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七、同乐会中
就在我姊姊初中毕业的那年,学校里开一个同乐会,节目规定有话剧,舞蹈,
魔术等等。眉英她们一级决定演好《孔雀东南飞》,由眉英饰兰芝,承德也在其中
扮演一个不很重要的角色,但却叫他做事务主任,因为他的爸爸可以帮他借不少衣
服及台上应用的道具,学生团体没有钱,做事务的人不但捞不着外快而且还要贴车
钱等等,所以大家就叫这位钱庄小开黄承德来担任了。
承德自是欣然从命的。连鸣斋先生也觉得高兴万分,儿子可以当事务主任了,
自然应该玉成其美,因此他把长袍马褂瓜皮小帽之类统统借给他们用去了,虽然知
道这些青年们都毛手毛脚,容易把东西弄脏,但是他也不可惜,儿子才是真正的无
价之宝呢,只要他能够成功,只要他受人注意,只要他将来能够为黄氏祖先争光,
他是情愿花费任何代价都不惜的。
同乐会开幕了,先是校长致辞,报告学校情形,观众当然不大感到兴趣。那天
我同母亲也往看,因为去得早,所以坐在前排。好容易盼到上演好《孔雀东南飞》
了,啊!我真想不到姊姊会做得这样的凄婉动人。她受着恶婆婆的压迫,丈夫在旧
礼教观念下,对她也爱莫能助。他不敢为她担当这个不孝的恶名,虽然他也知道自
己母亲的举动是不合理的, 但是他想不到反抗, 最后却是把她当作一个牺牲品来
“休”掉了。我不忍再听她的哀哀的告辞:“当我初来的时候,小姑才能扶床而走,
现在我要去了,看看小姑已经长得与我一般高大。”她的青春年华就在“三日断五
匹,大人故嫌迟”的劳而无功情况下白白牺牲了。回去以后,她的母亲也是使她不
能安定住下来,哥哥逼着她去嫁给府君的儿子,拿她来做自己巴结上司的工具,终
于她死了,赚得无数观众的辛酸之泪,我与母亲也撑不住哭了。
这时候承德陪着一个四五十岁的商人走过来,说:“这就是家父。”我母亲不
好意思地急忙拭干泪痕,叫我喊鸣斋先生为“老伯”,我照着喊了,声音还带些硬
咽。鸣斋衔生说:“大小姐的戏做得真好,如此贤淑的女性,真是难得的。”我不
知道他是在称赞我姊姊本人贤淑呢?还是在称赞她所演的角色兰芝的贤淑,只见承
德笑嘻嘻地说:“她是我们一级里的高材生,品学兼优的。”自然我的母亲也同他
们客气了几句。
以后就是仇莲华小姐的海神舞。她的头上缠了许多银丝,身披粉红舞衫,转来
转去的,我也不知道这究竟算是怎么一回事。她生着一张圆圆的脸,肤色不大白,
但是眼珠却活动,一溜一溜的想勾人魂魄。鸣斋先生看了摇头道:“这种妖怪似的
女学生,怎么也叫她上台丢丑?”承德慌忙替她辩护道:“这是在跳海神舞,海的
女神!”鸣斋先生冷笑道:“什么海的女神,简直是妖怪,河蚌精!”承德不敢多
说,只得一笑而罢。
我说:“妈,我们要到后台去看看姊姊吧。”承德笑道:“不用去。我刚才正
在化装室里,看见你姊姊下来了,兀自呜咽着,大家一哄而前向她庆祝她的成功,
你姊姊更加感动得泪流满面,好容易由我哄她转悲为喜了,此刻想已卸妆完毕,她
还有别的事,我们不用去吵扰她。”母亲在穷也说:“是的,让她好好儿做事情要
紧。”又说:“小眉,别多讲话,台上要表演魔术哩。”
于是承德也跑进去照料一切了,呜斋先也不愿回去,便挤坐在我们的旁边。他
一直不停的赞美着姊姊,说是如此贤淑女性,讨她做妻子是顶幸福的,又说她既有
学问可以帮助丈夫的事业成功,又可以教导儿子。啊,将来她的儿子一定更了不得
的。
母亲听了似乎很难为情,又不会多客套,只好笑着说:“她今年才十五岁哩,
虽然初中可以毕业了,女孩子家到底不中用。”鸣斋先生沉思片刻,欲言又止的,
最后才轻轻说道:“比我们的承德少两岁,承德因为在店里读了几年古书,所以入
学得晚了,恰好与她同级。”母亲没有话说。
最后姊姊才笑容可掬的来找我们了。看见鸣斋先生,她就恭恭敬敬的喊一声:
“老伯。”她到黄家去过,所以早就认识这位老伯,鸣斋先生十分高兴,她说她真
是贤惠极了,像这种好女儿现在世上是少有的。他说:“这世界,唉,都是新派搞
坏的。像我们这种老法家庭也不好,我主张女子学问是应该有学问,不过旧道德也
不可忘了,相夫教子最要紧,这里的总务主任是我好朋友,我几时要详细对他说一
说,女学生要教她们相夫教子顶要紧……”我听了心中很着急,恐怕他当着姊姊的
面,又要说出娶她为妻最幸福,必定能够养好儿子等话,幸亏姊姊还没有料到这一
层,只是微笑倾听着,听到他赞美她的贤惠的几句话,她的脸上有些怕差样子,谦
虚地低下头微笑,她穿着浅蓝色布校服及黑绸短裙,清瘦如三秋之菊,一种说不出
的高尚之美啊!
不久承德也追踪而来了,他穿着一套格子花呢的西装,花领带,全校当中只有
他常常不肯穿校服的。他的肤色颇白皙,眉目清秀,以外表而论,倒也是一个浊世
翩翩的佳公子哩。鸣斋先生对他说:“怎么,承德,你也来了?你今天是事务主任
呀。”又说:“瞧我给你借的那些东西好不好?我是动煞脑筋的,老师们看了还满
意吧?”承德把嘴一撅,故意说道:“爸爸,就是你那顶新的瓜皮小帽,人家见了
都取笑我,把它戴在头上说:瞧你的爸爸来了!你的老子来了!”
鸣斋先生倒也毫不介意,只说:“理那种缺德的小鬼们干吗?这种便宜也要讨,
该死的,没有爷娘教训过。看我是怎样的随时随地教训你来!唉,只可惜你上面的
几个哥哥都死了,否则他们已经出道,我也可以享些现成福做做老太爷了。”说到
这里他伸手抓起头皮来,头是新剃过的,剃得很光滑,头皮颜色中带青的。一面抓
着头皮,一面他又想起瓜皮小帽来;便说:“那种帽子的确是很便当,呢帽似乎太
拘正了。我家里还有一块玛消,我自己舍不得用,承德,等你再过几岁,我替你买
顶好帽,就把那块玛瑙嵌在当中,那是很漂亮的。你们穿这种洋装有什么好看
承德不待他父亲说完便嚷道:“爸爸你叫我戴瓜皮帽吗?我死也不要!真丑死
人的!”我想起像承德这种美少年叫他戴瓜皮帽的样子来,不禁笑了,偷眼向旁人
瞧时,只见我的母亲与姊姊都端坐不动,她们似乎没听见这些话,不,她们当然是
听见的,只是装做不在意,静静地只是瞧着台上下。
这时候有一个很摩登的女学生在台下走道上出现了,她的头发烫得蓬蓬松松,
脸上脂粉涂得很厚,举止轻浮,我瞧着她似乎有些面熟,她向承德及姊姊连连招手,
意思要他们过去谈话。姊姊只微笑点首,又回望母亲及我一下,摇摇头,表示她陪
着我们不能过去。承德却再也忍不住了,撇下瓜皮小帽问题不谈,也不知道他同我
们说了一声什么,飞步便跑向走道去。他们见了面,只见承德对她说了一句话,她
便耸肩大笑起来,又像在咋他,又要不依他,最后他们两人就笑着,互相推搡着跳
跳蹦蹦的进内去了。我瞧着觉得非常不顺眼,鸣斋先生索性闭上眼睛不做声。半晌,
母亲忍不住低声问姊姊道:“这个女学生也是你们同班的吗?”姊姊点点头,若无
其事地笑道:“她叫仇莲华,就是刚才跳过海神舞的那位。”
鸣斋先生猛睁开眼来,重重的在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他的心中似乎对仇莲华憎
恨极了。母亲不敢再多问,只听见鸣斋先生对她说道:“女子应该是相夫教子的,
符太太,你说是不是呢?唉,我倒决不是一个老顽固,我很赞成女子读书。譬如我
的女人就不识字,笨极了,我见着她就要生气。女人读书为的是相夫教子,要贤惠,
你们的大小姐真好。符太太,我希望你能够给她读到大学毕业,学产科顶好,因为
孩子都是女人养,女人做产科医生,可以不必接触男病人。蒋小姐,你自己本人觉
得怎样呢?不笑我老而背时的吧。”
姊姊始终微笑着,最后听到问她,这才恭敬而温婉地回答道:“那里话。老伯
说的一些也不错,女子学…哗这个真是很相宜的。”说着她又带窘起来,觉得不好
意思直说出“产科”两字。
天晚了,同乐会也散场了。
以后我们与黄家便成了通家之好。鸣斋先生常请我母亲姊姊同我到他家去过节
或吃年夜饭之类,我母亲自然是辞谢的趟数居多,因为我们还不起礼,故不愿意常
跑去叨扰人家。我们家里是每逢节日反而更加没有吃的了,因为那天的东西太贵,
母亲说横贤过了节日一样可以吃的,落得少出些钱。然而鸣斋先生的好意的确不能
不令人感谢,他见我们不肯去,过后就叫宋文卿送些吃食及别的东西来,东西都是
用得着的,如毛巾肥皂酱油之类,又不叫佣人送,因为免得我们开销力钱,母亲再
三推辞不得,心中更加不安了。看他的意思似乎想讨姊姊做媳妇,母亲虽然不愿,
却也似乎无法拒绝。
八、一念之差
三年以后,宋文卿终于来说亲了。
那是个初夏的傍晚,太阳照得满屋子的橙黄色,母亲抱歉地拉拢了花布窗帘。
宋文卿穿着一件古铜色的绸长衫,领上用同色细条滚边过,但还是给他的后颈
擦坏了,宋文卿似乎很惋惜地,又带些不安神情,不时用右手摸着自己的头颈及衣
领。旁人瞧上去会疑心他在找虱子的。然而不,他今天身上穿得很整齐,连脚上一
双元色直贡呢鞋子,布底都是雪白干净,不知道他是否曾踏过街道尘埃,还是出大
门便忍痛喊好一辆黄包车直到我家来的?
“符太太,你的福气真好,小姐都是女才子,学问顶刮刮的……”他左手摇着
山水画扇,右手更起劲的搔着脖子说。
母亲只好随口敷衍道:“那里的话?生女孩儿中什么用?就算会读几句书,又
有什么相干?”
他笑道:“女人家总要吃亏一些,那倒是真的。不过有了好女儿,就可找好女
婿呀。那时候养你老太太到百年之后,不是同儿子一样的吗?”说完,他自己也觉
得真善于辞令,忍不住把一腿搁在另一个膝上,慢慢抖动起来。
母亲没有回答,只拿热水瓶替他加斟了一些热茶。他连忙把捆起的一只脚放下
来,一面呵腰说:“不敢,不敢。”接着就拿起茶杯,咽了两口茶,这才干咳一声
开口道:“今天…今天我们老板叫我到这里来,意思是…你替小开做煤。这里的小
姐……学问好…”他结结巴巴的说出意思来,母亲慌得连胜也涨红了,姊姊本在旁
边椅子上看小说的,连忙站起来直走进卧室去。只有我觉得可笑,呆呆地站在屋角
里瞧着他们表演尴尬的镜头。
那时候姊姊已经有十八岁了,承德比她大两岁,今年夏天他们都可在县立中学
的高中部毕业。我比姊姊小两岁,也可以在初中部毕业了,为着我们姐妹俩下半年
的升学问题,母亲已经忧愁万分。她本来想要把祖传几十亩田卖掉若干,可是又不
敢,因为她自己没有儿子,按人虎视既敢地注视着将来继承问题,如今她若为女儿
读书而卖田,不将惹这班凯觎者出来干涉吗?她也知道按照规行法规定,女儿与儿
子是同样有继承权的,但是她不敢如此做,因为田产是祖宗传下来的,祖宗已经全
过去了,安知他们在阴间是否已经把脑筋刷新,前来这里吃女孩子做的羹饭不呢?
是的,她可以自己不吃羹饭,却不能勉强祖宗的鬼也挨饿,她不敢!她虽坚持女儿
须读书求自立,但却不敢公然按照现行法律给予她们以这份薄产。她想不出一个妥
当的办法来。也许此刻宋文卿的提议能予她若干帮助吧?
于是她慢慢着说:‘咨谢你来先生好意。但是……但是我们的眉奖她很想读书。
暑假毕业后她想去考首都大学。不知道…他们黄家的亲事著是说成了,是否就要迎
娶的呢?”
宋文卿把两眼合起来,笑迷迷的安慰她道:“这个,符太太你尽管放心,我们
老板是讲究新派道理的,他说要等到小开大学毕业后,才管他讨家主婆哩。不过。
…不过…”说到这里他忽然睁开眼来,而且是很不愿意似的钉着我说:“二小姐,
你最好请到里面去看看你的姊姊吧。”
我听着就把嘴巴一撇,理也不理他,意思是说:“我姊姊好好的躲在房里,又
要我去瞧他干吗?你做煤就是做媒,何必要支使开我,好让你鬼鬼祟祟的同我妈讲
什么条件吗?”打定主意,我又购部一挺,屹然站立在角落里。
宋文卿见我不愿进去,便只得笑了笑,一面又对我说道:“二小姐真是漂亮,
男孩儿似的神气十足,怪不得我们小开要选中你。符太太,我今天是替二小姐来做
媒的哩。我们老板本来想叫我来说大小姐的,但是小开本人喜欢二小姐,所以我们
老板也拗不过他。”
“啊!”我的母亲完全出乎意外地,不知如何是好了。她期期文艾说:“这…
…这我倒是没有想到的。我以为……我们眉英同黄少爷是同班同学,他们两人看上
去感情也不错,怎么你们老板会想起小眉来呢?”
宋文卿在旁更正她道:“不是我们老板,是我们的小开。”顿了一顿,他又抱
歉地说明:“我们老板是很看重大小姐的,他见过她做戏,说是如此贤良的女人世
间少有,但是我们的小开定规讲是二小姐好看,他用新派字眼来形容,讲二小姐是
顶‘横派’的,我也不知道什么叫‘横派’,但他的确不是坏话,他讲二小姐‘横
派’,是的,‘横派’!”
我母亲怔怔瞧着他,似乎莫名其妙。我起初也是莫名其妙的,但后来想想也就
明白过来了,大概承德说的是“活泼”,他却认为是“横派”了吧?想到这里我忍
不住要笑,但毕竟不好意思,就扭转身子跑进卧室去了,只见姊姊站在门后听,她
不提防我会直接进去的,吃了一惊,立刻脸红起来,我不知道她是羞愧呢?还是愠
怒的表现?
在当天晚上,我睡在床里反来复去的再也睡不着,听见母亲与姊姊似乎没有声
息,我也不好意思去惊动她们。许久,母亲以为我们都睡熟了,便轻轻揭起帐子来,
点着一枚香烟抽吸,我听见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妈妈!妈妈……”我忽然喊她。
她听见惊慌起来了, 急忙丢掉烟尾, 一面装出放下帐子去睡的样子对我说:
“怎么小眉你没有睡着吗?不要响,姊姊会给你吵醒的。”
我说:“不,妈妈,你下次再不要理那个姓家的老头子,我们不许他上门。”
她默然半晌,便说:“人家替你做媒也是好意呀!况且承德也常来我家……”
“不,我不要嫁那种纨绔子弟。”我愤然嚷了出来。
不料我母亲却也有些左性,她是一个存着“恶”念却又不得不继续干“善”事
下去的矛盾人物。我在这里用“善”“恶”两字来区别她的行为与思想当然不大受
当,不过也只好如此来说明她。她在当初乃是个纯粹善良的女人,善良了这许多年
却始终让她吃苦,她也不免怀疑了,觉得做人应当用手段,应当讲究功利主义,但
是事实上她又做不到,她常恨我父亲忘恩负义,因此主张女子要自立,而且不必太
忠心于自己丈夫,然而直到父亲死了为止,大概她是没有一天不忠心替他服务着的。
她只不过在嘴里说说气愤话罢了。
“纨绔子弟,是的,承德是一个十足的纨绔儿。”母亲痛苦地说。于是她的声
调马上转为激昂的了:“但是贫寒子弟又怎样呢?他们肯苦读,像你父亲一样,后
来果然发迹了,还不是也就变成纨绔子弟一般,爱好声色犬马,厌弃长时期共过患
难的糟糠之妻了吗!”
我说:“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不但是呀!”母亲说得更兴奋起来了:“不要以为夫妻真个是
一体的,不要以为男人的成功就是连他太太一起成功在内的,世界上人们只知道崇
拜英雄,崇拜圣人,谁肯同情为这英雄或圣人而牺牲一切的他们的妻子呢?女人总
是不幸的,连从前贵为六宫之主的皇后娘娘,还不是只能够在博个贤德的美名下,
眼睁睁地看皇帝丈夫荒淫无耻下去吗?”
“这是封建社会的不平现象。”我说。
“那末到了现在呢?”
“现在是资本主义的社会,男女问题当然仍旧不能得到合理解决。”
母亲哑然失笑道:“你以为社会主义下的女性就一定会幸福吗?据说苏联女人
虽然得到了一切做‘人’的权利,但却消失了许多做‘女人’的特有权利。女人是
离不开孩子们的。啊,假使我此刻失去了你们,我不知道自己将如何能够生活下去?
天生女人要养小孩,女人就得永远吃亏一着。还有女人容易老,女人渐渐的老上来,
不论她在资本主义社会里,或在社会主义的社会里,都将被冷落而失去爱……”
我反对道:“但是,妈妈,婚姻是不能专讲年轻美貌这一套的呀。”
母亲瞥了姊姊一眼,见她丝毫不动,便放低声音冷笑道:“你说婚姻是不讲美
貌的,那末他们黄家怎么不来要你姊姊呢?”
我听着不免有些替姊姊难过,但在下意识中却也感到自己的幸福,嘴里仍是说:
“但是有学问的男人就决不会以貌取人呀。”意思中说承德没有学问,所以我们不
能以他的意见代表一般男人。
母亲摇头道:“那也不见得吧?书呆子一旦出头了,看见花花绿绿的女人,只
会比普通人更垂涎呢。丈夫的学问与太太有什么相干?他的学问是在他自己肚子里
的,你又不能把它挖出来派用场。还是他放在衣袋里的钱,倒是多少要拿些出来给
你用的
我的心里很不以为然。仿佛母亲在今夜简直不像是往日的她了。过了许久,她
的兴奋渐渐平静下去了,她忽然叹口气说道:“啊!我刚才说过些什么呢?我不应
该对你说这类话。你太年轻,你是不会懂的,你不需要懂。唉,小眉,我们应该把
这件事重新考虑过。我不为别的,只因家境太不好,你们姊姊俩又都快要毕业了,
你姐妹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我不愿叫她中途而废,而你……
“话未说完,我们似乎听见姊姊在转身了,母亲便急忙换了话题说:“小眉,
你不要起来小便吗?要不要我替你点灯?”我说不要,母亲便自己扔掉香烟头,放
下帐子睡了,我也不敢再开口,只睁开眼睛瞧着这黑黝黝的房间,心里觉得无限悲
哀与空虚。
良久,只见母亲又揭开帐子来瞧地板上了,像是不放心这烟头可会烧起来否,
她仿佛觉得我还没有睡着,便用细弱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假使婚姻成功,黄家还
答应帮助你读书上进呢。”
九、终身误
过了几天,母亲想宋文卿快要讨回音了,心中更加不安起来。
第一个念头是回掉他:“我的二女儿年纪还小哩,要好好的念书。”她以为现
在的女孩子只要能够自立,就是永远不嫁人也行,省得将来受男人的气。
但是,付不起学费又怎么办呢?姊姊快要高中毕业了,去考大学要用资,即使
真的考进了国立首都大学,顶顶便宜的学费也要十元,宿费六元,书籍费预缴五元,
而且吃饭零用钱都是归自己出的,她不敢再想下去。她连一个女儿的用度都凑付不
来,又怎能兼顾到第二个呢?然而我还只有概中毕业,还只有十五岁,既不嫁人又
不能让我继续读书,则将来又那里来的自立本领呢?想到这里母亲的心便冻结住了,
她叹息,流泪,一个人想来想去实在没有办法。我虽佯装不晓,仍自预备日常功课,
但是心里也郁郁不乐。
姊姊似乎也关心这件事,但是她不便开口,因为承德不选择她而要我,这于她
是顶伤自尊心的。她就想劝阻,也为了要避嫌,不好说出来,所以她始终默默无所
表示。
结果宋文卿的媒人终于做成功了,他们在讨论如何举行仪式。先是由宋文卿拿
了一张大红单子来,上面开明礼品各项,如龙凤金团若干,喜饼若干,酒几罐之类。
另外尚有小首饰两件,花缎衣料四件,都由鸣斋先生主张折现,说是此款可以存放
在他的钱庄里,加厚利息,以备二小姐不时之需。母亲听了这些话连耳根都羞红了,
她仿佛在接受人家的慈善赐与,所谓不时之需,还不是指我的求学费用而言吗?她
恨!她恨我的爸爸不该荒唐而早死,结果不但没有替她留下些钱来,连他身后的衣
裳棺排费都是从她平日辛苦积蓄里挖出来的。她后悔以前不该变卖首饰帮助丈夫读
书,如今却落得连女儿的求学都要靠别人来帮助了。想到这里她不禁盈盈欲涕,那
个宋文卿误会了,以为她在耽心读书钱不够,便又陪笑安慰她道:“符太太你可不
用忧愁,我们老板是顶慷慨的,他既然看重二小姐,一定要栽培她,将来我可以劝
他早些发聘,聘金加重些,你家二小姐不是就可以读到大学毕业了吗?这些过允的
小礼是不算什么的,今天且同你说定了,我就去回话,让我们老板可以早些择定日
子把钱送过来……”
母亲红着眼圈赶紧分辨说:“不,不是的,宋先生。”她仿佛觉得自己在出卖
女儿,廉价出卖年轻的女儿,那张红纸的礼单便是赃证。于是她连瞧都不愿再瞧,
把它趋紧塞回宋文卿的手中说:“就这样好,由你来先生主张好了,你们老板决定
的事总不会错的。”宋文卿知道大功告成,这才笑嘻嘻的回去复命。
啊!我不能说出我心里是感到何等样侮辱!我恨宋文卿那种貌作恭谨,暗中却
在冷笑瞧我们不起的样子,他口口声声说:“钱!钱!读书!读书!”钱可是他拿
出来的吗?而且我也恨鸣斋先生的假仁假义,这些小礼依当时规矩本来是应该给的,
我们是否用它来做学费或买衣料饰物那是我们的自由,但他却将我们应得之款作了
两次人情,算是他的额外恩赐,好精明的算盘!虽然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孩子,我不
懂得那些生意门槛,但是我却知道这是屈辱,一种难堪屈辱!
订婚的日子终于到了,前几天母亲已经忙着张罗这样,张罗那样的,把屋子内
外统统收拾干净,她又舍不得雇人相帮,只是把自己双手弄得嵌满灰尘,额上汗如
雨下,我们看着实在过意不去,姊姊已经三番四次对她说:“妈妈你歇一会吧,我
来帮你擦窗子。”母亲不作声,看了她一眼,心里似乎还不大愿意。但是她毕竟精
疲力尽的支持不下去了,只好把抹布汰干净交给姊姊去试做,不料当姊姊指到第二
块玻璃时,她又从姊姊的手里把抹布夺回去了,再汰干净自己去擦。而且把姊姊刚
擦好的两块统统又重新擦过。我在旁边看着她们,心里很不安,但却也不好启齿说
什么,因为现在她们所忙的乃是为着我的喜事,我不便阻止,自然更不能参加去做
的。
黄家送过来的喜饼金团之类都是顶上品的,母亲觉得很光荣,在寥寥无几的贺
客之前。其实他们商人办发是项精明的,出八元钱可以买到比我们出十元钱还好的
货色。而且他们店里伙计多,鸣斋先生要差那个便差那个出去,大家都想巴结老板,
那里还敢不竭尽心力?即使鸣斋先生有想不到的地方,他们也都献殷勤给他想周到
了,只有我母亲却是件件都要自己做的,她的身体又不好,脑筋又不灵,买了这样
又忘记买那样,走进走出忙个不了,走路又舍不得花车钱,最后为了要购一盆万年
青,不知费掉多少气力。在持据的经济状况下赶办喜事,她把她预备将来自己人殓
用的两颗鞋头球也售出去了,攀上一门富亲不但没有沾着一分光,而且相反地为了
要配合他们送来的东西,我们不得不勉强凑齐可观的回礼之物,母亲知道商人的眼
光厉害,顶会估斤较两的,我将来要到他家去做媳妇,与他们共同度过一生,母亲
不能不替我撑些场面。
却说那天宋文卿押着八个朱红描金漆的大扛箱进来,上面绒花球插得满天星似
的,沿途看热闹的人无不啧啧称羡。母亲的脸上也不免露出些笑容来,虽然这几天
以来她的精神已撑不住了,但是她还是起劲地笑着,笑得几乎连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所谓折首饰衣料的几百元钱,乃是元泰钱庄打出来的一张在票,用大红纸袋封
着,宋文卿当面把纸封拆开来给母亲看过,母亲不好意思地把它拿进来,开了橱几
把这郑重地放进抽屉里,然后又把橱门锁上了。锁好以后她还不放心,又把橱门试
拉一下,门当然拉不开,她知道的确是锁牢的,这才放心出去了。这些钱她隔着几
天又把它放过元泰钱庄,博取较厚的利息,由吗斋先生给与存折一扣为凭。她不愿
多到元泰钱庄去,给人家指指点点说是小开的丈母娘来了,因此她就始终未曾去拿
过钱,这样存折后来就给我做妆立了,呜斋先生也许早就料到这一着,所以才有这
个提议的吧?可怜我们孤儿寡妇打不过他的算盘,想弄些保障仍旧是得不到。
结果我在高中一年级的时候却意外地领到了贫寒子弟补助金,而且为了这个,
填调查表啦,找铺保啦,忙得不亦乐乎。我的姊姊在首都大学念书,下学期也有免
学费希望。只有承德因为毕业考试不及格,留级一年,仍在本校高中三年级读书。
他对于我领补助金的事似乎感到很不满意,以为这“贫寒”两字加到他未婚妻的头
上是不光荣的,幸而鸣斋先生给解释开了,钱总归是钱,只要学校肯补助,贫寒与
否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久,九一人事变发生了,于是男的组织学生军,女的组织救护队,整个的学
校便自成立了一营,由军事训练教官担任营长,女体育教师担任救护队长。救护队
里缺乏药品,绷带,扛人床之类,便由学生发动募捐,因为承德有这种能力,他就
渐为学校方面所看重起来。
学生不论男女都穿上灰色的军装,灰色的帽。承德对于这点最不肯守规则,每
天集合早操的时候,常发现他一个人还是穿着浅灰色西装,仍旧带上条花绸领带,
这在五六百人的队伍里是很触目的,我深以为耻,但他自己却洋洋得意,军训教官
曾告诫过他几次,到后来他总算勉强把灰布上装穿起来了,口袋上还插着几支派克
钢笔之类,裤子仍旧穿咖啡色或常青色的,以表示与众不同。教官问起他时,他回
答说是昨天操练时在场上沾着泥土了,现在交给洗染店在烫洗中,所以只好先穿这
个,教官因学校在募捐筹款时常需他老子帮忙,也就不再多说了。
最后,他终于也背上三角皮带了,嘻皮笑脸的强要女同学们向他敬礼。
“小眉,瞧你的Fiance多坏!”一个女同学对我说。
“啊!是黄承德吗?他昨天把枪口对着我,说是要瞄准我的…确的……”另一
个也接口上来,大概承德所要瞄准的是她不好意思说出来的部分,所以她的面孔倏
地涨红了。
我听了垂头无语,心中像有无数利刃在猛戳着。从此我再也不多同别的女同学
们谈话,只自埋首编辑《救国周刊》,因为我是学生会里的常务委员兼宣传部长,
所以负责担任这项工作。
不久学校方面又发起救国募捐。承德有一次在路上遇见我,责难似的向我说道:
“小眉,你怎么连一些慰劳品也不肯拿出来呀?我们全校同学若都像你这样的,成
绩比赛起来不是要大大落后了吗?亏得我替他们撑撑场面,我已经…”不待他说完,
我便冷笑一声答道:“我知道你已捐出许多钱,但是我们穷,我们只好对国家贡献
我们的劳力。”承德急急分辨道:“谁又叫你自家挖腰包呢?你不好向亲戚朋友家
里去募捐的吗?”我掉头径走不再理会他,心想:“你家便是我的亲戚,那末就请
你多多替我们捐出些钱来吧。”
母亲似乎也料想到这种情形,有一天,她郑重地拿出四元钱来交给我说:“小
眉,听说你们学校里大家都在募捐,我想把这四块钱去捐给他们了吧。”我摇头道:
“不要的,妈,爱国并不一定要捐钱,我们出力宣传也可以的。”母亲说:“我也
不是完全为了爱国才如此,我是恐怕你没有钱拿出去给他们,怪难为情的。何况承
德也与你同校,他一定捐得很多了吧。”
但是我始终不肯拿去,后来募捐结束、自捐或经募得多的人,学校把他们的姓
名公布出来,承德因此还得了一张奖状,’我心中不禁暗暗为自己叫屈不置。
“这是不公平的,”我心里想:“有钱的人要什么便有什么。承德不过由他父
亲代捐出一些款,奖状便到手了,这算是奖他有爱国的热忱呢?还是奖他有一个有
钱的爸爸?”
然而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救国周刊》也停办了,捐款也多为随便的了,人心
的热度由被迫而至于自动的冷下去了。我白忙了几个月,什么也没有得到,只好珍
重地藏着自己所费的心血——出了不多期的《救国周刊》。承德也并不后悔拿出钱,
因为他对于钱本来是无所谓的,他只夸耀自己的奖状。惟一使他不快的便是学校方
面把功课加重了,教育部还公布要举行会考,这可对于热心爱国运动的学生加了个
一大打击, 他们恨学校出尔反尔, 当初叫他们“读书不忘救国”,如今又要他们
“救国不忘读书了”,害得他们白白宣传演讲了几个月!承德留过一次级,这回不
得不格外用功些,会考总算给他敷衍过去了。
我们的婚期便拣在同年七月举行,因为承德已考取了上海沪明大学的政治系,
鸣斋先生知道上海这地方多的是妖妖娆娆的女人,怕儿子要着迷,所以又改变主张
要提早娶媳妇了。那时候我才十六岁,他也不过是个二十一岁的青年哩。
起初我自然是哭吵着不依,但是母亲说:“这又成什么样子呢?你既然已经许
给了他家,便是他家的人啦,说娶就得给娶去,不然我做娘的还有脸儿去见人吗?
儿呀,我也后悔这件事,但是现在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好在你就同他结了婚,也
还是可以继续念书的。”
于是我就委屈的上了轿,不久又因怀孕而辍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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