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自杀,对现代人来说,变成一种得到目的的手段。
现代人动不动以自杀做为逃避现实的手段,邵第九可以说最了解不过了。因为他是
外科医生,每天至少处理两件以上自杀案件的急救手术,以前人自杀,大多选择上吊了
结一生,因为那种方式快速简洁,只要一把椅子、一条绳索就能顺利归西,不过到了现
代,可就五花八门花样百出。
倘若有人为了求婚未遂而以自杀相逼,邵第九算是头一遭碰到。
这天刚好轮到邵第九执班,直到三更半夜他才拖着疲累的身躯回家。
打开家门后,邵第九习惯性把皮鞋踢得老远,跟着解开勒紧脖子整天的大领带,把
公文包扔到看不见的地方,然后才以最轻松无比的姿势跳进屋。
进入客店后可就不轻松了,瓷砖地板一尘不染,茶几上留着小灯,映出与早晨离去
时截然不同的景象……
书归书柜,杂志摆进桌底下,外套挂在衣架上,垃圾筒里空空如也,几乎每一件事
物都变得井然有序,连天花板上的蜘蛛网也离奇失踪。
如果不是仙女变魔术,他知道谁来过了。
王美云,绍第九大学时就认识的女朋友,交往九年又八个月的爱人同志,只有她才
有“闲”有“贤”做这么吃力不讨好之事。
想到她,邵第九不自觉地垂下嘴角,接着眉毛也垂下了,两手也跟着垂下来。这就
是人称邵第九的终生伴侣,喜欢把他的东西归回她的位;因此邵第九的窝变成王美云的
家,整洁、干净、带上面具。
卧房门虚掩着,隐约也留下一盏灯。
做什么呢?
王美云不会做徒劳无功之事,点灯自有她的目的,是为了让他看。
看什么?
可以想象,她买了极性感又宽松的睡衣,可能缀满无数繁华的花边蕾丝,也遮掩住
她近三十岁逐渐发福的身材。
他下意试地反胃,王美云早已不是记忆中的娇小模样,而是一尊向横发展的小航空
母舰,她变胖了。
坦白招认,邵第九不喜欢美云变胖的样子,自从她担任疗养院营养师之后,病人比
以前更瘦,萤养师却变成营养过剩。
“没办法,每样东西我都要试吃,结果重了五公斤,其实也才五公斤而已,很快的
我就能减回来了。”美云安慰他,随即吞下一大块超重、超量、超质的奶油蛋糕。
她的脸圆得更厉害,如她所言:五公斤不算肥得太厉害,可是若长在只有一百五十
公分的小个子身上,就成了快撑破的气球。
如果一个男人为女友发胖而变心,这男人该遭天打雷劈。毕竟九年感情非同小可,
起码是邵第九忍耐的成果。
他和王美云就读同一所大学,从他迈入人生新里程碑开始,王美云便霸占他所有视
线。
他忘了他们怎么相识的,反正年轻人很容易能相识;怎么相爱,他也记不太清楚,
反正年轻人很容易就能相爱。从此以后,她顺理成章地变成他朋友,变成他的邻居,变
成他的女朋友,现在变成他的情妇。
过程演变非常容易,他很忙,忙着读书、实验、考试、实习等等,当他一有空,美
云便拥有他的全部空闲。
“邵第九,你不可能再碰到比美云更爱你的人了。”
很多朋友如此告诉他。
他很想告诉他们:只要王美云让出一些空间,邵第九可以轻易爱上任何女人。
这些话,九年来他苦无机会对她说。
直到八年前,美云向他提出“必须”结婚的事实,他才发现原来“必须”就是女人
唯一目的。
她侵占他家里,霸占他仅剩下还能幻想的大床,除了调整他的生活步骤,更想改变
他不拘小节的习惯,她敢擅自打开他的抽屉乱翻一通,她敢打开他的冰箱乱吃一通,她
敢打开他的衣橱乱穿一通,她敢打开他的日记乱看一通,现在她要打开他的心,证实到
底有没有她存在!
他蹑脚轻轻地坐在沙发上,局势反倒像他侵入别人的家。
他不想如她所愿跳到床上,不想看她娇柔做作褪去衣裳以为性感,不想翻云覆雨后
听到她如雷的打呼声,不想清晨不到六点被她赶下床,不想开车送她去疗养院,不想听
她满腹家常闲话,总之,他对有她的生活已厌倦透顶。
其实发生于他身上的遭遇,是正常男人必经过程,相识——恋爱——结婚——生子。
但是邵第九依然不甘心。
为什么?他从未有过第二个女朋友,也没有第二个女人想栓住他,恋爱过程除非有
第三者介入,否则很难起波折。
后来,终于被他想出一个充分的理由,原来,这场平凡的感情,是由美云选择他,
而不是他所渴望追求的。
常常,当美云枕在他肩上呼呼大睡时,他竟然莫名其妙地想起另一个女人,他不认
识的女人,只是一个模糊影子,一个看不见眼睛嘴巴的黑脸。
所以他拒绝美云多次的求婚,他心里明白当美云得到目的,等于同意让美云主宰他
们共同的生活。
他很容易能预卜婚后情景,像看了上半部就能预知下半部之滥情小说,结婚后的王
美云不再在意邵第九,只管柴米油监芝麻绿豆的琐事,以致让他有机会向外发展。然后
他遇到了另一个女人,不管哪一种女人,只要和美云稍微不同,他都会乐于发生人人所
唾弃之婚外情,最后他们的婚姻必然变成悲剧收场。
既然邵第九能预期悲剧收场,不如逃之夭夭,因为装蒜比装作多情简单许多。何况,
如果临时决定和美云分手,悲剧恐怕来得更快,所以,要等到邵第九想到万全之计后,
才能和美云摊牌。
为此,邵第九己足足苦恼三年,他始终想不出令人信服的好理由。
因为他害怕女人的眼泪……
“邵第九,你这千刀万剁的该死家伙,为什么早不和我说,为什么浪费我九年青春
才得到这种下场?青春是女人的一切,我把一切都给了你,而你却轻言一句别离就想打
发我走,你……你休想!”
从不哭的美云哭得惊天动地。
“不……不要,不要,你不能说走就走,第九……我爱你,没有你我会死,我真的
会死,不要用这种方法杀我,不要杀我……”
从不掉泪的美云哭成泪人儿。
“哈哈哈,休想赶走我!如果你以为分开会要了我的命,我先一刀杀了你!”
从不拿刀的美云……一刀刺穿他心脏!
想到这里,邵第九怵目惊心,脸色白得吓人,他没被美云吓死,反倒被自己吓坏。
他喘口气,觉得身心俱疲。突然,面前的景象吓住了他,他望见茶几上摆了一张纸,
上面写着血红大字。
像血……还滴下印子……他瞠圆眼珠子,额上冒出冷汗。
今天,你一定要给我答案,如果不和我结婚,我就死给你看!
他努力眨眼,血字在眼前跳动,他几乎看到躺在血泊中的美云,面孔扭曲得可怕,
两眼睁开,里面有恨……
他再眨眼,下面有一行用红色原子笔写的小字。
吓死你了吧,我用红药水写的,可是别怀疑,说不定那一天会变成真的,哈哈!
他握住纸,稍稍喘口气,蓦然紧张的抬起头,确定美云还在卧房后,偷偷抬起双脚,
以生平最轻巧的动作移到门口,当出了门,再以生平所能用的最快速度冲下楼。
邵第九抓紧方向盘,横冲直撞地绕过大街小巷,他不知道要去哪里,那张纸条早被
他用力丢出车窗外,任凭呼啸狂风将之吹落。
心跳速度渐渐缓和下来,他才稍微清醒一点,为自己发神经似的暴动而笑。
是他害怕的预言实现了?是美云附着的压力太大?还是工作太累、神经绷得太紧,
导致自己随时有崩溃的危机?
美云不过开了个玩笑,和平常一样,喜欢拿权威吓唬病人,她并不知道她在他身上
产生多大惊慌,或者她从未发现绍第九早已变心的事实。
他软弱无力的把车停到一边,垂下头,俯在方向盘上。
美云当然不会发觉他的心变了,因为变心要有理;而他还是和九年前的绍第九一样,
傻呼呼的得过且过,聊甚于无。
他没有新欢,没有爱上有夫之妇,没有荡气回肠一见钟情之热恋,更没有发现自己
原来是个同性恋者,他没有理由变心。
那是美云变了?她只比以前多了些肉,其它一点都没改变,只不过他无法再容忍过
去九年来她所给他的一切。
如果人生之路如此平坦顺利,那么横着走、直着走,和倒着走有何不同?没有经历
波折之变,又怎知爱情可贵;没有爱过人,又怎能体会被爱的美妙感受?他不爱美云,
即使她以死相胁,他也必须承认这点。
好了,现在怎么办,交往九年的结果,竟然发现自己无情无义,而且又毫无理由要
和对方分手。他不但辜负美云九年的青春岁月,同时自己也虚度九年时间。现在,他已
年近三十,好命的人早就携家带眷等着抱孙子,而他才要开拓自己的情感世界,可笑最
重要的,美云绝不会饶过他,她死也会化做鬼缠住他。
他忽然感到心灰意冷。
年轻——可以任意错误,即使当初意识到错误造成,却还是任其发生,直到无法收
拾。
既然错误已经造成,而他又无法幸免,若再任其延续终身,他会变得多么痛苦?他
不敢再想下去了。
现在,他还能忍耐,他们未婚,不住在同一屋檐下,偶尔心里埋怨美云一下,随后
各有各的生活、事业,要等到多日之后才能再聚首,偶尔互相安慰寂寞的心灵,邵第九
还是邵第九,不会变成“王”邵第九。
结婚后呢?他们必须生活一起。
一起吃饭,一起上下班,一起喝茶聊天,一起看新闻报导……,他一想到就头痛。
突然之间,他体会现代人爱自杀的道理——逃避的乐趣。
原来,很多事情,并不是是非选择能论定,与其活得痛苦,与其活得无意义,不如
自杀后再投胎,重新做人。
突然之间,他想到海边走走,不是想自杀,只是想找个安静地方,暂时脱离美云魑
魅般的阴影,而且如果高兴的话,可以纵身入海,从此不问世间事。
他真的把车开到海边,当他下车闻到海风味,又觉得自己愚不可及。
明天八点要上班,九点要开会,十点以后就要进手术房,然后不断有事要忙,而且
不可忿,开错刀更会要人命,他非要有十足的精神专注心力才行,但是他却一个人走到
海边,闻了一些海风,数了几块岩石,甚至还想自杀再投胎,这一切是不是太可笑了?
他才走了几步路就想回头了,可是月儿高高,四面宁静无声,凉风清拂面颊,海水
黝黑神秘,他被吸引了。
暂时脱离现实的梦境,他已经很少作梦了,星斗闪闪,月光皎洁,他突然想留下来,
捕捉一些逝去的色彩。
他站在高处看海,海水波涛汹涌,每次溅起的水花,都像想吞噬人的意志,而黑色
是神秘的,里头彷佛有另外的天地,和现实遭遇截然不同的领域,可以发挥想象力到极
致,甚至像一面镜子,照出前世与来生。
他笑了一下,觉得自己颇有诗意,平板无趣的外科医生居然诗意盎然;想前世,想
来生,不管前世来生,绝对比今世今生有趣许多。
如果想得太远,不如想想未来,未来的邵第九是什么样子?他想到担任妇产医师的
李大年,才大他十岁,肚凸头秃的,看起来比他老爸还老,他已经有四个女儿了,还要
再接再厉下去,直到李太太生出儿子为止。
十年后的邵第九,八成也和老李差不多,虽然现在他和大学时代没两样,头发黑得
发亮,背也挺得直,身材亦保持良好,可是当他娶了美云之后,难保美景依旧。
又想起美云,令他摇头叹气,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如果他不能自杀,还是回
到她身边吧,等到有一天,等到他崩溃为止,他就会和她提出分手。
他默默向海告别时,猛然发觉对岸站了个人。
由于夜深雾重,他没有看清对方长相。八成是同他一般为情感忧闷不乐的人吧,他
想。
每个人应有短暂独自沉思的权利,他不想破坏,转过身就要走,然后事情就发生了……
由他背后传来“扑通”一声,可想而知,那个人竟然纵身跳下水!
他猛然转回头,只看见海面上掀起高大的浪花,对岸早已不见人影。他吓坏了,马
上第一个反应就是:有人自杀!随即产生第二反应:他是医生;等到第三个反应:他也
纵身跳下水——救人。
袭面而来的海水冰冷透骨,邵第九卯足全力往前游,正义之光照亮他头顶,以前所
学的诗书、义理、道理、勇气什么的,全燃放出神圣光明。他只想到救人,那是一条生
命,不该轻易断送!
即将溺毙的人载浮载沉地拚命挣扎,剎那间他发觉生命原来如此薄弱,死到临头才
会发觉人“绝不肯乐意就死”,即使跳下水的前一刻意志多么坚定。
他伸手抓住那人的手,对方像抓住活命希望般紧紧扣住他,而且死命把他往下拖。
幸好邵第九曾担任救生员工作,救生信条之一便是:当溺者失措又不知如何配合救生员
时,可以直接把他打昏,然后顺利拖他上岸。
或者翻倒他,让他浮于水面,然后拖住他下颚游回去。
邵第九选择弄昏对方,此乃最轻而易举又不费吹灰之力的办法,凭他的医学常识他
向对方要害挥了一拳,对方立刻软绵绵地靠在他身上,他顺利将他拖上岸。
折腾了好久,最后他全身湿透地跪在地上喘气,被他救回小命的人摊软地躺在他身
旁。
他望着他,月光淡淡照着陌生人,他终于发现他不是“他”,而是她,她是个女人。
湿透的白色衬衫紧紧里住她的成熟躯体,因而露出她凹凸有致的美好线条,她穿着
一条式样简单的直统西裤,有意无意地展露她的两条修长美腿,她像杂志上走下来的模
特儿,只是服装样式看起来有些过时。
他情不自禁的将视线往上移,她的皮肤洁白,下巴削尖,有双大大的眼睁,浓密的
长睫毛铺盖其上,可惜脸色太过苍白,嘴唇也失去原来颜色,整体看起来不算惊艳,但
依稀可见一股高雅气质。
他愣愣地注视她好久,不禁为每个自杀人惋惜,这么年轻美丽的女孩,竟傻得以自
杀结束生命,真是可悲、可笑。
是否和他一样,只为逃避一个女人的求婚,他轻笑起来,没有人会傻成如此,她势
必遭遇极度悲痛的事件,才让她狠下心以自杀了生。
被男人拋弃?
失去挚爱?
生意失败?
或赌博欠下一屁股债?
反正,邵第九己尽了道义,至于等她醒来后如何解决问题,那就不关他的事了。如
果她还要自杀第二次,他亦无权阻止。
可是他却一直坐在她身边,迟迟不肯离开。所谓送佛送上西天,他不能就这样放下
她……
她静静躺着不动,他静静审视着她,他猜她某一时刻应该醒了,但她却坚持保持原
状,直到他等得不耐烦,忽然有股恐怖念头升起,以为她真的死了,于是他急得伸手摸
她鼻息,触到她小巧的鼻尖时,她猛然掀开眼皮……
他的手伸到半空中霎时停住,她的眼神也跟着停住,以一种非常惊异、惊异得不能
再惊异的眼神瞪着邵第九,他有点尴尬又带点生气。他想她真失礼,遇见救命恩人非但
没有感谢言语,反而表情活像撞到鬼。
她黑白分明的瞳孔中,反应出他的模样,虽然狼狈不堪,但不至于到能吓死人,可
是她的表情的确像快要被吓死。
接着,她脸上的肌肉慢慢抽动,眼睛开始转动,却片刻不离开他身上,用那种想把
他看入骨髓深处的看法,从头到脚、从脚到头……,他被她看得难堪极了,忍不住摸摸
脸、摸摸手,想不透自己哪点值得她吓成这样。
气氛持续着,他忘了自己是她的救命恩人,反而像待宰的恙羊般被她紧盯着。最后,
终于她喘过气,先用力摇摇头,既而眉毛纠结起来,然后自嘲似地笑了。
“不可能——”这是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声音甜美悦耳,不过却难以明白意思。
不知此“不可能”乃她自己不可能自杀,还是自杀后不可能被救起?但是这种哑谜
打太久就不好玩了,邵第九逐渐失去耐心,他只想听她“应有”的道谢后,然后拍拍屁
股离去。
“小姐,下次自杀时要找个无人的地方,不然又被人救起就糗大了。”他先调侃她
一句。
万万没想到,听了他低沉富磁性的男性声音后,她又是一副快要被吓死的模样,就
像从他喉中听到鬼哭神号似的。
“这是你的声音吗?”她发抖地问,额上冒出汗珠。
他张望四周,海边只有他和她,如果这声音不是他的,就真的是鬼哭神号了。
“没错,这是我的声音,如果你不喜欢,我也没办法,因为它是与生俱来的。”
按着,她又以那种吃人眼光看着他,直到他忍无可忍为止。
“你是否被海水冲昏了头,还是你本来就是精神病患,你再这样看我,我会以为你
对我有意思!”
她不能体会他话中的嘲讽,只是瞪着大眼看他,从脚底移到发梢……
“请问你的头发是真的吗?还有,你是不是一直就很瘦?”
他确定自己已经受不了疯言疯语,于是跳起来骂人。
“我的头发一直都是真的,很瘦也是真的,你跳海自杀是真的,我冒险救你一命是
真的,但是如果你再胡言乱语下去,那我真的会怀疑你自杀是假的,你根本就是疯子!”
“不……小九……先生,对不起,我认错人了,我把你当成另一个人,请不要生气。”
她急急说着,脸上有无限哀愁。
小九……?他好象听到她说小九,许多亲昵朋友会叫他小九,难道她认识他?不可
能,他生命中从未见过这个女人。
他又坐回去,不是因为她可能认识他,而是她虚弱地撑起身子令他同情。
“我很像你的朋友吗?”他放柔语调。
她点点头。
“丈夫。”她告诉他。
他喔一声,感到失望,又觉得这股失望来得太好笑,难不成救命场面就非得发生罗
曼史不可?
她环抱双膝,眼眸闪烁不定,不管会不会发生罗曼史,他不想就此告别。
“为什么想不开?”他傻傻地问。
她的黑色眼眸立刻蒙上高深的阴影,他感觉到她的肩膀轻轻颤抖着,勾起他潜伏的
好奇心,想知道她的遭遇。
“我想……一时冲动吧!想着跳下去会如何?想着想着就真的跳下去了。”她苦笑
着,残余的海水顺着她的窄小脸形滑了下来。
真希望她不要常常想着想着就跳下水,否则世间就会减少一位美女。他想着想着脸
红了起来,她不很美的,只是天很黑,海很远,她是个女人,他是个男人,所以她变美
了。
她发现他忽红忽绿的脸色,眼神泛起怀疑,他急忙收住胡乱的思绪,嘴边拚命找话
题掩饰愚蠢。
“为什么?”
刚才问过了,他发觉自己笨得可以,又啰唆得可怕,他只不过救她一命,不代表她
该告诉他完整的故事,况且又不关他的事。
不过……她始终没有向他道谢,他冒着生命危险救了她,而她连一句道谢都没有,
或者就该为这个理由继续留下来。
他心里舒服多了。
她终于说了……
“我丈夫他……”她斜看他一眼,“他离开了我,突然间我发觉被拋弃好难受,大
概就是这个原因吧!”
“你们结婚多久?”随着好奇心兴起,迫使他多留了一下。
“十年。”
他难以置信地仔细看她,虽然黑暗中难以看出她实际的年龄,可是凭他的医学经验,
不可能错看这么大距离,她看起来顶多二十五岁。
“十年?那也过了七年之痒,为什么现在他才决定离开你?”他闷闷地问。
她笑得苦涩,宛如喝了碗淡茶。
“你很像他,真的好象好象,所以当我看到你时才会吓成这样,不过你不是像他现
在的样子,而是他年轻时的模样,我刚认识他时,简直和你现在一模一样。”
“那我真倒霉。”
他装作漠不关心,不过嘴角忍不住瘪下来,看他气的模样,她轻轻地笑了。
“这样子更像。”
她笑得更开心,洁白的肤色印上一朵粉色微笑,他却看得焦躁。
“你丈夫现在长得什么模样?”
他忽然想知道怎样的男人才能与她匹配。
她眼中立刻蒙上绚丽的色彩,像极了每个恋爱中的少女。
趁她未形容前,他先悄悄暗忖对方长相,如果如她所言她老公年轻时像他,一定就
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帅哥,想必中年之后更添成熟风采,充满自信又迷人的男性魅力。他
想的也就是邵第九过了四十岁以后的样子。
“他变了很多,现在头秃了,背驼了,腰也肥了,而且有心脏病、高血压……”她
还要数落下去,却被他大吼一声止住。
“那你还要嫁给他,为他自杀?”
他重重喘息,她说的当然不是他,但是他不知自己为什么生气?大概凡是人,只要
听到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就会忍不住暴跳如雷。
她惊奇地张大眼,他警觉自己严重失态,遂转过头回避她的目光。
“不管他变得如何,我爱他。”她坚决说。
对了,就是这个理由,爱……
可笑也可悲的理由,所以能让一朵鲜花甘心插在牛粪上,让情人眼中出西施,文人
雅士才想得出的好理由。
她掀起眼帘偷偷看他,他还在跟自己生气。
“你知道吗?我老公……他也是救了我一命才认识我,就是现在的情形。”
“喔,那可真巧啊!”他反讽道。
和她老公不同的,他遇到她时她已嫁作人妇。
按着,有一阵子他们各怀鬼胎不说话,直到被宁静的空气搅得心神不宁。
“你常常自杀?”
他没有看她,倒像和自己说话。
“不……我是……”她的声音忽然停下来,眼中露出惊恐。
“奇怪,我怎么忘了?我真的忘了那一次我怎么会下水的?”
他怀疑她暂时失去了记忆。
“八成,又是想着想着就跳下水吧。”他嘲讽地说。
她恍恍惚惚的,好象真的有点脑震荡。
“那时,他有个要好的女朋友,为了我才和她分手。”她试着勾起回忆。
喔,那她老公又多了一个地方和他雷同,他正想和要好的女朋友分手。
“而你当时却不知道今天他负了别人,往后他同样会负你的道理吧!因为负心汉有
劣根性,负一次成功后,以后就负成习惯了。”他酸酸地说着。
“是吗?我一直把他当成孩子。”她虚弱的叹息着。
他坐着看天,发觉一直谈人家老公是一件很可笑的事。
“你一定很年轻时就嫁给他了。”他用鼻音说。
她也学他看着天,声音渺渺涣散。
“错了,我三十二岁才嫁给他,他比我小三岁。”
他彷佛望见天空闪下一道雷,正好打中他鼻心。
他惊讶万分地看着她,好象她是外星人。
不可思议,如果她三十二岁嫁给她老公,那她现在岂不是四十二岁了?
他绝对不相信有人会保养得这么好,她脸上光滑得达一点点四十二岁的痕迹都找不
到,别说四,就是三,他也难以相信。
“你……你已经四十二岁?”
她点头,好象讥笑他不会看女人年纪。
太可怕,他可能遇上妖怪了,尤其三更半夜,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就在他惊讶得不能再惊讶的当头,她终于说了他已不想听到的话。
“谢谢你救了我一命。”
好了,他的目的已达到,她终于为他的救命之恩付出代价,管她三十二、四十二岁
的,他总算能安心离去,可是他的脚却抬不起来,像足足有千金重。
他看着她,黑色长发、白色衣裘,四十二岁的老女人,却有动人笑靥……
可恶的依恋之情又冉冉上升,他再度舍不得拋下她,他努力为自己找个好理由。这
样吧,如果她继续留在这里,恐怕有色狼把她当成十八岁而欺侮她,所以他不放心让她
一个人留在这里。
“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他莫可奈何地说道。
她轻轻笑了,四十二岁的女人……
“你知道吗?你现在又和我老公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她拍拍膝盖,并没有
拒绝他的好意。
“记住,我不是你的老公!”他赌气说。
他们走到停车地方,她惊讶地看着他的车,眼光又露出极度惶恐。
“怎么了?”
他打开车门让她进入。
她看他一眼,虽有满腹的话,最后决定不说。
“这车已经没有了。”她如此说道。
他尽量不去探索她的话,发生在她身上的奇怪事情已经够多,像这部车的款式才出
来没多久,不到三年时间她怎么说没有了?或者她悼念失去的爱车吧?管她的,她已经
够奇怪了。
“你住哪儿?”
她说出住址。
他感觉天旋地转,用力掉过头看她,她的表情十分认真。
“你再说一遍。”
她顺意再说一遍,而且说得用力清晰。
他觉得快晕过去,因为她说的正是他家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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