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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我睡了一只大棺材 一 英雄 你知道前几年有一篇小说,写了这么一段文字,“人象鱼一样拥挤着出了车站”, 遭到了非议。 你知道我胆小如鼠。如小鼠而非“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之硕鼠。我只好写:“人 象人一样紧粘着轻轻松松唱着歌出了车站”。 “人象人”不会有诬蔑之嫌。“紧粘着”是实事求是。“臭汗淋漓”则非技巧性 地加以省略。至于“轻轻松松”,颇有一点“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的 宏大气魄。“唱着歌”是,是一种比喻。反正人嘴里发着的声音,远比神经正常的人 说着正常话时嘹亮十倍。 人确确实实都是紧粘着汗酸着嘹亮着。你知道出站口进站口都招摇着霓虹灯: 北戴河。 北戴河几十里浅黄色的细沙滩,无边无际的纯净的大海,宛若情窦初开的少女, 向你袒开胸怀轻舒双臂,投来稚气而温存而朦胧的微笑。你没法抗拒这诱惑。更何况 不用你花一分钱,且有两元伍角一天的伙食补助。你知道公费医疗看病还得一毛挂号 费哩。据说民间统计局曾发布消息:政府部门每一会或每一令,公费旅游的人数就增 加一点七倍。这一点我不敢全信也不敢不信。你知道我走到哪都能听到幡然醒悟者的 惊呼或喟叹: 哈!还有这一绝活! 咱们真他妈笨! 亏了亏了! 醒悟者手中大多拿着中央或地方的党报。党报上大多正批评着公费旅游或是它的 孪生兄弟姐妹。不信你就到这北戴河来看看。如今纯净少女般的大海早已煮起了饺子。 不不,应该是“人象人一样紧粘着”。 我们编辑部的大半人马就这么人象人一样紧粘着轻轻松松唱着歌昂首碎步到了离 出站口约半里地的人渐松动的地方。 主编说:“车呢?” 老现踮起脚伸长脖子东张西望,嘴里不停地“现代派现代派”,一副焦急万分的 不现代派模样。 我于是也万分焦急地伸长脖子踮起脚东张西望。谁知就这么一望,我的生命旅程 就进入一条晦气万分的岔道。就象史铁生《宿命》中的莫非同志,因了一个狗屁,而 送了下半截身子的性命。其实我若是望了,而耳朵没听见那“唉哟唉哟”几声该死的 很可能是装腔作势的声音,我一定还会顺着编辑部副主任的康庄大道奋勇向前锐不可 挡。 那唉哟唉哟的声音在我左前方三十米处。倘若再远点我或许又听不到或看不到了。 可惜事实是三十米。误差不会超过一米。我念的初中“不但学工学农而且还要学军”。 你知道学军免不了学学目测。诸如电线杆子的间距五十米啦,诸如拳头十公分啦,至 于拳头有大有小电线杆子有近有远你就不必管了。你活在世界上你想把全世界的事都 管下来,你得倒霉,倒他妈的臭霉。你知道我就是这么一个大臭倒霉蛋子。 那唉哟唉哟的声音不停地响着。声音的周围大约簇拥了百十号人。我看见一堆人 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我忽然想 起这是鲁迅的文学。那时候中国人看杀革命党,鲁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我佩服鲁迅 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有时也会趴在地上仰起脑袋仔细想想。倘若有一只鸭子跳将出来, 那鸭脖子就会咔嚓一声,其声音定然同夏瑜烈士脑袋离肩时一模一样。倘若有十只百 只千只万只十万只百万只鸭子跳将出来,你只是听十声百声千声万声十万声百万声咔 嚓而已。那声音严顺开学得极象。有些人杀起人来决不亚于另一些人杀鸡杀鸭杀鹅。 文革前苏州玄妙观菜场有个杀鸭子的老头,每每下刀,都要念叨一句:“菩萨有眼, 不是我要杀你。”后来老头还是疯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德国人集体屠杀了犹太人几 百万。日本人仅南京大屠杀就杀了三十几万几千几百几十几人。不曾见哪个念叨一句 什么请求宽恕。也不曾见哪个杀人杀疯了的。中华民族是个伟大的民族,这一点谁也 不可否认。但中国人倘若没有社会主义的人道主义,没有真诚的科学的实事求是的精 神文明,而任心灵深处那独霸天下唯我独尊之类的邪恶自由发展,我看其蛮不讲理也 决不会在德国人日本人之下。秦始皇焚书坑儒就是一例。始皇帝老先生一生气,坑了 儒生四百六十。当时的罪魁祸首卢生与侯生曾说:“博士虽有七十人,只是备而不用, 丞相大臣都只奉命办事”。“博士七十”,那“四百六十人”,我看恐怕是把硕士学 士大专以上的儒生全都坑了。国家搞不好搞得好同浑身酸味的文人究竟有多少关系。 国家搞得好,你文人乱喊乱骂,老百姓会把你当疯子。国家搞不好,你文人不喊不说, 老百姓凭原始本能也会知道饥饱寒暖。这一点连鸡鸭都知道。信不信由你。反正谁都 知道“秀才造反”是被人耻笑的话。可是自古至今,阉司马迁杀金圣叹枪毙白莽殷夫 冯铿之类的事何止千起万起。这种蛮不讲理的事一直延续到公元一九四九年。有文章 说延续到一九七九年, 例子是遇罗克张志新等等等等。 我不敢苟同。我还不敢苟同 “秀才造反”。将心比心,我这个当编辑的末流秀才从来没有想过“造反”。我活了 三十年也绝对没见过一个想造反的秀才。当然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或许哪个旯旯旮旮 里躲着一个梦想复辟帝制的秀才,可他实在代表不了“秀才”这个集体名词。书上说 集体是指“许多人合起来的有组织的整体”。我想起码得有十分之一或百分之一或万 分之一的秀才组织起来想造反,才能把“秀才造反”当个规律挂在嘴上。现在每年有 几十万大秀才毕业,中国起码有几百万大秀才。想造反的能有几十个么?当然,发表 谬论我认为不能算造反。你知道我就很爱发表谬论。前几天北京一家大报报道:有个 孩子落水了,会水的不会水的都站岸上喊救命。其中有一条好汉站出来说,给三十元 就救。自然没人肯给钱的。钱比同情、怜悯、正义贵多了。孩子或许想活或许愿付钱, 可他在水里光顾着喝水没有说话的功夫。除非他是托马斯.品钦《伊色弄到了一个鼻 子的差事》里那个脸上另有一嘴的士兵。不过细想想,那另一张嘴也会灌水的。黑色 幽默救不了孩子。后来孩子淹死了。淹死了。淹死了。淹死了。大家都看着。都看着。 都看着。会水的不会水的都说应该捞尸体。又一条好汉站出来说,给三十元就捞。我 无法想象。德国人日本人杀人是在战争时期,打红眼了。秦始皇坑儒是在开国阶段, 为了巩固政权。可现在,现在,建国三十七年了!建党六十六年了!国家印了几亿几 十亿几百亿册思想教育的书教育大家。印这些书的钱可以每家发一台彩电。不信你去 问问国家出版总局局长。可是人,这些围观的要钱的见死不救的人,却连资本主义的 人道主义都没有!连封建主义原始主义的人道主义都没有!原始社会人淹死了,他人 分着吃,是人类生存的必须。要钱的人或许也是为了生存?现在哪有饿死人的?小康 谈不上可温饱早已有了。北京人小康的也已不是少数,还有一些已经进入了二O五O 年的水平。既然不是濒临饿死等着分死人肉吃,又为什么能救不救呢?佛说救人一命 胜造七级浮屠。于是我就四处发表谬论。我说:把我些人剥光了扔原始森林里去,永 远不许进入公元前五千世纪。可主编说我说话太轻率。老现说“现代派现代派”。也 不知道这现代派指我还是指那些家伙。有位同事说我太不领行情。我不能说出这位同 事的名字。反正我看着这段报道时,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望玻璃窗,眼泪不停地落在 报纸上。你知道我的心悲怆和愤慨得象是被人撕成了血淋淋的几十片。 人都用一种看疯子的眼光看我。 阿鸣问:“那孩子是你的亲戚么?” 我想了大约有一星期,摇摇头说:“不是。” 阿鸣问:“什么不是?” 我说:“孩子。” 阿鸣问:“什么孩子。” 我说:“那淹死的孩子。” 阿鸣笑了,说:“你还想着那孩子哪。” 你知道坏就坏在如今事隔一月了,我还想着那孩子。而且脑子一发昏,错误地以 为那唉哟唉哟是掉在地上快要淹死,围观的鸭子中有一只伸着手要三十元才肯下地救 人。我想我口袋里有一百多元钱,索价更高的话,我还有衬衫、汗衫什么的。只要留 条短裤不伤风化就行。你知道脱光了就是耍流氓,警察会抓的,起码拘留十五天。在 澳门有个女球迷脱光了冲进球场乱跑,被罚了几个美元。各处的法律不太一样。 我奋力地挤进人群。我看见一个人正斜着身子奋力地报一件东西。那东西“唉哟 唉哟”不停地叫唤,臀部在水泥地上磨出沙沙嚓嚓地声音。 我赶紧抓住斜着的人的手腕说:“你怎么可以这样!” 那人瞪起一双血红的眼睛,望望我,嗓音嘶哑地说:“你知道他是什么东西?” 我认真地看了一会,说:“人呀。” 那血红眼睛上上下下扫了我几遍,又问:“你是什么东西?” 我又认真地想了一会,说:“人呀。” 他用力挣扎了一下,想甩脱我的手。他没成功。你知道我的胳膊很有点劲。 他红了脸说:“你松不松手!” 我说:“你先放了他--”这时候我发现唉哟唉哟手腕上有一圈亮晃晃的东西。 罪犯?我想。我看看那斜着的,这才发现他穿着警察的服装。我的手象是泄了气的救 生圈。 我说:“真对不起,我不知道--” 他一手抓紧了那副铐子,一手着被我捏过的手腕,说:“他是倒爷,贩卖高价车 票。” 我说:“我最恨这种人了。不过你能不能把他的铐子稍稍放松一些。” 你知道这时候手铐的犬牙状的锯齿正死死咬着唉哟唉哟的手腕。这是一种新式的 手铐。带铐人越挣扎,它就咬得越紧。这不是警察的错。这警察圆圆的脸,带点儿红 润,眼睛眉毛都挺清俊。 他看看我说:“好吧。”放松了两个齿,又说,“请协助我一下。” 我于是象个英雄一样上前协助罗一边拉一边说:“这是我应该做的。” 围观的人都笑了。好象我很幽默。 二 审判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帮着圆脸警察把唉哟唉哟弄进了车站派出所的一间大约七 八个平方米的小屋。小屋只有一个很高的小窗。我想起了正在找汽车的主编和同事们, 于是冲圆脸友好地笑笑,转身退出。 “站住!”我身后象是突然炸响了一个炸药包。 我疑惑那个唉哟唉哟想逃,回身准备协助圆脸。谁知那唉哟唉哟正龇着黄牙笑, 圆脸却一把揪住我的衣领,咔地一声给我上了手铐。 一副手铐两个人,一根藤上两只瓜。 “别逗。”我说。 圆脸一用劲反我和唉哟唉哟推倒在屋角。我的大脑袋撞在墙上,嗡嗡嗡响了好长 时间。我纳闷是圆脸忽然长了力气,还是我的力气突然无影无踪。我同圆脸倒有点象 古罗马文学中的安泰,只是力量的源泉不太一样。他的在屋内,我的在屋外。我知道 现在不是驰骋文学想象翅膀的时候,我得关心关心我身子的自由。 我站起来说:“你这是怎么啦?” 他吼一声:“老实点!”随即用膝盖在我裆下弄了一招。这是国产侦破影片里每 个警察都会的擒拿术。我自然远不如电影电视里的特务顽固和硬实。其实我想顽固和 硬实也无能为力了。如果你是个男的你也尝过这一招你就知道个中之味了。 这时候已有三四个警察闻声而到。有一个年岁和我差不多的青胡茬子威严地扫视 了我和唉哟唉哟。 圆脸指指我说:“殴打警察。” 几位警察脸上的肉顿时横里竖里地扭动起来。 我急了:“你--你怎么可以--” 青胡茬子威严地大声喝道:“喊什么!有理不在声高!” 我说:“我没打。” 圆脸愤愤地伸出手腕,仔细搜寻了片刻,什么伤也没有。他于是右手抓住左手腕, 左扭右扭,演着什么。 我说:“太过分了,不是这样的。” 青胡茬子说:“抓了没有?” 我说:“抓了。我当时不知道他是警察。” 青胡茬子平和地点点头,然后指指那圆脸警察,问我:“他着装齐全不齐全?” 我上下看看,说:“齐全。” “微志佩戴齐全不齐全?” 我又仔细看看,点点头说:“齐全--”我忽然意识到我正钻入一个类似于套狗 的套子,慌忙改口,“我,我,天很黑,我没看清,看清了马上就松手了。” “谁能证明?” “我!”一人半高的小窗口上有几条嗓子喊起来。 “你们什么人?” “大学生!” “他没打!” “天很黑!” 我听出是广东口音,我的心一热。我怎么也想不到,以现代意识和向钱看闻名全 国的广东人,竟会主动跳出来为我作证。我的泪水涌了出来。 青胡茬子看看圆脸,说:“去找几个可靠的证人。” 圆脸点点头走了。 唉哟唉哟突然说:“我可以作证。我看见他打了,还踢了那位老派屁股上一脚。 还说:打死你个XX!” 青胡茬子说:“你能出具证词么?” 唉哟唉哟说:“狗日的才不能呢。” 青胡茬子让一个警察把唉哟唉哟带走了。 我眼巴巴地盼望着那几个敢于坚持正义的学生到来。谁知圆脸带来一个尖脑袋的 老头。老头一进门就高举拳头:“我揭发!我检举!殴打中华人民警察!反了!我亲 眼!” 我心里涌起一股怒火,我说:“我抗议!你们简直是搞阴谋诡计!我要见诸报端!” 青胡茬子一愣,望望那圆脸。圆脸微张着嘴,不知所措。 青胡茬子很快镇静下来,说:“你是干什么的?” 我说:“编杂志的。” 青胡茬子伸出手说:“证件。”他接过证件翻看了一下,鼻孔里喷出股气,“哼, 一个小杂志的小编辑!” “还没评职称呢。”我纠正说,你知道我那股拧劲又来了。 尖脑老头也哼了一声说:“我看也不象个了不起的东西!” 圆脸板着脸说:“你别猖狂,告诉你,别看我们这个地方小,中央首长常在这里!” 我说:“中央首长也常在我们中国。” 尖脑袋说:“哼!如今这种臭老九最坏了!坏透了!比走资派还坏!哪象那时候 --” 我望望他问:“什么时候?” 尖脑袋眼一斜:“哼,你以为我不敢说?如今你是囚犯!我还怕你?什么时候? 史无前例的伟大的文化大--” 青胡茬子赶紧咳嗽一声,打断了尖脑袋的话,然后望望圆脸说:“你带这位老同 志去隔壁写证词。” 这时候那一人半高的小窗子外传进极响亮兴奋的声音:“哥们,对不起你啦!” 你知道这是唉哟唉哟的声音。他已将“功”赎罪,平安无事了。 青胡茬子拿起电话,拨通了,说:“刘局长么?我是小陈啊。这里有个闹事的。 打了小刘。嗯..伤倒是轻作。” 我说:“没伤。” “态度极不老实啊,还说放出去就要见报,把咱们分局搞臭。江苏的。省出版社 的。小编辑。嗯,嗯,嗯,嗯,嗯。不过,我们以后没法工作了。刘局长,现在群众 义愤大极了,小刘意见也很大,情绪也很大。噢,噢,有,有证人。有两个。别的都 走了。好。好。好。” 这时候那个尖脑袋伸进屋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哼!老九升天,总有一 天要你们下地狱!” 我说:“差不多少,升天天上也是鸟巢,也没老婆。” “我恨死你们这些逆历史潮流而动的臭老九了!”尖脑袋咬咬牙,一颠一歪地走 了。 青胡茬子望望我,对一个瘦瘦的警察说了句什么,也走了。 我看看那警察瘦瘦的身子,又看看一人半高的气窗。我想起无数电影电视里好人 或坏人把看守人捆起来然后越窗而逃,混入茫茫人海。我当然不会那么蠢。我知道在 中国有户口,有人民群众的天罗地网。连二王这类杀人狂都逃不掉,别说我这一介书 生了。何况我还有个六十六公分的大脑袋。换个角度说,我这个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的 人,怎么能同人民专政的执行者为敌呢? 那警察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你真不走运。” 我疑惑地望望他,发现他黑瘦的脸上透着一股文静气。 他说:“我是从天津临时抽来支援这里的。” 我说:“我真是冤枉。” 他点点头。 我的眼睛突然湿润了。 他的眼睛也有点湿润。他说:“我常看你们《大众月刊》,特棒。我特爱看小说。 天津的蒋子龙写得挺棒。” 我说:“蒋子龙我认识。”其实是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我奔到天津奔到他家组 稿。他同我谈了约三分钟,挺有气派地开导我:“你看了XXX的《XX》就知道X XX问题了。你看了XXXXXX的《XXXXXXX》,就明白XXXXXXX现 象了。”可惜我一个都没听懂。要不我现在说说多好,可以增加“认识”的份量和真 实感。我只好说些《乔厂长上任记》《赤橙黄绿青蓝紫》之类的老幼皆知的作品。警 察也是“赤橙黄绿青蓝紫”。这不是我说的。毛主席说任何地方都有左中右。当然, 警察中的不合格者一定极少极少,肯定比想造反的秀才还要少。不幸的是恰恰被我遇 上了。 “他们也挺苦的。就这么七八个人,整整一个夏天,喊啊管啊教育啊处理啊,每 天只睡三四个小时,人累极了火气就大。”警察文静地望着我说。 我点点头。这或许不是他们的错。我累极了烦极了,常把人同猪狗蝙蝠硬往一起 扯。警察也是人。我望着对面这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用劲点了点头。 “你不象坏人。不象。我帮你说说情去。”文静走到门口,回身望望我,想说什 么,又没说。 我自然明白。我望望一个人高的窗洞。我知道我完全能爬出去。我不捆警察不打 警察就这么逃走,肯定不会发通辑令的。你知道我的所有罪行就拉了一下警察的手腕。 可是你知道刚才文静望望我,想说什么又没说。有了这没说,我就不能逃走。人和人 之间不能太虚无。 后来青胡茬子和圆脸和文静一起来了。文静低着头不看我。我想他不能表示过分 的亲近。 青胡茬子和望望我说:“你的年龄和我差不多。象我们这种年龄是一生中最关键 的时候。都希望进步。倘若出点什么错,一辈子也就完了。这一点你我都明白。我们 是同龄人,文革中都吃过很多苦。” 我眼圈发热,眼泪下来了。我硬咽着说不话,只是感动得连连点头。 他很平静地点点头,说:“我们是执法者,是人民民主专政的执行者。人民信任 我们,我们就必须以实际行动报答人民对我们的信任。”他停顿了一下,掏出一张纸, 展开,说:“现在,我宣布对你的处理决定。” 我耳朵里嗡嗡嗡鸣了很久,听清的只有二十个字:“妨害公务”、“扰乱治安”, “拘留二十四小时”、“罚款十八元”。 这一回我没有流泪。真的。人不是所有时候任何场合都能装熊掉泪的。 三 囚犯 咔嗒一声,挂了锁。于是这昏黄的斗室里就只剩我一人。当然,我屁股底下还有 张凳子,身前还有张桌子,桌子上有支笔有几张纸。写检查的。人是一种特殊伟大的 动物。会写检查。戴着手铐也能写。我不写。不写。王八蛋才陷害别人或陷害自己呢。 我不能让自己堕落到与唉哟唉哟为伍的境地。我当然不写。你知道我有股子犟脾气。 我小时,有个比我大八岁的家伙死劲揍我。我死死抱住他的腿不放。他揍了我一下午, 我抱了他一下午的腿,他就是甩不脱我。哭当然是免不了的。身上十七八处青青肿肿, 门牙掉了--原先就在摇晃,耳朵大约嗡嗡嗡嗡响了一个星期。那年我才八岁。那家 伙从此以后居然成了我的保护神。这是无法推理的。十来岁的时候,全国男女老少到 江湖河海去游泳。我才会划拉几下,就跟着老福横渡百几十米宽的湘门河。喝了好几 口水,半浮半沉地折腾到对岸。脸青了嘴紫了眼睛翻白象个死人--老福说的。我还 没喘过气忽听枪栓哗啦一响,有人喝道:“回去!”抬头看看,岗楼上有解放军。这 才想起游到第三监狱来了。又半沉半浮地往回折腾,折腾到河中央就弄不清岸在哪里 了。记得扑通扑通跳下十几条少年汉子前来救命。我喝着人喊:“我行咕嘟咕嘟。” 硬是自己游到了岸边。那时“史无前例的伟大的文化大--”才开始,少年汉子或许 还记得雷锋同志。换个说法:雷锋同志还没“死”。我那时真是天晓得怎么会不怕死 的。在农村中学时我好辩论,常与同学争得面红耳赤,民主会上挨了批评,尾巴夹了 一夜。第二天是星期天,与同学约好去乌镇玩,他们来得很迟,我说了一句“等了你 们老半天”,一位挺聪明的农村同学说:“你们城里人就是不实在。顶多等了两小时。” 我说老半天是指时间长。他说半天就是十二个小时。十几里路争辩到乌镇,又从乌镇 争着回学校,全不知玩了些什么。星期一贫宣队长拎着我的耳朵帮助教育我,问我为 什么顶撞贫下中农子女。我说我这个人好争辩。他说上星期六让你改你怎么还没彻底 改掉?我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说这话反动透顶,要我低头认罪。我犟了几个钟头 不肯认罪。最后他愤愤地说,将这句反动语言“写入了档案”。档案这东西可不是好 玩的。中国人人都有一份。你说了什么错话,干了什么坏事,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只 要写下了,你就是躲到天涯海角,黑锅背到天涯海角。而且你自己永远不知道,到死 也不会知道。从那以后,我的犟劲儿大大收敛。大学毕业前夕,有人擅自修改我的毕 业鉴定,我恼火地说了几句。我的一位好朋友为了自己留校就向辅导员作了汇报,说 我大骂辅导员。辅导员在班上说:“有人骂我”云云,我想给辅导员解释解释,辅导 员挥挥手说:“我知道了不用说了。”我于是就不说。我毕业后,辅导员打电话追到 省里说我“不适合当大学老师”,我还是遵旨不说。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变得如此这般 娘娘腔的。妹妹高中毕业的时候曾对我说:“哥哥,我小时候觉得你什么都做得到, 可是现在..”我十几年辛辛苦苦经营起来的英雄形象在我妹妹心中瓦解了分崩离析 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错。或许是我以外的世界太大太复杂太不可逾越太无法抗 拒太虚无缥缈太神秘莫测太柔韧太坚硬了.. 我孤零零地置身在四堵坚硬的墙中间。 墙上有一方窗孔。窗外蓝黑色的夜空象是一块绸缎,缀着几颗昏黄而朦胧的星星。 夜幕下是我以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世界。 “我可怜的诗神,你今朝怎么啦? 你深陷的眼睛象充满黑夜幻象, 我看你的脸色在交替地变化, 映出冷淡沉默的畏惧与痴狂。 是绿色的淫鬼和红色的妖魔, 用小瓶向你灌过爱情和恐怖? 捏紧专制顽强的拳头的梦魔, 曾逼你陷入传说的沼泽的深处?” 窗外的人声如海潮忽高忽低波澜起伏。不时有火车轰隆隆地进站轰隆隆地出站。 下车的人拎着鸡蛋方便面精神抖擞兴奋无比,上车的人提着螃蟹苹果疲惫不堪兴奋无 比。主编他们早已下车,或许已经找着汽车了。部队是不会失约的。找到了汽车就可 以上车。上车后应该清点人数。他们一定会想起我的。平日里买车票、分东西、搬东 西、接送客人,大家都会想起我。 我模仿着狗,努力地竖起耳朵听着,听着他们或许有的呼喊。或许,是的。古时 有“莫须有”之说。说是秦桧诬陷岳飞谋反,韩世忠不服气,去质问秦桧有没有证据, 秦桧回答说“莫须有”。莫须有就是或许有的意思。他们或许会喊我,或许会救我。 或许。莫须。我记得老现有个弟弟是律师。在无锡很有一点名气。有回一场官司把上 海一位四十年代成名的大律师搞得狼狈不堪。我想老现或许会帮这个忙的。你知道老 现一向对我刮目相看。 “苹果来苹果来又大又甜一块钱三斤!” “苹果来苹果来价廉物美一块钱四斤!” “苹果来苹果来最最便宜来一块钱五斤!” 喊叫声此起彼伏。嘴巴两层皮,翻来翻去都是理。不知道律师是不是也靠翻来翻 去的两层皮。可惜我听不到“现代派现代派”“有相--有相--”之类的声音。我 相信声音一定是有的。一定是我的耳朵某个部分出了毛病。耳朵真是个古怪而可恶的 东西。我先前要是听不到唉哟唉哟的声音,我定然不会去“殴打”民警,造成“轻伤”, “妨害公务”“扰乱治安”!冥冥之中的命运之神真是神秘莫测。史铁生的《宿命》 中,莫非同志因了一个狗屁瘫了,周游世界成了美梦一个。我呢,因了唉哟唉哟这么 几下屁一样的声音,关在斗室里遭罪。 这个斗室离南京有几千里路,我这个小编辑以及专门制作发表不了的小说《蝙蝠》 的不入流作者,是没资格应任何单位部门之邀到这天堂里来的。 编辑部起先同部队商定,租下海滨六个房间,请十二位大作家避暑写稿。我们刊 物分期给部队作者发表四万字不得低于县级刊物发表水平的作品。谁知发出四批四十 八封邀请信,有稿必转必评论的大作家一个个都“十分抱歉”。又发了四批四十八封 信给重点作品能转载能引起评论的准大作家,又一个个“十分抱歉”。这不是大作家 准大作家们的错。你知道一则是如今请他们参加笔会的刊物多如牛毛。二则是近来许 多大作家和准大作家心情不佳,他们或愤慨或沮丧或闷声不响或破口开骂。其原因自 然是文坛这几年太活跃了。寻根派文化派意象派朦胧派结构派垮掉派荒诞派哲学意识 派黑色幽默派马尔克斯派博尔赫斯派罗伯格里叶派别人看不懂的派自己看不懂的派, 层出不穷此起彼伏。占了生理便宜的青年小说家评论家脑子转得快形势跟得快一个个 忙得不亦乐乎于是名声日益大噪。这有意无意之间就凉了冷了第一代第二代第三代吃 现实主义饭的先登龙门为大的成名大作家准大作家。到后来那些新潮派先锋派又不断 分割破碎,同一流派同一追求的好朋友切磋文功不到两小时就只能今天天气哈哈哈, 要不然就公开宣布分道扬镳另立门户。最早一个乡土文学大作家向一个政论文学大作 家发难,说文学不是政论。论争没完又有无数嗓子喊起来说乡土文学大作家写的也不 是文学。这几年有头有脸的大刊物上你还真见不到乡土文学大作家的大作了。真是乱 七八糟谁也弄不清。你知道中国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喊了几千几万几亿多嗓子,可是能 够容忍异已存在的作家又有几人。文人相轻骨子里就是唯我独尊。你知道大作家名作 家准大作家准名作家的脑子乱了情绪都乱了,自然没了参加笔会的雅兴。这不是他们 的错。 问题在于房子已经不能退了,稿子已经不能不发了,一纸合同签了已有几个月, 撕毁协议不是《大众月刊》做得出来的。主编说请一些有希望的新秀吧。可惜时间已 经到了。于是只好编辑部大半体出动滥竽充数自我享受来了。不知道这算不算公费旅 游。若算公费旅游的话,那我真是恶有恶报了。可是别人呢?别人公费旅游怎么就不 恶有恶报呢? 我脑子里一团乱麻,天也就麻麻亮了。 白天的窗外越发地鼎沸越发地喧闹。 门倒是开过几次。那个文静的天津民警给我送饭送水。中午的时候还偷偷塞进来 两块冰棍。他指指窗也就慌慌张张走了。我自然不能让纸和木棒和我一起失去自由。 我知道这纸和木棒一旦被青胡茬子发现,文静同志立功入党提干分房什么的全都会泡 汤。 据我三十年的常识。不论太阳还是火柴,火焰总会由强渐弱,最终免不了熄灭。 这就象人的生命。可我心里的火气,却越关越大越关越炽烈了。什么砸块玻璃关进监 狱体验生活,早就纸船明烛照天烧了。我发誓我得报仇。我当然不会开车压老百姓或 去天安门广场炸浮雕。我发誓我一定要通过正常的途径,控告他!控告这个诬陷我违 法拘留我的多少万民警中的唯一不遵守法律的民警!人活着就是一口气!我咽不下这 口气!这不控告我就是我的孙子!只要他们不在这里干掉我!只要他们二十四小时之 后放我出去! 我非控告不可! 你知道三中全会已经开过八个多年头了! 你知道张志新割断喉管之事断然不会再有! 你知道所以-- 我非控告不可! 你知道这不是我的错! 四 韵事 我走出斗室的时候,深深地望了青胡茬子后面的瘦瘦的文静的民警同志一眼。 我走了。我会回来的。 我不是愚昧无知冤掉脑袋还会老老实实划个圈的阿Q。 我会回来的。 去海滨的车已经没有了。我站在车站广场发愣。我还非去海滨不可。行李在城。 我不去大家会着急的。我已经失踪二十几个小时了。何况我还得找老现。你知道他弟 弟是无锡的律师。可是车没有了。我得和卖苹果的一起蹲上一夜。我算算我有四十多 小时没合眼了。先是在编辑忙车票,联系去车站的车子,帮大家买路上吃的水果和面 包,还想着带几本通俗杂志。等到上了火车,才发现安眠药忘了。失眠自然难以逃脱。 下了车的事你已经知道。现在我还得蹲上一夜。当然,不必象卖苹果的一样大喊大叫。 我正一个人痴痴地蹲着,有个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一眼看见这人两条腿上的警 裤裤管,我倔着不抬头不吭声。总不能一个蹲在这里屁都没放就可以弄上一个“破坏” “扰乱”之类的罪名吧。这人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将一张纸条递给我,就转身走了。 我看看条子,是让我坐铁道部系统的一辆大面包车去海滨。我没抬头看这人的背影, 你知道这字写得很文静。 我到了海滨,只花了一个多小时就找到了我们的宾馆。 同志们亲热无比地迎了上来。 “有相!有相!” “你去哪里了?有相!” “我们想找你去的呀!” “真的,你再不来我明天的录相片不看也会找你去的。” “真急死人了,我今晚都少吃了三个馒头。” 我恍恍惚惚觉得这类亲切无比幽默无比的话已经听过多次,可想不起在哪里又在 什么场合。我恍恍惚惚跟着他们走到一个房间门口。 “你和老现住一屋。老现!老现!” 门把手上挂着“请勿打扰”,屋里没人应声。 “老现!老现!” “有相来了!老现!老现!” “咦,我看见他进去后就没出来。” 还是没人应声。阿鸣急急地把服务员拽了过来。 十几双眼睛盯着转动的钥匙。 十几个人又一起拥进屋里。 十几双眼睛四处张望搜寻。 “咦,这老现钻哪里去了?” “怪了。怪了。” “这是师级以上干部住的。”阿鸣已经转移了兴奋中心,他挺挺干瘪无比的胸膛, 踮一踮脚,拍拍我的肩说,“晚上八点到十点有热水澡洗。” 我愣愣地站在屋里。地毯。席梦思床。沙发茶几。带镜子的大衣柜。大吸顶灯。 床头壁灯。落地台灯。落地电扇。二十寸大彩电。一绒一纱两层窗帘。抽水马桶。硕 大的白瓷浴缸。明亮的镜子。我忽然纳闷:能住这样高级房间的人,难道可以受到派 出所那种非人的对待? 阿鸣又挺挺瘪胸,踮踮脚,拍着我的肩笑说:“瞧你小子,一跤跌进青云里了。 愣相!” 我说:“老现呢?” 阿鸣说:“鬼才知道。我亲眼看他进的屋,这会儿鬼影子没有一个。” 我说:“我找找去。” “你怎么啦?看你一身臭汗,也不先洗个澡?”阿鸣忽然疑惑地望我,“这一夜 一天你去哪了?不是被暗娼灌了迷魂汤了吧。” 我努力笑得不太苦涩不太尴尬。我说:“我有点事找老现。” 阿鸣眼睛一亮:“什么事?” 我又不太苦涩不太尴尬地笑笑,说:“没,没什么。” “我陪你去!”阿鸣精神陡长。 海滨人山人海。湿润的带着咸味的海风。浪潮拍打沙滩的涛声。蓝黑色的无边无 际的海,蓝黑色的无边无际的天,你无法分清海与天的界线。蓝黑色帷幕上象是缀着 千千万万颗珍珠,朦朦胧胧地黄着,颤颤悠悠地闪着,你无法分清哪是星星哪是海轮 上的灯火。梦幻般的美景。 “千年的铁树开了花啊开了花; 万年的枯枝发了芽啊发了芽, 如今咱聋哑人开口说了话..” “XXX!” “XXX!” 人都激动万分地议论着。XXX是全国著名的花腔女高音歌唱家。此刻正对着大 海,用颤颤抖拌的声音,渲泄着利比多或是别的什么。人都望着她女性的柔美的后背 腰肢和臀部,驰骋着某一类的遐想。我记得阿鸣就是这时候走进他的梦里去的。 我一个沿着海滩漫无目的地走着。漫无目的。我忘了我要寻找老现。你无法使自 己永远记住所有的事。 “嗯哼。” 我听得嗲而风骚的一个鼻音。我看见一个穿白连衣裙的时髦女郎在向我笑。我疑 惑她认错人了。莫非她丈夫也是一个六十六公分大脑袋的倒霉蛋子?我侧过身继续往 前走。 “嗯哼?”她又迎面拦住了我。 我说:“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 她抿嘴一笑说:“你认识你自己么?” 我想了想,觉得这话里有深奥无比的学问。 她又笑笑,说:“敢下海么?” 我看看大海,浪很大,海风也有点儿冷。四周已无多少游人,老虎滩梦境一样在 远处鼎沸。我想这个浪漫的姑娘大概有点害怕。我倒无所畏惧。人确实有什么都不在 乎的时候。意大利电影《夜间守门人》里有组镜头,老头老太年轻姑娘脱光了衣服在 一个大房间里,既不羞涩也不畏惧。 我说:“这点风浪算不了什么,只是没带游泳裤。” 她说:“裸泳呗。” 我记得上大学时外语系有个女学生因为和几个小伙子一起去游裸泳,户口关系就 从大学转到了劳教部门。我又想起二百场大赛不败的美国四百米栏明星摩西八五年被 女警察勾引差点身败名裂的事。你知道在中国人体就是黄色就是下流就是犯罪,况且 眼下又确确实实有警察在恨我。我不得不防。 我阴郁地说:“你不是警察吧。” 她咯咯咯咯地笑了,笑声好听极了。我宁愿用全世界的花腔女高音换这普普通通 轻轻松松的浪笑。 她说:“那就穿衣服游,捍卫风化。” 沙滩很软很平,我们走出三四十米,水才齐胸深。我们躺在水面上,仰望着天上 的星星。 她说:“你喜欢诗么?” 我说:“喜欢。” 她于是就仰着脸朗诵起来: “恶魔老是在我身旁不断地蠢动, 象摸不到的空气,在我四周漂荡; 我把他吞了下去,觉得肺部灼痛, 充满了一种永远犯罪的欲望。 他有时化作最妖媚的美女之姿, 因为他知道我对艺术非常爱好, 他以伪善者的似是而非的遁词, 使我的嘴唇习惯于下流的媚药。” 我说:“我也喜欢波特莱尔的诗。” 她咦了一声,侧过脸望望我:“你写诗么?” “写小说。” “小说没劲,太实在了,思维自由驰骋的空间太小了,没劲。你为什么不写诗呢?” 我说:“爹妈只遗传给我背诗的功夫。” 她又咯咯咯咯笑了。 我们一起背了下去: “他就这样领我远离天主的视线, 把疲惫而喘气的我带到了一片, 深沉而荒凉的‘无聊’的旷野中央。 而且我的充满混乱的眼睛里, 投入污秽的衣裳和劐开的创伤, 还有用于‘破坏’的血淋淋的凶器!” 我的手忽然被一只柔软的手握住了。我哆嗦了一下,但没有抽出。 我们的脑袋和肩膀同时蹭着了沙子。我们漂到了岸边。我们手拉着手咯咯咯笑着 上了岸。海风吹在身上,冷极了。 “得把衣服拧一拧。”她的声音随着海风微微颤抖。 我看看四周。没人,也没专供换衣服的棚子。 她说:“背对背呗。” 我们都背过了身子。我真想蹲下来紧一紧我那大鞋子。 可惜这时鞋却不知哪里去了。我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女人,我背后的裸体的女人, 全裸的女人。我已经忘记了我的愤慨我的怒火我的复仇。 何以解忧? 古人说:唯有杜康。 阿城说:唯有下棋。 我说:唯有女人。 “真冷..”她哆嗦着说。 “冷..”我哆嗦着说。 我强烈地抑制着自己不蹲下来紧我莫须有的鞋扣。我回想着她的窈窕的倩影,圆 润的肩,柔软的腰,丰满的肉感的乳和臀,女性的强烈的青春的诱惑的气息.. 我的脖子忽然被什么勾住了。一个光滑的滚烫的胴体贴紧了我的身子。我摔倒了。 应该说两个人一起摔倒了。嘴和嘴不知怎么就贴上了。甜润清香的唇。人生的第一次。 她搂着我在沙滩上打滚。她的手抚摸着我的背我的臀又悄悄地滑向我的.. 我紧紧地搂住了她。你知道我是个男人。 她伸手挡我:“不行。” 我说:“我,我火烧..” 她说:“不是保险期,又没带那玩艺儿。” 我一时愣了,呆呆地望她。 她仰天躺着,抿嘴一笑:“你看过郁达夫的《沉沦》么?” 我说:“看看女人洗澡..”我的眼光顺着她的颈项往下看。 她又一笑说:“谁说看女人啦。” 我说:“那,那,你说,说手,手淫..” 她一伸胳膊又搂住了我。一阵迷狂,一声声气喘。 她后来笑笑说:“这样就好。” 我浑身象是洗了个热水澡似的酥软。我四脚摊开,仰面躺着。 我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她说:“何必知道呢。” 我纳闷地摇了摇头,问:“那你为什么跟我..” “喜欢你呗。” 我挠挠自己硕大的脑袋,问:“喜欢我什么呢?” “阴郁。我被你的阴郁迷住了。你这个阴郁的家伙。”她快活地点了我一下鼻子。 我说:“我不是阴郁是愤怒。” 她说:“阴郁。就是阴郁。” 我说:“是愤怒,你听我说..” 她一手勾住我的脖子,一手捂着我的嘴说: “阴郁阴郁阴郁阴郁啊!” 我莫名地笑了。 她也笑了:“就是阴郁嘛!人人都会愤怒,天天都能愤怒,阴郁却只有具备艺术 气质的人才有!” 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踏破铁鞋无觅处的东西,阴郁一下就得来全不费功夫 了。我紧紧搂住她沾满细沙的腰臀,我害怕她从我身边消失。 我说:“我明天还会阴郁的。” 她说:“你一阴郁我就会来的。” 我说:“那我就天天阴郁。” 她说:“你受得了么?” 我说:“我没法不阴郁。” 她咯咯咯笑了:“那我就天天来。” 我说:“你能告诉我你在哪工作叫什么名字么?” 她说:“你能告诉我你在哪工作叫什么名字么?” 我咽了口唾液,说:“《大众文学》,庄有相。你呢?” “《天上文学》,庄有相。” 我一愣,说:“《天上文学》是我写小说时,怕得罪小鸡肚肠刊物和小鸡肚肠的 编辑,杜撰的。我的小说又没发表,你怎么会知道的呢?” 她神秘地一笑说:“你不是姓庄么?庄周梦蝴蝶,不知是庄周在梦中还是蝴蝶在 梦中。” 我真有点糊涂了。我活在世上真象做着一个梦。我支起身子四面望望,漆黑一片。 远处是朦朦胧胧的灯火和依稀的人声。 我忽然发现有两只手电从远处晃了过来。我想起了玄武湖公园里的所谓“摸摸弄 弄”。我慌忙低头找衣裤穿。衣裤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穿好了。我把衬衫遮住裤子,转 过身子说:“有人来了。” 我发现我身边空荡荡杳无人影。 我怔怔地站着,不知她是用了什么魔法隐遁的。 一种莫名的失落的空寂阴郁地笼罩了我。 五 浴缸里的不速之客 宾馆门前蚂蚁似的围着十几个人。嘁嗄嘈嘈,兴奋无比。 月亮从云彩后面钻出来了。很圆。象个月饼。做梦的话就是想吃邻居烤的烧饼。 心理学家说的。这些夜半三更不思睡眠的人莫非也想偷吃邻居的烧饼? “轰隆!乖乖!” “轰隆!又是啊呀--” “我起先以为地震呢。嘻嘻。” 我终于认出这些想吃月亮的梦游者都是我的同事。这不是他们的错。那圆脸警察 说:哼,一个小杂志的小编辑。小编辑一个跟斗跌进青云,住进了师以上干部才能住 的宾馆。你能开出一贴抑制他们兴奋的药么? “有相!” “有相!” “有相!” “没睡啊?”我说: “轰隆!” “什么?”我问。 “轰隆!” “什么?”我问。 “轰隆!掉下来了!” “神仙也料不着!” “正好掉在浴缸里!” “可真吓坏了!” “能不吓坏么,正一丝不挂地洗澡呢!” “到底没结过婚,四十几岁还那么..” “谁啊?”我问。 “主编呗。” “主编掉哪里了?”我问。 “什么主编!赛珞璐的天花板掉下来啦!” “主编都吓晕过去了。” “湿淋淋地跑出来,正好撞在阿鸣身上。” “我听得轰隆啊呀一阵响,急忙冲进去,正巧撞上。” “撞倒了阿鸣,又慌慌张张地逃走了。” “这下没脸见人了。” “主编么?干嘛逃走呀?”我实在听不懂,望着十几张兴奋至极的脸问。 “什么呀,主编晕倒在浴缸里了。” “幸亏阿鸣赶进屋去,要不没准淹死在浴缸里呢。” “真正的一丝不挂就光着身子晕过去了。” “一点也不象四十几岁的人。” “看起来顶多三十出头。” “到底没结过婚,看身段就是不一样。” “真想得出啊。” “怎么能到那塞珞璐板上去的呢?” “吓,你真他妈笨,从自己的浴室爬上夹层,上面都通的。” “就象罗宾.科克的《昏迷》里那样。” “跌得也够厉害的。” “头磕在浴缸边,眼镜都碎了。” “一脸血。” “主编洗澡怎么洗到天花板上去了呢?”我问。 “什么呀!老现!” “什么老现?”我问。 “咱们的老现!还能有什么另外的老现?” “怎么又老现啦?”我问。 “原本就是老现么!” “老现从塞珞璐天花板上跌进了主编的浴缸!” “主编一丝不挂地光着身子洗澡!” 我说:“老现怎么会到天花板上去呢?” “怎么不会呢?头先挂上‘请勿打扰’,就关了门。后来咱们进去,影子都没找 到。哪去了?顺天花板爬到隔壁浴缸上头去了。真他妈聪明!”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聪明反被聪明误!” “轰隆--”好几张嘴不约而同响,又不约而同笑。 我真是象在梦中了。我挠挠头,发窝里满是沙子。刚才有个来无踪去无影的现代 女性光着身子在沙滩上打滚,现在又是老现轰隆掉下来。 “不可能!不可能!”我大声喊,想醒过来。你知道我脑子有病常常梦魇。 “怎么不可能!事实已经摆在那里了!实践是检验趔的唯一标准。” 我说:“我看你们都在做白日大头--黑夜大头梦!” “你才做大头梦呢!” “你也不动脑筋想想!” “他发那么多女作家的作品!” “他一年四季每个晚上关到屋里干什么!” “看稿子呗。”我说,“你们不是说他一夜能看几百万字,比《小城春秋》里的 四敏还快八倍么!” “有相你是傻了还是怎么的?” “你真不知道他的窗子正对着印刷厂的女浴室?” “女浴室?”我问,“女浴室怎么啦?” “你呀你呀,真会装傻。” “你不知道女浴室的气窗一年四季开着?” 我努力地想了一会,问:“你们怎么知道气窗一年四季开着的呢?” 人都尴尬地看我。我突然又象以前那样产生出“野人”向人类渲泄愤怒的那种欲 望。我努力地将手放到身后搅扭起来。我得克制自己。我转过身,往楼里走。 阿鸣急急跟了过来,捅捅我说:“那些家伙,真不要脸。两个人抬么,已经够了。 十几个全挤进来了,抢着抬,抬一丝不挂的裸体女人,又不是学雷锋。手都插不进了。 你想想,浴室是大,可门小,要出来还得拐个弯,十几个人,一人一只手抬着,人人 侧着身子。” 我说:“象条毒蜈蚣。” 阿鸣眨眨眼,歪嘴一笑:“这些家伙,眼睛才象毒蜈蚣呢。一个个装出一本正经 救死扶伤的英雄样子,眼睛就在主编赤裸裸的一丝不挂的雪白的全裸体上睃个不停..” 阿鸣喉结滚动了一下。 我忽然想起几天前主编把我留下,语重心长地吩咐我好好协助老现的情景,心里 不由一揪,赶紧岔开话头:“阿鸣,我遇上件倒霉事。” 阿鸣象是没听见,继续说:“也难怪,《湘女潇潇》里女演员有几个裸体镜头, 人还争着去看呢。何况真人。挺丰润。绝对不是韩少功《女女女》里么姑那样子,我 敢保证。绝对..” 我又说:“我遇上件大倒霉事。” 阿鸣笑笑:“中国要有裸泳场,人就不会这么稀罕女人体了。你瞧瞧老现,活脱 脱一个牺牲品。我说啊,要搞四化,反封建是第一位!反封建!” 我忽然冲他喊了起来:“我遇上件倒霉事了!” 阿鸣一愣,望望我,眼睛一亮,问:“什么事。” 我望着他布满血丝兴奋无比的眼睛,忽然觉得恶心。 “明天再说吧。”我进了屋,挡住门冲他苦笑笑,然后把门一关。 我不知道门有没有撞上他正准备伸进屋来的鼻子。 六 乞援 我回到我的高级房间。我想安慰安慰老现。人心里都有阴暗的东西。又都有露马 脚的时候。比如我在玄武湖时就差一点露了马脚。 老现不知躲哪里去了。反正床底下和大衣柜里肯定没有。 我又想去安慰安慰主编。可是我一想起主编,耳朵里就喋喋不休地响起“光着光 着光着光着”。我不知道他们替她穿上衣服没有。我脑子里不停地浮现着光裸的女人 体。只是恍恍惚惚分不清是主编还是那个现代时髦女郎。 脑子里麻乎乎的。五十多个小时没睡觉了。你知道我不可能入睡。我不知道我可 以干些什么。人象驴一样在屋里转圈子。屋子很大,还有阳台和盥洗间。我有时站在 盥洗间抬着头痴痴地望赛珞璐天花板上那个方也。我不得不佩服老现的聪明。你知道 我只会蹲下来紧紧鞋扣。我有时站在阳台上,仰望云层中忽隐忽现的星星。人没法用 一片云彩遮起脸来。人当然可以戴上一只大口罩。唔唔。唔唔。可你要人认不出你时, 你必须混迹于济济的人海之中。那时候你就不是你了。你就不是单个的与众不同的你 了。你和所有的人一样。人。属于唯有一种解释的集体名词:人。 人真是个古里古怪的东西。 比如说我吧。我认为人应该活得逍遥自在超凡脱俗飘然出世,可事实上我被诸如 虚荣啊金钱啊嫉妒啊女人啊各种各类庸俗无聊的欲望死死缠绕。又比如说我自小深受 社会主义教育,信仰雷锋精神,可实际中却不停不歇地发掘人类丑恶的东西。又比如 在文学上,我嘴上声嘶力竭地表示各流派各风格都应该得以生存繁荣,手里的笔却不 停不歇炮制没人愿意卒读的古怪东西,妄图籍此扼杀文学这一许多人苦恼的精神世界 赖以避风躲雨的港湾(这话小初说过二十多次)。又比如在性本能问题上,我象一条 饿极了的色狼在大街小巷不停不歇地嗅寻猎物,然而一旦女人到我身边来后,我脑子 里居然会冒出什么锅巴味儿或是什么大头王子下娶安徽小保姆之类的贫民精神。我真 是个古怪东西。 我想别人大概也是古怪东西。 我认为从人类诞生到人类毁灭,人绝对写不出一部真正的《人学》。这道理其实 很简单。其一是全世界连一个相同的指印都没有,更不可能有相同的人。其二是每个 人的昨天、今天、明天都不一样。时间不停地流失,人就不停地变化。你知道这是符 合马列原理的。你知道人活着就会受到外界的影响,受影响就会有变化,这是不可抗 拒的规律。比如有一个时期,人都说现在的警察素质太差。有的起先还是流里流气抽 着烟勾搭女生的高中生,当官的爸爸或妈妈或七姑八姨涂一张条子或打一个电话,此 公就晃几晃成了警察。阿鸣说主要的差别就是穿上了警服。我向来不这么看。我问他 们:如果你同你的女朋友郊游或夜间散步,碰到持刀抢劫或强奸犯,你呼救时最希望 谁来?他们说:大兵。我说:其次呢?他们说:警察。我说:行了。可现在你知道我 即便被人抢光,也不愿见到青胡茬子和圆脸。至于强奸则更不在话下,你知道我命中 娶不到老婆。 我就这样驴牵磨一样转着圈子胡思乱想。我后来终于看到了茶几玻璃板下压着的 服务规则和方式。那规则中有一条是: 您要打长途,请拨555。 我的思路由此改变了,而且又由此改变了一点儿我对报社记者和律师的认识。 我顺手拨了555这三个数字,又对着话筒说了些什么。我脑子里麻麻木木的, 记不起自己说了些什么。或许根本没拨没说。或许根本就是梦幻。又一次梦幻。你知 道我脑子早就有病。我早已分不清哪是梦境哪是幻觉哪是痴想。比如我是不是在宴席 上会议上滔滔不绝地骂过人。比如我是不是写过四十八只《蝙蝠》退了四十八次稿。 比如我是不是大病一场究竟有没有人来看望我。比如我是不是见过一个小太阳究竟有 没有上仙人跳或是闻过涮锅汤似的锅巴咖啡味儿。比如我是不是遇到过一个叫做秀秀 的安徽小保姆是不是真心真意想娶她。比如我是不是莫名其妙地被抓起来关了二十四 小时。比如我是不是在海滩上遇到一个时髦女郎一起背诵波特莱尔的诗又同她赤身拥 抱亲吻爱抚。比如是不是确确实实有人告诉我老现从赛珞璐天花板上跌进主编浴缸是 不是听见那么多喋喋不休的光着光着光着光着光着..我无法知道。无法知道。除非 南京的医生不串通一气说我脑子没病,而是抱着实事求是对技术精益求精对同志对人 民极端负责任的精神给我会诊和治疗。 “叮铃铃..” 电话铃打断了我的遐想。我抓起电话:“喂,半夜三更的,你找谁啊?” “半夜三更的,你找谁啊!” “我怎么知道我找谁呢?” “你不知道找谁你半夜三更打电话来发神经啊?” “我,我没发神..等等..让我想想..我觉得你的声音有点耳熟..” “你是哪位啊?” “我?我..我想想..哦,我姓庄,庄子的庄,庄有相..” “啊呀,有相?你在哪里啊?” “我在哪里?我,我..我..” “谁呀--”电话里有女人娇嘀嘀的声音。 “哦,哦..”那边似科捂住了话筒,嘁嗄促促地同那女人说着什么。少顷,又 有了声音,“你几时到的呀?” “几时..好象是昨天。” “哦,住下了吧?” “住,住下了吧。” “好,好,那明天到报社来玩玩。” “报社?哪个报社?” “咦,你是有相么?” “是啊,庄有相,庄子的庄..” “你怎么啦?有相!” “我没怎么呀,你倒底是哪位呀?” “真逗。咯咯咯咯.谁呀?”又是那娇嘀嘀的声音。 “嘘--”那边凤了声音。 我忽然象从梦里清醒过来。是我打电话给他的。他是大名鼎鼎的XX。《XX日 报》的记者。年纪比我小四岁,名气比我大十倍。恐怕还不止--这是有回我与他面 对面站着握手时感觉出来的。 我编过他三个中篇。说实在的不怎么样。可就是有人评论有人转载。我见过他两 次。他九次向人介绍,说我是他的铁哥们儿。要不就是铁哥儿们。要不就是铁哥儿们 儿。我在南方长大,儿化音弄不清楚,反正有那“铁”字“哥”字就行。 我说:“我求你帮个忙。” 他说:“什么事吧。” 我说:“求你伸张正义。” 他说:“哦,好,说说!” 我听出他突然有了精神。真是优秀记者的作风。 我于是开始滔滔不绝。我努力地使自己心平气和,不让自己喷出血来污染他的耳 膜。我还不停地用手擦去话筒上天花乱坠的唾沫星子。 他那边不停不歇地“哦,哦,哦,哦”,象是十分慎重认真的语调。 我想我大概有希望。我想好记者会连夜发消息的。在国外都是:“XX社X月X 日X时X分X秒电。” 我说完了。静候佳音。 电话里寂静了几秒钟,然后响了一个哈欠。哈欠。 “这可不行。哥(儿)们(儿)。”他说。 不妙。少了个“铁”字。你知道在北京这个“铁”字万万不可少。那些小青年打 架前惯用的恐怖幽默就是:“哥们,怎么着?”“哥们,找死啊?”“哥们,出去练 练?” 我可不想和他打架什么的。 我说:“你知道我吃了多大冤枉啊!我被关了二十四小时!” “哈欠--哥(儿)们(儿),不行唉。” 我说:“只求你发条消息。” 他说:“哥(儿)们(儿),你知道你的对手是什么吗?无产阶级政权的专政机 构。鸡蛋碰不过石头。胳膊扭不过大腿。明白么。哈欠--”他捂住了话筒或是嘴巴。 我渗出了满头大汗。我说:“那那那极个别的警察能代表专政机构么?” 他说: “哥(儿) 们(儿),不是我不帮忙。我们是党报,要维护国家利益。 《国家利益》那电影看过么?那漂亮丫头要揭发内幕,滋儿,干了!”我想象得到他 “滋儿”时,在脖子上做个手势,并对床上的娇女子挤一挤眼。娇女子准保笑。 我说:“那是揭露资本主义政权的电影。” 他说:“资本主义政权要维护它的利益,社会主义政权也要维护自己的利益。如 果这些鸡毛蒜皮的事都报道出来,主编就该一除党籍了。现在正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 党员知识分子劝退和开除呢。大知识分子都保不住自己,何况你我。” 我说:“我被关了二十四小时!二十四小时!怎么是鸡毛蒜皮呢!再说我的入党 报告交了两年了,支部告诉我说找不到了。显然我不大可能近期入党,目前还谈不上 劝退和开除..” “哈欠--十一点半了,你明天来报社,我请你喝咖啡。” 我说:“我在北戴河。” 他一愣,说:“什么,你不在北京?几时来北京,请一定到报社来玩玩。我请你 喝咖啡。一定来啊!一定得来啊!铁哥(儿)们(儿)!你一定可来啊!铁--”电 话里忽然寂静了。 “铁”字回来了。我脑子里嗡地一声。兴奋起来。我冲着电话激动地喊:“喂, 喂..” 嘟-嘟-嘟-嘟-嘟-占线音。或许是电路出了毛病。这也是几百万几千万中的 一次差错。就象几千几百警察中难免有只坏螺蛳。 我又拨了555,要刚才那个电话。555说:“占线。” 这不是555的错。电脑控制的线路出没出故障,人无法钻进电脑里去看个究竟。 我又请555接了一个四川的长途。那是一个年近五十的朋友。我有回出差山东 时认识他的。后半夜我正睡觉,他来了。一肚子牢骚。我迷迷糊糊地听见他埋怨住宿 条件太差。八块钱一个床位。每个屋住三人。一层楼有个厕所。一栋楼有个浴室。我 不知道差在哪里。第二天才知道他是律师。我也是第二天才知道律师是如何被社会重 视。他知道我是编辑后,顿时亲热起来。他陆陆续续向我介绍。他说一个律师一年到 头有接不完的官司(我不知道是中国的官司太多还是律师太少,隔行如隔山)。他说 诉讼期间律师的吃和行都由单位负责。律师每回出门调查都由当事单位小车接送,专 人伺候,每餐不少于四菜一汤。他还指着桌上一大包福建风味蛋糕说:“你看你看, 让我吃这个,这种蛋糕哪是人吃的东西!”我看看那蛋糕面上红红绿绿的果脯和中间 夹着的奶油,我的嘴不听话不争气地咽了口唾沫。他说当事单位都讲究送礼,而律师 觉悟一般都比较高,办案后才纳礼。彩电冰箱什么的大件物品多少会主动付一点钱的。 他还说现在各单位都请常年法律顾问。费用是每年四千元。律师每月能拿二十。他说 他兼着十个单位的顾问。我说乖乖这一项就抵我两个半月工资。他笑笑说:“没有几 万元出入一般人是不打官司的,几千块钱的官司我们也不接。我说那么平头百姓根本 无法打官司了?他笑笑说是。我说那不成了有理无钱莫进来么?他又笑笑说:话不能 这么说,总不能让律师自己掏诉讼费用吧,再说律师总有亲戚朋友什么的要打官司这 些人不也是平头百姓么?他回四川的时候我正巧在外挤公共汽车颠颠簸簸地组稿。他 给我留了张条子亲切告别。其中有一句话是“蛋糕带着不方便,你吃吧”。我因此省 下了两顿饭钱。我断定他不是坏意。他一定是忘了他说过这蛋糕不是人吃的东西。人 都有健忘的时候,律师也无法避免。再说人穷志短。再说我吃不吃他都会以为我吃了 的。你知道我当着他面咽过唾沫。他还给我留了一张名片。名片上添了一行十分友好 十分亲切的钢笔字:打官司找我--你的朋友。 我当时笑了。我不会杀人不会放火不会偷窃不会强奸(在女人问题上顶多蹲下来 紧紧鞋扣),我怎么会打官司呢? 电话铃响了。部队的电话就是不一样。 他居然一下子就听出我的声音了。我记得上回在山东我奋力地在他滔滔不绝的话 语中注入的我的苦水统共不过几大桶。看来当律师是非有一点过人之处不可的。 他说:“有相!是你?你好哇!” 我说:“不好哇!” 我于是又絮絮叨叨说。我一边奋力地把自己内心的悲愤传递过去,一边不停地擦 着话筒上的唾沫星子。你知道我怕他的电话线路也出故障。 我说完后,电话里令人恐怖地寂静了几秒钟。 “你有证人么?”他终于说。 “有。有。广东人。大学生。” “你要尽快同他们联系上。” 我望望闪烁星星的窗户,没有人头。我忽然想起我已经置身宾馆了。我说:“青 胡茬子让圆脸找证人,一找就把大学生找没了,找来的是那个‘文革’疯子。” 又寂静了几秒钟。 我说:“喂,喂,你不能--” “不能什么?”没有嘟-嘟-嘟-的忙音。我松了口气。 他说:“他是在铐住你之后,你又没有反抗的情况下施那一招的么?” 我说:“是。是。向毛主席保证。我当时疼得站不起来。” “有伤么?” “伤?你等等。”我急急忙忙解开裤子往下看看:“没伤,就是有点酸疼。” “尿血么?” “你等等。”我慌慌张张去厕所尿了一点,又慌慌张张回来,说:“没有血。黄 得厉害。” “哦,黄..发红么?” “黄得发红。”我连连点头,我知道有希望了,又连忙补充说:“很臭。我有二 十几个小时没尿尿了。” 又寂静。 我说:“喂喂,很臭啊。” 他说:“什么?” 我说:“尿。” 他说:“憋了二十多小时的尿都臭都黄。” 我想想也是,说:“我待会再尿一泡试试。” “嗯。”又寂静了一会,他才说:“那个文静瘦弱的警察能为你作证么?” 我说:“啊呀,不行,不行,那就害了他了。” “那..再想想别的办法..” “我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你了。本来还可以找老现找老现的弟弟,可是老现掉 下来了。” “什么老仙掉下来了?” “老现,现代派的现。他从赛珞璐天花板上掉下来了。啊呀,看我糊涂扯哪去, 你再帮我想想办法吧。” “你说他们拘留是根据妨害公务和扰乱社会治安?” “对对。他们说扭伤因为伤轻,就不定罪了。可你知道我没妨害公务我还协助执 行公务呢。那个唉哟唉哟恩将仇报..” “等等。有相,咱们想想扰乱治安这一条能不能攻破。” “我没扰乱,向毛主席保--” “你再说说当时情况。” “哦哦,当时我想,上百只鸭子眼看着一个人在陆地上淹死而不营救,太残忍了, 我就挤进去..” “等等。等等。有相,请千万镇静一点。镇静一点。你有安定片么?请一定先服 用几片。” 我说:“我不要睡觉。向毛--” “不,不是睡觉。你需要镇静。” “我不要镇静。不要。绝对不要。向毛主席保证。” “有相,请镇静一下。听我几句。一定得服几片安定。你有心应性反应,不镇静 一下,万一精神分裂就后悔不及了。” 我说:“我脑子是有病。可不是精神病。青胡茬子才是精神病呢。” 他似乎沉思了片刻,说:“那你说说他们怎么定你扰乱治安罪的。” “我怎么知道呢?” “有相,镇静些。好好想想,别慌,他们怎么向你宣布拘留的,好好想想。” “我怎么记得呢?好好,我想想,好象,好象是说我一妨害公务,就有几十人围 观。火车站原本就拥挤,影响了人的交通。我当时用一句话描写,‘人象人一样紧粘 着轻轻松松唱着歌出了车站’。至于唉哟唉哟周围,原本就有上百只鸭子。” “怎么又是鸭子?什么鸭子?哪来的鸭子?” “我怎么知道哪来的鸭子呢。” “你说的鸭子呀。” “怎么我说的呢?鲁迅说的。” “唉,有相..怎么又是鲁迅呢?有相,千万镇静一下,人真疯了,就难治了。” “我怎么会疯呢?绝对不会。向毛主席保证。鸭子是鲁迅说的。我要说谎我是只 小狗。” 他说:“好,好,你继续说。” 我说:“他们说上百人一直围观到派出所。你知道没有我帮着拉,他们也会跟着 圆脸和唉哟唉哟看热闹的。这是鸭子的本能。” 又寂静了几秒钟。 “有相,这官司咱们打不赢。”挺真实的。我听得出。 我说:“这不是你的错。” 于是我就捏着话筒犯愣。他又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见。听见也无法记住。 人不是所有的时候都能记事情的。 七 诱惑 海滩已经杳无人迹。 白色的海浪,不停不歇地从黑暗中翻滚出来,发着生命终结时的低吼,汹汹涌涌 地扑向我的脚边,无声无息地消逝在暗黄色的细沙滩上。 人的生命,不停不歇地从渺渺的黑暗中翻滚出来,嘁嗄嘈嘈也罢,轰轰烈烈也罢, 庸庸入世也罢,飘飘出世也罢,终免不了无声无息地消逝于缈缈的黑暗之中。个体的 生命之炬,燃了熄,熄了燃,种族的意志,却如接力的火炬,世代相传,又如它赖以 诞生的大海,生生不息。 人追求异性的欲望,使人得以繁衍至今。人追求创新与变革的欲望,使人区别于 兽,逐渐进化为人。千万年来,人又奋力地鄙夷压抑打击迫害这些欲望,象低沉的乌 云一样,把人的潜伏着的本能和欲望,笼罩得喘不过气来,直至畸型、变态。人真是 一种古里古怪的东西。 我的目光在海滩上缓缓地搜寻。畸型了变态了的老现,此刻,不知正失魂落地委 顿在哪一堆礁石旯旮,丧家犬一样惶惶不可终日。 我知道我的脑子又犯病了。我居然不站在广大革命人民方面,义愤填膺地怒斥老 现,而如,而如另一只丧家之犬,在海滩上神不守舍地寻找难友,妄图相互慰藉同病 相怜。猩猩惜猩猩,乌龟亲王八。 我的身子,火烧火燎似的,六十六公分的大脑袋,象是一颗灼红了的大铁球。海 风从辽远的海面上挟着咸味的潮湿扑面而来,烈火挟风,其势尤壮。 我后来又努力地转动着脑袋,在黑苍苍的海面上搜寻。或是寻找老现,或是寻找 几小时前邂逅的来无影去无踪的时髦女郎,或是或是寻找我想寻找的与世人高见高识 相反的什么东西,或是或是漫无目的。 漫无目的。 有个研究人生哲学的老头,研究来研究去研究七十年,末了说:漫无目的。 你知道我曾在新街口对法法说:漫无目的。其实我的目的是庄有相之心,法法之 流皆知也。女人。钓鱼。没福气就看看。看看不行么?这是一个笑话:有个老农进城, 尿急找不到茅坑,就在广场墙根解裤子。警察上前抓他,他反问:看看不行么?口气 挺硬。这笑话挺黄,不过比起老现从赛珞璐天花板上轰隆而下,又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了。 我笑了。嘿嘿两声,在海风和涛声中一闪即逝。 海风象个尖刻而轻佻的女人,弄得我眼睛发酸流泪。你知道我的眼睛不停不歇地 在海面上搜寻着什么。人说功夫不负有心人。佛说心诚则灵。你得相信。 我后来看见有个昏黄的东西在海面上晃了晃。我以为是老现的灵魂。老现也许去 海深处找寻归宿了。伟人也有这么干的。老现当然不是伟人。是小人。千古小人。外 婆说有个烈女看戏挤断了裤带,回家就上吊了。我说,里面没短裤吗?外婆骂我皮五 癞子。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那时候女人不穿小裤衩子。不过,光一下屁股就要自杀, 就是烈女,我至今尚未想通。我想若按此理,南斯拉夫沿海一溜儿的裸泳场准保早已 浮尸,或说浮烈女遍海了。当然,人家是现代派,另当别论。在中国,现代派则是踪 迹难觅。原先老现怕是能算一个,可现在人都说他是伪的。我想伪不伪还得问问大海。 倘若为了面皮什么的投海自尽,那便断然伪定的了。倘若不投,还可另议。 这时候我又看见那昏黄的东西在海面上晃晃悠悠。或许根本没有晃悠。星星在天 上,海轮在天边,这昏黄玩艺儿也就一二海里远吧。我揉揉眼细看,昏黄朦胧忽闪。 忽闪朦胧昏黄。上帝召唤?基督显灵?夜叉巡海?狐仙幻术?或许是什么真理的弟弟 或哥哥或爷爷或爸爸?我忽发奇想,我要游过去看看。看看究竟。 看看不行么? 你知道我这人自小就有窥视欲,长大后又波及女人波及各类书籍。你知道有位同 事说我在整体上认为世界是荒诞荒谬荒唐无理性不可捉摸的,而在具体事件上却每件 事都非要弄个青红皂白。你知道我不是故意弄点虚玄,不是象美国那个名震全球的走 了一辈子钢丝的老摩尔,老都老了,偏要在两幢摩天大楼间再走一回,谁知一阵小风, 一生英名飘摇而下,化成一摊肉饼。你知道我的水性好极了,就象广告里和广告外的 雀巢咖啡--味道好极了(有一个小小前提:你别当老土别遇上老陪小太阳之流别喝 锅巴咖啡刷锅汤)。你知道我在乡下逞能一气游过九里路,我蹒跚着上岸时,我觉得 我能绕着地球游一圈。我知道那年我二十岁。二十岁的人大多认为世上的事没有办不 成的,三十岁的人再这么想(三十年前的今天我从渺渺黑暗世界里翻滚出来),别人 会以为你是疯子的。当然,我认为我的泳技可以例外。 我脱去了衣裤,脱得一丝不挂。你知道反正海滩上除了可能猫在哪个礁石旯旮里 的老现和某些不曾结过婚的夫妻或者不是夫妻的夫妻,一无他人。老现是男人,我的 人体不会引起他“光着光着”的亢奋。而那些夫妻不夫妻的,现在恐怕也差不多同我 一样赤条条火烧火燎,绝无旁顾之心。 我于是一丝不挂地走进了温暖的大海。 海水温煦而暖和,轻柔地抚摸着我光裸的皮肤,舒服极了。儿时才能享受的爱抚, 渐渐地从记忆的深处泛起,渐渐地从遥远的天涯飘来。妈妈地爱抚,爱抚,爱抚,象 远处昏黄的光点,忽隐忽现。有回在梦中,黑暗中伸来无数爪子,害怕与愤恨交织着 充斥了我稚嫩的心,我狠命咬了一口。醒来,咬着的是妈妈的大脚趾。后悔,后悔极 了,我搂紧了妈妈光滑柔嫩的腿。那年我三岁,刚刚迈进人生的第一个乐园--托儿 所。“乐园”,我的思绪绊了个跟斗。人生或许是有乐园的。或许有。莫须有。 昏黄的光点始终在不太远的海面上颠簸。我记得我已经游了很长很长时间了。按 照我近二十年的游泳经验,我知道我早该游到我寻觅的目标了。我回头看看,沙滩已 被黑乌乌的世界吞噬。没有灯光,没有星光,也没有白色的浪花。黑压压的水扑头盖 脸压了上来。我忽然意识到我是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那么无声无嗅。我忽然莫 名其妙地盼望着我是在做梦。黑夜梦或白日梦,都行。你知道那些梦曾给我带来长久 的无法清醒的恐惧。可是恶梦终究会醒来,而死亡却永远不知未来。我忽然感觉到冷。 我想起大学里有个考上研究生的同学,毕业后去部队讲课,课间下黄河游泳。书生意 气,挥斥方遒。中流击水,浪遏飞舟。鹰击长空,鱼翔浅底。后来人也翔河底了。后 来在下游几十里的沙砾滩上任凭风吹雨打。人胖得象是提前把一辈子该吃的都吃了下 去。我又想起鲨鱼,一口交去人的大腿。海明威的《老人与海》,鲨鱼都被同类咬得 只剩一副不屈不挠的骨架。鲨鱼吃鲨鱼。弱肉强食。达尔文说的。不知进化论包括不 包括人类。 我想我应该游回去,做一条贴假胸毛的汉子。反正没人知道。反正中国这样的汉 子多如牛毛。反正人活在世界上弄不清任何事情。不信你说说看,什么是纯文学什么 是右派什么是黄色什么是真理什么是人.. 我们的课本上说人与动物的区别是人有语言人会制造和使用工具。可美国人说海 豚也有语言,猴子也会制造和使用工具--猴子会把树枝弄成了个细棍,从竹管里捅 豆子吃。人真是什么也弄不表。所以我说人真是个可怜的东西。人无能、怯弱、来去 匆匆一事无成。其实人弄清了人是什么东西又能怎样?就象我游到前面看清那昏黄的 东西又能怎样?这昏黄的东西是个什么玩艺儿与我究竟有什么关系?这东西或许象征 着真理主义精神什么的,可它与庄有相短暂的生命究竟有多大关系?老福说现在是真 正的物质第一。 可是人到世界上来走一遭就该着什么也弄不清么? 就该着糊里糊涂地走进永远的黑暗么?! 就该着连一个昏黄的朦胧的忽闪的小玩艺儿也没资格没福气没勇气弄清么?! 我的身子又火烧火燎地灼热起来。我奋力地向前游去。周围的海浪翻腾着喧哗着 象是煮沸了的汤水,又象是古希腊的女妖,不停不歇吟唱着诱人走向死亡的歌。 我已全无惧意。 我记得有位女作家的小说中写过这样一个细节:女主人公在黑夜里,游向海湾外 的一个灯塔,可游到一半又退回来了。我们这一代人都是这副模样。 我忽然惊悟到这昏黄的朦胧的忽闪的东西不是上帝不是真理不是幻觉,而是一座 普普通能的极常见的灯塔。灯塔。是的。人说海上的灯塔就如陆地的山,大约也有见 山跑死马的意思。你别以为我的心凉了,不不,不管它是什么,不管它有多远,我都 要游过去。我的灵魂已经完成了一个具有决定意义的转折。极其巨大的转折--你知 道我至少可以很高兴地告诉那位女作家,我,庄有相,活了三十岁,终于有一次,或 许一辈子就这一次,不贴假胸毛。你知道在别的事上你不想贴,那假胸毛自己就会粘 上来。就象昨晚碰到的冤案。我不想贴假胸毛,我想挺着胸膛再次走进那间有个高高 小窗的斗室,倾听他们宣布平反决定。可事实是我只好窝窝囊囊地粘一胸一肚皮假胸 毛过日子。你知道我无能为力。而眼下这件事的主动权握在我手里,真胸毛假胸毛就 看我自己。你知道青胡茬子这时候决不会游到这杳无人迹的大海里来定我一个破坏海 洋法之类的罪名的。 我被我的不贴假胸毛的伟大和悲壮感动得热泪盈眶。 你无法想象我游到那灯塔,绕灯塔一周时的心情。那其实不是什么灯塔,只是一 个装航标灯的大浮桶。桔黄色的,在汹涌的海浪中颠簸起伏。 我绕着灯塔,不,绕着浮桶航标灯游了一圈。 绕航标灯一周。 我不知道球王马拉多纳绕场一周又被人们抛掷起来时的心情。也不知道宇航员月 球行走之后重新踩上地球时的心情。我只能说说我自己。我绕航标灯一周,心灵中腾 起了强烈的完成人生使命的神圣情感。我想起了星期天去公共汽车上抢座再让座,想 起了发奋的读书,想起了四十八只《蝙蝠》,一种人类生命意识之升华的旋律在我心 中鸣响。我象忽然看见天开了似的,《蝙蝠》,《蝙蝠》第四十九稿的修改方案在我 心中诞生了。 我的左腿抽筋了。 左腿。 不是左的意识。 腿疼得无法动,我只能奋力用手划着。以往我能两脚伸出水面,手在水里哪鸭掌 一样划水。可是,巨浪一个又一个无情地扑头盖脸罩来。 我忽然想起了那个时髦女郎。你知道我命中没有女人。可今天却莫名其妙地冒出 个女人和我和我..莫非她根本就是个神示?莫非今天,我的生辰,恰恰又正是我的 死日?莫非三十年前,我从黑乌乌无穷无尽的时间和黑乌乌无边无际的空间挣扎出来, 三十年后的今天,我又将一头扎入黑乌乌无边无际的空间和黑乌乌无穷无尽的时间? 莫非我这个大脑袋家伙与众不同之处就在于别人三十而“立”我三十而“亡”? 又一个巨浪兜头盖来,我喝了第一口苦涩的海水。 死。 我又一次意识到。 我渐渐开始用绝望的目光四处搜寻,黑乌乌。黑乌乌。时间和空间,永远的黑乌 乌。我不能拖着哭腔嘶喊救命。你知道我发育成人之后就一回没贴假胸毛。换一个角 度说,我喊破嗓子也不可能有人听见。涛声风声争相嘶吼,我就是装个高音喇叭也无 法使人从睡梦中醒来。 我奋力地用两条胳膊划着,胳膊渐渐地酸麻、疲软。胳膊扭不过大腿。我的意思 是胳膊的力量远不如大腿。我那当记者的铁哥儿们儿说这话的意思是,我区区一人斗 不过人民民主专政。可你知道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我什么时候有过这类反动的斗争欲望。 我记得我以前可以不用手不用脚仰脸躺在水面上休息。老现说我是永不沉没的舰 队。我试了试。结果是肚里添了一口海水,嘴里苦涩难忍。 死。 我绝望地望着那诱我而来的昏黄朦胧忽闪。它其实一点儿也不昏黄朦胧忽闪。玻 璃灯罩里透出的是白炽的光。玻璃上有几道十分世俗的油漆痕迹。航标灯是给海轮引 航的。为了保护人和人所依赖的船不触礁沉没,它默默地孤独地飘摇在海上。可我, 竟糊里糊涂地被它引诱而来。我不知道这是灯的错雾的错风的错还是我的错。我不知 道冥冥之中是不是也有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象海雾幻化这灯光,幻化着人生中 的一切。我不知道是现实生活中赋于人类本身的弱点(诸如自私、贪婪、僵化、保守、 固执、蛮狠、狂妄、嫉妒等等等等),而扭曲了我们的主义我们的制度我们的法律; 还是那无数非共产主义的文学哲学心理学社会学把我的大脑搅成了一团浆糊。我想我 大概永远弄不表这个我始终耿耿于怀的悬案了。你知道就是这悬案导致了我对人生的 茫然,导致了我无穷无尽的怨愤,导致了我的所谓的人文主义,导致了我的自由化思 想,导致了我游到这个除了疯子不会有人游来的地方.. 唉,我难道就这样懵懵懂懂地离开这个世界么.. 我又一次把交杂着绝望和乞救的目光投向大海中颠簸不歇的诱我而来的浮桶航标 灯。 我的心忽然闪过了一道希望的闪电。 这航标灯是怎样安装的? 灯泡坏了玻璃碎了又是怎样更换的? 电用完了或是油燃尽了又是怎样添加的? 它应该有铁舷梯,人应该可以划着小船过来,顺着舷梯爬上去。 我的热泪涌出了眼眶。 我想我不该死。起码我不想死。我奋力地划动着疲惫的双手,向那谷仓般大小的 浮桶游去。 果然,象烟囱的铁梯一样。我可以拾级而上。我终于游到了巨大的铁浮桶旁边。 刹那间我竟忘了左腿巨蟒缠绕抽筋剥皮般的疼痛。我望着我生命的希望--最低的一 个铁扶手,奋力一跃。 我抓了个空,沉重地陷入海中。腿又剧烈地疼痛起来。 我竭尽全力地试了七八次。末了,绝望地望着离海面大约一人高的铁扶手。我明 白我永远不可能抓住那生命的希望了。我的手在浮桶边摸索,难道生命就象这铁桶一 样生硬光滑冰冷麻木?我愤怒地寻找各种恶毒语言咒骂它。我把它比作吃人的野狼、 无情的沙漠、兔崽子、杀人狂、大白鲨、精神骗子、财迷。我记得只有一个词汇是用 错了:我把它比作了社会。 我的手终于筋疲力尽。 我的肚子终于圆滚如桶。 我的身子不停不歇地打颤终于麻木。 我记得我是顺着圆锥形的桶底渐渐沉下去的.. 八 哀乐 哀乐。我听出喇叭里在播哀乐。 村上的人死了,开一个追悼会,寄托我们的哀思。 村里的人没把这段最高指示当回事。村里人死了,吃豆腐。城里倒是开追悼会的。 当然,死人得有一点身分。比如市长、局长、厂长、书记、经理。平头百姓用命换个 烈士当当,也可以得到这样的殊荣。 谁死了呢? 我的六十六公分的大脑袋,象是卤水里泡了十年八载的猪头,沉甸甸,麻乎乎, 动弹不得。 眼睛倒还睁着。让我看看,哪位不幸归天了呢?啊呀,主编躺着。主编殉节了么? 就为人家看了一下光身子么?怎么老现也躺下了。就为轻隆隆下了浴缸么?怎么,怎 么,老福、阿鸣也都躺着..不不,都站着,走着。躺着的是我,我,庄有相。我怎 么躺下了呢? 莫非我的脑子又犯病了?犯病就犯病,干嘛放哀乐呢?干嘛戴黑纱?干嘛一个个 低着头弄出一副副神情肃穆的嘴脸呢?天,厅堂里还拉着个大布条儿: 庄有相同志永垂不朽。 真他妈昏了头了,我不好好地躺在这儿么? 我这是躺在哪儿呢? 怎么四面是都是黑乌乌的木板? 喂。喂。 我发现我喊不出声。 我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我的胳膊大腿粗了几倍,我的肚子圆溜溜象是泡烂了的 死猪。 我死了。淹死了。 我终于明白。 “老福,快请个师傅,把有相眼睛合上。”主编泪汪汪的。 “什么法子都使尽了,按摩、热敷..”老福怔怔地望着主编。 “唉..”主编用手绢擦擦眼睛。手绢早已湿了。 “主编,您千万别难过..”我的嘴纹丝不动,腮帮子连嘴唇泡成了一只烂西瓜。 “也真奇怪,就眼睛不烂,睁着。”老福叹口气说。 “他还想当开一代先河的大文豪呢。人啊人,人心不足蛇吞象。喏喏,一只《蝙 蝠》都没飞出来,自己就先烂了。”阿鸣瞅瞅两边,突然闭嘴,嘴缝里挤出一口气, “唉,死不瞑目啊。” 死不瞑目。能瞑目吗?我才三十。扪心自问,这三十年,我没害过人,没主动进 攻过人,我只是想娶个老婆,只是喜欢小说,只是无休无止地写什么现代派小说.. 又没妨碍过别人..没妨碍过..没妨碍过一句话就暴露了伪现代派实质..你知道 叔本华说每一个都为自己的生存而奋斗,自私自利普遍地是人们行为的准则。因此人 类社会就成为人与人之间互相竞争、彼此吞食以苟延残喘的场所。你说说伪现代派能 写出现代派小说? “小初,你怎么没哭!”老福忽然指着小初嚷起来。 小初眼圈一点儿也不红,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么。”挺幽默挺沉得住气,浑身 上下没一丝五年前一见我就脸红就叫我叔叔的稚气劲儿。 “可你以前说,你参加你们副社长的追悼会,忽然想起若是有相躺在那里,你说 你当时眼泪就掉下来了。” “是我说的吗?” 小初早就当众否认过这句话了。这太使他难堪了。 我说:“老福,打人不打脸..”你知道我发不出声。 小初冲老福哼地冷笑了一声,说:“你呢?你以前不是叫有相‘最最亲爱的有相 老师’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师死了,就象父亲死了,你怎么不哭?” 老福一愣,挠挠脑袋,说:“他也叫过我老师,两想抵过了。” “他叫你老师?”小初伸手托住下巴,做嘲笑状。 “他向我求教文学问题时主动叫的。” “真是恬不知耻。” “真的。说谎就是小狗。他当时想写通俗小说,向我求教。” “他这个文疯子会去写通俗小说?蒙鬼去呢!”小初嘴角撇撇我。我不知道是不 是让老福蒙我这个淹死鬼。 我说:“求求你们,别吵了。” 你知道我还是发不出声。我的嗓子眼儿早就泡成一根烂肠子似的东西了。 这并不是我的错。 九 悼词 “庄有相同志,生前是《大众月刊》编辑,不幸于一九八七年X月X日午夜十一 时四十七分左右光荣逝世,享年三十岁。 “庄有相同志,原籍江苏省苏州市,一九六六年加入少年先锋队,一九七O年随 父母下放农村,历任学生、农民、轧钢工人、大学生、杂志社工作人员。 “庄有相同志,一贯对党忠诚爱戴。他幼年就读苏州草桥小学时,谦虚谨慎,遵 守纪律,得到老师们的一致好评..” 是谁在念悼词呢?怎么把我小学里的老帐全都翻出来了呢?我记得那时候我喜欢 做鬼脸,傅慧珍老师常常说我“什屋朴素”。这是吴方言的念法,我当时不知道普通 话怎么念又是哪几个字。我只是模模糊糊地以为是形容我脸部的某一种“皮五癞子” 式的表情。十五年后在大学里学古汉语,才知道是“十恶不赦”这几个字。现在对照 悼词来看,古汉语也是错的。这“十恶不赦”显然就同现在的“三好学生”意思差不 太多。 “在农村中学,庄有相同志,勤奋好学,成绩优异,教过他的老师们,无不交口 称赞..” 我记得有一回考作文写大批判文章,我用了一个“臭不可闻”。监考的数学老师 周大壬指着那个“闻”字,冲我翻一个白眼,揪起我的耳朵说:“闻,你是用耳朵闻 臭气的啊!” “闻”在吴方言中就是嗅的意思。我想了很久,文、蚊、纹都不合适,就抬起头 很虚心地请教:“那、那用哪个WEN呢?” 周大壬老师鼻子里哼了一下,伸手要在桌上划拉。没划拉,又缩回手,瞪我一眼: “高中生!自己不会写!” 你知道那时候我数学不怎么好,在班里每回考试成绩都在一个傻子前面,居全班 倒数第二。那傻子是五代贫农的接班人,是学校的重点培养对象.. 现在想起来,天底下不管什么事,你说对,就总有人找出错的理由。你说错,却 又有人找出对的理由。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的禅劲儿。你知道和尚问赵州:“我的自 我是什么?”赵州说:“你看到庭前的柏树吗?”我想我若是去学这类禅悟,我肯定 会疯的。事实上我没去学什么禅,也已被那些看不见摸不着或许是禅或许不是禅的东 西弄疯了弄死了。 我死了。你知道。 “庄有相同志,在大学里,坚持真理,见义勇为,同不良倾向作坚决的斗争..” 我知道他说的是哪回事。三年级评三好学生时,五个学生干部一如既往去辅导员 家开会研究。研究结果自然与前两年一模一样,就是他们五人:正副班长、党支委、 团支书、系学生会副主席。然后他们拿着名单逐个听取意见。五个学生领袖坐在你一 人对面,十二分诚恳地问你:辅导员已经同意这五个人当三好学生了,你同意他们么? 你想想辅导员掌握着学生档案(我说过档案的重要性)和学生的分配大权,你看看名 单看看那五张充满殷切期望的脸,你还能说什么?除非你疯了。不,除非我疯了。是 的,现在想来,三年时我就有点疯癫了。 我说:怎么年年都是你们几位呀?人家体育委员徐谦小组长姚楠做那么多好事怎 么一次也轮不上呀?人么总得摸摸良心呀! 后来不知怎么同学们也疯癫了,都说要无记名投票。投票结果徐谦和姚楠都选上 了。 后来辅导员在一次全年级大会上说:“有的同学私心作怪,企图挑动和蒙蔽不明 真相的同学,达到自己当三好学生的目的。群众眼睛是雪亮的。这个私心作怪的人连 一票没有。云云。 我一下子站起来说:“我没有私心作怪。” 辅导员说:“我又没点你的名,你急什么呢?” “噢。”我说: 我于是装做事不关已若无其事的样子望望窗外望望天花板,坐下。五脏六腑里有 百十只猫爪子挠个不停,我努力地想成它们正努力地挠着别人的五脏六腑。 这些我以为永远解释不清辨析不透终于把我憋疯的浑水怎么居然一下子全都碧波 澄清了呢? 人他妈的真是神了! “庄有相同志到杂志社工作以后,任劳任怨,做牛做马,对技术精益求精,庄有 相同志毫不利已专门利人的精神,表现在他对工作的极端的负责任,对同志对人民极 端的热忱。每个共产党员都要学习他。白求恩同志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 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呜呜..” 念悼词的人泣不成声了。我定睛看看,是主编!主编!主编清癯的脸颊上不停地 流淌着热泪。 呜呜呜... 嗬嗒嗒... 哇哇哇... 哈哈哈... 哼哼哼... 怎么这么多人都哭了?我感动得不得了,可是却流不出眼泪。你知道,我死了。 人死了是不会流泪的,哪怕死不瞑目。 小初哭了。 阿鸣哭了。 老现哭了。 老福哭了。 老陪哭了。 小太阳哭了。 秀秀哭了。 卖盐水鸭的哭了。 卖冷面的胖子哭了。 戴红臂章的尖嗓子和大扁脸哭了。 文静的、圆脸的、青胡茬子的警察哭了。 辅导员哭了。 秃头主任哭了。 怎么,怎么他们都来了? “出席追悼会的有..生前好友、文学知己..”主编还在断断续续地念着。 我以前看历史书,开国皇帝总是好的,末代皇帝总是坏的。我以为是成者王侯败 者寇。我以为都是无聊文无聊史官为了升官阿谀奉承或任意贬斥的结果。你知道我显 然错了。你想想我死了,断子绝孙了,我这一辈子失败了一事无成了,人家还要奉承 我干嘛?看来,人还是善的。人之初,性本善。人起码是想在他人面前表现一下自己 的善良。起码。 你看看他们都在流泪呢。 十 疯瘤 哀乐又响了。 人都默默地从我身边走过。向遗体告别。我明白。接下来就该火葬了。睡大棺材 的人也要火葬么?妈妈进去的时候,我扑向那熊熊的炉火,舅舅叔叔都拽我。现在轮 着我了。没有人拽。 为什么不拽我呢?我还能思维,我还看得见。你知道在我身上出现了一种罕见的 现象,这现象或许能导致人类不死。我起码该送医院去解剖去实验.. 我忽然恍恍惚惚记起,我过去或是未来,曾躺在解剖台上,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锯 开了我的脑壳,用小镊子拨动着我的豆腐一样的大脑。 “脑神经疯瘤。”医生说。 “那么,不是谋杀?”警察,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其实我不需描述,你只要 随便回忆哪一部国产侦破片就行。眼睛都是炯炯有神。正面形象。 医生点点头,又望望身边一大群年轻的男男女女白大褂,手里的镊子不断地拨动 着我的脑神经:“看,先是这根,管文学的脑神经患了疯瘤,病灶渐渐延展到这根管 人与关系的脑神经,喏喏,又到这儿,性神经中枢,霉烂了,喏,这是主管人与社会 的神经..死者是处于一种半疯癫状态下海游泳的,然后淹死。”医生平静地抬起头, 脸上挂着一丝惋惜,“好一颗发达的大脑,早一点治的话,就不至于..” 我说过我的脑子有病。我去过十几次医院。可医生硬说我的脑子没病。 “那么,肯定不是谋杀?”那警察又问。很精明很负责的样子。你也可以回忆一 下国产侦破片。 “谋杀。谋杀。是医生谋杀的。还有人..”你知道我嗓子烂了发不出声。 “你们看,疯瘤还在他的脑神经上跳动!”医生脸色严峻,“这是一种新的病毒, 一旦泛滥,比艾滋病还厉害。这种病毒来自西方现代社会..” 真是医术高明!真是一语中的啊! 你知道我原先好好的,除了痔疮什么病也没有。后来那些该死的出版社,翻译出 版了多如牛毛的西方哲学和西方心理学,说什么“上帝已经死了”,说什么“他人即 地狱” , 说什么“历史是永无终结的一连串的谋杀、劫夺、阴谋和欺骗”,说什么 “性欲主宰着人类一切”..你知道我原先是共产主义少年先锋队队员。“我们新中 国的儿童,新少年的先锋..”我信仰的是共产主义,我还写过一份党支部已经或是 从来不曾找到过的入党报告。可是后来怎么就糊涂了呢?怎么就不信了呢?你知道一 定是我不够虔诚,被西方现代社会的疯瘤所污染。信仰是不能动摇的。信仰一动摇人 就失去了生存的目标。这就象宗教。阿鸣说,共产主义也是宗教。字典上说:宗教是 “一种社会意识形态,是对客观世界的一种虚幻的歪曲的反映,要求人们信仰上帝、 神道、精灵等,把希望寄托于天国或来世,从精神上解除人们的武装。”宗教词典则 说:宗教是“社会意识形态之一,上层建筑的一部分。相信在现实世界之外还存在着 超自然、超人间的神秘境界和力量,主宰着自然和社会,因而对之敬畏和崇拜”。不 太一样。我弄不清谁是谁非。可阿鸣说共产主义也是宗教。他还振振有词地说因为共 产主义是天堂,而且也是超自然和虚幻的,而且也是来世才能见到的。我知道阿鸣这 话反动。要是遇上“伟大的史无前例的文化--”那个老头当权,他会被判绞刑。阿 鸣怎么会说这种反动话呢?没准已经传染上我的疯瘤病毒了。老现好象也说过这一类 的话。他说:伏尔泰说没有上帝人们就会创造一个上帝。他说现在的人都不信共产主 义了,其实还是应该信的。他还说,正因为许多人老是用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怀疑共 产主义社会主义,用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破坏通往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康庄大道,拆 砖拆瓦,东西南北中,齐把国家坑,所以大学才会觉得共产主义太遥远。当时我听了 这话被老现的虔诚感动得眼泪湿了两只手套。现在想想,这话也有问题,老现一定也 是被我传染上了。你想想他这么说,不是也把共产主义看作宗教了吗? 说真的这些事我还得努力弄明白一些。你知道我的脑子已经有毛病。 我想我若有来世,我一定一生下来就好好想一想。因为初生婴儿脑子一定很健康。 可惜人是没有来世的。 我只好把我三十年的一笔糊涂帐记下来,就教于无数脑子健康没有病的朋友,或 者说是敲个警钟。 愿所有爱思考的青年知识分子灵魂得到拯救。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完--- 录入:Ringo Sha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