,全是烟,我把窗子打
开好不好?”
“唔——”刘慰祖看看床头几上烟盘里小山般高的烟蒂,和空中弥漫的烟雾,
点点头说:“好,你开吧!”
家栋把窗子打开了,夕阳的余辉立刻亮堂堂的伸到窗前,窗子下面核桃树上的
两只鸟,吱吱叽叽的叫声也传了进来。
“外面天气那么好,你怎么不出去玩?”家栋坐在窗前的桌子上。
“玩?有什么好玩的,我不想玩,我正在想事。”
“想什么事?我能不能知道?”家栋郑重的问。
“我想: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房子该多么好。没有房子,也就没有人故意盖了
大房子显阔,也不会有人住不起房子而挨冻,会减少很多可耻的现象。”刘慰祖悠
悠的说。
“没有房子我们住到哪里去?”
“住在山洞里、水边上,古时候的人没房子,也许比我们过得更快乐呢!”
“喔——”家栋扭着眉峰认真思索,想把这个道理想通。“古时候的人比我们
快乐?”有点怀疑的。
“当然。那时候的人没有房子、车子和学校,也没人硬要管他们,我情愿是那
个时候的人。我相信有很多人跟我是一样的想法。”
“啊,对!”家栋扑通一声从桌子上跳下。“在巴黎,我看到好多跟你一样想
法的人,他们成群的睡在街边上,有男有女,旁边放着酒瓶,穿得破破烂烂。是我
表哥带我去看的,我问表哥:‘他们做什么职业?’表哥说他们什么也不做,他们
在追求心灵解放。”
“追求心灵解放是应该的,我们的心都要被闷死了。”
“还有一天,我和表哥在街上走,看到一队梳着辫子,赤脚披着黄色毯子的人,
也是有男有女,手上有的敲锣,有的打鼓,表哥说这也是追求心灵解放的。”家栋
又说。
“我真佩服他们的勇气,我也正在挣脱束缚,可是就做不到那个程度。你看,
这多悲哀呢!”刘慰祖又在点燃新烟。
“你认为那些人好?做的对?”家栋斜歪着头问。
“当然,他们做他们想做的,不装假。”
“喔——我也看到在街边上唱歌的,胡子头发长得像石器时代的人。”家栋在
脑袋后面比比,又在下巴上比比。
“那正是你的榜样。”刘慰祖微笑的看着家栋。
“我?”家栋用食指顶着鼻尖,又把颈子伸得老长的。
“除了你还有谁?你不是不喜欢整天在家做功课,也不喜欢数学跟德文么?不
喜欢的事为什么要做?”
“喔——”家栋瞪着眼想想,耸耸肩,从桌上的纸盒里抽出支烟往嘴上一插。
故做老练的咋嚓一声扳开打火机点燃了,皱着眉毛吸了几口,道:“我也情愿去做
个流浪的歌手,那多潇洒,又不用天天晚上趴在桌子上做功课。也不用扶妈妈的骂。
不过……可是……”
“什么不过可是?”
“爸爸妈妈——”
“又是爸爸妈妈,我以前也是最相信爸爸妈妈,可是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多么的
会骗人。等哪天有空我给你讲我的故事,那里面可真有好戏呢!”
“有好戏?紧张不?”家栋大感兴趣。
“紧张、刺激、曲折。”刘慰祖做个神秘的表情。
“喔,你非讲给我听不可。”家栋十分急切的。
“今天不行,等有空再讲。”
“你讲给我听,我就讲给亚力山大听。”
“你还常跟亚力山大在一起?”
“不像以前那么常常的了,因为亚力山大已经离开了学校,和一群我在巴黎看
到的那种人在一起。”
“你跟他在一起你妈妈知道吗?”
“不知道,偷偷的。我妈妈一点都不喜欢我跟亚力山大在一起。”家栋看看窗
外,忽然问:“什么时候人才算长大了呢?”
“一个人把生命真正抓在自己手里,能支配自己的意志,有勇气做要做的事情
的时候,他就算长大了。”
“我要快快长大。”家栋有些忧郁的说。
“你就要长大了,家栋。”刘慰祖微笑的看着家栋。
“我好着急,就想快长大。”
家栋又谈了好一会才走。
家栋走后,刘慰祖便去关上窗子,关完窗子转过身的刹那,他不经意的看到正
对着窗子的墙壁上,挂着的”大镜子中的自己。那个人影居然吓了他一跳,差不多
不能相信那就是刘慰祖其人。
刘慰祖定定的对镜站着,定定的注视着镜里的人。
那个人形容憔悴,面色苍白,根根直竖的一头浓乱的头发,挺俏皮的两撇小翘
胡。那个人像是浑身没有一颗安静的细胞,又好像是正在被谁追赶着,也许后面有
火往他身上燃烧,他看来是多么的张皇失措,又是多么的焦灼不安,他的眼光是空
茫的、黯淡的,那里面只有失望、深不见底的失望,也只有仇恨、深不见底的仇恨。
那个人就是刘慰祖吗?刘慰祖就是那样的一副面貌吗?
“奇怪,他也不是没照过镜子,甚至每天都会有意无意的照上一次,怎么就从
来没发现过这张面孔变得如此的多,如此的冷,如此的可厌呢?
他一步步慢慢的踱到镜子面前,伸长着颈子,左照右照,看了又看,越看越觉
那个人不像自己,也不想承认那是自己。他顺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一条大毛巾,蒙
在镜框上,镜中人立刻消失了。他深深的松了一口气,心里竟有些莫名其妙的喜悦。
刘慰祖像往常一样,独自去坐酒馆,直到酒馆关门才离开。不同的是,今晚他
没像往日那样,直接回到住处。
自从仔细的照了镜子,他便被一种难以抵抗的伤感压迫着。他厌恶自己,不喜
欢再想到或看到自己,也厌恶回到那间寄身的小阁楼里去。
刘慰祖没想到夜色这么好,好得连他这样的人心肠都会软化,变得柔情似水起
来。
他决心到江边上走走,过了桥从哲学路回去。
店铺当然是早就关门了,橱窗里的灯光却照耀得像天上的月亮那么亮。一个扁
扁的大月亮被一抹轻雾般的浮云遮掩着,水银似的清辉仍然任性的流泻到地面上,
把这在夜色中格外显出浪漫之美的小城,增添了一份神秘色彩。那些古老的建筑物,
在空中翘首张望了几百年的教堂尖尖的顶,和对山上灯火通明的古堡,覆在大地之
上那片深海般湛蓝的天空,都让人以为是置身在中古世纪的神话世界里。
刘慰祖双手插在裤子口袋中,慢慢的溜达着往前去,偶尔经过一对夜归的情侣,
他就要回过头去张望,直到那对不知名的青年男女去远了才回过头来,他的态度不
免引起他们的猜测,或许以为是个神经病患者吧!他清楚的听到一个很美的少女对
她的男友说:“这个东方人的态度很怪,不会是有精神分裂症吧!”
是喽,这么美,这么辽阔的天地之间,竟没有一寸地方是属于他刘慰祖的,无
论他走到什么地方,人们都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他:这不是个神经病吧?这不是个无
家的流浪汉吗?这可是我们这里的陌生人呢!这类话他听得多了,仿佛也麻木了,
什么感觉都不会有。
然而,在今夜,在如此迷人的春夜的月光下,听到那样的话,他的感触是深的。
他甚至在羡慕那些人,羡慕那些深关着的百叶窗里熟睡的人;不管老样的家,有个
家总比没有好一点吧?至少不必像只野狗似的到处乱闯了。于是,刹那之间,“家”
的形象已在他的脑子里小具规模了,他想起王宏俊劝他娶个妻子生两个孩子的话,
几乎连两个孩子的名字也给取好了,妻子的外型应该像林碧……
从霍普特大街的尽头走到纳卡江畔,江水在月色的辉映中寂寞的闪烁着、奔流
着、吟唱着、唱得刘慰祖的心越发的温柔了,“这个世界还是美丽的”,他不禁想。
这个世界是美丽的,直到他走到庄静和谭允良居住的大楼下,才又变得丑陋了。
睡了一觉醒来的刘慰祖,又恢复成每天的刘慰祖,垂头丧气的到即将开张的
“龙风餐厅”去画画,指挥工人涂涂抹抹,心里想着怎样报复老板娘庄静。
对于家栋,刘慰祖身上好像有磁,那孩子就是爱来找他,常常放学后来转上一
转,来了就叫刘慰祖讲流浪的经历。
又到了星期六,不过对刘慰祖也没多少分别,反正起来就到餐馆“刷墙”——
如今他总以这两个字来自我嘲弄,刷到中午,正想出去吃午饭,家栋满头大汗的闯
进来了。
“刘叔叔,你看我是来了吧?我就怕你已经走了,把车子蹬啊,蹬啊,蹬得飞
快。”家栋讨好似的说。脱下甲克拭抹额头上的汗。“喔,上帝,好热。”
“你还没吃饭吧?走,咱们一块去吃。”家栋的来,使刘慰祖感到欢喜。
“刘叔叔,我是来听你讲故事的,饭不吃不要紧。嘻嘻,刘叔叔,我就喜欢听
你说话。”家栋傻笑着说。
“也好,咱们就买东西到树林里去野餐。”
“野餐,好主意。我要吃烤肠子。”
“刚才还说饭不吃不要紧呢!现在又说要吃烤肠子了。”
家栋伸伸舌头,把头发绕了两下,又笑了。
刘慰祖在街头小店里买了烤肠子、面包、酸牛奶和饮料,放在家栋脚踏车后面
的铁篮子里,两人并肩往树林的方向慢慢溜达着走去。
家栋推着车,很知己的和刘慰祖说着话,内容不外是学校里的事,某某老师多
么讨厌,某某同学买了辆二手货的摩托车,他妈妈给他找来的补习先生是如何的不
知趣,老催他做习题等等。当然,他一点也没忘记要听刘慰祖的故事。
刘慰祖多半沉默,心里有点后悔,何必对一个孩子说那些话呢?社会固然是丑
恶的,人性固然是卑劣的,但像家栋那样单纯的一个孩子,也不必知道得那么多、
看得那么透。人是越糊涂越幸福,越傻越快乐,那么他为什么不任由家栋做个糊涂
的傻快乐呢?至少,不必此刻就把蒙着这个脏、臭、丑、诈的世界的大幕揭开,让
一个孩子的心,那么早便无可抵御,无可逃避的浸在痛苦和绝望里。他那么处心积
虑的要把人间的一切罪恶,夸张的,带着些挑拨性的告诉家栋,目的是什么呢?
他有目的吗?他想可能是有的,可是他不愿承认。
对于家栋这孩子,他有一种很微妙的感情,这种感情是在看到他第一眼时就滋
生的。其实家栋并不是生得俊美挺秀的那一型,谈吐也不是智慧拔群的一型,怪的
是他对这孩子还喜欢接近,像现在这样,两人在一起谈谈说说,他竟然会有一种满
足得近乎幸福的感觉——他多时来不曾有过的感觉。这种感觉把他牵引到久久的往
昔——没来海德堡以前,和刚来海德堡头两年的日子。如果那时候没有那封匿名信
来揭开他眼前的大幕,也许今天他还是个傻快乐,也许会顺顺当当的把书念完,也
许还不等把书念完就跟林碧结婚了,那时的林碧倒好像对他是很痴情似的……
“你怎么不做声呢?”家栋见刘慰祖总不开口,忍不住问。
“我在听你说,也在看风景。”刘慰祖指指呈现在眼前的纳卡江。“家栋,今
天我看水、看树、看山坡,都是绿的。”
“我早就说都是绿的嘛!”家栋发出胜利的笑声。
他们走近江岸,上了横在江上的石桥。刘慰祖站在桥上,眼光顺着奔流的江水
遥遥望去。在天水相连的朦胧尽头,他仿佛看到今生今世再也追不回来的年华,那
些年轻的,挽着点哀愁,伴着些欢愉,时而希望无穷,时而又茫然无依的日子。
那样的日子,离得太远了,离得多远?纳卡江的江水知道。
第一次看到纳卡江的时候,他就惊异于它的美丽。当时他爱写诗,曾写过不少
歌颂纳卡江的诗,寄到台湾的报刊上发表,这便使他的诗才出了名,加上他的仪表,
手头阔绰和那辆崭新的雷诺小跑车,海德堡几个有锋头的女孩子全为他倾倒……唉
唉,那些日子!他望着江水,水声的高朗,水势的汹涌,使得他一阵阵的发出慨叹。
春江水涨,上游的冰雪已经化尽了,江面比平常像似宽了许多。好划船的人已
经摇着桨在水上荡漾了。
在纳卡江上驾着一叶轻舟,深深的想,静静的随波逐流,是他往昔最常为之的。
同学们因此跟他开玩笑,称他为“惨绿少年”。这类绰号让他越发的看出了自身的
孤单,不被了解,也促成了他更喜欢到江上享受孤独。纳卡江分担过他的痛苦和秘
密,每踱到江畔,看着一江的缓缓长流,他都像见到共过患难的真心朋友,产生一
份无法抵御的感动。
刘慰祖痴望了许久,才和家栋下了石桥,从一条弯曲狭长的石阶路走上去。这
条路叫“蛇路”,也是他当日顶熟悉的。那时每做恋爱游戏,必会把那个女伴带到
这条路上来。特别是在黄昏或夜晚,可以在路途中的某个角落,借着幽暗遮住脸上
的羞怯,装作多情的样子来吻她。那被吻的女孩子,不管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往
往便因这罗曼蒂克的气氛,因他的诗意与多情的一吻,而假戏真做的爱上他了。她
们真爱上他了,他就要逃走了,就要到纳卡江上去划小船,纤解被良心谴责的痛苦,
并且控制住那颗蠢蠢欲动,几乎认起真来的心。对于爱情,他至多就发挥到那个程
度,绝不再把自己投进去。
不把自己投进去也不是容易的事,譬如遇到林碧那样的女孩子,事情就不简单
了。你跟她做爱情游戏,她可不跟你做爱情游戏。她认真、严肃,当她用那双长长
的凤眼看你的时候,就好像在告诉你她随时可以为你殉情,但是当你企图跟她亲近
亲近,热烈热烈吗?她又忽然冷若冰霜起来,让你亲热不了。那时他就跟她玩笑的
说过:“你是一盆白水,对我太干净,也太没味道了。”林碧曾因这句话一个星期
不理他,还批评他“玩世不恭”。
唉唉,林碧那样的女孩子,就像这条路,像条蛇,你惹上她,她就缠住你。痴
情的女性真可怕,最可怕的是不知她那痴情是当真还是演戏,譬如那时候的庄静。
想到庄静,刘慰祖便很自然的侧过眼光打量家栋。家栋正把那辆载了不少重量
的脚踏车,扛在他不太宽的肩膀上,一步步的往坡上爬。爬得气喘咻咻,额头上冒
着汗珠,那张巴啦巴啦说个不停的嘴,也累得说不出话来了。
“这个孩子看着蛮天真、蛮可爱、蛮能吸弓哦。可惜他是庄静的儿子,庄静负
了我刘慰祖,跟谭允良睡觉生下的儿子。这个孩子……。”他心中叽咕着。
“刘叔叔,明天你几点来我们家?”好不容易爬完坡,到哲学路上,家栋放下
脚踏车,用一只手背抹汗。
“谁说我明天要去你们家的?”刘慰祖不懂家栋怎么会想出这个问题来问他。
“明天是我的十五岁生日,妈妈请了郭叔叔、王叔叔全家来喝茶吃蛋糕和吃晚
饭。她没打电话给你吗?”家栋又把颈子伸长着。
“喔——大概是——”刘慰祖的好情绪已经又降到零度。他狠狠的想:“好极
了,庄静,你居然真做得出,你怕我引坏了你的孩子,请了别人不请我。你不想家
栋跟我接近,好吧!看我们两人哪个凶。”
“刘叔叔,要是妈忘了请你,你也要来。”
“我当然是要去的,你的十五岁生日多重要啊!我那里能不去呢?我会送你最
好的生日礼物。”刘慰祖勉强笑着。
“奇怪,妈妈怎么会忘了告诉你?”家栋困惑的扭着眉峰。
“说不定她打过电话,我忘了。刘叔叔记性坏。”
“你记性坏?你说十几年前,几十年前的事你都记着。”
“那时候的事记着,现在的事转眼就忘。你肚子饿了,咱们来野餐吧!”
他们坐在树下的长木椅上,拿出食物和饮料。
“刘叔叔,你可要讲你的故事啊!我真想知道你是怎么变成一个流浪的艺术家
的。”家栋拿着一截肥大的烤肠子,另只手拿着一罐打开的可口可乐,又吃又喝。
“你羡慕流浪的生活?”刘慰祖什么也不想吃,只打开啤酒来喝,喝完一罐便
点上香烟来吸。
“流浪生活有点危险,可是总比在家被管得木头人样的好吧?”家栋仿佛挺苦
闷似的说。
“哼!”刘慰祖重重的喷了一口烟。“整天就想管人的人,下流。你知道,我
以前是很眼从的,谁都说我是好孩子、好儿子、好孙子、好学生。可是——”他又
重重的喷了一口烟。“后来我就不理他们那一套了,就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了。”
“他们,都是谁?”
“他们?首先是我的祖母、父亲、母亲。当然那时候我还把他们当成顶好的好
人呢!听他们的,信他们的,那个时候我看什么都是绿的。”刘慰祖对着山脚下的
江水怔怔的出了一会儿神,又悠悠的道:“二十岁那年,我爱上了一个女人,爱得
什么似的,她也天天说爱我,可是她跟别人走了,结婚去了……”他逐渐的顿住了,
一口连着一口的吸烟。
“她跟别人结婚就叫她结去,那有什么关系,你骂她一顿,或是给她两拳头,
不就行了。”家栋颇义愤填膺的,说完了再又吃又喝。
“骂一顿或是捧两拳都太便宜了,刘叔叔不是那么容易受骗的人,我要报复。”
“你怎么报复?你知道那女人在哪里?”
“喔……知是知道的。”刘慰祖觉得实在不能再往下说了,便转了话题道:
“你想,那个女人骗完了我,紧接着我又发现我最爱的祖母、父亲也在骗我,发现
他们的真面目一点也不像他们的外表那么高贵,那么善良。你想,连自己的亲人都
如此,别人的还可信吗?所以,家栋,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的人,大多是里外不
一样,不可信的。倒是像亚力山大的父母那种人,还真诚,反而可信的。”
“刘叔叔,你祖母和你父亲都做了什么呢?”家栋东西也不吃了,好奇的追着
问。
“他们吗?这个话说来可就长了……”
刘慰祖从他儿时对母亲、祖母、父亲的记忆,其间发生的种种事件和疑虑,一
直说到在海德堡收到的匿名信,以突击检查的方式回到台湾探寻事情真相,与家人
不告而别,开始浪荡生涯,到最近的闯回去大闹天宫,撕破那些伪君子和假淑女的
面具。他说得绘声绘影,紧张生动又极尽挖苦夸张,把个没见过世面的家栋听得目
瞪口呆,大大的入迷。
“你想想,家栋,在这样的情形下,我还做那个好儿子、好孙子、好学生吗?”
刘慰祖说完了一长段话,半包烟已经吸光。他拍拍屁股从椅子上站起,抬眼望望天,
仿佛自言自语的道:“太阳都快偏西了,得回去了。”
“刘叔叔。”家栋的两颊泛红,显然是被刘慰祖的身世感动了。“刘叔叔,现
在我明白了,你是对的,人是顶坏会说谎的,这个世界一点都不好,不公平。可是
我们怎么办呢?”他几乎是绝望的说。
“我们怎么办?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惟一的办法是消极抵抗,不再为这个世
界吃苦,不再听那些假善人伪君子的鬼话,给他来个百分之百的不合作。”
他们已把东西整理好,家栋推着脚踏车从树下出来。
“啊呀!已经五点了,我回去保管要挨训。”家栋看看手表,伸伸舌头,顽皮
的笑笑。
“你又不是婴儿,你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为什么晚回去一点就要挨训?”刘慰
祖仿佛很不平的说。
“喔……”家栋颓丧的垂着头,很为自己委屈。
“你回去吧!我从这边走了。”
“刘叔叔,你明天可要来。”
“一定。可是你先别说,我到时候闯了去大家才觉得好玩,先说了就没意思了,
是不是?”
“是的,我一句也不会说。不过你要来啊!”
“一定,一定。你回去吧!”
家栋骑上车走了,刘慰祖对他的背影呆望了一会,便调身从蛇路回到城里。一
路上他感到气愤得胸口要爆炸了。
家栋说他的生日茶会下午四点开始,刘慰祖算准了时间,是四点过一刻到的。
家栋去开的门,门一打开就惊喜的大声道:“啊!刘叔叔,真有你的!这是送我的
生日礼物吗?哈哈,真有你的!”
“当然是送你的礼物,十五岁的大孩子了,该有这样一件礼物。”
随着声音,刘慰祖和家栋一前一后的进来。家栋推着一辆崭新的中型摩托车,
兴奋得好像脸上的每一根汗毛都在笑。嘴里连连的说:“这个礼物太好了,这个礼
物太好了,刘叔叔,你真了不起,我好喜欢这辆车啊!”
跟着刘慰祖和那辆摩托车的出现,正在谈话的人们立刻安静了。
“谭先生、谭太太,我这不速之客是专来给家栋贺生日的。不请自来,不要紧
吧?”刘慰祖满不在乎的说。说完便跟在座的人一一招呼,和王宏俊、郭新治握了
手又拍肩膀。“好久没见啦!过得更得意了吧!”招呼到庄静,他把她的手重重的
捏了一下。“谭太太,家栋过生日,你怎么请别人不请我?是忘了吗?”他说着笑
了,笑得小胡子直颤。
“……”庄静明白刘慰祖是来跟她捣蛋的。看他那胸有成竹来意不善的架势,
她想像不出他会有什么样的行动?他会当着众人羞辱她吗?会恶作剧的道出他们往
昔的关系吗?“我……是忘了。”她终于言不由衷的说。说的时候,心里可就在想:
“早知如此,还不如请他来呢!”
“忘了?嘻嘻……”刘慰祖坐在沙发上。
“小孩子过生日,又不是什么大事,怎么好意思惊动刘先生?刘先生送这么重
的礼,可就更不敢当。”谭允良干笑着,一边忙着给刘慰祖倒酒。
“这个礼太重了,再说我们还没允许家栋骑摩托车。”庄静已恢复镇静,她客
气的对刘慰祖说,跟着又转对家栋:“家栋,你不能接受这个礼物,要把摩托车还
给刘叔叔——”
“为什么要还?我才不呢!你们一天到晚就管我,这不许那不许。我都十五岁
了,还不可以骑摩托车?人家亚力山大十四岁就开始骑了,我不要还。这是刘叔叔
送我的,又不是送你的。”家栋听说要他还摩托车,情急得也不顾有那么多客人在
座,便对他母亲顶撞起来,两只手也绝不肯松开那辆宝蓝色的摩托车,摸了把手又
摸电灯,看了轮子又看油箱,一副爱不释手浑然入迷的神态。
“家栋,不可以顶撞妈妈,妈妈的话是对的,你要听话。”谭允良和善的劝着
家栋说。
家栋不做声,只一味的摆弄那辆摩托车。
“把朋友送的生日礼退还?我想不太好吧!退给我我可不接受。这辆车是我昨
晚上眼人家说了整整一个钟头的好话,店老板才开车带我到他铺子里取来的。还是
因为认识,不然怕给他磕头他都不会肯。店铺关门之后做买卖是法律禁止的呀!我
冒着犯法的危险给置办了礼物来,谭太太居然想不接受,那怎么可以。”刘慰祖说
了一长串,一会摸胡子,一会皱皱眉毛,表情丰富。
“你的好意我们心领,可是不敢接受。主要是家栋还不能骑——”
“我当然能骑,我已经骑过好几次亚力山大的车了。”家栋忽然从摩托车上抬
起头,打断他母亲说了一半的话。
“是啊!家栋是能骑的,他已经是个年轻人了,他可以有他的兴趣和生活,大
人怎么可以总把他当婴儿?”刘慰祖给家栋帮腔。
“慰祖,每家父母有他们自己教育儿女的方式,外人不该去影响。”伊丽莎白
忍不住插嘴。
“啊!可爱的伊丽莎白,你说得真有道理,我保证不在你们米契和卡蒂亚十五
岁生日的时候送摩托车就是了。”刘慰祖已把大半杯威士忌喝完,示意谭允良再给
他倒第二杯。
“你的装潢工作做得怎么样了?”郭新治有意转换话题。
“你是说刷墙的工作!快了,快了,已经弄完一大半了。”
“做完之后有什么打算?”徐聪慧问。
“刘慰祖注意到庄静和谭允良都很用心的等着听答案,便哼了两声,加重语气
道:
“哦——什么打算吗?我想——海德堡这地方风景好。纳卡江多美呀!叫人怎
么舍得走,这里又有你们这些好朋友。”他用手绕了个半圆形,方向触及所有在座
的人。“所以,我怕我真要在这里落户了。”他直觉的感到庄静和谭允良在尽量控
制着,不让失望从脸上表现出来,一种恶作剧得逞后的快意,便立刻在他的心中滋
生。“这个地方是值得落户的。”
“你说真的还是胡扯的?”王宏俊像似很关心的问。
“你可把我问住了,我自己也不太知道是真的还是胡扯的。”刘慰祖暗中扫了
庄静一眼,发现她忧虑的脸上隐隐的浮现了一抹希望的光彩,便摸摸下巴,又道:
“百分之九十五是真的。我是只飞倦了的鸟,想找个枝儿栖一栖。”说完跟着一阵
哈哈大笑,除了庄静,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笑?但是尴尬的空气却被这一笑转为和
谐了。这以后也没有谁再提起那辆摩托车的事。
从谭允良家吃过饭出来,天已黑透。郭新治说孩子得快快上床睡觉,一家人立
刻驾车走了。伊丽莎白也口口声声说时间已太晚,米契和卡蒂亚非得回去休息不可
了。王宏俊安慰她说明天是圣灵降临节,学校放假,稍晚一点没关系。然后对刘慰
祖道:“上车来,我先送他们回去再送你。”
“不必送我,我有脚,可以走。”刘慰祖双手往裤袋里一插,说着就要开步。
“什么不必送,来,来,上车上车。”王宏俊把刘慰祖拉回来推在车里。
王宏俊把伊丽莎白和两个孩子送到家,再继续往刘慰祖的住处开,车子刚一开
动他就问:
“喂!你今天是怎么啦?是成心去搅局的吗?你是不是和谭先生夫妇处得不好?
我看你好像故意在跟他们作对?人家父母不同意孩子骑摩托车,你为什么偏要送摩
托车呢?再说这个礼对你对他们都太重了。你一共收入两万马克,一辆摩托车要四
五千,你叫他们怎么想?”
“我哪里管得了他们怎么想?我要的是家栋快乐。”其实刘慰祖有意作对的心
思已在语气中流露无遗了。
“你说你没跟他们处得不好?那他们为什么不请你?”王宏俊借着黑暗遮脸,
直截了当的问。
“你问他们自己去吧!特别是那位太太,她心里有鬼。”
“真的?我看不会。依我看他们夫妇人都很忠厚。”
“忠厚什么?不过是戴着假面具。”刘慰祖嗤之以鼻。
“唉!你这不是偏激得毫无道理吗?到底要什么样的人才合你的标准呀?你为
什么对两个老实人也不能容忍呢?”
“我瞧不上这些人的乡愿、虚伪,要戳破他们的假面具。”刘慰祖一点也不惭
愧的说。
王宏俊不做声,默默的开了好一阵子车,才悠悠的道:
“你在做什么呢?你在跟全世界作对?这又何必。”
“我恨虚伪,我也再不肯受愚弄,我要说真的,做真的。”刘慰祖顽固到底。
王宏俊叹息一声,又沉默了。到了刘慰祖的住处,他把车子熄了火,慢慢的说
道:
“你口口声声骂这个世界虚伪,崇拜真实。这是好,是对的,哪个有良知的人
不崇拜真实呢?可是,老弟,你有没有想到,做假固然不好,太真了也未见得就好。
说真的,我每天看到的都是最真的,女人生产,一个新生命,不带一丝修饰,没一
点掩饰,就那么赤裸裸血淋淋的由母体里出来,那样子够真了吧!那是再真也没有
了。可是那美吗?我告诉你,老弟,那可真不美。那小东西就像水泡过的标本,皱
皱的皮,还有点浮肿,而且看着脏兮兮。他真好看的时候,是洗干净穿上衣服包起
来以后。你看,没有修饰,百分之百的真实还是不行。”
“哦?”刘慰祖对这说法感到新奇。
“人总说女人善于造作。可是到她们躺到产床上生孩子的时候,就造作不起来
了。她又哼又叫,挺着光溜溜的大肚子,那样子再真也没有了,可是那样子也真丑。
无论什么胃口的男人,也不会因为一个产妇的表情太真实而爱上她。你崇拜真实,
难道你会爱上一个第一眼看到的时候,是在产床上躺着生产的女人吗?”
“我?”刘慰祖听得出神,没料到王宏俊会这么问上一句,颇有点狼狈。“不
管她是不是躺在产床上,我都不会动心。我连自己都不爱,哪里还会爱上什么别的
人?”他慢吞吞的,有点伤感的说。
王宏俊隐约的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的道:
“你真的对人生这么绝望吗?我不相信。你呀!还是心情太年轻,缺乏磨练。
我告诉你,人跟人的关系并不见得像你想的那么绝望。一个人怎么会谁都不爱呢?
就算真的不爱自己,也不见得就不会爱别人,譬如说我,我爱卡蒂亚和米契就比爱
我自己还爱得凶。如果你是父亲的话,你也会和我一样。”
“绝不可能。就算我有孩子,我也不重视这个关系。我既不会像一般当父母的
那样,为子女牺牲,也不会欺骗子女,叫他们爱我孝顺我。总之,这些你们认为又
好又重要的人伦关系,在我心里什么也不是。也许你听不惯这些话,那也没别的办
法,至少我说的是真话,是我心里想的。”刘慰祖边说边下了车,站在车门口继续
说。“我知道,你心里在骂我没人性,是吗?那也没关系,我不在乎,人性是什么?
有什么好?我根本不想有。”他把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朝王宏俊摆摆手,就要往
院子里去。王宏俊忙把车窗转下来,伸出头叫住他。
“喂!没人性的人,明天到处关门,你一个人怎么过呀?”
“不知道怎么过,今天想明天的事,太早了吧?”刘慰祖停住脚步,瘦高的身
材在幽暗的夜色中像个黑影。
“明天我们全体去江边烤肉,你也来嘛!”
“老王!”刘慰祖嘿嘿的直笑。“我的仁慈、富同情心、一心一意想做真君子
的老王,你对你这个冷血的朋友做的已经很够了,就是你现在不认我是你的朋友,
我也说不出来什么了。何必呢?明知道我去了会使大家不高兴,包括你自己——”
“慰祖——”
“喏,喏,喏,别认真,就算我瞎说的。我明天不去,我要好好的睡一场门头
大觉。”
“唉,随你吧!”王宏俊关上车窗,摆摆手,慢慢的开着车走了。
刘慰祖站在街沿上,看不到一个行人,听不到一点声息,天空是黑黝黝的,没
有一点星光月色,整个天地像似沉在海底了,阴沉得悸人。风在夜里就强劲起来,
从他松垮垮的破甲克领子往里钻。他耸耸肩,拉上了拉链,朝着黑色的天空咬咬牙,
傲然的想:“我不怕你,我什么都不怕,我跟你拼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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