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十九、悔不当初
我终于见到他了。
原来张律师还来不及打点,这事情据说已经给上面晓得了,下手谕要军法处速
提审。
我拾了一网袋食物,鹊立在铁门外等接见。圆脸孔的兵士点头招呼我过去,在
横桌上领了接见证,又叫我等着。六个拎着空篮的人退出来了,圆脸孔兵上推我说:
“快!快进去。”我拎着网袋跟众人飞奔过去。
进口处有四张大桌阻挡着,桌旁坐着几个兵立,粗声命令我们把食物拿出来检
查。其中有人带了一包瓜子,给丢在地上,说是里面不许吃的,叫他带回去,但瓜
子已经散满在地上,也来不及把它们拾起了。另有一个人夹带了几枝香烟,给兵士
刮两下耳光,把他推出去,说是今天不许他接见。
我静站在桌前,看检查完了,没有什么,但心中仍旧忐忑不安。里面的门开了,
一片铁索琅档声,史亚伦已蓬头垢面的站在我对面了,他们六个犯人并立在桌子里
边,我们六个家属则立在桌子外边,这一桌之隔,就仿佛悠悠无尽的天河!于是大
家乱糟糟讲话,只听见声音,却听不清楚他们讲些什么。我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他
的西服已皱得不像样了,里面发黯,胡子满腮的,几乎使我认不出来。见了我,他
似乎悲喜交集地喊了一声:“小眉!”下面的话也听不清楚了。不到二分钟光景,
兵士就来赶我们出去,我不敢稍停留,到了转角时,不禁回头一望,只见他也正在
走进去呢,我却瞧不清楚他的脚上有没有镣铐。渴望多天的面谈,就是如此匆匆一
面又完结了。
晚上他又送信出来,叫我设法走看守所所长的路,先来个“特别接见”再说。
他又在信中叮嘱我莫惜代价,只要他能够无事,就把这些“货色”用完了也甘心。
唉,他如今事到临头,原来也要命不要钱了。但是我还是摸不着道路。
有一个陌生的人来找我,说是史亚伦的同室难友,他可以替我设法特别接见。
他说起牢房里的情形:“全间只有像你家的床一般大呢。“他说:“关着六个人,
还加上一只马桶。史先生给你写信便是拿这马桶当桌子的。他整天发愁,焦急起来
又乱抓头发,我们担心他快发疯了。晚上睡的时候,简直像一听沙丁鱼,还把你的
左手同我的右手铐锁在一起,要大小便时两人都得起来,唉,史先生恰巧是同我连
在一起的,所以叫我出来找你,替你想法子办到特别接见。”
我听他说得详详细细,当然相信了。后来我们就讨论如何走所长的路。他说他
有一个亲戚,与所长是换帖弟兄,他可以托那个亲戚先去探探所长的口气。他又关
照我,这种活千万不可在输送信进去时提起,因为这是关系着所长的,他要是赫然
震怒,史先生便要因此送命的了。我说我知道了。第二天他就很高兴的给我回音说
事情已经说妥了,他的亲戚费了许多唇舌,最后所长总算看他面上答应下来,代价
只要一根大条,因为这特别接见照规矩须得司令部里科长以上的亲笔字条,否则他
做所长是有很大的干系的。我起先听了嫌代价太大,但再想想又无别法,只得应允
了。他叫我准备好金条,明天上午九时他来陪我同去。
但是明天不到九点钟光景他又来了,同来的还有一个穿制服的中年人,看样子
还很威武的。 他替我介绍说这位就是他的亲戚王先生,住在淮海路十号A,同所长
是要好朋友。我说:“一切全仗王先生帮忙。”王先生也就客气几句。于是史亚伦
的难友,就叫我到别室去谈几句,问我“东西”预备好了没有。我说预备好了。他
就同我商量,这“东西”最好先交王先生送去,因为我们在监狱里,见了所长不好
当面行贿的。我想想他的话也有道理,况且他又陪着我同去,不怕出什么毛病,便
将一根条子交给姓王的先持去了。
到了九点多钟,他就陪我到司令部看守所,这时候铁门已开,外面长蛇阵似的
又排列着普通接见的人了。他叫我在稍远处等候着,不要多说话,这种事情给别人
知道了是要出毛病的。于是他就进去说是先要向所长打个招呼。半晌,他出来了,
对我说道:“所长讲这时候恐怕人太多,进进出出似乎不很方便。不如到下午二时
再来特别接见吧。”我无奈只得快快要回家去,他还说我们不必回家了吧,就在外
面吃了午饭,再到这儿来。我想吃午饭还早着哩,也没有心思同生人多应酬,便坚
决要回家,叫他到了下午再来接我。谁知道这次可出了毛病,我在家里左等他不来,
右等他也不来, 晚上找到淮海路十号A问时,那里又有什么姓王的呢?这才知道遇
着骗子,然而却也不便声张,只得自认晦气罢了。
不过后来我毕竟也达到特别接见的目的了,是张律师替我设法的,没花半文钱。
所长对我很客气,叫我坐在他自己的房里,而把史亚伦叫人带出来同我面谈。
史亚伦这才详细告诉我事情经过的情形:他本想骗他二条活动费到南京去的,
混了几天便回来,说是活动费已用完了,事情一时还没有把握。后来想想横竖是一
个骗,索性骗得大一些阳,就告诉犹太人说事情已谈好了,有一个很有势力的军官
答应帮忙,只要你把二十根金条付出去,被扣的货色在三天之内就可以发还给你了。
犹太人本来不肯,说是先付半数吧,待货色发还后再行付齐。史亚伦便作色而起说
这样可不用谈了,他本来是替朋友帮忙性质的,能够省事还是省些事好,请你另托
别人吧。犹太人瞧着没奈何,也就答应下来。不过这金条一定要当着军官的面交付。
史亚伦说很好。于是他又想一个办法,同军官约好——他同军人根本没有说起过这
么一回事,只说有个外面朋友要请他吃饭谈谈,于是大家仍旧到三台酒家去。犹太
人先到,不久他同军人也去了,他把犹太人拉到一旁,附耳告诉他说军官因为颜面
关系,不愿当面接受,只三人言定了,他要先走一步,那东西由我带去交给他就是。
犹太人因那个军官既已面谈了,想想也就不妨,便答应下来。那天他们在三台酒家
定了一间雅座,完饭时间又提早了些,所以周围更无别人。可以畅谈无忌。那个军
人是不懂英语的,犹太人又不懂中国语,于是他便从中捣鬼一番。吃饭毕,他对军
人说是犹太人还有别的事要同我讨论哩。 于是军人先告辞走了, 他就这样骗到了
“东西”。我问:“但是那个军官将来若知道了不会出来作证吗?”史亚伦笑道:
“他这次在事实上虽然是给我做傀儡的,但在别人眼里看来他的确也像个同谋嫌疑
犯呀,他是自己避祸还来不及哩,那里还敢挺身出来替犹太人作证?我若再小心一
些,至多也不过打他一个招呼,给他些好处罢了。况且我在进来的前几天知道,他
已经不在上海,到南京去了。”
“你没有告诉犹太人说那个军人在某团吗?”我又问。
他说没有。他只告诉犹太人说是一个很有势力的军人,他不愿意太暴露身份,
犹太人因为事涉纳贿,知道人家小心之必要,也就不追问了。
我想起了窦先生的话,便问:“你既不是军人,他们后来怎么又到保安司令部
去告你呢?”
他皱着眉毛答道:“这就是他们做的圈套呀。后来犹太人请了一个性林的律师,
大概就是这个姓林的坏蛋替他出了主意,说是中国法院办事顶糊涂的,这种官司着
正式控告起来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才能了结呢,于是他们便在保安司令部里铺好路
子,说是我与该部某军人同谋,这样司令部便有理由可以受理这案件了。其实犹太
人也明知这军人不是属于保安司令部的,而且他又不知道这军人的姓名,而交付金
条的事又没有确实凭证。按理这类事件,保安司令部是不能受理的,不过他们用了
钱,我猜想他们一定是用了钱,保安司令部派人来密侦我了。那天他们得到报告说
我在某处跳舞,他们便在该跳舞厅门口等着我,见我出来了,遂绑票似的把我绑到
这里。当时我要求他们拿出拘票来给我看,他们说你到了那边自然会知道,没有大
关系的。”
“到了那边又怎么样呢?”
“我就看见犹太人已先在里面了,还有一个自称林的律师也陪着他。后来司令
部里的人就替我们调停,要我写一张条子,承认拿过他二十根大条,说是写了这字
条就放我出来。我起初不肯写,后来禁不住他们威吓,就是不写便要灌冷水了,我
一时急昏过去,使胡乱写了一张。唉,不知道不写还好,写了以后他们就说这是证
据,把我正式押下来了。”
我听了没有什么话说,只觉得心里十分害怕。
他接着又告诉我那天军事法庭开审的情形,“是一个秃顶老法官问口供的,样
子很凶。”他若有金库地说:“他问我为什么骗犹太人金条。我说我根本没有拿过
他的金条呀。又问我那个同谋的军人是谁。我又推说既无骗钱的事,自然更无什么
军人同谋的了。那老头儿听着大光其火,你说现有证据在这里,这字条明明是你亲
笔写的,你还敢赖吗?从速招出军人是谁,以便本庭拿来一并问罪。我当时本想说
出这字条是我到了司令部里被胁迫后才写的,于法无效。但再想想又怕因此而得罪
了司令部里的人,他们也许要办得更凶,所以一时意回答不出话来。那法官见我不
开口,便冷笑一声,谕令还押,改期再审。我回到监房之后,却又想出了一个理由,
下次再审时我一定要对他说,就是:假使犹太人控告我诈欺取财的证据就只有我的
这张笔据,则当此笔据尚未写时,该犹太人是凭什么来控告我,贵司令部又是凭什
么受理这件案件而来拘捕我的呢?不过,小眉,辩论是辩论,听不听还要随他们的
便呀,这军事法庭很厉害的,据里面的难友告诉我说,他们一不高兴就判上十年八
年,又不能上诉,这样我还不是完结了吗?现在我真悔不当初,小眉,你快替我多
方面活动活动吧,只要使我能够好好出来,我一定要改过做人。这些钱本来不是我
的,用完也就算了。不过你要当心再受骗,那个与我同室的人有是真有的,他本来
是一个拆白党,你这次只给他骗去一根金条还是大幸哩。小眉,我在里面万事不能
同你商量,一切只好请你代我决定吧,就是弄错了我也不怪你。我在里面天天只想
着你,觉得只有你过去所说的话是金玉良言,我后悔已嫌迟了。小眉,救救我吧…”
二十、小事化无事
特别接见出来后,我想着还是张律师可靠,就把这事托了张律师。经过多少周
折,他这才说是事情弄妥当了,不日可以无罪开泽。‘但是里面的人都得应酬周到
哩,”他说:“否则他们彼此间吃醋起来,事情仍旧会弄僵的。”
我先后付出六根大条,其他一切的杂费还不在内,张律师的公费也不在内。
但是史亚论仍旧设有出来。
我到张律师处去催问过几次,说是他在什么时候才可以释放呢,他说你不要心
急呀,私下讲好是讲好,他们在面子上总还要算公事公办的,太明显了,不是贻人
以口实吗?
我急得没有办法,只好又到看守所去要求特别接见,所长让了坐,笑对我这:
‘哈夫作来得正好,再迟一会儿他便要离开这里了。”我惊喜过望地说:“是真的
开释了吗?”他还是笑着说:“是移送法院。到了法院便没有事了。”
我更加慌得说不出话来。张律师不是明明告诉我可以释放了吗?怎么又要移送
到法院去呢?
不久,史亚论出来了。我说:“为什么要移送到法院去麻”他也愁眉苦脸的答
道:“不知道呼。不过他们说这是手续问题,到了法院就可以释放回家了。”我疑
信参半的呆了片刻。一个兵士来催他上囚车了,我跟着出去,见他上了一辆大卡车,
有十几个人同他坐在一起,还有许多穿着黄衣服的兵士在押送,他对我说:“即使
我再过五六个钟头还不见释放,你就到地方法院看守所去探问一下吧。”我颔首无
语,眼看着大卡车去远了。我这才又絮絮问所长吉凶如何,所长再三安慰我说是不
要紧的,到了法院问几句话,就可以出来了。
我只得告辞出来,又去找张律师,张律师恰巧出庭去了,我快快独自回家,心
里苦恼极了。到了下午三时许还没有信息,我便跑到梅林京路地方法院看守所去。
到了看守所门口,我又准备好笑容问守门的警察,这里可有一个犯人叫做史亚伦的
吗?警察瞪着眼睛回答道:“此刻又不是接见的时间,明天再来。”我说:“这个
犯人是今天新解到的呀,是从保安司令部移送过来的。”话未说完,只见里面走出
一个清秀的办事员模样的人来,他诚恳地对我说:‘今天解来的犯人,要到六点钟
以后才能到此地哩,你就等着也不过在门口与他见一面里了,又不能交谈的,我看
你还是改天再来吧。”我说:“我亲眼看见他是在上午坐上囚车到这儿来的,怎么
说要到晚上六点多钟才可以到哪”他答道:“囚车不是直接送到这里来的,他们先
要到地方法院去开过庭,再收押在临时看守室里,直等到法院办公时间过了,这才
一齐解送到这里来。到了这里还要审问一遍,如姓名年龄籍贯及所犯罪…你还是不
必多等了吧。”我这才死心塌地又回家了。
后来张律师再三对我解释说:“里面本来是统统讲好的,无罪开释。不料这事
情忽然给司令知道了,司令这几天情绪恰巧不大好,他说犹太人虽比不上什么友邦
人士,但毕竟也还是外国人呀,事关国际观瞻,你们得好好的办。你想,军法处长
这不是碰到难题了吗?他赶快打电话来问我意思怎样,我是知道你蒋小姐脾气的,
而且令表弟在里面不知怎样急呢,若要再等上一个半月,等司令部方面冷一冷再说,
恐怕史先生的身体先要吃不消了。后来还是军法处长想了一个折衷办法,就是被控
同谋的本部军人既查不出,则史亚论既非现役军人,自应移送法院办理,送到法院
便没有事了。待小姐,你可千万放心好了,不是我夸句口,法院里面上自院长,下
到司法警察,都是我的好朋友,只要再打点打点,包管史先生没有一些事的。”
我听了心中很不高兴,便说:“我们明明同他们讲好出六根金条就无罪开释,
怎么现在又改为移送法院办理了呢?我虽然不懂法律,但据别人告诉我说是非现役
军人犯罪根本应该送法院办理的,这又何必花钱帮忙呢?”
张律师拍着我的肩膀说:“是呀,他们顶好也是叫史先生无罪开释出来呀。但
是谁会料到半途里忽然杀出个程咬金来,这几天司令的情绪恰巧不好呢?这也是史
先生的魔星未退,怪不得他们,他们总算是很出力的了。据承审的军法官说,他在
案卷上口气做得很活络,包管史先生到了那边会开释的,你尽管放心好了。”我心
中又气又恨,却又无法可奈何他。
如此又拖了三四个月,张律师先说在检察官跟前去运动一下项便当,只要他来
个不起诉处分,不是一切都完了吗?否则起诉以后,初审弄好了还要准备第二审第
三审,钱也花得多,事又拖久,我想着这话也不错,他又说首席检查官是他的老师,
再过几天恰巧是师母的生日了,“我看我们不如备好一份厚礼,由我出面送去,在
吃酒的时候我便抽空同老师谈一谈,我这位老师真是个清官,送钱给他,他是万万
不收的,还要揭发出来重办,只有用这个方法,我包管替你弄成功。唉,我看史先
生命中大概是注定有贵人扶助的,否则怎么碰得这样巧呢?”
于是又代送了礼,但史亚伦的案子终于起诉了。
这次张律师的解释是:“这个承办检察官真是牛脾气呀,人家替他取绰号叫做
黑旋风,哈哈,他虽没有两把大板斧,但拿起一枝朱笔来却也是一样乱点的呢!我
老师虽然是首席检察官,是他的上司,但对于这种不通人情世故的人却也拿他没有
办法,你要是对他明说呀,他还以为你上司得了好处叫他卖白人情哩,所以我老师
只好暗示他,他又不懂,恨得我老师真是牙齿痒痒的。唉,蒋小姐,这也是起初我
自己不好,我太替你同令表弟打算了,我因为眼看着你们已经花了这许多钱,所以
好省的地方总要想省一些,其实这承办检察官跟前是应该烧些锡铂灰的,如今是供
错一着,反而多手续了。”停了一会,他见我面色不豫,便又安慰道:“不过这承
办检察官人虽是十三点脾气,吸血的本领倒是很大的,要是我们同他讲斤头,包管
他来个狮子开大口,也是讲不落的。如今预备把这笔钱花在推拳头上,不也就是完
结了印我老师同这个推事也是好朋友……”
我毅然打断他的话说:“我看还是算了吧,公事要公办就让他们公办去拉倒,
预备一个死哩,也要死得痛快些,不要被人家零碎吃光了,拿钱塞狗洞还得受气。”
张律师也咧着嘴巴笑道:“蒋小姐,你这可是怪我办事不力吗?史先生这件事
可是真不容易办哩。人家都知道他得了二十根金条,这就不想大家分润些,还肯给
他白帮忙吗?不然呀,就凭我张某人这些面子,怕还不是闲话一句,还要用什么金
呀银呀的。蒋小姐,一个人要想得明白,钱财本是身外之物,什么地方来的自然还
从什么地方去,只要财去身安乐,像史先生这般人才,还怕出来之后没有别的方法
去弄钱吗?”我听着觉得万分刺心,以后便决定不再去理他了。
史亚伦在地方法院看守所里也混得熟了,他们得了他的好处,便替他设自去,
叫他装病住在监狱医院里,可以自由行走,不必再挤到普通监房去了。他似乎不再
像从前般恐慌畏惧,他只觉得这是无所谓的事,在监狱里他还认识了许多朋友。大
家谈谈犯罪的经过,有许多人都是累犯了。”在这个社会上,不犯罪又去做什么事
呢?我们并不后悔不该犯罪的,只是后悔犯罪行为欠续密,致被抓了进来,进来以
后又没有大亨帮忙,以至委屈了这许多天罢了。着许多比我们犯罪更大的人都逍遥
法外,说起来我们还是冤枉的哩。”他们的意见大致是如此。
史亚伦在写给我的信中也说:“我起初只觉得以后是完结了,没脸再见人了,
现在才知道这是无所谓的,社会上大骗子多得很哩。我只不过骗一个不相干的外国
人,得了这区区二十条,又有什么罪过呢?更何况这二十条现在已经有大半数给别
人转骗去了,而我自己并没有享受过什么,今天却还在这里面受罪,我的罪与罚又
是多么不公平呀。唉,小眉,你不知道其实谁都在做着犯罪行为呢?譬如说最普通
的便是有配偶者与他人通好,商人滥发支票等等,这不都是犯的刑事的吗?只是对
方不敢或不愿告发,他们也就无所谓了。我现在只是难过自己的不幸,而再没有什
么惭愧与悔恨哩。”
监狱生活不能予犯人以觉悟,却更把他们教唆坏了,这又岂是立法者初料所及
的吗?史亚伦究竟是一个聪明青年,误入歧途,终究会觉悟的,我要救他出来。
结果是我假借窦先生的名义,向另一个有地位的人说了,由他去说情,这样史
亚论就当庭交保出来,这件事情仿佛也淡下去了。
二十一、以怨报德
史亚伦出狱的时候简直像一个活鬼。先是庭论交三万万元书面保,我听着吓了
一跳。后来经人解释说,这书面保就是铺保,意思是要一家资产价值有三万万元的
店铺作保,不是要你们付出三万万元现炒来,我这才放下了心。
于是我就打电话喊了一辆汽车来,史亚伦也同出去了,还有一个司法警察跟着,
生怕犯人半途逃脱之意。我们在路上约定由我失独自进店去,同他们说罢了,再叫
司法警察拿了空白保单去填写,而史亚伦则只好坐在汽车里等,因为他的样子太骇
人,走进人家店里去不便。
于是先找到一家熟朋友在做经理的大商店。朋友见了我先是很客气,泡茶递烟。
后来问知其事,便立刻显出尴尬样子道:“这可如何是好呢?这里是股份有限公司,
一切都得听董事会决定,我是做不得主的。史先生的保单今天一定要弄好的吧?若
能多耽搁几天,或者我还可以替你们到别处想想法子看。”我碰了一个钉子,只好
红着脸退了出来。
又到另一家商店,负责人不在。再到第三家,是独资开设的老法店家,老板戴
上老花镜,把保单看了又看,说是:“啊!被控诈欺取财吗?黄金二百两……啊啊,
这个责任我可负不起,蒋小姐,对不起!对不起!”他抱着拳头连连向我作揖说。
我向他解释道:“诈欺多少黄金是他的事,你只担保他随传随到,可不会叫你
赔钱的呀。”
他呵呵笑道:“脚生在他的肚子下面,我怎么能够担保他随传随到呢?哼,不
要过几天他到溜之大吉自己到别处去享福了,叫我这个没有拿到黄金的人倒替他顶
缸受罪。好小组,你可千万别捉弄我哪!”我又不得不默默退出来了。
如此接连撞了六七家,都没有成功。司法警察不耐烦地说:“史先生同我们是
好朋友,我们弟兄都愿意帮他忙的,你只要找一家小店,不论他的生财值几钱,只
要有张营业执照就行了,法官他老人家可不见得亲自来私行家访呀。”
史亚论自己也着急起来,说是天气晚了,若觅保不得,仍得还押在看守所里,
要等下次开庭时才好再出来呢,这可不是要急死我了。想了片刻,又说:“你的朋
友都是‘正人君子’,怕多事惹祸,拿这种事情求他们是万万不成功的,我忽然想
起我有一个熟人叫做小丁的,他开一片杂货店,刚收歇了,预备把店基顶出去,不
知现在可已经顶出去了不会?否则他的营业执照现在的,许他些好处,叫他盖一个
图章,不就得了吗?”司法警察也觉得他言之有理,我们就决定去找小丁了。
史亚伦叫我进去把小丁喊到车里来,把这个意思对他说了,小了也踌躇不决。
“我们是好朋友,亲兄弟一般的,你大哥今天有事…不改…不过……”
史亚伦说道:‘哦的事,不瞒你说,就是窦先生给说好的,他老人家一个命令,
你想法有敢不依吗?畴,这位将小姐就是窦先生的女朋友,她现住在窦公馆里所以
后来的麻烦是绝对不会有的,你放心。我们是要好朋友,我还会来害你吗?而且…
初且我也知道你近况不大好,我们可以一块儿住,不分彼此。假使你需要资本,我
也可以替你没法弄些…。”
小丁听到这里早已眉开眼笑的说道:“这个你老哥还会不照应兄弟的吗?兄弟
目下刚巧有一笔好生意,好机会,就是缺少本钱,假使你老哥前代我暂垫一万万,
不过半月就可赚钱三四倍,那时候不但本利全数奉还,还要请你老哥痛痛快快喝一
顿哩。”
史亚伦皱眉道:“此刻且不要提这种没要紧的话吧,我问你这事究竟怎样?你
若肯帮忙替我做一个保,明天我准借给你五千万元,好不好?”
小丁沉吟片刻,就说:‘戏看这样吧,你老哥的事兄弟就是赴汤蹈火也要去的,
别说盖一个章。不过……不过最好访蒋小姐‘转保’一下,大家负些责任,好不好?”
我顿时觉得为难起来。这才想到刚才空跑了七八家商店,别人也自有其苦衷,
不能瞎怪他们的。
但是史亚伦现坐在我的旁边,我总不好意思说出推辞的话。只听得史亚论已经
代回答道:“这个没有问题,明天就请待小姐写一张给你便了。”于是小丁就领着
司法警察进屋去办手续,史亚伦轻轻对我说:“你不必担心,我现在也颇懂得法律
了,你在小丁跟前替我转保,是只对小丁负道义上的责任,却不对法院负法律上责
任,假使我逃跑了,法院总归向小丁要人,决不能牵涉到你身上,就是小了把你的
转保书呈上去,也不发生法律效力,他是仍旧有便利脱逃罪嫌,不能卸责的。”
我听了半信不信的,又问:‘称准备逃吗?”他笑道:‘俄为什么要逃?你放
心,我们以后要好好计划,也许小了所说的生意真可靠,我倒也想投资一些。”’
手续办妥了,史亚伦谢了小丁,叫他明天到我家来吃饭。司法警察也拿了保单
告辞走了,史亚伦送他一百万元,他似乎颇为满意。“我们现在就回家吧。”我说。
但是史亚伦说他现在褴褛到如此情形,怎好到我家去,不怕给我的孩子及女佣
见笑吗?他说他先到浴室去,D4我随后送衣服来,衣服送到以后就不必再在浴室门
口等候了,可以先到文雅咖啡馆去坐着,等地出来一同吃西某,跳舞,喝咖啡……
他仍旧回到花花世界来了,一些也没有改变,几月来的监狱生活在他好像做一
场恶梦。洗澡理发过后他又整齐漂亮起来,只不过脸色稍苍白一些。
“祝你前途光明!”我举杯向他说。心里又打算该用什么话去感动他,使他以
后弃邪归正。
“谢谢你,谢谢你。”他把酒杯碰了我的酒杯一下说:“这几个月来多辛苦你
了。”
我鼓起勇气问:“你以后预备怎样呢?”
他严肃地回答:“等明天同小丁商量有量再说。”随后他又发挥理论,说我专
爱交“正人君子”,其实同这种人做朋友,是顶多无害而决不能得到什么好处的。
不如结交一些你所谓“坏人”的朋友,他想利用你,你将许就计,反而利用了他,
岂不是好吗?
“明天你不必写什么转保信给小丁,这种话说过就拉倒,还讲什么信用?虽说
写一张也不要紧,但可以下写总还是不写的好。好在他的图章已经盖下去了,难道
还巴巴的向法院去退保?等我明天先给他些甜头尝尝。他也就不好意思向你提起这
句话了。”史亚伦一面吃一面同我说话。
但是结果他并没有利用着小丁,相反地,他把所有骗来的金条,除已用掉部分
外,其余就做了几套西装,花天酒地过了半个月光景,又同小了商量做大买卖,叫
小了押运货色,棚里糊涂的都给小丁混得精光。
小丁是一个穷光蛋,史亚伦也没奈何,而且仍旧让他跟着自己同吃同住的。而
我虽然也曾跟他们同吃同玩过几次,因为气味不相投,反而渐渐的疏远了。
自从出狱以后,史亚伦只送过我一双皮鞋。他也曾抱歉地对我说:“我们是自
己人,不能说树木材的。现在我与小了合作生意,将来获利有三四倍厚,自然资本
愈张罗得多愈好,所以我自己的冬大衣也还没有做呢,等到货色运到脱手后,我一
定要送你些贵重东西。”
但是他后来连本钱都烛光用尽了,我的贵重谢礼自然也落空。我虽说并不是贪
图他的报酬而替他奔走的,但是眼看着他们自己挥金如土的图享乐,而对于我这么
一个曾出过大力的人都只给予一句空口人情,总也不能不有些生气吧。我决定以后
再不管他的事了。
不料他却还要来寻事,有一次他竟开口向我借钱了,说是:“这次又有一笔生
意可做,我一定要捞本,就是缺少些资金,请你暂时借给我一万万,利息算是三角,
好不好?”
我说:“我又那里来的钱呢?”
他劝我不妨拿金子兑掉,因为他不到一个月就可把本利还清,那时候金子不会
涨的。他还说:“再不然,你就把金子借给我,我出金子利息,按月五分,好吗?”
我不信任他,因此坚持不肯借钱。
他可恼怒起来,说是:“你连这些都不相信我吗?我当初把十八根条子统统都
交给你藏好,你看我对你又是信任到什么程度呢?”
我说:“你相信我是你的事情。况且我也总算没有辜负你的信任,我不是把这
些东西统统给你藏得好好的,到你出来了就统统还给你吗?”
他冷笑一声说:“统统交还给我?你再想想,我所收到的恐怕不到半数罢了。”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这才对他说:“你是在讹诈我吗?你自己知道这次
特别接见给人家骗去的,送首席检察官的礼的,以及律师公费等等统共要用多少钱,
我这里有帐,请你自己去瞧吧。”说着,我就把一张帐单拿出来交给他,这帐单在
他出狱后我曾给过他一次,而他那时连看也不肯看。
他赌气接过帐单去,默坐片刻,就又安慰我许多话,说他实在是从心里感激我
相信我的,请我不要多心。最后我们又到酒楼里去吃了饭。那张帐单却给他揣在怀
里,始终没有看,也没有交还给我。我也不再介意这件事了。
四五天后,史亚伦又来了。这次他的脸色很不好,眼睛通红的,我瞧着吓了一
跳。
他进来便把身子在我的床上一躺,说是:“我快要死了,连赌两天两夜,唉,
还输掉了二万万四千万元?”
我不禁又急又愁,说:‘称为什么要赌?输掉这许多钱怎么办呢?”
他冷笑几声道:“怎么办?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是因为做生意借不到本
钱末,只好去赌,赌赢之后就有本钱可以做生意了。但是现在……既然结果这样,
我就只有两条路走:一条是自杀,一条是再坐牢监。”
“……”我吓得说不出话来。心里只希望他快走,别逗留在这里,而且以后永
远不要再来找我。
他恶毒地注视着我的脸,似乎也看到我的心思,他笑嘻嘻的说:“你以为我死
掉你就干净了吗?再去坐牢监,料想你也不肯再搭救,哈哈,老实告诉你吧!我恨
你!假使你肯稍听我几句话,帮我一些忙,我也不会到如此地步的。现在我要死或
坐牢监也得拉你一同去,这里有的是氰化钾,米粒大一点到口里就完结了。再不然
呀,我是拼着一条命的,而且为上次的事,名誉早已扫地的了,而今官司还没有了
结呢,我可以告诉他们说是赃物在你那儿,好在你还有一张帐单在我手里,付首席
检察官礼品之类都开在上面,好,你现在所犯的是行贿与收受赃物罪,你知道吗?”
我气得几乎晕过去了,便窜上去拍的打他一个耳光说:“好的,我去,我去死
去坐牢监都不要紧……”他不待我说完就把我掀下来,叫我躺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儿,
他忏悔,他的眼泪也流下来了,说是实在因为着急,所以语无伦次,只要我肯再帮
他一次忙,他将永远离开上海到内地去了。
“我不要你拿出钱来。我若这样想我便不得好死。”他罚咒说:“我只要你依
我一个办法。这事情于你也有好处的。一些不为难。请你静静地听我说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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