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九八三年春天,平地刮起了一场大风。风从护城河畔的菜地刮起,将菜农的
塑料大棚连根拔掉,刮碎的塑料挂上白榆树的树梢。围着围巾的妇女一边扶弄着被
风吹得一蹋糊涂的豆角架和黄瓜秧一边哭泣,泪水把她们黑红爆皮的脸蛋和手背打
湿了。大风越过护城河堤,从城南的豁口涌进镇子,扫荡了原来的白卡片区,带着
尖利的哨声,席卷着尘土冲上了镇中心大街,刮断了灯光球场临时搭起的席棚外面
的旗杆。
街上所有的人们都不得不背转身躲避风头,可恶的风将姑娘们的薄呢裙子的前
摆从后面掀起来,露出了带花的针织内衣,羞得她们无地自容。看见乘机偷窥的小
伙子瞪着迷红了的眼睛,她们虚虚地压住裙脚,嘴边不自觉地流露出说不清楚的笑
意。
行刑的车队就在这场大风中草草行过,驶过三间瓦房的岔路口,开往城外大桥
下面的滩地,那里辟出一片滩涂做了刑场。
罗小梅没去刑场,甚至没有参加在灯光球场召开的宣判大会,她当着街道办事
处工作人员的面撕掉了大会通知,撕得那些人十分尴尬,他们认定她不是麻木不仁
就是悲伤过度。这次宣布枪决的有杀害徐立群的凶手,还有导致罗小花自杀的元凶,
这样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她怎么可能不参加呢?最后他们一致认定,她肯定是伤
心过度了,劝慰她几句之后,他们离开了。他们理解地说:“不去也好,那太挤了,
才那么大个广场,要容纳几万人,太挤了。再说也看不清楚。”他们还没忘记提醒
她:大会之后照例要在镇子里游街,只要她想,她还可以看见伏法的凶手。罗小梅
一脸漠然,罗小敏拉着她的手抽咽也没能让她掉半滴眼泪。
直到游街的刑车拐过浴池的门口,从专政路开向了另一条街,罗小梅走进了罗
云的屋子,她扶着门框站了好一会儿,然后扑进了罗云的怀里,悲泣着说:“他们
连她们的名字也没说,他们到底没说她们的名字。”罗云泪流满面,搂住浑身发抖
的侄女,拍着她的肩头安慰她:“就是他们不说,人们也知道她们是谁,她们叫什
么不重要,关键是,关键是她们死了,她们再也活不了了。”她的泪水打湿了侄女
的脖颈。罗小梅抬起头,“他们只叫她们徐××,罗××,他们不知道她们的名字
吗?她们死了,难道连名字也死了吗。”她这才放声大哭,哭得几乎晕死过去。
罗小梅神情恍惚地走出家门。她穿过镇医院门前的人工湖上的水泥桥,走过百
货商店的门口,绕过木器厂围着锈迹斑斑的铁栅,然后绕道穿过城南“白卡片区”
的市场,从那里走上了护城河堤,找一块干爽点的地方坐了下来。
春天的河水泛着灰色的涟漪,河对岸的地里有孩子提着铁锹挖小根蒜和荠荠菜,
河畔的白榆树染上了深深的紫红色,每个小米粒大的红点都会长成一片绿叶,除非
树干在春天里就枯死掉。春天,这就是到来的春天吗?罗小梅泪眼模糊。她孤单单
地抱紧肩膀,无助地哭泣。在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人关心她了,安慰她“这不关
我们的事”。因为“事情就落在自己的头顶上,想逃也逃不掉!”这两句话出自同
一个人之口,但这个人这会儿已经死掉了,肯定有一颗子弹穿过她的眉心,她就那
样一栽,死掉了。
二十天前,她最后一次见到了陶小米,那是因为陶小米向法院提了最后的要求,
希望自己在临死前见她这个好朋友一面。“见她一面,我就彻底没有牵挂了。”
法院将这句话转达给罗小梅,送信的人体谅地说:“你有权利拒绝,她毕竟是
杀你母亲的凶手。”可罗小梅毫不犹豫地跟上他走进了监狱的大门。
在会面室,隔着一张桌子,两个人见了面。
陶小米脸色苍白,双眼浮肿,她把带着手铐的双手平放在桌子上,两个人谁也
不说话,就那样看着。沉默了一会儿,陶小米的眼睛眨了眨,看得出她十分珍惜这
次会面机会。她清清嗓子,先说了话,声音十分沙哑。
“你不想骂我吗?现在坐在你面前的是杀你母亲的仇人。”
罗小梅下意识地摇摇头。陶小米竟然笑了一下,十分难为情地笑了一下。“我
知道你不会,小梅,你还记得十年前,我们在三通河边一起耻笑杨红的事吗?你还
记得在她死了以后我对你说了什么吗?对,当时我说那不干我们的事,现在我仍要
告诉你,这不干我们的事!”
“但是你杀死了她,是你杀死了她!”罗小梅双耳轰鸣,她强迫自己靠在椅子
上,免得栽倒。
陶小米虚脱一样低下头,她的额头沁出津津的汗珠。再抬起头,罗小梅清楚地
看见她的双眼蓄满了泪水。“小梅,我不知道她是你妈妈。我没见过她,你应该记
得,我没见过她。”
陶小米说:“我当时吓坏了,她抓住我不放,我也不知道门外敲门的是你,她
抓住我不放,我吓坏了。”她哭出了声。
罗小梅极力迫使自己痛恨对面这个人,无论她们当初怎么要好,她也应该恨她,
是她杀死了徐立群,使她没了母亲。走在路上的时候,她还想着质问她,如果可能,
她还要抓破她的脸。可现在不知为什么,她下不去手,连恨也恨不起来,她除了哭
泣什么也不会做,反倒需要陶小米来安慰她。
“小梅,事情就落在自己头顶上,想躲也躲不过。这几天我仔细想过,要是我
再活一次,很可能还会这么糊里糊涂地活,如果说有什么清楚了,那就是仇恨,我
恨这个时代,恨那些坑害了我的人。是他们把我变成今天这样。我还要说,这不关
我们的事,是生活使我们这样……”
罗小梅打断了她的话,*你不要骗自己了,是生活让你杀人吗?是生活让你赚
那种脏钱吗?为什么别人没这样,单单是让你变成今天这个样,单单让你自己……”
陶小米愣了,脸色苍白,看着激愤得双颊发红的罗小梅惊讶地张着嘴。罗小梅
不能再说下去了,局促不安,似乎恐怕伤害了对方。
后来,陶小米咬了咬嘴唇,压低了声音,“不错,我是和人家睡过觉,你当我
是心甘情愿那样吗?不管早晚,躺在什么破地方,或者干脆躺在野地里,被臭男人
压在身上。你可以说我为什么不找件正经的事做,换了你,你找找看?像我这样的
人,找事做等于往一块铁板上钉钉子。我是写恐吓信、敲诈了冷面店的老板,可他
是一个十足的坏蛋,我敲诈他有什么错吗?我……”她抽咽着说不下去了。
“时间到了。”站在旁边的一个高瘦的女狱警站起身。
陶小米止住了哭声,隔着桌子向罗小梅伸出手,“小梅,无论如何我都要说一
声对不起,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害怕伤害的就是你,可这可怕的事到底发生了。”
罗小梅也站起来,她没有去握陶小米浮肿的手指。这种时候她不知道应该怎么
做,匆忙之中她碰翻了椅子。她努力使自己平静,但无法平静。
陶小米已经向后面走去了,罗小梅着急地喊道:“你等一下。”陶小米站住了,
罗小梅竟忘了为什么喊她,顿了一顿,她问道:“我最后问你一句,这些年你干什
么去了?”
陶小米再次流出了眼泪,摇摇头,背转身子,快步走了两步,她忽然转回身,
“小梅,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你还记得那个刘彦红吗,当年和我一起出走的那个
人,这次公审的也有他,他也是杀害你妹妹的凶手。没想到吧,我们又走到一起了。”
罗小梅呆立在原地,目送陶小米的背影消失在铁门的拐角处。
那个高瘦狱警回到会见室,见罗小梅仍站在那里,她关心地问:“你不舒服吗?”
她扶住罗小梅的肩头,几乎是挽着她走出了会见室。
“你好像并不十分痛恨她。”狱警叹口气说,“这种人让你怜悯觉得不值,恨
吧,又有那么点同情,实际上她应该算做那种社会的渣滓吧,除了给社会带来点麻
烦,活着一点用处也没有。”
在走廊里,女狱警叫住罗小梅,“你真想知道她的经历吗?”罗小梅摇摇头,
她不想听,狱警叹口气说:“一个人就这样完了。”
一个人就这么完了。完结得如此彻底,消失得不可思议。至多如玻璃上一条很
细的擦痕。罗小梅想起她和陶小米目睹杨红自尽的情形,她们骂那个女孩子血纸儿
的时候,那个女孩自尽了,但她为什么选择死,和她们的污辱有多大关联,这一切
都成了永久的谜。罗小梅还想起了母亲徐立群,去年秋天的一段日子里,徐立群每
天清晨都来到河堤上,也许就站在她此刻坐着的这一片地方呢!当时谁也没有猜到
她在看什么,现在罗小梅想清楚了,徐立群眺望的不就是那块被辟为刑场的滩地吗?
她每天想的是为女儿报仇!但她没能看到凶手伏法。
夕阳铺红了半个河面,春天的河畔响起了悠扬的蛙鼓,这个世界并没有因为有
人身遭不幸而有些许改变。罗小梅这样想着,拖着疲惫的双腿走回镇子,走回专政
路。
罗小梅远远地看见有一个人在她家的门口徘徊,看见她,那个小伙子快步迎了
上来。
“我来看看你,”武强说,“看看我能不能帮你点忙。”小伙子脸红红的,说
话很紧张,表情既尴尬又沉重。
罗小梅的眼泪就在眼圈里打转,她想不出这种时候还有什么人会来安慰她,她
一肚子的委屈和悲痛倾刻就要爆发出来,她强忍着以兔自己的变化过于强烈,她感
激地点点头,却说不出话。
小伙子误解了她的意思,着急地解释说:“单位派我外出学习了,今天才回来,
听说你家又出了事,赶紧跑来看看,你不会怪我来晚了吧?我真的是才回来,你看,
出门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换呢!”
“武强,谢谢你,谢谢你来看我,我凭什么怪你,你能来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她有那么多的话要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只好打住,脚尖踢着泥土,踢成一个坑。
“我怎么也没想到,杀死徐姨的会是陶小米,而她又是那样一个人。我还记得
当年她和刘彦红出走的时候我去火车站送他们的情景,没想到,再见到她会变成这
样。”
“事情本来就没法预料,那天我闯进屋子看见我妈倒在屋地中央,头上冒着血,
我吓坏了,我想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她。我跑去朝阳旅社,可她刚刚被公安局
抓走,当时公安局还不知道她杀人的事,冷面店的老板娘告她勾引丈夫敲诈钱财。
她当时……”罗小梅的泪水夺眶而出,捂住脸靠在门边的一棵白榆树上抽咽。
“别哭了,别哭了,小梅,没人愿意出这种事,事情到了这步,最重要的是你
的身体,你还有妹妹需要你照顾,信我的,坚强些好吗?”武强扶住罗小梅,喃喃
地安慰她。
罗小梅趴在他的肩头,哭声更大了。哭得小伙子手足无措,局促地用眼瞄着四
周,看见有人朝这里望,他便红了脖颈。他的心怦怦乱跳,还没有一个姑娘和他靠
得这样近呢!他把她扶进门里,将门关上,再不安慰她,任姑娘的泪水打湿他的肩
头。
第二天一早,罗家的门就被叩响了,罗小梅打开门,武强站在门口,脸色涨红,
红得他脸上的雀斑都看不见了。
“我半夜就来了,”小伙子说,“我不放心,来看看你。”
武强说:“看能不能帮你点忙。”
罗小梅开始恋爱了,爱情来的正是时候,不早也不晚。抚慰一个人心灵的创伤,
没有什么比爱情这剂良方更有效。武强在罗小梅最痛苦的时候介入了她的生活,就
像在一杯苦水里放了一撮糖精,晶莹的结晶体慢慢地稀释、消融,不知不觉地改变
着端起杯子啜饮时的口感。罗小梅几乎不假思索地接受了这份欣喜,更确切地说,
她像是一个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了一只浮标。虽然没有上岸和获救,但毕竟可以喘
口气了。现在,她的生活里除了悲伤,还多了另一样东西,那就是期待。她期待着
武强不约而至,期待着生活中一些细节的细微变化。
由于爱情,生活变得善意和温和起来,罗小梅和武强第一次肩并肩地走在大街
上,她羞涩地低着头,小心地绕开石子或者杂物,提醒武强注意春风刮断的白榆树
枯枝,她既甜蜜又无助地害羞,这种感觉真是美好极了,太阳在她的脸颊映满春光。
这是一个星期天,专政路的许多居民都看到了这一对年轻人,他俩就在人们惊讶的
目光中拐过前面的街口去了百货商店。许多人都被这对年轻人的出现弄得发呆,他
们怀疑自己的眼睛。习惯于搬弄事非的女人故意去询问别人。
“你看见罗家的大丫头走过去了吗?和一个小伙子一起走的。”
“可不是吗?我也在想这件事。以前没看见过那个小伙子,是她刚刚处的对象
吧!”
“你别乱说了,她妈妈刚死不久,她妹妹死了也不到多半年吧?她怎么会处对
象呢?”说话的是粮店肥胖的开票员,她患着糖尿病,但这不妨碍她抱打不平,富
于正义感和同情心。她说:“罗家的丫头真会那么没良心?”
“灯光球场开宣判会她就没去,当时大家还以为她怕看见那种场面受不了呢,
现在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要我说,这丫头就是个没有心肝的人。”杂货店的老
板娘愤愤地说。
“徐立群虽说是爱沾些小便宜,换了咱们又会怎么样呢?没了男人,还要拉扯
孩子,可把孩子拉扯大了又怎样呢?她刚死没有几个月,她的女儿就开始找男人了。”
一个人插话时把舌头弄得喷喷直响。
“不行,咱们专政路不能容这样没有廉耻的欺师灭祖的人。”浴池的薛把门表
情极为愤怒,她的儿子就是去年因罗小花案发打掉的流氓团伙中的一个,说话时她
多少有些心虚,眼睛看着幼儿园的女园长,希望能得到回应。
园长说话了。园长说:“我们同情她,她至少也应该是一副值得同情的模样。”
她把罗小梅的恋爱视为青年人轻浮和世风日下的佐证。然后她大谈精神文明和在路
口重建一座公共厕所的重要性。
当这些女人们只限于空谈和用唾沫表示愤慨的时候,那些聚在一起的男人却要
把他们的不满落实到行动上了。
箍桶匠的两个孙子和酒厂的几个工人下决心羞辱一下“那个骚货”。他们找来
了在垃圾箱里捡废纸片的大二三,这个小脑袋现在是田小脚唯一还活在世上的孙子,
他一个人叫了哥仁儿的名字。箍桶匠的孙子从酒厂找来两个绿色瓶子。砸碎,将瓶
子底当成墨镜来欺骗傻乎乎的小脑袋,他们说只要他替他们做一件事,他们就把这
个“墨镜”送给他。大二三立刻流下了涎水,急憨憨地表示了讨好和兴奋。当大二
三弄明白他们的意思,便翻起眼白表示反对。他们只好先把瓶子底“墨镜”送给他,
大二三才勉强同意了。
他们让小脑袋干的仅仅是在罗小梅回来经过这里的时候,让他冲过去脱一下裤
子。他们教唆说:“你想要镜子吗,那你就得把卵子露出来。”
这个有意思的惩罚方式很快传遍了专政路,许多人知道消息后走出了家门,兴
奋不已,等着看一出好戏。甚至四十岁以上的男人也没有出面阻止这种荒唐的游戏,
他们表现得很沉稳,虽然他们坚决地表示了反对:“不能让那几个混小子这么干。”
可当田小脚出来寻找她的孙子的时候,他们奇怪地向她撒谎说看见大二三去小学校
看放风筝了。真不可思议,他们竟隐瞒了这件事。他们共同编造了谎言,把可怜的
老太太支走,以完成“混小子们”的可耻的计划。
专政路两旁的白榆树下聚了好多人,他们压抑着兴奋,找着各种闲话,装作若
无其事,装作对“混小子们”的计划一无所知,其实他们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街
角的路口。那个倒霉的没有良心的女孩,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只要她走过来,大二
三突然窜过去,一下子褪下裤子,露出患着小肠疝气的和公牛睾丸一般大小的家伙……
啊,这是怎样一种场面啊!
大二三站在太阳地里,晃着两个深绿色的瓶子底,阳光过滤之后的颜色深深地
吸引了他,他若有所思地琢磨着,不时地把玻璃片托在手心里来回翻看,想搞清楚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的眼前肯定出现了美好的景象,因为他笑了,露出一口白
得像瓷器一样的好牙。后来人们开始议论他,但没有人敢肯定他的年龄,认定他是
二十岁而不是十九岁。如果不是他已在街上晃了很多年,说他只有十一岁也有人相
信,他长得苍白,纤细,有一口令小伙子也羡慕的白牙齿。人们不时地瞄瞄他的两
腿之间,那里晃晃荡荡十分硕大。大二三瞥见人们看他,他更加得意。把瓶子底举
在眼前,走来走去。人群在他的眼睛里成了一个个模糊的黑影,“狗屎!”这个小
脑袋骂道,这是他能说出的最清楚的字眼,他的声音尖细,惹起一片笑声。
小脑袋的表现很快使策划者们察觉到计划的不周密,因为大二三正在失去对
“墨镜”的新鲜感,他不再举着玻璃片了,他开始用瓶子底在地上挖土,他还真的
挖出了一分硬币。他把硬币放在嘴里用唾沫洗干净,吐出尘土,然后小心地将钱揣
进口袋里。他挖得更加起劲,几乎忘记了一切,掘到人的脚底下也不抬头。
酒厂工人中的一个只好踩住了大二三的手,小脑袋不得不停下来,痛苦地咧着
嘴怨恨又委屈地抬头翻起了白眼。“好吧,你要钱是吧?我给你钱。”胖子朱利把
从别人口袋里翻出来的几个硬币在大二三的眼前晃晃。“只要叫你脱裤子的时候你
就脱,这些钱都是你的。”
大二三偏着头想想,好像要窥出这件事是真是假,然后他认真地点了头。
终于有小孩子从街口跑来,气喘吁吁地边跑边喊:“回来了,回来啦!”
罗小梅真的出现在街口了。
罗小梅和武强走去电影院,他们准备在那里消磨一段时间。他们买了下午两点
钟的票,一点四十五分他们进了放映厅,进去了才发现整个放映厅就他们两个人,
武强出去问了一次,确认没有弄错以后,他们相信了一个不容争辩的事实,电影院
真的萧条了。他们俩交换了一下看法,认为对电视最初接受的欣喜,是导致电影院
生意冷淡的主要原因。过了一会儿,又有几对青年恋人走了进来,他们挽着的手在
刚进门时都慌忙松开,看着空旷的放影厅愣了一下之后,又立刻挽上了。在两点零
五分又进来了几个小孩子,很显然是电影院职工的家属,孩子们在过道和座椅之间
追逐、疯跑,停下时大声叫喊:“电影放不成了,你们还傻等什么?”
两点二十分电影仍没有开演,把门的收票员走进来大声吵嚷让大家退票。这些
人慢腾腾地站起来,手拉着手往外走,没有人问为什么不演,答案是明摆着的。武
强和罗小梅走出电影院,他们的话题很自然地回到了十年前。一九七三年可不是这
样,那时电影院是镇子里唯一的娱乐场所,几乎每一部新片子都能引起轰动,小伙
子们梳着转头,手插在裤袋里,伸出手便打口哨,冲女孩捏响指。有的农民赶着大
车来镇里看晚场电影,他们拖孩带患儿,大吵大嚷,丝毫也不掩饰进城的兴奋。有
一次,镇中心小学学生包场,一个农民捡了一张学生票,矮下身子装成罗锅企图混
进场,被收票员揭穿以后,打掉了他的两颗牙,那次事件惊动了县长,弄得沸沸扬
扬。仅仅过了十年,往日喧嚣的地方就变得如此萧条了。
谈话的时候,他们都小心地避开了一个话题,不去谈他们自己的事,但这几乎
是不可能的,他们毕竟是在电影院门口第一次接触的啊。后来他们索性谈起了过去,
谈起了雀斑男孩和那个梳小辫的小黄毛丫头,在他们最初的接触中,遗憾的是他们
都不是主角,主角是刘彦红和陶小米。想起陶小米,他俩都沉默了。还是武强将话
题引开,说起了罗云。罗小梅说她已经习惯了姑姑怪诞的行为,“她那样做是为了
我好。”
武强不解地说:“难道我还会吃了你吗?”
“那也不一定啊,不能吗?”这句本不怎么开心的话改变了他俩的心情,傻笑
起来。
即使不看这场电影,他俩也肯定会上街的。一开始他们把约会的地点选在罗小
梅的闺房,两个人相对而坐。这样见了三四次面,两个人发现他们一直处于罗云的
监视之下。老太太总是找各种借口突然闯进来,又总是对武强装作视而不见,为了
芝麻大点的小事和侄女大声商量。在出门时她却摹地转回头,狠狠地盯上一眼,刚
刚坐下的武强慌忙毛手毛脚地再站起来问候她,没等武强说完一句问候话,罗云已
经迈出门槛了。这使两个年轻人十分尴尬,刚刚培养起来的好心情,体会到的温馨
的情调遭到破坏,直至索然无味。一连三次之后,罗小梅和武强只好将约会的方式
改为到街上散步了。
就在中午他们离开家准备去电影院的时候,罗小梅被姑姑唤住了。
“丫头,”罗云说,“你就这样出去了?”
“那还要怎么样?姑姑,你有什么事吗?”
罗云摇摇头,压低声音对侄女说:“走在街上你至少应该闭紧嘴巴。”
“这有什么关系吗?”
“丫头,你回来的时候留心一下街上那些看你的眼神你就知道了。”
罗小梅提起这个话头的时候他们恰好走到了专政路口。
一个激动人心的场面就要出现了。
一街的人目光全对准了走来的两个年青人。这两个人也察觉到有些异样,气氛
反常。迟疑了一下,他们还是毫不提防地向前走去,并且加快了脚步。
正像计划中一样,大二三走出人群,晃着小脑袋迎上去了。在离罗小梅和武强
二十米远的地方,小脑袋的手伸向了自己的裤腰。十米远的时候,他的手抓住了裤
带的活结,他小跑起来,直撞过去。武强伸手去拉罗小梅,罗小梅下意识地一闪身,
武强的手从姑娘的臀部划过。一街的人都目睹了这个亲呢的举动。他们来不及细细
品味,因为大二三已经解开了裤带。
一个石子将这个糊涂的小脑袋绊倒了,裤子还没掉下来他就摔倒了。武强拉了
傻小子一把,大二三懵懂地坐起,向四周看一看,他哇地一声哭出来。他的汹涌的
哭声宣告了“混小子”们计划的破产。
罗小梅的脸腾地红了,姑娘立刻明白了她的处境,她心情慌乱地向前疾走,如
芒在背。
武强快走了两步,在众多不怀好意的目光注视下,他不好意思追赶,一时间又
没弄明白发生的事,他傻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罗小梅走到了家门口。
傍晚,罗家的大门给敲响了。出来开门的是罗云。老太太好像算准了会发生什
么事,她的手里拎着一个煤铲,怒气冲冲地站了出来。
门外站着男男女女十几个人,这些人的后面还跟着一些孩子和看热闹的妇女。
为首的是纺织厂的一名叫李艳的四十多岁的挡车工,她是徐立群的同事,也住
在专政路。这个人在徐立群出事的时候来过一次罗家,此后她再没踏过这个门槛,
这次她被大家公推为主事的人。她的身后有幼儿园的园长,拄着拐杖的杨回民,他
于半年前患了半身不遂,他也拖着病体来了。浴池的薛把门躲在人群的后面,两个
小箍捅匠当然也站在这群人当中。
幼儿园的谭园长代表大家说了话。她是一个干瘦的寡妇,十年前她的丈夫忽然
失踪了,从此音信皆无。在专政路,她是公认的刚强人,她靠着自己微薄的收入支
撑着一个五口之家,并且有两个孩子上了大学。徐立群活着的时候,人们总把她和
徐立群做比较,因为她的存在,徐立群的人品更为人们讨厌,现在由她出面和罗云
谈话也最具说服力。
寡妇园长开口说道:“做为专政路的老住户,大家看着罗家的遭遇都非常难过,
一家有难大家帮忙,这是专政路多少年的优良传统,现在不怎么讲为人民服务了,
可这条宗旨我们不能丢。我在幼儿园就经常这样教育我的孩子们,教他们懂礼貌,
学会节约和关心他人。”
对面的罗云一点反应也没有,如果偏要找出她的表情变化来,那就是她的眉头
蹙得更紧了。
徐立群的同事,那个挡车工打断了园长的话,“照直说吧,把我们大家想的都
告诉她。”
园长也觉得自己的话不得要领,她咬一咳,继续说:“是这么回事,我们到这
来是要和你说一件事,我还兼着咱们这条街道的居委会主任,上面来文件要我们抓
社会文明的建设,在咱们家可有一件事和上级的指示不合拍啊!”为了拉近乎,她
有意把“你们”说成了“咱们”。
罗云的眉头舒展开了,嘴角向上翘起,嘲讽地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见对方不说话,园长有些慌乱起来,她勉强说了下去:“更确切一点说,怎么
说呢?本来我们不该管这件事,这不是我们的职权范围内的事,比如说随地大小便
我们必须管,我们要给每家打卫生分,给五保户和军烈属送温暖,组织妇女们给云
南前线上的老山英雄们做军鞋、缝鞋垫、寄慰问的瓜子和糖块。可现在有件事事关
专政路的社会风尚,我们就不能不和你谈一谈。”
“还是我来说吧。”挡车工抢过话头,她的嗓门很大,“我们说的是徐立群的
大丫头,徐立群才死了三个月,她就开始搞对象了。年青人都这么做,我们当老人
的还有什么指望?”
人群里的几个小伙子本来就是好事之徒,喜欢凑热闹,这时也自然而然地生出
许多正义感,觉得自己是在干一件高尚的事,便开始起哄。
罗云还是没有说话,外面的人群感觉到了极大的轻蔑,他们乱哄哄地争先恐后
地讲说起来。
有人说:“那个小伙子公然在大街上碰女人的屁股,这连我说说都觉得脸红,
他竟然在大街上就做了,对我们的小孩子产生什么影响呢!”
“太不像话,我们就是看不惯这样的事。专政路的姑娘怎么会这样无情无义呢?”
罗云在门框上磕磕铲子,大家便静下来,等着她说话。
罗云却什么也没说,反身将门关上,走回院子去了。
罗云来到侄女的房间,罗小梅正在伏床痛哭,她用铲子敲了敲床沿,“丫头,
你犯不着哭,”她说,“为了这些无聊的人掉眼泪,还不如用眼泪洗自己的脚后跟
呢!不过我也得告诉你,我总觉得你和那个小伙子长远不了。”
“我不听,我不听。”罗小梅扯过一床被子蒙住头。
罗云摇摇头,走出门,她侧耳听听,街上静了,那些人已经走了。
“他们只是嫌这日子平常得腻烦,想弄出点事。”老太太叨念着回屋去了。
专政路好管闲事的人们可不是轻易就会罢休的,吃了闭门羹,大大地伤了他们
的自尊心,也使他们确认了自己的动机是出于高尚的目的,区别于任何鸡毛蒜皮的
无理取闹。本来在敲门的时候,他们也没想达到什么样的效果,也许只是要和罗云
说两句话,撩开这个神秘女人的面纱,的确有许多人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去的。小伙
子们则暗自庆幸罗小梅身边的人毫不出色,非但不出色,简直还有些丑呢,如果武
强是一个人尖子的话,他们的破坏欲会更强些也说不准。“咱们必须表明一下态度。”
去的路上寡妇园长是这样说的,这差不多代表了中年以上的人的想法。回来路上大
家都气愤愤的,“本来咱们是为了他们罗家好,其实好不好碍咱们什么事呢?真是
一户四六不懂的人家。”
他们心里还有更隐秘的想法没有说出来,他们见了罗云发怵,就这么回事,非
常奇怪,他们有点怕她。
中年人低落的情绪没有对年轻人产生太大的影响,“混小子们”决定采取报复
行动,“好男不和女斗,那我们可要对外来的人不客气了。”他们扬言要对武强给
予打击。
发生这样的事在十年后几乎是不可能的,可现在是一九八三年,人们还没有一
九九三年那么多事可干,人情味也要浓些,衡量事有许多标准,金钱只是一个方面。
一九九三年就会大不一样,一九九三年将精彩纷呈,人们都会朝着一个方向努力—
—像发现秋天的果树又开了花一样,他们发现了钱。
得知“混小子们”要伤害武强,罗小梅给武强捎去了信,劝他暂时不要到这条
街上来。小伙子气坏了,第二天一早就义无反顾地来了,罗小梅就和武强并肩上街,
故意走得很慢,借此来表明他们不屈服、不低头的态度,但在心里,罗小梅却开始
排斥爱情的甜蜜,爱情对于她已经成了一壶温水了,既不沸腾也不冷却。罗小梅的
心情直接影响了武强的情绪,他不得不时刻都在寻找对方感兴趣的话题,为了换得
姑娘的一个笑脸面喋喋不休地说话,全不顾爱情实际上是一种感觉,更多的时候不
需要语言。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生活慢慢地恢复了平静和平常。
天气渐渐地热了,榆树繁茂了叶子,一片葱宠,枝叶遮蔽天空,镇子的街道显
得狭窄了。有一天,傍晚在街上乘凉的人们忽然在路灯下面发现了白蛾,人们吃惊
不小,他们记起了十年前的那场虫灾。男子们扔掉了棋子,女人们一惊一乍,忘记
了准备晚饭。镇政府立刻责成防疫部门进行研究,并聘请省城的专家实地考察,得
出的结论是这年的气温十分适宜蚊虫繁殖。老专家走到专政路的时候闻到了闷热的
异味,他循着味道来到了经营不景气的镇办酒厂,明白了这种异味是由发酵的酒糟
发出的,他便放心地走了。老专家来去匆匆,他给镇政府提出的建议是大量购买杀
虫剂和灭蚊灵。没想到蛾子自动消失了,事实证明这不过是一场虚惊。
交往的时间长了,两个人的关系自然会向纵深发展,这是惯常的情形。但罗小
梅对武强却怎么也热烈不起来,她本能地讨厌武强对她的亲呢举动,偶尔为了迎合
对方,她也试图投入一点,可是不行,她的心情很快就会变坏,对自己的举动产生
深深地厌恶。为了逃出徐立群和罗小花在她头顶编织的阴影,她和武强离开她的房
间,在夜幕降临的时候,走到护城河堤去。那里是年轻的恋人自由欢爱的地方。
他们在河堤上漫步,护城河畔蛙声悠扬,从镇外吹来的风清爽恰人,尤其是看
见别的恋人相依相偎,小伙子心头着了火,而他的女朋友想起的却是另一番情景:
她的母亲迎风而立。罗小梅还是摆脱不了徐立群的阴影。可以想象小伙子兴致正浓,
跃跃欲试,这时候他听见的是一个干巴巴的声音:“咱们回去吧!”这样的事连想
一想都让人扫兴,武强立刻兴致全无,心口窝像堵了一块破布,想发火又觉得没有
理由,不想发火又实在失望。看见武强闷闷不乐,罗小梅既歉疚又觉得对方的情绪
变化没有来由,她安慰武强:“咱们不是很好吗?”
他们的确没有什么不好,可也说不出好,导致这种状况只能是一个原因,缺少
激情。小伙子有激情却得不到回应,他送罗小梅回家,临分手罗小梅仍然看不出一
丝缠绵和依依不舍。回自己家的路上,武强经常感到郁闷,问得他懒得躲车,好几
次遭到卡车司机的叱骂。可怜的小伙子甚至想得一场大病,他假想自己得的是绝症,
姑娘来看他了,他却找一个借口故意和她吵翻,让她恨他,和他断绝来往,然后他
在孤独中死去。这样做是怕他的死伤害她。他似乎已经品尝到了孤寂,就如飘零的
红叶一样的凄美。他有些自怜,眼眶竟然湿润了。他彻夜失眠,爱情给他带来的仅
仅是有个姑娘和他一起散步,在家人和同事们的眼里他已经有了女友,他感到的孤
独却比以前更多。这是另一种意义的孤独,是一种骨子里的孤独。武强对罗小梅的
怨恨往往就随着他自己假想出来的情境消失了,他想起了姑娘有许多温柔的细节。
“咱们不是很好吗?”因为这句话第二天他又站在姑娘的面前,爱情把生活变
成了一个怪圈,这是根本无法解开的千万个连环。
他们继续在护城河堤上散步,数着河对岸村庄的灯火,在附近的纺织厂机器的
嗡鸣声中谛听日渐稀落的蛙鸣。夏天悄然来临,小河沟里白天可以看见蝌蚪了,青
蛙和蟾蜍从河畔转向了田野。许多堆灌木丛的后面藏着热情似火的恋人,在夜幕的
掩护下喁喁低语。这样的夜晚本来就是属于年轻人的,恋人们做什么都不算过分。
正走着,武强悄悄地捅了一下罗小梅,示意地看五米外的树丛。姑娘的脸早就红了,
她知道那里发出的是什么声音。走过那里,武强的手不由自主地搂住了姑娘的腰,
吻她没有光泽的头发。罗小梅感到浑身燥热,她鼓励小伙子把手移到她的臀部。后
来,他们自然而然地走到一丛灌木的后面,小伙子手已经颤抖着伸进了姑娘的裙子。
这种感觉是新鲜的,年青人只有撩开男女之间薄如蝉翼又厚如重帷的屏障才算
真正踏入了生活的门槛。“太好了!”小伙子喃喃地说着,手放在那个美妙的地方,
心跳加快额头冒出了汗珠。他的另一只手抓住姑娘的手,示意她握住他,姑娘抗拒
了几下,好奇心和难以言说的情愫到底促使她握住了。他们就势倒了下去,夜露沾
湿了衣服,他们也浑然不觉。接下来的一切都将顺理成章,慌乱、神秘,渴盼得以
饱尝。就在这时,罗小梅听见了一声细微的响动,她看见不远处有一个人坐在堤上,
看着他们。
热情迅速消退了,两个人紧张尴尬地理好衣服,快步离开了那里。走出很远,
武强回头看看,那个人仍坐在原地没动。
就在那天晚上,护城河堤上发生了一起奇怪的劫案,有三对恋人被洗劫了身上
的钱物。护城河边的一些住户人心惶惶,日头一落便闩好房门,并和邻居约好了呼
应的暗号。护城河堤是不能去了,但有了那一次深入的接触,两个人都觉得生活发
生了变化,感情的发展已经由量变变成了质变,多了许多内容,他们不知不觉地想
到结婚的问题了。但结婚的事毕竟还比较遥远,然而,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却使他
们提早订下了婚期。
七月初的一个星期天,武强在上午九点来到了专政路,罗小梅终于答应他去见
他的父母,武家一大早就开始收拾屋子,准备饭菜,武强插不上手,里里外外帮了
不少倒忙。八点三十分他离开家,他约好了九点三十分到罗家接罗小梅。他在街上
勉强逛到九点,然后急不可耐地踏上了专政路。
上午的专政路弥漫着泔水的馊味儿,路上没有多少人,两个乡下的拾荒妇女在
小卖店的前面翻腾着垃圾箱,附近的一棵电灯杆下面停着卖豆腐的驴车,车上嫩嫩
的豆腐蒸腾着豆腥味儿很浓的热气。星期天许多人家都起的很晚,煤气火的红光从
开着的房门闪耀出来,主妇们用葱花呛锅,响起一片诱人的嗞啦声。路两旁的白榆
树潮湿滋润,时而会有几滴露水滴下来,落在悠闲的散步的人头上、脸上。一切都
显得安谧,舒展,俯懒愉快的喜气包裹着清新的专政路,这和武强的心境基本吻合,
他放慢脚步,尽量多消耗一点时间,以免过早地敲门。
武强走到酒厂的门口,从里面忽然驰出一辆自行车,一直向武强撞来。武强慌
忙闪开,紧接着又有两辆自行车冲过来,武强躲过第二辆却没有躲过第三辆,自行
车的前轮撞上他的右脚,他撑住自行车的车把才没有摔倒。
“你瞎眼了你,你往自行车上撞?”另两辆自行车早拐回来将武强围在当中。
武强没来得及解释就挨了一拳。
几乎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样,武强再定睛时周围已经围了许多人了。专政路
的居民们立刻明白了这就是“混小子们”蓄谋已久的报复行动,人们十分兴奋。但
毕竟有几个好心人动了恻隐之心,他们劝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事要在街上打架,
都散了吧,真是的。”
小箍桶匠和胖子朱利不管这套,他们按照原定的计划,不由分辩地将武强推推
揉操带进了酒厂的院子。由于经营状况不佳,酒厂停产多日,院子里生锈的防火桶
里面长出了杂草,车间的门口生长着马蛇菜,院子里有许多蜻蜓在飞,飞出一片安
闲。武强被拥进酒厂,他明白自己着了“混小子们”的道,他们对他下手了。
他的心神定了下来,手脚却开始发抖,身体发虚,汗珠从雀斑下面冒出来。
“你们要干什么?”他拼死挣扎,腰部又挨了两拳。从工厂闲置的车间里又走出两
个工人,两个人的脸上都长满了酒刺,手脚骨节粗大,一副有力气没处使的架势。
武强心里一惊,凉气直贯脊梁。
“就这小子吗?我的劲正愁没地方使呢!”两个人一齐抓住武强的胳膊将他拖
进了车间。
外面闹闹哄哄的涌进许多看热闹的人,他们看见“温小子们”把武强推到了一
个废弃的酒糟池子的边上。
“你服不服我们?”胖子朱利压抑不住干一件坏事的兴奋,“你敢到我们专政
路来要,你没打听打听专政路是好慧的吗?”
和这几个坏小子相比,武强的身体显得单薄瘦削,有点惨不忍睹的悲壮意味,
他想既然这场羞辱避不可免,抗拒只能导致吃更大的亏,便打定主意不说话。
工厂停产,拿不到工资下酒馆,每天无所事事,闲得总是琢磨生事的“混小子
们”决心在人们面前出出风头,他们辱骂武强,惹他发火,好找到借口实施更坏的
计划。武强仍不吭声,心里却十分着急,他想罗小梅也许在家等急了,脱不了身,
他已经焦躁起来了。
这时,忽然有人喊:“罗小梅来了。”
罗小梅出现在人群的后面,她的手里提着一把煤铲,眼里含着泪水和仇恨,一
声不吭地径直走来。她的眼神让人们想起了徐立群,人们终于找到了罗小梅和徐立
群相像的地方。罗小梅除了比她母亲瘦一些,其他的张狂举止和死去的挡车工并无
二致。
小箍桶匠心虚了,几个混小子趁武强回头的功夫,一使劲将他推进了废弃的酒
糟池。
武强摔了下去,潮湿的酒糟池砸起的竟是一团烟尘。人们定睛细看,天哪,那
根本不是什么烟尘,而是飞起的一团滚成球的蚊蚋——灰尘一样纤小的黑色飞虫。
罗小梅失声叫道:“快把他拉上来,快把他拉上来。”
“混小子们”也慌了手脚,胖子朱利跳进不深的酒糟池,他拉起武强迅速爬出
来。成群成群的飞虫随着他们涌了出来,一团团黑色烟雾迅速弥漫。那股黑烟源源
不断地升上酒厂的屋顶,人们惊呆了,好像掉进酒糟池子的武强砸开的是蚊蚋国的
城门,无数的飞虫飞了出来。酒厂屋顶的黑烟好半天才消散了。片刻之后,附近朝
阳旅社的洗衣工发现晾在院子里的白布床单沾了许多黑点,走近前一看,竟是落上
去的黑色和暗绿色小咬。这种可怕的情形很快出现在镇上的许多人家。
一九八三年的瘟疫就这样来临了,在一些老人开始出现大小便失禁、呕吐的症
状时,大多数人并没有引起重视,等到有孩子也出现了抽搐,恐惧才扼住了人们的
喉咙。乙脑的流行使榆树镇的街道变成了医院的走廊,镇子里喷洒的消毒剂蒸发着
福尔马林的气味。为防止病毒流向乡村,公安部门和防疫部门联合在火车站、长途
客车站,以及所有出入镇子的路口都张贴了提醒注意的告示。这加剧了镇上居民的
恐慌。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稀奇的事,一个用双手走路的残疾人敲响了城南派出所的
铁门,他自称是不久前护城河堤发生的一系列劫案的策划人兼行动者,连日的头痛
使他怀疑自己已染上了乙脑。自首的原因是他没有钱去医院就医,“你们总会发扬
人道主义的精神救我一命吧?犯人也是人啊!”他出示了做案的工具,不过是一条
木棍。他说他只要坐着不动,保持镇静,被劫的人便会自觉地将钱物交到他的手里。
“我对他们说,等我站起来事情可就麻烦了。我说的是真话,让我站起来确是一件
麻烦事嘛!”他委屈地哭了。仿佛他本人才是受害者。警察们将他送进医院检查,
结果一切正常,他没有染病,这残疾人便要翻供,弄得警察们哭笑不得。这消息一
经传说,便引起了一些波澜,被劫的三对恋人分手了两对,“和他在一起没有安全
感,他还不如一个瘫子。”姑娘愤然离去。
罗小梅也觉得武强没有安全感,但她还是说服自己决心嫁给他。他们将婚期定
在国庆节这天。定下了婚期,他们便开始为结婚做准备,两个人不可避免地还要发
生一些小磨擦,武强性格绵软,不善争执,大多事情便由罗小梅做主。罗小梅看清
了武强没有多少主见,乐得自己说了算。诸事烦心,罗小梅自己也觉得性格发生了
变化,为衬衣上的一颗纽扣颜色不对也和武强大吵一通,武强不解又有点委屈地看
着未婚妻直摇头。心情好的时候,罗小梅为自己的过分很内疚,主动偎进武强怀里
亲热一下,武强的不快立刻烟消云散。夏天穿的衣服少,两个人亲热时自然热烈许
多。有一次两个人在床上翻滚,武强冲动地说:“咱们要了吧!”罗小梅紧紧地搂
住他的脖子摇着头,发出颤抖的呻吟。武强以为她不同意,更加冲动地说:“咱们
什么也不保留。”罗小梅的热情消逝得一千二净,她推开武强,厌恶地坐起,扰着
扰着头发,她忽然哭出了声。武强不知所措,他道过歉,劝慰了一番,仍然没止住
罗小梅的泪水,他扫兴地走出房门,心情非常郁闷。
在院子里,武强发现了栽倒在白榆树下的罗云。老太太在去解手的路上摔倒了,
武强扶她起来,罗云两眼发直,裤子里流下尿水。
已经有几个病人抬进了镇医院的太平间,乙脑进攻的目标主要是老人和孩子。
头脑清醒的时候,罗云坚决地拒绝了罗小梅和武强要将她送进医院的请求,罗云固
执地认为侄女是怕她死在这个院子里。“我哪儿也不去,丫头,你休想将我抬出大
门半步。”
罗云的病越来越重了,高烧摧毁了她的神经系统,手脚不自觉地抽搐,在睡梦
中大声喊叫,不灵活的胳膊抓挽着前胸和脸颊。她的力量奇大,武强摁她都感到吃
力。最后他们不得不像医院里那样,将她的双手绑在床头。
星期四的早晨,罗云忽然清醒过来,她觉得后背痒得厉害,她的手还被绑着,
于是大声叫喊。双眼布满血丝的罗小梅慌忙跑进来,姑姑冲她大瞪着双眼,不停地
活动着手腕。
“丫头,你就这样对待一个老人吗?”
虽然讨厌姑姑阴阳怪气的腔调,罗小梅还是欣喜地给她解开绳子,帮罗云翻身,
罗云竟生了褥疮。罗小梅内疚地不敢正视她的目光。
“对病人你太缺乏耐心了。”
“姑姑,你又是抽又是叫,你不知道有多吓人。”罗小梅尴尬地解释。
“这么说我已躺了好多天了?”
“整整三天,三天你都糊里糊涂的。”
罗云沉默了,闭上睛,眼皮却抖个不停。
后来,她睁开眼,对侄女说:“你把我吃的药都拿来,我想看一看。”
罗小梅将药瓶放在她的床头。罗云笑笑说:“丫头,你出去吧,我知道你对陪
老太太没兴趣。”
见罗云有心情开玩笑,罗小梅便放心地回自己屋里去了。
中午,武强走进罗家,罗小梅正对着一张纸发呆。武强拿过来一看,却是陶小
米十年前写给罗小梅的一封信,他还没来得及细看,罗小敏跑进来,小姑娘脸色参
白,说话结结巴巴。“姑姑,姑姑不会——不会动了。”
罗小梅和武强慌忙跑到罗云的房间,罗小梅一眼看见了床下扔着的空药瓶。
武强做为罗家唯一可以依靠的男子汉显示了最后一次镇定,他将手脚冰凉的未
婚妻扶回她自己的房间,给她倒了一碗水。“咱们得通知一下,告诉别人姑姑的死
讯。”小伙子很沉稳地说了自己的想法。
可是该通知谁呢?罗小梅忽然想起罗云是工作过的,她曾在一家织线手套的街
道小厂上过几天班。“那我现在就去找她们领导。”小伙子自告奋勇。
临出门,武强想吻吻未婚妻的额头,罗小梅不耐烦地将他推开。武强脸红了,
他整整衣服,走出门去。
阳光很好,院子里的白榆树筛下斑驳的树影,麻雀棋子一样地在树杈间弹来跳
去。院门的门楣上方,一棵小榆树钻破了油毡纸,洒下一片嫩绿,在微风中轻轻摇
曳。几只好看的蜻蜓起起落落,街上的洒水车不时地提醒着行人,水泼起一片片新
鲜的土香。武强急匆匆地走出罗家。
罗云工作过的街道小厂已经不生产线手套了,现在的产品是卫生纸。武强穿过
浓烈的沤纸臊味的车间走进一间狭窄的办公室,找到了工厂的厂长。厂长是一位拄
拐的小伙子,他没听完武强的诉说,便开始诉苦,说工厂的效益差,在职职工的工
资也保证不了,再说罗云早已离开工厂多年,按道理应该算作自动脱离单位。厂长
认真地建议武强去找找镇政府的民政助理,也许他能帮上什么忙。一席话说得武强
头昏脑胀,离开工厂时有些精神恍惚的感觉。走到工厂大门口,他又忍不住走回去,
不顾厂长的拦阻,径直走进车间扛了一捆卫生纸。
专政路的许多人都目睹了武强出车祸的过程,他就像一片纸片一样在那辆洒水
车前面飞起来,又摔下去,小伙子磕破的脑门流出3日泪的鲜血,将散在旁边的卫生
纸涸得一蹋糊涂。
武强被送往医院的途中停止了呼吸,武强就这样死掉了。
与此同时,走进姑姑房间的罗小梅惊讶地发现,姑姑睁开了双眼,喝了那么多
药物准备自杀的罗云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罗云沙哑着嗓子对侄女说:“你去看看吧,那个小伙子不行了。”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