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
是丙来表哥与大哥哥还有现堂姑夫接我们回来的。
已经提到丙来表哥好几次了,但对丙来表哥没有简单介绍一下,现在来插说。
丙来表哥是我舅舅的大儿子。其实我舅舅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 依照次序则
是;大表哥丙来,表姐姐(不知道名字),二表哥魏羊群,三表哥小羊。丙来表哥
比我大哥哥还要大不少,可能比我妈妈小十岁左右。他因与我们不同龄,所以我对
他并不十分清楚。他最明显的特征是下巴下边儿有烫伤的伤疤。据说是在小时候学
端碗吃饭,把一碗热饭给扣在了脖子里。我对他有清楚的记忆时,丙来表哥已经结
了婚。刚结婚时曾有过一些小摩擦,这很正常,哪家过日子不是磕磕碰碰的。大表
嫂叫荣,在我的记忆中,大表嫂永远是那么一副胖胖的样子,从来没有瘦过。不过
据说荣在做姑娘时是很苗条的,可一结婚,就胖了。我对她有印象也是在荣成了我
大表嫂,并且生了孩子,做了妈妈之后。有一次,因为丙来表哥抽烟没有在意,致
使家中失了火,把表嫂的嫁妆烧了不少,表嫂与表哥大吵了一架。不过,表哥与表
嫂在我的记忆中,一直感情很好。表哥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念伟,比我小一、二
岁,小儿子叫念涛,不知具体年龄。表哥很早就与舅舅分开另过了,也就是刚结婚
不久,因为我舅母很蛮横,与表嫂也合不好。至于我表姐,则模样极象我舅舅,连
走路的姿势也象极了。据说表姐在上学时,表舅母(我妈妈的堂嫂)有一次与表姐
开玩笑,说每天早上你上学走后,你妈妈在家中做好东西吃。在那吃不饱饭的年代
里,就这么一个玩笑,却使得表姐再也不愿上学念书了。舅母打、骂,什么方法也
使上了,却不起一点儿作用,表姐哭着就是不上学。后来舅母赶去把表舅母骂了个
狗血喷头。就这样,表姐失学了。我对表姐有清楚印象还是在表姐快结婚时:别人
给表姐提了亲,叫志刚, 不知姓什么,人很老实。 表姐来和妈妈说(这时舅母已
经去世了)。其实两个人倒是很般配的,都过于老实。我出来时,表姐的儿子(也
或者是女儿,我搞不清)已经好几岁了。二表哥羊群小时候特别的淘气,那时候跳
方格(一种游戏),舅母不让他跳,因为那时候人很穷,连做双鞋子的东西也很难
凑齐,为了使一双鞋子多穿些时日,舅母就限制他跳方格,他不听话,舅母生气了,
就不让他穿鞋子:“要跳你就光脚板跳。”光脚板他也照样跳,舅母就要脱他的衣
服。二表哥就反过来了,对舅母说:“每年都有我一份棉花,你还给我,我把棉花
在身上缠缠也不冷了。”二表哥还是个很好的建筑工匠,在一个地方工作干活时,
一个丫头看中了他(二表哥人长得蛮精神的),后来就成了我的二表嫂。二表嫂高
高大大的,漂亮极了,可不知为什么,就是与舅舅合不来,二表嫂的名字叫做什么
萍,实际上二表哥除了人长得精神点外,没什么好的地方,不好做事,还被拘留过。
我出来时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女儿很胖,是二表嫂的妹妹经常抱着玩。再说三表哥
小羊,他比我大一岁,还有些口吃。是邻居一位丫头看中了他,但她父母不同意,
两个人就私奔,东奔西跑,也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后来又跑到我姐姐家呆了半
年,详情就不知道了。
我们从山上回到了老家,大人们热热闹闹的,也不知是什么心绪。小哥哥回来
得早,已经上学了,早上他还上学,我们要回家的事儿,爷爷们怎么没有对小哥哥
说。我们是连夜赶路的——真应了归心似箭。早上我们到了家,大人们的事儿我不
管,小哥哥一见到我,高兴极了,可没什么好玩儿的,在山里只有牛没见过羊,邻
居有一只山羊 ,小哥哥就对我说:“咱们去放羊。 ”于是带着我就跑到邻家去解
他家的山羊。他家人吓了一跳:大白天的怎么出来了二个小强盗,二话不说就要牵
羊,问明了原来是我没有见过羊。
当然了,一系列少不了的应酬总是有的。
回老家后,我记得的第一件事却是丧事:一个老头儿死了。这老头儿到底是叫
假子还是贾子我也不甚明白,反正是这个音绝对没错。这贾子在解放前是个特别勤
劳的人,他硬凭着自己勤劳的双手创下了一份特别丰厚的家业。可是,这不仅没有
给他带来幸福,却使他在解放后戴上了一顶地主的帽子。就因为这帽子,压得他后
半生很辛酸。不光他自己,而且使得孩子也没有能够成得了家。有谁家愿意与一个
地主家庭结亲呢?地主可是“我们的阶级敌人”。有一个女孩子,叫张麦玲,小孩
子不懂事,有一次她问贾子:“不知道地主老汉儿是什么样子,人家都说你就是地
主老汉儿,是吗?”贾子说:“是呀,我就是地主老汉儿。”贾子在回答这小女孩
儿的话时,到底心中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我想一定是悲哀、寒凉的成份多些儿。他
回答完就默默地蹒跚而去。
贾子死了,是死于心情的长久压抑。他死了,留下老婆、孩子,老婆子与儿子
一块儿生活。儿子叫庆申,与我叔叔岁数不相上下,因没有成家,就胡搞一通。一
会儿卖小挑,走村串乡;一会儿又去搞个爆米花机子……总的来说吧,反正他是不
务正业。在七、八年前终于招去给人家做了女婿。贾子的老婆呢,虽说活着不享福,
但死时却是十分的利落:那天,儿子想吃烙饼子。妈就烧火,儿子庆申在上边照看。
老太太呢,只觉得发困,儿子说:“妈,你看,怎么烧火还睡觉。”老太太说:“
不知怎么了,只觉发困”。说着就要往地上躺,儿子要去把老太太往床上扶,可是
去一看,已经没有呼吸了。
现在说的是贾子。他死了,我总得让小哥哥带着去看,我一个人害怕,我害怕
死人。别人老吓唬小孩子,说死人会变成鬼。那几天,小哥哥一放学,就带我去看
“贾子的那个窝”——贾子的坟。我记得小哥哥也不知道该怎么叫,反正见是往地
下挖窝,就叫它“贾子的那个窝”。我们只敢去看坟,而不敢到他的灵堂那儿去,
我们都害怕。
我刚从山上回来,与同龄娃娃们不认识,就不敢在一起玩。我只能跟着小哥哥,
做他的尾巴,随小哥哥到学校去玩。学校离家很近,小哥哥上课,刚开始我在外边
儿玩,后来我就也坐在后边儿,我不吵不闹,若累了就自己到外边儿去。有一次,
吹过了上课哨子,小哥哥就大叫:“上课啊!”因小哥哥也刚从山上回来半年,一
时还没有改过来口音,把“上课拉”念成“上课啊”,而且口音还很重。老师就训
斥道:“喊什么,说话太好听吗!”老师叫张修骞,以“严厉”著称。其实什么叫
严厉呢,就是“厉害”,就是“恶极了”。我很害怕,在我的印象当中,最厉害的
就是爷爷,他整日里冷沉着脸。其次是舅妈,她经常骂人。但这都是另外一种令我
怕,只有这张修骞老师的一声不是训我的话,令我打心中害怕。我哇哇大哭,老师
又撇下小哥哥,对着我一迭声的喊叫:“哭什么哭!”我竟然连哭也准哭,走我是
不敢的了,如此的捱。我还不是学生,只是跟小哥哥来玩,竟然也遭这样的训斥。
这就促使我从小立下了一个志向:长大了也当老师,训斥别人。可是呢,小娃娃们
的志是胡志,过后就忘了曾立下过这么一个志向,没想到我现在虽说没有老师的名
份,却也是实际上做了老师。
虽然我挨了老师的一顿训,但我跟小哥哥到学校玩这一段时间,绝对没有白费。
我很快学会了从一数到一百,那时候妈妈晚上总做鞋子什么的,我就拿着书一页一
页地翻着数数,我不识字,但会数数。妈妈很高兴,就给我讲故事。讲一些莫名其
妙的故事,大多都是什么人常做好事感动了天上什么神仙,于是得到好报应,不是
娶了一个好媳妇,幸幸福福地过上一辈子,就是也上天做了仙家之类的这些。还有
诸如神笔马良、嫦娥奔月……
秋天里,我爷爷死了,到底是什么病,我不知道,爷爷总是吸烟,在文化大革
命前期受尽了折磨。就这么早早地死了,死时只有五十多岁。大人们的悲伤与我们
小娃娃们无关,为了争夺一块儿孝布,还与鹏岩(我大姑素珍的儿子)表哥打了一
架。我自然是打不过他,被别人拉开了。
就从这一年开始,在记忆中我有了劣迹。越来越不象话,直到现在,成了这么
一个不可言说的人。
我家东邻有一位老太太,记得她的脸极其的黑,而且整日里总是板着面孔,老
象别人都欠她什么没还似的,更给人一种阴森之感。但我不怕她。她老爱到我家院
子里边儿晒太阳,我奶奶岁数也大了,两个老人就坐着说些闲话。我呢,说来什么
事儿也没有,仅只是为了高兴取乐子开心,老太太坐在凳子上,我就拿根棍子去撬
老太太的凳子,让老太太坐不稳。她一骂,我才高兴得拍着手笑,不定哪一次一下
子把老太太摔倒了,我更高兴。这位老太太据说在没解放时也很有名气,讨过饭,
后来做妇女组织的头儿。解放后,就没什么用了,只落得个讨人嫌弃的地步。她对
什么都看不惯,连儿媳妇也看不惯:两个人不和,老吵架。妇女们吵架是极难听的。
老太太骂:“你死尸[KG-*7/9][HT7,6]必[HT]”。儿媳妇就还:“你那尸[ KG-*
7/9][HT7,6]必[HT]是活的,还会跑路。”这些脏话通通都有。 老太太临死时很
奇怪,病得厉害,在床上一直是昏迷不醒,棺材店给钉做棺材,在棺材做好的那天
中午,忽然起了一阵旋风,从老太太家坟地那儿起来,先是旋向棺材店,而后东旋,
旋过老太太的窗子边儿,停在这儿一会儿,又向东去,渐去渐消。这一阵旋风可真
不小,随着旋风的远去,老太太就此咽下了气,临终时脸上终于挂上了她后半辈子
唯一的笑。
冬天里,不知怎么了,水痘大流行。我们差不多同龄的孩子中,大都患了水痘。
我们几个弟兄也不例外,小哥哥、我、弟弟,都患上了水痘,人都瘦了,过了好长
时间才好,这场水痘,使得学校也停了课。
当时我才虚岁六时,可是却喜欢与女孩子玩。为什么呢,不为什么。好象是与
男孩子们玩时总爱打架,而我总打不赢他们,于是我喜欢与女孩子们玩。水痘还没
有好利落,我就起来了——小孩子们都这样,让躺真的躺不住。去找人玩儿,不管
是谁,有人玩儿总比一个人强得多。有个女孩儿叫雍芍,比我大一岁,左眉头上有
一粒大大的黑痣,我们就在一起玩儿,玩抓石子什么的,反正这本该是女孩子们的
玩法。
哥哥姐姐们都上学了。冬天里我只能带弟弟玩儿。
那时小哥哥所学的科目只有语文与算术二门。我记得那一年的语文课本封面上
是画了一个小姑娘,手中拿着一把花。书刚发下来,姐姐对我说:“去把语文书拿
过来。”我不认识字,而姐姐却骂了我一顿,说我连语文、算术也分不清。我是真
正不知道,但我仍觉委屈,一直好几天不愿理睬姐姐。
这一九七六年,可述说的事儿不多。
这年,中国发生了几件大事,对我们有些影响,但对我们娃娃们来说,波及不
大。而我又挨不住次序,就想起哪件说哪件。实际上这几件国家大事,只要找资料
绝对能顺着个次序来说的,但我看没必要去找资料,那样显得不自然。
先说说唐山大地震。我这里只说琐碎事。那几天,一直在下着大雨,而且连下
好多天。当时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因为老天爷么,无非就是晴、阴、雨、风,
下大雨也正常,可后来听消息说是大地震了,很厉害的。我们也不知道地震(其实
我们当地叫地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奶奶就告诉我们说,大地是一只大鳖驮着
的。在远古时候,有一个叫共工的,有一天他发怒了,于是就撞倒了不周山,这一
下天地塌了,女娲娘娘就炼五彩石来补天。忽然女娲娘娘又想,天既然能塌,地会
不会也早晚什么时候出事呢,若我补了天再来补地,我自己麻烦不说,该会有多少
儿孙——人类是由女娲娘娘造出来的——遭难啊。于是,女娲娘娘招来一只大鳖,
吩咐它来驮着大地。这只大鳖很尽职责,可是有时候它毕竟太累了,于是禁不得要
把身子动一动。它这一动,大地就也动了,这就是地动。这地动的灾难该比天塌地
陷要小得多——天塌地陷会是人类大灭绝,但地动只会是一个区间内有灾难。这是
一个美丽的传说,奶奶的说法与书上稍有不同。
大人们很惊慌,草草地在外边儿搭棚子(人们已经知道唐山地震过了,现在是
防余震),有的是塑料布,有的是柴草,不但丑而且陋。但是,人们为了安全,还
是住在这里边。白天还好,我们在房子里边睡觉,大人们不睡,他们防备若地震来
时把我们抱出去。我不知道地震的厉害,白天睡觉可不习惯,玩不成了不说,还得
躺在床上不准动,难受得要死。其实呢,哥哥姐姐们都没有睡着,也是睁着两只眼
躺在床上。晚上呢倒好,放着好好的房子不让睡,非让睡在草棚子里。爸妈这时候
反倒不让我们睡了,让我们日夜颠倒,这可不惯意,我们仍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过
了几天,天放晴了,说不地动了(这地动的名字,我们这儿的人说这是张衡起的名
字,我想了想,是因为张衡造了地动仪),大人们这才放心。
有个老太太,闺女在北京,刚好闹地震那几天,她去闺女那儿了。说晚上正在
睡觉时,忽然觉得房门哗哗直响,床也动了,左右也晃,上下也跳,但不知怎么回
事,老人们经事儿多,心中说可能是地震,但没有预报地震(唐山大地震时确实没
有预报),也不敢贸然喊叫,只是抱起小外孙就跑到了外边儿。闺女、女婿也跑来
了,大院中的人都跑出来不少,但都不敢说是地震了。我现在述说这件事,心中还
感到奇怪:当时明明大家心中都明白是地震了,可为什么都不说出。当平息了之后,
人们才又回到房中,但再也睡不踏实。
再说一件是毛主席逝世。这一年一下子去世了三位领导人,但其他二位我无印
象。那一天,原本是大晴的天,可是在将近中午时,起了一些看不见的云(实际上
也不该叫云),因为太阳不再明亮,成了昏黄的色彩。看不见一点儿云,但太阳就
那么不亮堂了。忽然有人指言:“看,太阳边儿上有一颗星星。”人们看时,真的,
这可绝不是骗人,那么多人都看见了。星星还一眨一眨的,直到半下午时才不见了。
人们都感到奇怪,谁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但到第二天,就得知了毛主席
逝世的消息。以科学家们的目光来看,这大白天出星星自是另有一番解释,但总有
些不妥,为什么这时间刚好在毛主席逝世时, 说这是巧合只能是令人不能心服的理
由。有人传言,说毛主席逝世惊天动地,使得天上也出现了异常的征兆。这传言虽
被正派人士斥为迷信,但解释的理由也不无道理。人们さ睦恰薄T诨捣ǎ悄ё
樱静皇欠饙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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