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学耕绕了老半天,才找到一个停车位。下得车来,他们两人沿着骑楼朝前走,要去
一家学耕颇为喜爱的餐厅,苑明却突然停下了步子。
“看!”她拐了学耕一下,眼睛看向右手边那餐厅的大玻璃窗:“好巧,我学姊就
在里面耶!”
“什么学姊?在哪里?”学耕茫然道。但苑明不等他搞清楚状况,已经拉着他拐进
那家餐厅里了。
咖啡香浓的气息弥漫了整个餐厅。侍者迎上前来,客气地问:“两位吗?这边请—
—”但苑明打断了他:“稍等一下,我们先过去和一位朋友打个招呼。”不等那侍者反
应过来,她已经拉着学耕朝前走去,直直地来到了一个靠窗的桌子前。
那是一个两人的桌位,却只有一个乍看之下只有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坐在那里,面前
摆了杯黑咖啡,和一大本笔记簿。她一头长发随随便便地扎成了一把麻花辫子,穿着件
黑色的套头棉布恤衫,扎着条暗红的长裙,脚上一双深棕色的皮质凉鞋,耳朵下坠着对
镶红珠子的银耳环——十分的尼泊尔式。她的五官颇为清秀,虽然不是什么美人,却很
有自己的味道,眼睛生得尤其妩媚。只是不知道为了什么,整个人看起来呆呆的。苑明
一直走到了她的身前,她还像是不曾瞧见一样。
“学姊!”苑明喊:“真巧在这个地方碰见你!我正想晚些给你打个电话呢!怎么,
你自己一个人吗?”
那女孩抬起眼来,看了苑明一眼,脸上慢慢地露出了一个回过神来的微笑。“是
你!”她说,有些神不守舍的:“好巧,不是吗?你什么时候从马来西亚回来的——是
马来西亚,没错吧?”
苑明眼睛里露出了好笑的神气。“是啦,是马来西亚。你没记错。我是今天下午才
到的。”她简单地说:“学姊,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范学耕。学耕,这是我学姊,石
月伦。我跟你提过的,记得吗?”
石月伦,嗯?学耕颇饶兴趣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原来这就是苑明口中那位出类拔
萃、既有热情、又有思想的学姊了?她看起来好小。倒不是因为她的皮肤来得特别细致
的关系——因为苑明也有着那样美好的肤色——而是因为她脸上有着一种极其天真的神
情,几乎像孩子一样。
“我听说过你,范学耕。”石月伦站起身来,伸出手来与他相握。他这才发现她的
个子好小——至少比苑明还矮个两吋左右;只是因为她头大大的,坐着的时候教人不觉
得她个子小罢了。“你作好决定了是不是,苑明?”她这话是向苑明问的。
苑明点了点头。“我决定留下来了,学姊。”她认真地道:“我很愿意和你一起工
作。”
学耕的眼睛亮了一下,伸手想握住苑明的手;但石月伦的动作比他更快。“真的?”
她闪电般握住了苑明的双手,整张脸庞都亮了起来:“那太好了,太好了!我正愁
找不到我的女主角——”她很快地看了学耕一眼,有些抱歉地微笑起来:“这些事我们
稍后再谈吧!我晚些再跟你联络,嗯?反正我手头这个剧本大概还要一个礼拜才能成形
——”
“就是你上回跟我提到的那个莺莺传吗?”苑明关切地问:“你现在处理到什么地
步了?”
“大致的细节和场景都出来了,整体的结构还得再修。我在考虑要删掉一两个演员,
目前我还没有那么多的工作伙伴……其中有几个角色是可以由同一个人来饰演的,不
过……”石月伦沈吟着,方才那种呆气又回到了她的脸上。她无意识地翻开桌上的笔记
簿,却又想什么似的抬起头来:“对不起喔,我现在脑子里事情太多——”她用一根食
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端起咖啡来喝了一口,眼神又自茫然起来。
“那我们走了,学姊,再联络喔。”苑明告辞道,想想又加了一句:“你喝的是什
么咖啡?好香呢。”
“这个?”石月伦茫然道:“我也不知道。随便点它一个也就是了,管它是哪种咖
啡?”她翻开了笔记本,突然间抬起头来,将那对正要离去的情侣叫住:“苑明!”她
无助地道:“有没有看到我的笔?”
“笔?”苑明啼笑皆非地打量着她:“不是就夹在你耳朵上吗?”
“嗯,喔。”她从耳朵上取下了支原子笔,颇不满意地对着它皱了皱眉,又自发起
呆来。
“所以你决定留下来了,嗯?”离开石月伦不到几公尺远,学耕就迫不及待地问:
“香港那边呢?不去了?”
“不去了。”苑明微笑:“我反正不缺那个钱。再说留在台北,我也不会少了工作
的机会。人生在世,还是做点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好些。”
“不要搬出这么大的帽子行吗?”他抗议:“为什么不干脆说你是为我留下来的算
了?”
“真是不要鼻子!你有那么美吗?”苑明刮了他一句,想想又将手臂插进他臂弯里:
“虽然,也不能说是和你完全没有关系就是了。”
“这还差不多。”他得意地道,挽着她在角落一处卡座上坐了下来。自这个角度看
去,还看得见石月伦咬着笔杆发呆的身影。很明显的,她到这个地方来不是为了约会,
不过是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想想事情罢了。
“你们刚说的莺莺传是怎么一回事?”学耕好奇地问,急着想知道苑明生活中的种
种细节:“她好象想要你担任女主角,是不是?”
“莺莺传嘛,”苑明看了看菜单,点了一个奶油焗明虾,看着学耕也点过菜之后才
接着道:“你也许不知道莺莺传,但应该知道西厢记吧?”
学耕点三点头。苑明接道:“莺莺传是西厢记的前身,是唐人传奇里很出色的一个
故事,就因为太出色了,才有了后世的各种改写本。改到后来,原来的样子都不见了,
女主角甚至变成了红娘。其实原着小说写的是,莺莺一家被土匪困在庙里,仗张生的智
谋解了围,太师一家便宴请他,并叫莺莺出来拜见张生,向他道谢。莺莺这个豪门千金
想到要出来向个陌生男子——即使这陌生男子名份上是她表哥——拜谢,心里头老大不
乐意。可是张生一见到她便惊为天人,就写诗去挑逗她。结果碰了老大一鼻子灰,让莺
莺义正辞严地训了一顿……”
“那后来呢?”
“张生碰了一鼻子灰,本来以为已经没希望了,谁晓得几天以后的一个夜里,莺莺
居然跑来就他,缠绵一夜而去。后来张生离去,这桩韵事也就不了了之。其后男婚女嫁,
各不相干。多年后张生曾经去过访他这位表妹,莺莺却不肯见他。张生的朋友问他为什
么不娶莺莺,他还找了堆似是而非的理由来搪塞,好象是莺莺生得太美,对君子的进德
修业有所妨害云云——”
“见他的大头鬼!”
苑明笑了起来。“我知道,这种观念很可笑的,不是吗?会妨害到进德修业,早一
开始就不应该去招惹人家。不过这是另一回事了。我学姊对这个故事有兴趣,是因为莺
莺这个角色的心理变化很有意思。她告诉我说,她想就莺莺的心理好好地发挥,好好地
探讨她那个时代的女性所受到的压抑,以及她采取的反叛——”苑明沈吟着道:“我不
大记得学姊那时是怎么说的了。大致的意思是说,莺莺这个人基本上是一直在反叛礼法
和社会加诸于她身上的一切,却又终于没能真的挣脱那一切,结果只是将她自己当成了
一种牺牲……”
“一个悲剧英雄,是不是?”
“可以这么说。”苑明塞了一大口沙拉在她嘴里,等吞下去了才接着说:“你知道,
这是个很吸引人的角色呢。那么激烈又那么凄艳!我只是还不知道我学姊要怎么处理这
个剧本。我们现在有的只是故事的骨干,对白和场景全都得自己加,我学姊要加进去的
诠释更是复杂。而且剧本归剧本,真搬演起来是另一回事。我真不知道她要如何解决这
许多实际上的问题。别说演员还没找全,我们连个排练场都还没有着落呢。”她叹了口
气,再叉起一口沙拉。
学耕沈吟着吃着自己面前的沙拉。“你虽然说是刚刚才决定要留下来和她一起工作,
其实是早就投入这份工作里了,是不是?”他深思地道:“我学的虽然不是戏剧,但身
为艺术工作者,我很能了解创造力能在一个人身上激起的热情。那个石月伦——是一个
真正能激起你的热情和创造力的人,不是么?”
“我以前和她一起工作过。”苑明解释:“事实上我第一次参加正式演出时的导演
就是她。如果说她是引导我走向表演艺术的人也不为过。而这次她回来——”苑明深思
着接了下去:“我觉得她成长了好多。她似乎已经完全知道她自己要的是什么东西,也
已经完全明白要如何去掌握她自己要的东西。那个崔莺莺——如果真照她那种解释法来
处理,会是一个可以让我全心投入去加以创造的人物。我很想——”她愈说愈兴奋。
学耕的眼神变得柔和了。“一提到你喜爱的东西,你整个人都发亮了。”他微笑着
看她:“先吃饭吧。虾冷了就不好吃了。”
苑明不大好意思地笑了一笑,动手切起她的奶油焗明虾来。“都是我在说话,你不
会觉得无聊吧?”她自长睫毛下瞅着他:“我吃饭,该你说话给我听了。”
“怎么会无聊呢?这是很有趣的话题。”他柔和地说:“但是你们目前还有不少实
际上的困难,不是么?听起来好象是什么都没有?”
“也——没有那么糟啦。”苑明吞了一口虾:“其它的都还不是太大的问题。你知
道,有热情、有兴趣的年轻人并不少,说要找是一定找得到的。比较麻烦的是排练场。
台北现在的房租那么贵——”
“排练场?”学耕挑起了一边的眉毛:“排练场的条件是什么?”
“嗯……至少要有个十五到二十坪吧?二十坪大的地方是比较理想的,不过找不到
的话也只好将就。时间一定要是晚上,因为白天大家都还另外有事。有人要上班,有人
要上课。房租不能太贵,否则租不起。在这种情况下,地点是随便啦,我们也没有条件
好挑。”苑明苦笑了一下:“但是实在很难呢。因为我们排戏不是一年到头都在排的。
有戏时才排——也就是说,大约有四到六个星期左右的时间要天天排戏。过了那段
时间以后,就用不着排戏场了,得等到下一出戏准备排练时才又用得着。你想想看,有
谁肯把那么大的地方只租我们几个星期的呢?这实在是——”
“这样啊。”学耕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听来果然十分麻烦。啊……”他搯了
一大口牛肉饭吃着,而后脸色渐渐开朗了。“我在想——”
“嗯?”
“我在想——”他慢慢地说:“我在想我那个工作室是不是可以用。”
苑明猛一下坐直了身子。“你的工作室?”她又惊又喜地问:“你是当真的吗?”
“不然我何必说?”他好笑地道,而后严肃了起来:“啊,我想这是个可行的办法。
我那工作室有二十四坪大,加上洗手间和会客室总共是三十坪。地方本来是现成的,
我晚上反正不用它——就算有,那情况也不至于太多……”
“如果真碰到你要用工作室的晚上,我想我们可以把排戏的时间挪开,不会有问题
的。”她认真地参加了讨论。
“照啊,那是技术上的问题,处理的时候用点心思就行了,不会有什么妨碍的。你
们有戏要排的时候,我下工前叫小张他们把器材收一下就行了。我那地方的交通又很方
便,不是很理想吗?至于租金什么的就免了。”
“不可以!”苑明插了进来:“不收租金的话,我学姊不会答应的!”
学耕笑了起来。“你那学姊,脾气很硬哦?”他妥协道:“好吧,那我就多少收一
点好了。三千块钱一个月,你看怎么样?”
“太少了啦!”苑明抗议:“多少再加一点嘛!三千五怎么样?”
学耕啼笑皆非地看着她。“就多那五百块,你觉得有差吗?吃两顿牛排就没了呀!”
“对我学姊那种硬脾气的可能有差。”她坚持:“房租便宜得太过份,我很难向她
开口呢!”
“那好吧,三千五就三千五。”他没奈何地道:“可别再跟我说要四千块了!”
苑明兴奋得整张脸都亮了:“我这就去和她说,她一定会很开心的,”“不可以!”
学耕一把拉住了她:“你现在是在跟我约会,记得吗?我可不想在这个时候和别人来分
享你,即使是你学姊也不行!否则的话,”他面露狰狞之色:“房子就不租了!”
“扫兴鬼!”苑明嘟嚷,嘴角却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甜蜜的笑意,乖乖地坐了下来。
想想又不怎么放心地问了一句:“你那工作室这样租出来真的不要紧吗?我是说,
产权方面——”
“这你不用担心。工作室和那层公寓都是我名下的房产。姑姑喜欢年轻人,也不会
介意的。”
“姑姑?”苑明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你姑姑和你住在一起吗?”
学耕笑了起来。“她和我住一起。”他说:“这事情解释起来颇麻烦的。让我想想
看要从哪里说起……嗯,事实上,姑姑和我们住在一起已经很久了。我姑丈是大陆失守
后流亡到台湾来的穷教员,在台湾没有任何亲戚;他们没有孩子,姑姑又中年就守了寡,
所以我父亲就将她接回家里来住。父亲决定全家移民到美国去的时候,姑姑不愿意离开
自己的故乡,所以父亲在移资海外的时候,留下了一栋房子没有处理,就让姑姑去住。
这样,我们之中偶然有人回来,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等我回国来闯天下的时候,
父亲给了我一点资金,又将留在台湾的房产交给我全权处理。我就将那老房子卖了,贷
了一点款,买下了现在的工作室和公寓,将姑姑接过来和我一起住。这工作室前头占地
三十坪,后头还有十二坪大小,隔成了一间套房和一个厨房,她住起来挺舒服的。我自
己买下了工作室楼上的一个单位作为住处,省得工作时还要在路上跑进跑出的麻烦。”
他说着笑了起来:“幸亏我回国的时候,房地产的价格都还合理,否则只凭父亲给
我的钱,就算卖了老房子,最多不过买得起目前这个工作室罢了,住的地方是想都不要
想的。怎么样,这回答了你的问题吗?”
“可是……这样……”苑明迟疑了:“姑姑既然住在工作室的后面,我们晚上排戏
岂不是会吵到她吗?这不大好吧?”
“别担心,这问题我早都想过了。”学耕笑着说:“当初隔间的时候,因为考虑到
住的地方和工作地点合在一起,难免造成生活细节上的不便,所以隔音设备做得特别讲
究。只要门一关上,几乎什么声音都听不见。楼上是这样,工作室后头的隔间也是这样。
事实上,我原来是想让姑姑住楼上、自己住楼下的。”
“那么她现在又为什么不住楼上了呢?”
“姑姑闲不住。她从国中退休之后,就坚持要在工作室里帮我处理各种琐事。只是
她年纪大了,楼上楼下地跑来跑去对她的关节炎十分不好。而且我——”他突然间住了
口,顿了一顿之后才简单地接了下去:“我回国没有多久就有了自己的家,需要的空间
比较大。”他牢牢地盯着苑明,见她脸上露出了解的神色,不觉微微地苦笑了一下。他
自己也很清楚:他和郑爱珠的事情,在影剧圈里人尽皆知,苑明既然有着郭文安这样的
一个表哥,对自己这桩失败的婚姻自然不可能一无所知的:“后来那个家虽然已经不在
了,但是姑姑已经住惯了她现在住的地方,我楼上的住处也都固定下来了,所以就这么
维持下来,不再变动了。”他简单地说,希望能得就此将这个话题揭过,不再多谈。
他没隐瞒自己离过婚的事实,但他也没打算多谈它;苑明想着:离婚的事谈来总是
教人伤感的,何况他的婚姻结束得绝不愉快。好吧,既然如此,我就不问。他总有一天
会愿意和我谈它的。没关系,我可以等。
“如果你确定姑姑不会介意,那我就先替学姊谢谢你了。”她温柔地说:“真的,
学耕,你不知道这件事对我们的意义有多大!你这么慷慨,这么豪爽——”
他干咳了两声,打断了她的赞美。“我没有那么伟大啦,”他尴尬地说:“把工作
室租给你们,对我自己也有好处呀。”
“是噢,一个月多三千五百块的收入,一年看收不收得到三个月!”她忍不住要取
笑他。
“钱的问题倒还其次。”学耕忍不住笑了:“主要是我刚刚才想到,你们排戏都在
晚上,而我工作都在白天,咱们见面的时间会因此变得很少。如果你到我工作室来排戏,
那情况就不一样了。最低限度,在你排戏前后,我们可以多出好几个小时的时间来相处。
而且知道你就在我的工作室里排戏,会让我安心得多。”
真的,这一点她还没想到呢!苑明的眼睛里发出了愉悦的光采,嘴里却忍不住要糗
糗他:“你的动机不怎么纯良嘛!”她愁眉苦脸地说:“这叫我怎么去和学姊说呢?靠
裙带关系才找到的排戏场——”话说了一半,发现自己用词不当,她忍不住先红了脸。
学耕仰起头来笑了。
“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哦!”他糗她:“裙带关系,嗯?”
她的脸益发红了。早该知道男生发起疯来,什么话都说得出口的,偏偏在目前这种
微妙的状况里,她竟一时想不出话来反驳他!
学耕凝视着她嫣红的脸颊,眼色渐渐地变深了。稍早他们两人在她公寓里经历过的、
那种一触即发的热情在这剎那间已回到他们之间,并且几乎比几个小时以前还要来得激
烈。苑明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学耕立时伸出手来,越过桌面捉住了她的。
她触了电般地震动了一下,学耕的双手却收得更紧了。“别,不要躲我!”他哑着
声音说话,眼神直直地看进了她的眸子:“我只是必须碰着你,感觉到你,知道你是真
的——”他一边嘴角斜斜地往上勾了起来:“好奇怪,我有时觉得自己已经认识你一辈
子了,有时却又觉得你根本只是一个幻影,一不留神就要不见了!”
我明白的,苑明昏眩地想:我完全明白你的感觉,因为我自己也常常有这样的感觉。
如此激烈的情感能不教人害怕么?莺莺,你在张生身上感觉到的,是不是如此强烈
的感情,以至于你刚开始的时候必须设法逃开?
苑明颤抖了一下,将这念头推出了脑海。不,我不是崔莺莺,范学耕也不是张生!
这样的模拟本来已经够荒谬了,而我们所处的时代又有着那么大的分野……“在想
什么?”学耕低沉的声音将她唤回了现实。
“我——想到了崔莺莺。”她坦白地说:“这想法很呆,是不是?当我在思考一个
人物的时候,很容易将自己化身为那个人,在很多时候里将那个角色拿来与自己的情况
相比较。尤其是——”她无可奈何地苦笑起来:“莺莺所面对的问题,和我目前的处境
有很多……”
“不要这样去想!”他打断了她:“你当然不是崔莺莺!最起码,你从一开始就不
曾逃避过!而且你要是把我和那个混蛋张生相提并论的话,我可是会生气的!”
苑明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淘气的天性自她脑海里冒了出来,使她唧唧咯咯地笑出了
声音,化解了这严肃的对话:“你要跟张生比,外型上头一个就不合格!人家张生是文
质彬彬的书生,您阁下呢,彪形大汉一个,活像个北京猿人的直系子孙,”“什么?”
学耕横眉竖目:“女人,你不知道北京猿人是很野蛮的吗?惹毛了我,我把你那个张生
撕成碎片!”见苑明捂着嘴儿偷笑,他狐疑地扬起了眉毛:“那个演张生的小子,真的
很文质彬彬吗?”
“我还没见过人呢,怎么知道他是不是文质彬彬?”她好笑地说,不大能相信自己
的耳朵:学耕好象是在吃那个张生的醋耶?
他接下去的问题更证实了她的猜测:“你们在舞台上,该不会有——太过火的演出
吧?”
“都还没开始排戏呢,我怎么知道?整本剧本都在我学姊的肚子里呀。”她拚命作
出一脸无辜的样子,以免火上浇油:“应该是不会的啦。学姊不是那种无聊人。再说,”
她终于忍不住露出了一点微笑:“就算她真有那个打算,你也有的是武器可以对付她呀
——威胁她说排戏场不租了,保证有效!”
学耕盯着她看了半晌,终于自我解嘲地笑了起来。“我们北京猿人不作兴这种迂回
战术的,直接威胁说要将她撕成碎片还来得快些。”
“我可怜的学姊,真是交友不慎!”苑明哀叹道:“我应该建议她改排“杨家将”
那一类的戏才对。”
他们嘻嘻哈哈地说着笑着,话题变来换去,从戏剧谈到当前的文化环境,从学生时
代的糗事说到台湾和美国的教育制度……他们的话题彷佛没有终结的时候,不知觉间已
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苑明脸上终于露出了疲累的神色。不管怎么说,她可是今天才搭
了好几个小时的飞机从马来西亚飞回来的。
“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学耕审视着她:“对不起,我都忘了你才刚回来了。”
她对着他微笑,无言地跟着他站了起来。她还不想回去,还不想离开这个人;但是
她也知道自己真的是累了。就算她还不累,学耕第二天可是还要工作的。来日方长,他
们有的是时间。只不过,对初尝恋爱甜蜜的人而言,即使是短暂的分别,也总是令人依
依不舍,牵肠挂肚的。
随着学耕走到柜台前去付账的时候,苑明朝石月伦坐的那张桌子看了一眼。她的学
姊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事实上,整个餐馆中就没剩下多少人,连外头的街道都已显出
了冷清之意。虽说台湾位于亚热带的地区,但冬天毕竟是冬天,那股子萧瑟之意很足以
令流浪成癖的人呆在家中了。除非是热恋中的情侣,方觉得心中的火焰远胜于外界的寒
凉。
热恋中的情侣?这个名词使得苑明哆嗦了一下。好快呵,她对自己说:实在是太快
了。然而他们两人对此都已无能为力,也——都不想刻意去制止。且看看命运要将我们
带往什么地方去吧,他们对自己说:在交换的凝视中,在相互嬉闹的唇枪舌剑里,以及
所有有意无意的碰触和亲昵之间,他们无言地许下了默契:如果这样的相逢和相恋是命
运的话,让我们遵从它,让我们跟随它,并且,让我们一同来掌握它!
然而,还是太快了!一坐进学耕的车子里头,突如其来的紧张便往上升起,攫住了
苑明的心灵。当餐厅里围绕着他们的人群被车辆隔开,当灯照明亮的环境陡然间只剩得
一片黑暗,仅有的光线是路灯的薄光,而天地间剎那间只剩得他们两人,和整个世界隔
绝开来,只剩得轿车里小小的空间,只剩得他们两人并肩而坐……学耕显然也感觉到这
种陡然间凝聚而来的紧张了。他沉默地开动了引擎,一言不发地朝苑明的住处开了回去。
车子停下来以后,他别过脸来看着苑明,半晌后才露出了一个不情不愿的微笑。“快回
去吧,小姐,”他警告道:“你要是再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我可要过去亲你了!亲了
以后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我可不能负责!”
苑明急急地跳下了车,在公寓门边看着学耕将车开走,才慢慢地走上楼去,不知道
是应该觉得松了口气,还是应该觉得失望。他是在努力控制自己,她知道,因为他们之
间发展得实在太快了,那种吸引力几乎像小说中写的那样,随时要冒出火花来。然而他
们彼此也都有着共识:虽说这已经是二十世纪的九○年代,性与贞操老早老早就已不再
是不可碰触的禁忌,然而对他们而言,生理上的吸引力依然不足以构成“性”的唯一条
件。他们愿意等,也必须等,等到彼此的感情再深长一些,等到彼此的沟通更完足一些
——只是,在目前这种猛烈如火的激情底下,他们的自我控制力究竟能够被信任到什么
地步呢?苑明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开始梳理着自己一头黑亮的长发。镜子里映出她白
玉一样的容颜,花瓣一样的嘴唇。脸颊上那一抹胭脂般的红晕标识出一个恋爱中的女子,
而那娇艳的唇瓣则彷佛随时都在等待情人的接触……她咬了咬自己下唇,模模糊糊地想
及自己曾经读过的一段文字:成人的恋爱是必须对自己完全负责的恋爱,是完全知道自
己在做些什么、也能够承担所有可能的后果的恋爱。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放下了手头的梳子。有一首流行歌,好象是这样唱的:“恋爱
到了最后,不是只有手牵手。”她不知道那个“最后”什么时候会来,但是她知道自己
必须对此有所准备;否则的话,那就不是一个成人应有的负责态度,而只是一种盲目的、
没有理性的自我焚烧而已。明天,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许诺道:明天我必须去看妇产科
医生,开始采取避孕的措施。
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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