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引
我能够去一趟玉兰山,完全是孙科的功劳。你知道孙科在民主路七十八号,开
了一家熊掌餐馆,我们经常光顾那里。他的餐馆取名熊掌,其实他根本没有熊掌出
售,就连他本人也没见过真正的熊掌。我之所以频繁地出入他的餐厅,原因是我吃
过之后不用掏钱。
事情是从一次午餐开始的,当时孙科显得很疲惫。他从包厢里走到大厅,一边
走一边看表,然后坐到我的对面。他没有来得及对我说点什么,便把嘴巴和注意力
摆到碗里。我想他一定是饿了。但是他仅仅吃了两个饺子,我就看见他的目光从碗
边慢慢地慢慢地抬起来,眼珠子像玻璃球滴溜溜地转动。我想他是要跟我说点什么
了。
他什么也没说,目光扫来扫去,最后停在一个姑娘的身上。他朝那位姑娘招手。
姑娘嘴里露出两排白牙,皮笑肉不笑地走到他的身边。他伸手把姑娘揽在怀里,并
在姑娘的左脸上亲了一口。皮肤跟皮肤接触的瞬间,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许多食
客都把头扭过来,看他们两个嬉闹。我突然觉得我有些多余,我站起来准备告辞孙
科。孙科抬起头对我说,你想不想去玉兰山。我摇摇头,说玉兰山在什么地方?孙
科指着那位姑娘,说玉兰山是她的家乡。我说她叫什么名字?刘露,姑娘爽利地答
道。
我重新坐下来,听孙科说话。孙科说我的餐馆之所以生意好,全靠这些姑娘。
现在城里人都患了厌食症,包括我在内,如果没有姑娘陪吃,尽管很饿也咽不下东
西。我说我暂时还没有这个毛病。孙科说餐馆的姑娘供不应求,我想到玉兰山去再
招一帮姑娘,我用不完可以批发给别的餐馆。你如果有兴趣的话,跟我跑一趟。我
说反正我也闲着,你想要我去我就去。
我和孙科、刘露到达玉兰山下时,天空一片橙黄。民居的屋顶上那些青灰色的
瓦片,以及高高的玉兰山上的树林,被夕阳涂上一层黄色的颜料。一片飘扬在空中
的淡黄的树叶,仿如鸟的羽毛缓慢地从高处落下。太阳西沉晚烟升起。我的目光飞
过石巷、民居、瓦顶,落在玉兰山茂密的森林里。我说玉兰山,他妈的那么高。我
听到刘露偷偷地笑了一声。我想她一定是笑我说了一句粗话,世界上有那么多动听
的话找不说,偏要捡一句破烂挂在嘴边.他妈的真是他妈的。我把目光从山上收回
来,我看见一个人像一堵墙拦在我们面前。
那人张开双臂挡住我们的去路,他平伸的手臂和身躯构成一个十字,像田野里
臃肿的稻草人。他的西服被膀子牵拉,胸部完全彻底地敞开,露出长满胸毛的铜色
皮肤。我用目光征求孙科的意见,看需不需要把拦路的人干倒。孙科拒绝回答,他
扭头看着刘露。刘露说表哥,你要干什么?刘露走到那个长满胸毛的男人面前,推
了他一把。那人说谁叫我表哥?我不认识你。刘露说我是刘露。那人拍拍脑袋,说
刘露,啊想起来了,你是山上的刘露。那他们是谁?刘露说他们是老板,一个姓孙
一个姓赵。
那人转过身去,在前面为我们引路。他说我拦他们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跟
他们对一对时间。刘露,今天是不是四月八号。刘露说不是,今天是八月十五号。
刘露说完,脸上流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她有意放慢脚步,跟孙科肩并肩地走。她
把她的嘴贴到孙科的耳朵上,轻轻地说他是我表哥扬光建,他的脑子有点问题。
推开扬家那两扇略显陈旧的门板,他们都走进去,门板自动弹回来,把我独自
关在门外。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有些多余。我看见杨家的屋角,一只母鸡正带领七
八只小鸡归巢。母鸡脚步蹒跚,小鸡们前呼后拥。它们像游子归家,又像某些人物
衣锦还乡。杨家的瓦檐上长出一簇青草.青草上开满白花。风像一把梳子,把那些
草和那些白花梳过来梳过去。在瓦檐的下面.是两扇陈旧的门板.上面用黄色的石
头写满下雨、天晴、木薯、玉米、化肥、水稻等字样。有的字被雨水冲洗过,正在
慢慢地隐退,有的字却无法新鲜,像地里茂盛的蔬菜。笑声和灯光从门缝漏出来,
我看见黑夜收起翅膀,重重地落在杨家的瓦檐上,落在我的头发上和我的牛仔包上。
一位中年妇女拉开大门,从灯光里跌出。她说小赵呀,为什么不进屋去,他们
正在说你呢。我说我想自己坐一坐。妇女走到屋角,把鸡栏关好,然后说我这些鸡
呀.每天都应该生几个鸡蛋,可是它们不知道把蛋生到哪里去了,鸡窝里一个蛋都
没有。妇女不停地拍手走到门边,她把一只脚踏在门槛上,头部扭过来对着我微笑。
我从她的身边跨进门去。
我看见屋内的一面墙壁上,挂着各式各样的钟,从那些摆动的秒针上,发出一
种蚊虫似的叫声。但是那些分针和时针并不指向同一个时间。杨光建问我,现在几
点了。我抬头看看我的手表,我说七点五十分。杨光建的目光在墙壁上走了一遍,
他说你的表和这只钟的时间一样,这又闹钟是宝石牌的。刚才孙科的表和桂花牌的
挂钟时间一样,他比你快两分钟。我说你是专门修理钟表的?杨光建说不是,我喜
欢收藏钟表,我不在乎它们准不准,只要它们在走动就行。在我这里,你可以找到
不同的时间。我说正确的时间,现在应该是多少?杨光建说不知道。你和孙科的时
间相差两分,你说你们谁是正确的?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正确,只有相对的。你认为
哪个时间正确,它就正确,我总是这样对待时间。我说你真是个怪人。杨光建说他
们都这样评价我。
玉兰山下的这七八户人家还没有通电,他们靠点煤油灯照明。吃过晚饭,刘露
的表嫂梁琴陪着两个孩子先睡。我们听到里间传来孩子的打闹声,母亲的怒吼声。
孩子们的吵闹平息下来,母亲的鼾声响亮起来。真正的夜晚从这里开始了。
为了节约煤油,杨光建吹灭所有的灯,夜晚突然显得宽阔而且沉寂。杨光建说
你们听,认真地听一听,对面山上发出什么声音?我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隐约的
狗叫。孙科说是狗叫声。杨光建说不是,绝对不是狗叫,那是豹子的叫喊。我在黑
夜里打了一个寒颤,我说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豹子?杨光建说有,我亲眼见过。我
们四个人就坐在鼾声和豹子声混合的夜晚。我听到孙科那边传来刘露的笑声,笑声
像一个个气泡,在我的耳边断断续续地爆炸。我想孙科和刘露现在正抱成一团,并
且互相抚摸着。一定是孙科的手碰到了刘露敏感的部位,刘露才会发出那种淫荡的
笑。
尽管十分疲惫,但我全无睡意,我希望杨光建说点什么打发长夜。我说你真的
见过豹子?杨光建说在玉兰山的对面,有一座青石山,豹子的声音,就是从那里传
来的。我很想纠正扬光建关于豹子的说法,但为了不打断他的话头,我又把话咽回
肚内。杨光建说从前,青石山下住着一户人家。一天,丈夫独自上山打柴。天渐渐
黑了,妻子还没有看见丈夫回来,于是拉着儿子站在路口等。左等右等,还是没看
见丈夫的影子。妻子感到事情不对着,就打着火把上山去找丈夫。她猜想丈夫一定
是跌到什么地方了,她一路喊一路寻找,满山都响着她丈夫的名字。
她和你们一样,不相信山上有豹子。但是那个晚上她偏偏遇上了。她看见豹子
从一块石头边跳开,然后潜入草丛,她吓得坐到地上,坐了好久又才爬起来。她打
着火把来到石头边,她看见地上有一滩血,血迹上堆着一撮毛。她捡起血迹斑斑的
毛,认真地看。她看清那些毛是她丈夫的头发。她知道丈夫已被豹子吃掉了。她从
此成为寡妇。
孙科和刘露对豹子不感兴趣,他们推门出去。我想他们一定去找个什么地方鬼
混去了。屋内只剩下我和杨光建,我的毛发被他说得一根一根地竖起来。杨光建说
丈夫被吃之后、他们的儿子天天都到山上去找那只豹子。他们的儿子那时才有十岁。
有一天,他们的儿子高高兴兴地跑回家来,对他母亲说妈,我看见爹了。他母亲说
你怎么看见爹了?爹不是被豹子吃掉了吗?他们的儿子说豹子吃了我爹,我爹的肉
长到了豹子的身上,我爹的眼睛变成了豹子的眼睛,我看见豹子的眼睛像我爹的那
双眼睛。儿子说到这里,他母亲的眼泪就吧哒吧哒地掉下来。
无论母亲如何制止,儿子还是悄悄地往山上跑。一天夜晚,母亲没有看见儿子
回来,心里儿子是不是也被豹子吃掉了,如果找不到儿子,她准备从悬崖上跳下去。
她打着火把呼喊儿子的名字上山。那个夜晚,满山都响着她儿子的名字。
她来到那块石头边。她看见儿子和豹子睡在一起。豹子对她嚎叫一声,像是对
她呲牙咧嘴地大笑。她轻轻地喊她的儿子,儿子被喊醒了。儿子从豹子的肚子上爬
起来,扑到他母亲的怀里。他们母子手牵着手下山。豹子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他
们停豹子也停,他们跑豹子也跟着跑。豹子一直把他们送到家门口,才从它的来路
返回去。
后来有一个外地的中年男人,跑来问青石山下的寡妇求婚。寡妇死活都不答应。
那位中年男人跟着寡妇上山打柴下地干活,寡妇一点也不感动。有一天,那位求婚
者突然对寡妇说,我是一个猎人。他从外面运来一个铁笼,铁笼里装上一只山羊。
大约装了半个月,他把那只豹子装到铁笼里。他请八个人抬着那只铁笼和豹子往山
外走,寡妇和儿子跟在他们的身后。寡妇觉得那只豹子的眼睛很伤心,真的像她丈
夫的眼睛。儿子一边走一边叫爹。他们母子就那么跟着那只豹子,一步一步走到山
外。听说,那位寡妇嫁给了那位猎人,他们一直生活到老。而那只豹子,却因为绝
食,活活饿死在铁笼里。
杨光建让我、孙科睡在堂屋临时铺成的大床上,刘露则睡在离我们约六米远的
屋角的一张小床里。杨光建安排好我们的住宿,便走进里间去和他的老婆和孩子们
挤在一块。
我和孙科差不多有六年时间,没有睡在一起了。现在我们都不是六年前的我们,
我们又重新睡在一张床上,我感到很不适应。我和孙科是初中同学,他初中毕业之
后便不再读书,他炒过股票、干过小偷、参于赌博和边境走私,现在是熊掌餐馆的
老板。而我读了三年高中之后,考上了省外的一所大学,现在是大学中文系三年级
学生。我对孙科说,刚才你们出去干啦?孙科说没有。我说不干是不可能的,让我
检验一下。我伸手往孙科的腿部摸去,我摸到孙科雄赳赳气昂昂的鸟仔。我说你真
的没干?孙科说没有。孙科反过来摸我的鸟仔,孙科说你也挺精神的,想不想干?
我说想,但是一直没有机会。孙科说你对我说实话,你碰没碰过女人?我说没有。
孙科说连接吻和拥抱都没有过?我说没有。孙科说你虚伪,你真他妈虚伪。我变得
有些急躁起来,我说我可以发誓。孙科突然大笑不止,他说你是本世纪最后一位处
男。
尽管是暑天,但玉兰山下的夜晚仍然透出凉意,我们盖上一床薄薄的毯子。我
们都不说话。孙科一定是觉得我骗了他,所以不想跟我交流。而我又觉得他过于世
故,对什么东西都不相信。我真的没有碰过女人,我不可能昧良心说我碰过。我们
翻来覆去,床板在我门的身体下不断地呻吟。沉默中,我听到六米之外的刘露也在
不停地弄出响声。孙科像是被刘露那边的声音刺激了,突然抓住我的耳朵说,你不
是想跟女人睡觉吗,现在你就可以过去跟她睡。我说这怎么行,她是你的。孙科说
什么你的我的,大家都是玩一玩而已。况且现在黑灯瞎火的,她也不知道是你。
孙科在黑暗中推我,他说你去不去?我拼命地摇动,连一丝大气都不敢出。孙
科说你既然不去,那我只好亲自走一趟啦。孙科掀开毯子,摸索着下床,然后朝刘
露那边靠近。我拼命地睁大眼睛,还是看不见孙科的影子,他像一条鱼沉入水中消
失了。完全彻底的黑暗,使我想象六米的距离比一百公里还漫长。孙科不凭借任何
光亮,要绕开堂屋那些水缸、凳子以及背篓、杂物,而且不能碰出丁点响声,这确
实需要有点本领。
孙科似乎是还有别的企图,不像是专门来招女工。真要是招女工,也犯不着到
这么一个鬼地方来。在这个没有灯光,六米之外有人调情的夜晚,我的脑海里呼啦
啦闪出我的父母、老师、同学以及一大堆的理想。我不停地跟他们说话,不停地抚
摸我的女同学,以此抵抗孙科和刘露制造的声音。我觉得孙科真不够朋友,把我孤
零零地丢在床上,自己独个去享福。一路上他只管跟刘露搂搂抱抱打情骂俏。却不
把我放在眼里。我是一只十足的电灯泡。他让我去跟刘露睡,我怎么会呢?
那边的声音愈来愈响亮,愈来愈富于节奏。我甚至听到了刘露的呻吟和孙科的
喘息。我再次把头扭向他们,我的眼珠快要从眼眶里滚落出来。但是我仍然看不见
他们,我只是细心地听着。我听到刘露说快点快点快点快点点点点……我开始后悔
刚才没有听孙科的话,如果过去的不是孙科而是我,刘露会发出这么动听的声音吗?
我看见黑暗中划过一道手电光,那是孙科的恶作剧。他打开手电,让亮光照耀
在刘露的乳房和大腿上,而他仍然骑在上面不停地抖动。那一刻,我差不多从床上
跳下来扑向他们。只是手电光一闪即灭,我看见刘露抢过手电,眼前便一片黑。我
拍拍我的脑袋,生怕刚才发生的那一幕是幻觉。
不久,那边为一粗一细的鼾声,他们像是睡熟了。而我怎么也无法入眠。我听
到风在门外呼啸,狗在门口狂叫。屋后还传来有人攀爬墙壁的声音。我叫孙科。孙
科没有答应。但屋后的声音被风掩埋,变得十分微弱。弱一阵之后又强一阵,像是
一男一女在窃窃私语。我怀疑是孙科他们在说话,我又叫了一声孙科。孙科隅然没
有答应。我想是不是有人想偷我们的行李。我伸手摸了摸床头,我们的包部完好无
缺。
我看见窗口渐渐地变白,高扬的鸟声破窗而入,屋内的水缸轮廓清晰。孙科回
到我的床上,倒头再睡。我爬起来打开杨家的大门,大门正对着一座青山。我想那
座青山一定是杨光建昨夜说的青石山,过去它的山脚曾住着一户人家。现在满山绿
树翠竹,远远地站立在我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看上去,它比我身后的玉兰山要矮
一大截。我在大门口站立的瞬间,天空更为白亮明朗,青石山上的树冠从杂乱中浮
出。一大片绿色随风摇曳,整座山像一个盛满绿色颜料的玻璃瓶晃来晃去,一旦倾
倒,那些颜料就会向四周流散似的。
我从门外返回屋内的时候,刘露正在穿衣。她那件花格子衬衣已经技在她的身
上,扣子没有完全扣好。她的下身仍埋在毯子里。我在她的床边站了几秒钟,她说
你快点走开,我要起床。我说我并没有妨碍你起床。她说我要穿裤子。她说话时,
一只手举起她的裤子。我笑着走向后门。
推开后门,我看见杨家的一片菜地,豆角、瓜藤密密麻麻。有一个人正背对着
门口,在菜地里厨尿。我知道那个人是刘露的表嫂梁琴,但是我装着没有看见她。
我扭头去观察右边的围墙。围墙约有两米多高,上面有一道崭新的痕迹。我想昨夜
的声音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昨夜肯定有人从这里爬进来过。梁琴匆忙地站起来,
一边系裤带一边走向我。我说隔壁住的是谁?梁琴说姓张。我说咋夜好像有人爬进
来过。梁琴说不会的,那道痕迹早就有了。梁琴说着,在我脸上狠狠地捏了一把。
我想她还没有洗脸,怎么就用手摸我的脸。她刚刚屙完尿,手也没有洗。我用双手
捂住她捏过的地方。她轻轻地笑起来,她说小赵,你的睑上长满了骚疔,也不治一
治。我的脸骤然变红,我说什么叫骚疔?她说就是你们说的青春痘。只要你跟女人
睡一觉,它们就会消失。我知道我的脸上长满了疙瘩,它们一直是我的心病,但我
怎么也想不到它和女人相关。我绕过梁琴,钻进后门。我听到她一直站在菜地里格
格地笑,像一只下蛋的母鸡。她说玉兰山上有许多漂亮的女人,你千万不要错过。
吃过梁琴为我们煮的早餐,带上必备的干粮,我门开始爬那座高高的玉兰山。
刘露的家在山上,从山脚到山顶大约还有十几公里的路程。我想目测一下玉兰山的
垂直高度,但只是徒劳,我抬头所见,尽是奇形怪状的树叶。据刘露介绍,山顶上
散居着百来户人家,由于山好水好气候好,寨子里美女特别多,人称美女寨。有的
人从生到死,没有下过山,一直生活在山上,像她的外婆、妈妈和姐姐等等。我想
孙科也一定是受了这些传说的影响,才来爬玉兰山的。
太阳像是被众多的山尖推出来似的,把它那血,淋淋的光线抛下来。我们头顶
上的树叶,不断地摇落它们集聚的雨水。我对孙科说跟他走这么一趟,起码要给三
千元作为报酬,大学毕业之后我还想读研究生,钱对我至关重要。孙科说钱是小意
思。孙科这么一说,我爬山的干劲倍增。我知道孙科从不食言。
爬山的过程中,我始终与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我不时好奇地回望山下,我发
现杨家跟张家的那一堵墙,其实并不高。在张家的这一边,围墙上架着一把梯子。
一位青年男子正一步一步地爬上墙头,朝杨家的菜园张望。杨家的后门无声地打开
了,梁琴从门里闪出来。她仰望围墙上的青年,两手不停地向他挥舞,好像是叫他
下去。那个青年依然站在墙上一动不动,双手伸向梁琴,作拉她上墙的姿态。梁琴
从地下捡起一颗石子,朝青年砸过去。青年一躲闪,石头飞过围墙,落到张家的瓦
房上。梁琴再次弯腰,从菜地里摘下一个南瓜,然后抛给青年。青年稳稳地接住,
并且腾出一只手来作了一个飞吻。青年抱着南瓜沿楼梯走下围墙。他放下南瓜之后,
又放下梯子。我终于明白,昨夜后院的响声,是这一对情人所为。
再往上走一段路程,我看清玉兰山下几户人家的瓦顶,有一只猫从瓦顶上慢慢
走过。在杨家屋顶的一角,堆着一把稻草,稻草的中间有一个鸡窝,鸡窝里摆着二
十多个鸡蛋,它们在太阳下熠熠生辉,像二十几个透明的玻璃球。一只肥大的母鸡
飞上瓦顶。悠然地走向鸡窝,缓慢地坐在鸡窝里。它匍匐阳光之下,一派幸福安详。
它期待着它的小鸡早日出壳。
我一直没有认真地观察刘露,原因是她不属于我。与己无关的人和事,我都不
想浪费我的心思甚至于一个眼神。但是在这条盘旋而上的小径上,我发现刘露走路
的姿态特别动人。她的两手像两根拐杖,在她不经意的甩动中,推动她前行。她的
臀部结实饱满。她的脸蛋愈来愈红,像秋天里成熟的果。我和孙科的两个行李包现
在全压在她的身上,她竟然走得比我们还快。遇到沟坎,她就跳跃前行,像一只灵
巧的猴子。她不时哼唱两句山上的民歌,民歌像一把抓挠,抓得我心里直痒。这种
时候,我只能唱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
粗又长。我是一个蹩脚的歌手,从来不善歌唱。我的黄腔黄调惹得刘露和孙科一阵
笑。笑过之后,刘露说小芳是我姐,我姐叫刘芳。孙科说还真有个小芳呀。
中午时分,我们到达玉兰山的半山腰。我已经能够看到青石山的山顶。那些树
冠在烈日之下,全变了颜色。一柱炊烟像清水似的,从青石山的树丛升起。我问刘
露,青石山上为什么只有烟没有火。刘露说青石山里住着人家。我说不可能。刘露
说怎么不可能,上到山顶你就全知道了。
走着走着,我们看见路边立着一间茅棚。刘露说茅棚里住着一位四大爷,第一
次下山时,我看见田大爷的头发是黑的,第二次下山时,我发现他的头发全部发白
了。现在,恐怕田大爷的牙齿都脱光罗。我建议在田大爷的茅屋里找口水喝,顺便
歇一歇。他们采纳我的意见。刘露推开田大爷的柴门。柴门里空无一人,我们坐在
茅屋前的木凳上发呆。一串古怪的笑声从天而降,我们发现田大爷就坐在不远处的
一块石头上晒太阳,他正对着我们友好地笑。
我问田大爷,青石山上有没有人居住?田大爷说没有。我说那边有一柱烟。田
大爷说那是女人的白发,不是烟。我被田大爷的说法紧紧抓住。我调头寻找刘露,
想在她和大爷之间确定一个正确答案。刘露和孙科横躺在木凳上,显得有些疲惫。
他们对故事和传说不感兴趣。
田大爷说青石山那边原来住着一户人家,男的叫侠,女的叫叶,他们上有两个
老人,下有一对儿女。甲子那年天旱,所有的粮食都不生长,连山上的泉水也干枯
了。太阳像火苗一样,烧得树木滋滋地响。侠对叶说我们下山吧,也许沟底还可以
种活粮食,也许山下还有一点可以吃的。叶说那要问一问爹妈,看他们愿不愿意?
侠去征求爹妈的意见,两位老人不同意下山。他们说要下山,你们下山吧,反
正我们也活不长了,我们宁可饿死在山上,也不离开我们的家。
侠和叶平时很孝顺老人,既然老人不下山,他们只好铁下心肠呆在山顶上。他
们先是挖野山薯充饥,野山薯挖完了,就剥树皮吃草根,这些都吃完了,他们就吃
白土。叶想自己死了不足惜,只是可怜了那两个小孩。小孩们吃白土的时候,眼睛
一鼓一鼓地,白眼仁填满眼眶,比吞毒药还难看。叶想与其让小孩受罪,不如毒死
他们。但他们死了,谁来给我们养老?干脆我们也死算了。我们死了,谁来养爹妈?
要死,不如全家一起死。
一天,叶采集满满一背篓蘑菇。蘑菇的颜色五花八门。蘑菇长得很肥壮。全家
人为叶的收获而高兴,他们想终于可以好好地吃上一餐了。他们都不知道这些蘑菇
有毒,只有叶知道。叶煮熟那些有毒的蘑菇,全家人吃得津津有味。他们揉着他胀
的肚子,满足地睡去。但是他们一睡下就再也没爬起来。叶只喝了一口汤,所以她
还好好地活着。第二天早上,当叶发现亲人们都死去时,她开始感到后悔,后悔自
己没有跟他们一同上天。叶相信人有灵魂,人死后灵魂可以升天。叶想现在爹妈、
儿女以及侠的灵魂就站在天上,看着我。是我毒死了他们,我有罪。于是叶也吃下
两大碗毒蘑菇。大约中午时分,叶倒地身亡。
在叶倒下去的地方,后来长了一棵树,那棵树越长越高。每天中午,那棵树的
根部就会升起一缕白烟。传说那是叶的头发,它由青变白,愈飘愈高。那个叫叶的
女人,沿着她的头发往上爬,她一心一意要爬到天上去追赶她的亲人。每天中午,
我都坐在我现在坐着的石头上,看叶的头发盘旋而上。有时,她的头发梳理得十分
整齐,有时,她的头发盘出许许多多的花样。有风的日子里,她的头发会被吹乱。
我们走走停停,到达玉兰山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玉兰山和它周围的山峰,
被黑夜连成一片。站在山上,我仿如站在平地,那些深谷高山不复存在。我看到一
盏、两盏、三盏……无数盏灯火,狗吠声从灯火之下传出,风穿行在空隙里。山上
的风比较凉爽而且猛烈。
刘露很快被一群姑娘围住。那些姑娘大都面色红润头发乌黑,她们不时向我们
张望,像是揣度我们的来意。有人甚至对着我和孙科叫姐夫、妹夫,好像我们其中
有一个,必定是刘露的丈夫无疑。
我和孙科同时注意到了刘芳。她默默地走进走出,为我们做饭、倒水、铺床。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手里面始终端着一盏煤油灯,她要借助煤油灯来照明。我发现
煤油灯没有灯罩,风把灯苗吹弯压倒,但风一停那火苗立即垂直起来。火苗像一根
潮湿的蛇信子,在刘芳的眼皮下晃动,她的脸庞被灯苗映红,眉毛险些被灯苗烧焦。
公正地说,刘芳比刘露要漂亮十倍。孙科不停地用言语惹她,她一言不发,偶尔抿
嘴微笑,嘴角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我说孙科,你别费口舌了,她是个哑巴。孙科
说她真的是个哑巴?我们找刘露来问一问。
这时,我们才发现刘露已不在屋里,不知什么时候,她和那群姑娘悄悄地溜出
去了。刘露的父亲和母亲仍然坐在堂屋的一角,他门正在灯光下砍猪菜。孙科轻声
对我说,我问谁能够使刘芳开口说话,谁就可以打她的主意。我说好。
其实那个晚上,我们谁也没能使刘芳开口。我们坐到深夜,刘芳的父亲和母亲
先睡了,屋里只剩下我、孙科和刘芳。煤油灯在我们之间无声地燃烧,偶尔扑闪一
下。刘芳像是跟我们赌气,坐在离我们三米远的地方,双手不停地卷她的衣角,目
光落在她的手上。孙科说刘芳,你只要说一句话。我们就去睡觉。你这是何苦呢?
白天那么辛苦,晚上还陪我们坐着,明天你还要劳动。要不你先睡,我们还想坐一
会。
刘芳只是轻轻笑了一下,依然默默地坐着。我知道玉兰山上的人很好客,只要
客人不休息,总会有一位主人陪着你坐。在这个静静的深夜里,人类的声音完全彻
底地消失了,动物的声音和呼呼的风声响亮起来。屋外像跑过一群野马。虫子的鸣
唱像潮水漫过我的脚面、膝界、胸膛,淹没我的头顶。刘芳的母亲不时从睡梦中传
出两声提示。她说刘芳,怎么还不带客人去休息,天快亮了。
我看见倦意一点一点地爬上刘芳的脸庞,她的眼皮重重地合上,头慢慢地低下。
她像是再也抵挡不住睡意的袭击,从凳子上站起来。她说你们,谁先洗澡?我说我
先洗。
刘芳擎着煤油灯,把我领到门外的一口井边。她告诉我衣服放在什么地方,我
应该站在什么位置,然后退到离我十步之外的地点,用两只手小心护卫那一柱灯苗。
我说你可以回屋里去了,我不需要照明。她不回答我,仍然站在那里,双脚不断跺
动。我看见木盆里已装着一盆清水,那是刘芳事先从井里打出来的。我把水弄得稀
里哗啦地响,以便引起刘芳的注意。但我发现刘芳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双手上
那簇红红的灯苗。
我洗完之后轮到孙科洗。我想孙科不会安分守己的。我刚这么想着,井边就传
来一声脆响,好像是玻璃破碎的响声。我看见刘芳神色慌张地跑进屋来,衣服上湿
了一大片水。我问她出什么事了?她说没什么,我不小心把煤油灯打破了。
晚上我和孙科睡在一起。我审问孙科,是不是在井边动手动脚,把刘芳吓跑了。
孙科不正面回答,他只是一个劲地说我要干掉她。我在孙科的誓言中睡去。第二天
早上,我被蚊虫一样的声音惊醒。睁开眼,我看见刘芳的父亲站在我们的床头,他
和孙科每人手里捏着一支香烟。我听到刘芳的父亲说,刘芳她已经订婚了。
刘芳订婚的消息赶跑了我的睡意。我溜下床跑到井边洗脸。我从井底吊起一桶
水,然后把脸埋进桶里。埋了大约半分钟,我抬起头,清凉的水珠沿着我的下巴滴
落。我正准备用手抹脸,一条崭新的毛巾递到我的眼前,我看见捏着毛巾的五根细
嫩的手指、细长的手臂以及两个浅浅的酒窝。我接过毛巾,她又递过来一块香皂。
我朝她微笑,她也朝我微笑。我说你订婚啦?是你爹说的。她低下头无声地走开。
洗完脸,我站在井边往青石山方向遥望,青石山尽收眼底。四五户人家的屋顶
升起四五柱炊烟,几个人和几头牛马在山上无声地挪动。密林深处农民垦出了一块
又一块玉米地,现在玉米地一片金黄,它们像打在青石山上的补丁。一阵马蹄声惊
醒我的遥望,我回头看见刘芳的父亲刘国良,牵着一匹枣红色的公马来到井边。那
马朝我洗脸的木桶唤了嗅,并不饮我留在木桶里的洗脸水。刘国良把桶里的水全倒
到他的脚背上,重新打起一桶。马的脖子突然伸长,它的嘴巴沉入清水里,两只耳
朵警觉地竖立,喉咙缓慢地蠕动。它的鬃毛在山风吹拂下猎猎飘扬,呈现出一种奔
跑的姿态。我对刘国良说,刘伯,你们为什么住在这么高的山上?
刘国良蹲在马肚下,卷了一支烟,他从口袋里摸出火柴,划了两根才把火柴划
燃。他狠狠地吸一口烟,烟头的火通红明亮,烟雾从他的鼻孔、嘴巴喷出,像青石
山上的一柱柱炊烟,轻盈地飘过他的头顶。
他说从前青石山和玉兰山上都没有人住,山上长着一片密密麻麻的森林。我的
爷和他的弟逃难逃到了山下。那时方圆几百里地荒无人烟。我爷对他弟说,这里有
这么好的地,我们就在这安家吧。他弟说这么多的地啊。我爷说现在我们两家人开
始爬山,爬得越高越好,今后凡是那一个在山上安了家,他家能够看得到的地方,
就是他的地盘,土地归他所有。我爷说完,他的弟和他抬头看山,他们的头顶上尽
是厚厚的树叶,他们什么也看不到,根本不知道哪一座山高哪一座山低。
从此他们兄弟一人朝着一个方向,永远分手了。我爷选择了玉兰山,他弟选择
了青石山。当他们都爬上山顶安居乐业之后,他们还不知道对方住在哪一座山上。
有一天,我爷发现青石山上的密林里,升起一柱烟,他才知道他的弟住在对面的山
上。他的弟没有他爬得高,我爷常常流露出一种胜利的欢喜。后来愈来愈多的逃难
人拥进深山,树木一根一根地倒下,土地愈挖愈宽房屋愈建愈多。青石山上的茅屋
一幢又一幢地从树林里冒出来,我爷不知道那一幢是他弟弟的。我们看得见他弟弟
们的生活,而他弟弟们从来不知道我们生活在什么地方。也许他们认为,他们住的
地方是最高的地方呢。
枣红马饮饱了井水,把它湿漉漉的嘴搁在刘国良的头上。刘国良翻身上马,那
马一扬前蹄,奔向弯曲的山路,它绷紧的筋腱像束束燃烧的火苗,在山顶上划出一
道漂亮的曲线。
孙科在刘家的大门口摆上一张桌子,然后叼着一支香烟坐在桌子上的后面。由
我用毛笔抄写的那张白纸,从桌子边沿垂下来,上面写着:
诚招女工
几愿意到熊掌餐馆工作的女工,请带上身份证到此登记。女工一旦被录用,每
月可领到200元工资,包吃包住。
一群姑娘拥到桌子边,她们你推我操,但没有一个人敢登记。孙科口沫横飞向
她们描绘城市的好处。孙科说你们想不想看电视?姑娘们说想。孙科说想不想跳舞
穿漂亮的衣服?一个名叫朱莲的姑娘说,那得花钱。孙科把手一挥,说这些都不用
花钱。你们到了城市,自然有人给你们买好吃的买好穿的。姑娘们产生了疑虑,她
们说有这么好呀?孙科说不信你们可以问刘露。
姑娘们眼睛望着眼睛,她们好像不太相信这个世界,有孙科描述的那么美好。
朱莲犹豫了了下,抓起笔填上自己的名字和身份证号码。孙科说你的字写得不错,
读过书?朱莲说只读完初中。孙科摇摇头说可惜,如果是在城市,你早考上大学了。
朱莲说我们没有那样的命。
朱莲正说着我们没有那样的命,她的身后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喊声。有人说朱
莲快跑,你爹找你来啦。朱莲转身欲跑,被她爹一把抓住。她爹先抓住她的衣襟,
再抓住她的手臂和头发。她爹满脸怒火,一只手拖住她的头发,另一手拧住她的耳
朵。朱莲面对着孙科一步一步地后退,五官扭曲喊声雷动。她爹说你这个贱货,不
在家好好孝敬爹妈,想偷偷地跑走,爹妈养你这么大容易吗?你的命在山上,你就
别痴心妄想了。她多一边拖着她往回走,一边开导她。朱莲的双脚已经跟不上她爹
的步伐,两只脚在地上拖出两道印子。
孙科从桌子后面跳出来,他一把捏住朱莲爹的手,说如果你让她走,每月我给
她三百元工资。孙科说着从口袋掏出三张面值百元的人民币,塞到朱莲爹的手上。
孙科说第一个月的工资,我先付给你。
朱莲爹的手松开了,他拿着三张钞票在阳光下照了照,然后往上面吐一泡口水。
他说我不稀罕。他把钱摔在地上,继续拖着朱莲往回走。孙科面对他的背影扬起拳
头。我及时抱住孙科。孙科说别管我,我要揍他。我说这里不是我们的地盘。
由于闹了一场不愉快,姑娘们都悄悄地散开。太阳开始西偏,照到我和孙科坐
着的地方。我们把桌子往屋里移了一步,便坐在桌子边继续聊天。刘露陪着我们。
刘芳从厨房端出三杯茶,在我们每人面前放一杯。孙科抬手在刘芳的脸上摸了一把,
说你愿不愿意跟我们下山?刘芳的脸突然发红变紫,她朝刘露偷偷地瞥一眼,扬手
打了一下孙科摸她的那只手。孙科的手缩回来,碰翻了桌上的茶杯,茶杯滚落在地
上,碎成两瓣。刘露说姐,你怎么能够这样。刘芳说他摸我。刘露说摸一下又不痛,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他是老板。
等刘芳回到屋里,刘露才告诉我们,她的姐已经订婚了。当初下山的时候,父
母本来是想让她下的,但肖家,就是她姐的男朋友家一千个不答应。他们说如果让
刘芳下山去赚钱,如果她不回来了,刘家就必须把刘露嫁给肖家。据刘露说肖家的
人很凶,刘露根本瞧不起他们。刘露最后对她姐说,还是你自己嫁给肖刚吧,我下
山算了。就这样刘芳留在家里,刘露跟着她的亲戚到达了我和孙科居住的城市。
孙科把招女工的事丢给我和刘露,自己却成天跟在刘芳的身后转。除了刘芳上
厕所他不跟以外,其余的时间他寸步不离刘芳。他像刘芳的影子,他被刘芳搞得神
魂颠倒。刘露对孙科的举动十分反感,她对我说你们男人没有一个是好的。我说我
怎么不好了?刘露说你看你看,你们的孙老板对我姐像什么话。
有一天刘芳到山坡上收玉米,孙科说他也要去。他们每人背一个背篓,朝刘家
那片成熟的玉米地走。我想孙科怎么会收玉米,他明明是寻找进攻刘芳的机会。我
说呆在家里也没事干,我也跟他们收玉米去。刘露一把抓住我,说你去凑什么热闹?
我感到刘露抓我的地方隐约有些疼痛,她抓得十分有力,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
我说那干什么?我总得找点事干。刘露说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我跟着刘露走了大约两里路程,来到一片杨梅地。通红的杨梅挂满枝头,地上
落满那些过分成熟的杨梅,林子里飘荡着一股浓浓的酒香。刘露说我们爬上树去,
摘那些熟透了的杨梅吃,吃饱了我们再下来。刘露走到一棵粗壮的杨梅树前,伸出
双手托住上面的树枝,开始往上攀登。她的双脚踩在树桩上,背对着我。我在她的
屁股上推了一把,她哎哟地叫了一声,蹿到地上,等她站稳了,她弯下腰伸出手来
拉我。我用力一跳,爬上树枝扑进她的怀里。我把她压在树杆上压了好久,才放开
她。老实说我的胸膛已经紧紧地贴到她的乳房上,我有一种喝醉的感觉。我看见她
闭上一眼睛,胸口一起一伏大声喘气。
当我的胸膛离开她的乳房的时候,她睁开眼睛,呆呆地看着我。看了一会,她
突然张开双臂,再次把我拉进她的怀里。我推开她,我说你是孙科的,我不能动你。
刘露咧嘴一笑,笑得十分勉强。她说孙科怎么会爱我?他爱我的姐。我想说我曾经
看见她和孙科,在她表姐家睡觉,但我还是强忍住。刘露看出我的疑心,她说其实
我只是孙科手下的一名职工,他不会看得上我。虽然在他的熊掌餐馆打了差不多一
年工,我和他什么关系都没有,他也不多发给我一分工资。我想对刘露说,那天中
午孙科把你抱在怀里不停地亲吻,是怎么一回事?那天晚上,孙科打开手电照你的
裸体,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些想法不停地撞击我的喉咙,我忍无可忍很想把它们一股脑儿端出来,但想
了想还是没有说。我想人真是虚伪的动物,刘露跟孙科的事我一清二楚,但她撒起
谎来脸不红心不跳,一派胡言乱语从容自语。刘露说我知道你不会爱我,你是大学
生,你的眼角很高,你看不起我们农家子弟。你不爱我不是因为孙科,而是因为你
根本看不起我。我从树上跳下来,我说是因为孙科,如果我不知道如果我不看见,
现在我都愿意跟你结婚。刘露说你看见什么了?我说我什么也没看见。
回家的路上,我们谁也不说话。快到村口时,朱莲挡住我的去路。朱莲说她一
定要跟我们下山,请我告诉她下山的日期,她会提前一天逃到玉兰山下,然后在山
下等我们。我说我不知道下山的日期,这一切得由孙科决定。朱莲不相信,她拉着
我的衣襟,一定要给我磕头。我告诉她头不用磕了,日期我会偷偷地通知她,但城
里不是孙科说得那么好。朱莲说不好也去,她不想在这座山上呆一辈子。我说只要
你愿意你就去。她听到我这句话,像吃了定心丸。我见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接
着她牵住刘露的手,小声说着话,远远地跟在我的身后。
我回到刘家时,孙科他们还没有从玉米地里回来。刘露和朱莲不知弯到哪家去
了。我一个人独坐在井边,看我自己的水中倒影。我的胡须又长又粗,过分夸张地
爬满我的下巴。我的头发盖住了我的耳朵。那些毛发仿佛是一夜工夫长出来的,它
几乎使我认不出我自己,我想我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照镜子了。
我终于看见刘芳和孙科出现在小路上。刘芳的背篓里装满黄灿灿的玉米,她在
小路上走得飞快,孙科背着一只空背篓,怎么也追不上刘芳。看上去,孙科像一个
残兵败将。他的脸上沾满尘上、衣服和裤子挂满草屑和刺。孙科丢下背篓,说刘芳
真是个木脑瓜,我跟她说到了城里,就不用干这些苦活了,她就是不答应。她走路
像跑步,我被她搞得好累。孙科急巴巴地扑向水井,剥下他身上脏兮兮的衣裤,只
留下一条裤衩挂在身上。他从井里打起一桶水,劈头盖脸淋下去。我觉得他像刘家
的那匹公马,他的每一块肌肉都泡满结实。我问孙科平时是不是练健美。他说练过
一阵子,后来生意忙,就不再练了。
孙科在井边一直淋了三桶水。我发现刘芳从窗口偷偷地窥视孙科。待孙科挂着
一身水珠,进屋去换衣裳时。刘芳拿着洗衣粉、木盆跑出来。她跑到井边,捡起孙
科的脏衣服放在盆里,然后小心地搓洗。我相信这是个极好的兆头,孙科已经得手
或准备得手。我跑进屋去找孙科,孙科正在穿裤子,我发现他的鸟仔把裤衩高高地
撑起来。我说你得啦?他说得个鸟,我恨不得把这里割掉。他用手在他的裤衩上做
了一个切割的动作。
晚上,刘国良杀了一只鸡招待我们。刘国良一边拔鸡毛一边对我说话。他说村
上有个王胡子,一辈子都没结婚。不知道女人怎么得罪了他,他一见女人就吐口水。
他恨女人的同时,也恨雌性动物,像母牛、母狗、母鸡。他从来不吃雌性动物的肉。
比如说雌鸡肉他从来就没吃过。刘国良说话时,嘴里还叼着一支我孝敬他的香烟,
我看见烟灰不停地落在鸡毛上。
这个晚上刘国良喝了几杯酒,他在餐桌上忆苦思甜。他说许多有劳动力的人家,
都在山上烧砖烧瓦,起了好房子。而他现在住着的房子,还是他父亲的父亲起的。
这样的房子在村子里是最差的。他没有儿子,只有刘芳和刘露两个女儿,自己年岁
已高,恐怕这辈子是住不上砖房了。
孙科说只要让你的女儿下山,将来我接你到城里去住。刘国良说那不是我住的
地方,我这把老骨头最终还是要埋在山上的。孙老板,你别开玩笑了,你怎么会看
上我的女儿。我们山上很穷,买油盐都靠卖一两只鸡来换钱。我想今夜吃了他的一
只鸡,不知道吃去了他的多少油盐钱。刘国良已经向我们巧妙地下了逐客令。
孙科似乎没有感觉到,他询问刘国良做一幢砖瓦房,在山上需要多少钱?刘国
良说大约需要万把块。孙科说我只要少赌一两次,就够你建一幢房子。刘国良把含
在嘴里的鸡肉吐在碗里,他说赌那么大呀。孙科说这还是小数。
孙科离开餐桌,进里间拿出五千块钱摔在桌子上。他说这五千给你起房子,将
来再给五干。刘国良说你这是干什么?是想买我的女儿啊?我不要,我不能拿女儿
去卖。孙科说你就当是借的。刘国良不再吱声,那一沓钱就摆在餐桌上。孙科不把
它收回来,刘国良又不好意思把它拿走。一桌人的眼睛都盯在钞票上。
又喝了几杯酒,刘国良说好吧,我同意刘露嫁给你。这时我突然感到害怕,我
害怕孙科说出真相,刺伤刘露。但是孙科还是不顾一切地说了,他说要他娶的是刘
芳,而不是刘露。刘国良的嘴唇明显抖了一下,他说你爱的不是刘露吗?孙科摇头。
刘国良说刘芳已经订亲了。
刘芳和刘露同时从餐桌边站起来。刘芳跑进她的卧室,刘露跑出大门。我害怕
刘露出什么事,我追了出去。
刘露伏在她家门前的一棵树上,低声地抽泣。我说你不是说你不爱孙科吗?你
不是说你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吗?现在你怎么哭了?刘露离开那棵树,说谁说我哭了?
她说这话时尽管显得坚强,但明显带着哭腔。我突然觉得她有点可怜。
晚上睡觉,我问孙科拿了那么多钱,真的是喜欢刘芳?孙科说真的。我不太相
信孙科这种人,会有什么真感情。他要玩个女人,易如反掌。五千块钱,按他平时
的观点,可以玩二十个女人了。他怎么舍得拿五千块钱给刘国良?
在玉兰山上,即使是夏天,晚上也得盖被窝。孙科在被窝里狂躁不安。半夜,
他爬下床去敲刘芳卧室的门。起先他是轻轻地敲,像森林里啄木鸟啄木的声音。渐
渐地他变得胆大妄为,敲门声愈来愈响亮。我敢肯定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被孙科
放肆的声音惊醒。但没有任何人阻止他的行动。
孙科在刘芳的门外站了半个小时,刘芳没有理睬他。他钻回被窝,要我跟他说
话。他说他想不通刘芳为什么那样坚决。我提醒他要以情动人。孙科不知道如何以
情动人,他认为钱已经给了,钱就是最好的情。我说未必。孙科说我根本不了解社
会,书生气太浓。我说我给你编一段故事,刘芳肯定会感动。
你们知道我是大学中文系三年级学生,我看过很多好书好戏好电影,我把一些
感人的细节偷过来,变成了下面这段故事。
我说孙科,你这样对刘芳说。你说现在你才知道你不该上山来,你后悔已经来
不及了。当初刘露常在你耳边说,她有一个好姐姐,多么多么地贤惠,多么多么地
漂亮,只可惜一朵鲜花插在了牛屎上。你听了之后,一定要去见一见她妹妹的姐姐,
也就是刘芳。你发誓要把她接下山去,让她去城市享福,让她不再鲜花插在牛屎上。
但是你在城市里也有一位女朋友,她叫莫莫什么?孙科说你自己想一个名字。
孙科说莫名其妙。我说叫莫小凤,这是我们班上的一位同学,她爸是厅长,她骄傲
得鼻子翘上了天。你借她的名字来用一用。你说你在城市里有一个女朋友,叫莫小
凤。她很爱你,平时只要你不吃饭她就不吃饭,你不说话她也不说话,你不大小便
她也不大小便,总之她是多么多么地爱你。当她知道你要来玉兰山,来看另外一个
姑娘的时候,她吞足了一瓶安眠药。你把她送进医院,来玉兰山的时间一推再推。
你因此餐厅每天损失近千元,医疗费花去近五千元。
尽管如此,你一想到玉兰山上有一位叫刘芳的姑娘,在受苦受难,躲在深闺人
不识,你就想英雄救美人。莫小凤看见你主意已定,无奈地对你说,今生我们不一
定能再相见了,不求终身相守但求一时拥有。只要把我的名字刺在你的胸口上,我
死也瞑目了。于是莫小凤用一根针,把她的名字刺到了你的胸口上。第二天,莫小
凤投江自尽,连尸体也没有浮起来。你说爱你的人她已经死了。为了上山娶刘芳,
你已经献出了一条宝贵的生命。如果刘芳再不跟他下山,莫小凤会死不瞑目,你也
愧对莫小凤的一片心意。
故事说到这里,一般情况下对方会叫你脱开衣服,着刺在你胸口上那几个字。
你脱开衣服,胸毛露出来,你顺势就把刘芳抱在怀里。所有的问题迎刃而解。
孙科在我大腿上拍了一掌,他说你真行,我一定要试一试。只可惜我的胸口上,
没刺有莫小凤三个字。我说到时候我给你写上去,最好是写上刘芳,你说你爱的是
刘芳,所以把她的名字刺在了胸窝上。你想想,如果她在你的胸口上看见她的名字,
她会有多激动。
据我们观察,刘芳总是在我们睡觉以后,才到井边去洗澡。我们假装睡下之后,
就趴在窗口上窥视井边。很可惜那几个晚上没有月亮,我们只听到一片哗哗的水声。
孙科被水声撩得心痒痒地,他终是忍不住,从床上爬起来跑向井边。
井边的水声消失了,我听到那边传来蚊虫一样的说话声。找在那种声音里失眠。
刘露的身体,在我眼前飞来飞去。我想要我去爱刘露,似乎是不可能的。当一个人
知道那个女人,跟自己的朋友发生关系以后,他还会真心去爱那个女人吗?她还爱
得起来吗?在我和刘露之间,已有了一层心理障碍,障碍就是孙科。我并不比孙科
差哪一点,我的许多方面都比他优秀,我为什么要去爱一个他抛弃的女人?我想起
我的母亲、老师、同学、论文、钢笔、大象、船、电灯、钞票、《魂断蓝桥》、卡
夫卡、福克纳、马尔克斯、加级、《廊桥遗梦》、汪国真、书桌、席梦思、月亮、
猎人、拳头、香糊、避孕套、牛仔裤、停电、快餐、胡须、足球……我一边想着一
边闭着眼睛在屋子里走动。我不知不觉走到了刘露的床边。
刘露的房门没有拴死,这一点出乎我的意料。我想她一直在期待某个人的到来,
但这个人不会是我。刘露把我拉人她的被窝,双手紧紧地箍住我的腰,她恨不得把
我拉进她的肉体里。我感到呼吸有些困难,我挣脱她,从床上跳下来。我说我有梦
游症。我对于我的举动感到后悔。我想我应该马上离开这里。但我的双脚不听我的
使唤。
刘露说我真后悔。我问她后悔什么?她说后悔没早认识我。她认为这不是她的
过错。既然她跟孙科的事我都知道,所以她也不再顾忌什么。她告诉我她到熊掌餐
馆打工近一年,有许多吃客对她动手动脚,想打她的主意。但她一直没有动心。她
一心一意只跟孙科,跟孙科的时候还是处女。她把最宝贵的东西献给了孙科,可他
并不在意,现在他又在勾引她的姐姐。她说她明知道我不会爱她,我和她走到一起
绝对不可能,但她还是莫名其妙地喜欢我,从见到我的第一面开始。
刘露点燃煤油灯,要我陪她坐一会。我把房门敞开。她从床头拉出一件旧毛衣
来拆。她说她一年只回家一次,过两天又要走了。她想在这几天里,把她的一件毛
衣和她妈的一件旧毛衣拆了,重新织一件厚一点的毛衣留给她妈过冬,略尽女儿的
孝心。
我一边协助刘露拆毛线衣,一边观察门外。我看见孙科回到了我们住宿的房间。
我丢下毛衣,跑回我们的房间。我问孙科怎么样?孙科显得很兴奋,他说那个故事
真管用,刘芳听了后伤心地哭了。她扑在孙科的怀里,任凭孙科抚摸。孙科强调刘
芳当时正在洗澡,衣裤已经全部脱掉,她就那副模样扑在孙科的怀里。他们站在井
边拥抱了好长一段时间,孙科向她提出更高的要求,她拒绝了。
我说孙科你绝对在骗我,都那样了还不那样?孙科神秘地眨眼睛,他说她答应
明天晚上。她尽管答应了,但她不同意下山。她说真是爱她的话,就留在山上跟她
一同孝敬父母。赵大志,你想想我会留在山上吗?哈哈。
我们耐心地等待第二天晚上的降临。我发现刘芳没有显示出任何激动的样子,
她的面色平静如水。相反,我身边这位久经情场的老手孙科,却按捺不住他的狂躁
和不安。他一下看表一下又跑出去看太阳。他对我说恨不得把天上的太阳砸了。
那一天刘芳没有离开家门,她没有给孙科提前行动的机会。她和刘露拆完两件
旧毛衣,然后把毛线浸泡在温热的醋水里。她们说这样能够使毛线返新。泡了大约
两个小时.她们在井边洗尽那些毛线,把毛线一圈一圈地晾在竹杆上。大阳耐心地
照耀紫、红两色毛线,它丝毫不照顾孙科的心情。
终于等到了晚上。孙科草草吃罢晚饭,走进我们住宿的房间。由于他没有睡午
觉,所以显得有些疲惫。他双腿盘坐在床上一微微闭上双眼,两只手放在丹四处。
他说他要练一小时的气功,希望找不要打搅他。我看见他入定了大约十五分钟,双
手开始反到背上,两个手掌不停地搓他的腰部。他说要反复地搓,直到把腰部搓热。
搓了大约十五分钟,他把手伸进裤裆去搓他的鸟仔,他说这也要搓大约一刻钟。然
后他搓他的大腿和双脚,直把他的双腿搓出一层汗渍。他说这叫壮阳功,好久没有
练了。我发现他练完功,全身大汗淋漓。他捡起一条毛巾,跑到井边去洗澡。
洗完澡他问我几点了。我说才九点。他说才九点。他好像对自己信心不足,他
从包里翻出一瓶药,取出一粒喂进他嘴里。他拍拍我的肩膀说,赵老弟,你等着听
刘芳歌唱吧。
刘芳和刘露还坐在堂屋的灯影里,为她们母亲的毛线衣而忙碌着。刘芳把那些
毛线绞成团,刘露开始织毛线衣。孙科估计刘芳要把那些毛线全部都绞完,她才会
去睡觉。孙科建议我们出去帮忙。我们捡起竹篮里的毛线,学着刘芳的样子把它绞
成团。很快我们就把那些毛线绞完了。刘芳捡起来数了数,她说我们绞的不合格,
要重新绞过。她又重新绞,这使孙科十分恼火。孙科说不用绞了,到冬天我给你妈
买十件毛衣回来。刘露说那和这不一样,买的和织的不一样。
好不容易等到刘芳绞完那些毛线,孙科终于松了一口气。孙科看表,已经十一
点了,刘芳依然陪着她妹聊天。孙科说她们恐怕要坐一个通宵,你去把刘露引开。
我把刘露骗进她的卧室。刘露给油灯添了油,然后继续织毛线。我无话找话说,
说天气和城市,说山上的风真大。突然我听到了敲门声。敲门声愈来愈大,我知道
孙科遇到了阻挡,他没能顺利进入刘芳的卧室。刘芳出尔反尔,没有履行昨夜的诺
言。孙科在门外呼喊刘芳的名字,刘芳没有答应他。刘露停下手中的活,悄悄对我
说,肖刚今天已经警告了她姐姐,所以她姐姐现在不敢开门。我和刘露脸上都有一
个幸灾乐祸的表情。我说真险。
回到我们的床上,孙科不断的骂人。他的情绪已经调动起来,现在却没有发泄
的地方。他说他要去跟刘露睡一觉。我说刘露还没有休息,她还在织毛线。孙科说
这样更好。孙科爬下床,我拉住他。我说你千万别这样,如果这样你永远得不到刘
芳。孙科说可是现在我受不了啦。孙科挣脱我,朝刘露的房间摸索。我看见他吹灭
刘露房间的煤油灯,朝刘露扑上去。我听到孙科哎哟地叫唤着,从刘露的房间跳出
来。他说这个婊子,她拿织毛衣的针锥我。我看见他的右手臂被破戳破了,那里冒
出一滴鲜血。
第二天晚上,刘露一定要拉我出去串门。我拒绝她的邀请,我说我只想睡觉。
山上的气候一到了晚上,就特别凉爽、很适宜休息。刘露邀我的时候,手上还拿着
一堆毛线。她从毛线里拔出一根毛线针来戳我,说你去不去?我说不去。她真地戳
了我一下,我感到十分疼痛。我说我去我去。对于女人,真是没有道理可讲,我像
一个孩子乖乖地跟着她走。当然那时我还不知道会出事,否则我不会离开孙科。
我们到了朱莲家,朱莲父亲的态度有所改变。刘露不时把她妈的毛线衣,放到
我的身上比划,好像不是给她妈妈织而是给我织一样。她那种亲见的态度,很容易
给人误解。
我无事可做,不停地给朱大伯敬烟。他跟我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说这几天
太阳很毒辣,恐怕很快要下雨了。如果一下雨,十天半个月不会天晴,那么地里成
熟的玉米都会霉烂。说夜晚的风特别大,把厢房上松动的茅草卷走了。说在长满豆
亩的地里,突然长出了一株不是豆亩的植物.他在山上生活了几十年,都认不出那
株似草非草似豆非豆的东西。这年头,什么稀奇的事都有。朱大伯正兴致勃勃地说
着,突然有和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推门而入,他们告诉我出事了,孙科被人打了。
我飞快地跑回刘家,孙科已躺到床上。他的左脸乌黑,像是爬了一朵云,眼睛
肿得发亮,他的右脚脖子,被木棍扫了一下,现在刘芳正在给他擦药。孙科质问我
去哪里去了?为什么离开他?他显得激动而且对我深深地失望。我没有向他解释。
我看见刘芳擦完药,从床上抬起头来,她的眼角挂满泪花。
这事细想起来,好像是有预谋。为什么偏偏在我离开孙科的时候,肖刚会带着
四个人闯进刘家,对孙科大打出手。肖刚说孙科抢他的未婚妻,所以要教训教训他。
孙科特别强调,对方是四个人,如果我在的话,局面会好一点。后来,是刘大伯刘
国良出面,才平息这场动乱。肖刚他们拖着棍子走了,但他们扬言如果刘芳下山,
刘家必须退回所有的彩礼,折合人民币大约五千元。刘国良把孙科给他的五千元,
当场甩给了肖刚。孙科说刘大伯真有骨气,这点钱算不了什么。
受伤之后的孙科,白天都把我从床边赶跑,这样以便腾出空间,让刘芳进去给
他擦药。利用擦药的机会,他开始抚摸和搂抱刘芳,刘芳再不反抗。一天中午,他
终于强行把刘芳按在床上,并且占有了她。后来孙科对我说,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强
奸?好像算。当时刘芳反抗得很坚决,甚至用脚踢打他的受伤的脚脖子。但是孙科
已无法控制自己,他剥光她的衣服,扳开她的大腿,把她给完全彻底地糟踏了。刘
芳虽然反抗,但并不叫喊,这证明她怕人家知道。孙科说只是到他强行进入之后,
她才发出声音,她说我跟你下山去,我跟你下山去。孙科最后说她还是个处女。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恨不得给孙科一拳。我觉得这个世道太不公平,我连一个
女朋友还没有,孙科却干了好几个处女。好像我这样的人,注定要捡孙科的残汤剩
饭来喝。他比我多了一点什么呢?除了钱就是色胆包天。他靠他的无法无天的胆量,
在这个世界上混得有模有样。我对孙科说有钱真好。孙科笑我现在才明白这么一个
简单的道理。
孙科达到他的目的后,宣布明天下山。我担心他的脚还没有好转,走不了山路。
孙科在地上走了两圈,说基本可以应付。不过他不打算走,他出钱请人编了一副担
架,叫肖刚和打他的那几个人抬他下去。起先肖刚他们不答应,说人穷志不穷。后
来孙科慢慢地做他们的工作,并给他们每人开价一百元。他门几个商量了一下,最
后都同意了。一天能拿一百元,这很有诱惑力,如果肖刚他们不干,村上还有许多
人争着干。
刘家却为下山的事发生了争吵。刘芳和刘露争着收拾行李,她们谁也不愿在山
上呆着。但刘国良说你们两个,必须留一个下来侍侯父母,我们都老了,还要穿衣
吃饭。在她们争执不下的时候,刘国良拿出一枚伍分的硬币,说国徽那面属于刘芳,
伍分属于刘露。刘国良把那枚硬币高高地抛起来。我听到硬币落地的声音,它极像
是我心跳的声音。我看见国徽朝上,刘芳获得了下山的资格,这也正是孙科所期待
的结果。或许这也是刘国良所期望的结果,因为只有刘芳下山,孙科才会给刘家更
多的钱。我看见除了刘露之外,刘家一片欢呼和喜悦。但我的心头像堵了一团东西,
我想两个活蹦乱跳的女人,她们的命运被一枚硬币,那么简单地决定着。
朱莲接到我下山的消息之后,连夜下山。我说那么漫长的路,那么深的森林,
她怎么敢下去。她说山上的路她适应了,走夜路并不可怕。为了避免她父亲的追赶,
她下山时不能打手电和火把。我说这么怎么能行?她说能行。我在心里默默地祝福
她,祝福她不摔下山崖,平安到达玉兰山脚。
刘露整夜未眠,她躲在她的房间里织毛衣,我猜想她是要把她母亲的毛衣织完,
然后像朱莲那样悄悄下山。
我们终于看见了早上的阳光。十七个愿意到城里去打工的姑娘,聚集在刘家的
门口。她们的肩上挎着包,包里装着她们简单的行李。她们的父母站在她们的身后,
为她们送行。有几个老人扑到担架达,要孙科好好对待他们的儿女。孙科哼哼地应
着。我想孙科怎么会善待她们呢?
我没有看见刘露。她要么是不想见我们,要么已经溜下山了。人群渐渐地离开
村庄,她们像溪水缓慢地往山下流。有的家长不断地扬起手来,向人群告别,有的
家长默默地扯起衣角抹泪。刘芳临行前跟她父亲要了那枚硬币,她说那枚硬币能给
他带来运气,是她的护身符。
我走在下山的队伍后面,走了大约一里路,树丛里突然闪出一个人来把我拦住。
我想不到刘露会躲在这里。我说我早猜到了,你会偷偷地跑掉。她的双手反剪着,
她说她不是偷跑,而是为了给我送行。她从身后拿出一包东西,她说是送给我的。
我打开一看,是那件她织的毛衣。她说这件毛衣是她拆了她母亲的一个旧毛衣,和
她的一件旧毛衣重新织成的。尽管它有些陈旧,但它带着两个人的体温。她为了赶
织这件毛衣,她昨夜没有合上一眼,她的手指全都红肿了。我捏着她的双手,突然
想哭。我一直以为她在给她母亲织衣服,原来是她为我织。我真的有点爱上她了。
我对她说到了寒假,我再上山来看她。
她站在一颗石头上,向我频频挥手。她说到了寒假真的要来看她。我一边往山
下走,一边不断地回头,为此我摔倒了好几次。直到我拐了一个弯,她再也看不到
我了,她才停止挥手。我想我会真的爱上她吗?我真的会上山来吗?玉兰山这么高,
我对我的诺言没有足够的信心。
我费了好长时间,才追上下山的大部队。孙科高坐在担架上谈笑风生,仿佛高
人一等。肖刚他们抬着担架一路小跑,他们走山路就像我走平地。我生怕孙科被肖
刚他们从担架上抛出来。
我赶到担架边,孙科伸出手摸我的头,他像是摸他的孩子。他说赵大志,你的
头顶上有两个旋,一般人只有一个旋,你怎么会有两个?我说真有的两个?他说真
的。我说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有两个?爸妈给的。平时,我也看见一些人头上有两
个旋,这很正常,不值得大惊大怪。但我是第一次知道我的头顶,也有两个旋,恐
怕孙科也是头一次看到,他长得比我矮小,如果不是在担架上,他根本看不到我的
头顶。
下山的速度比上山的速度要快,下午四点钟,我们走到了玉兰山下。我们从茂
密的树林里走出来、太阳还高高地挂在天上。我对强烈的光线,有些不适应,我感
到头顶一阵阵辣。站了一会,我又看到了刘露表哥家的瓦房。那堆稻草还在,老母
鸡站在鸡窝边,二十几个鸡蛋全变成了二十几只小鸡,它们正在出壳,太阳给它们
披上金色的衣裳。有几只刚刚出壳小鸡,迎着金色的光线拍打没有羽毛的翅膀,做
出一副欲飞的姿态。我站在土坎上,仿佛听到蛋壳破裂的声音,仿佛看见它们迎着
太阳飞起来。
我到刘露的表哥扬光建家去叫朱莲,扬光建又拉着我对时间。我的手表比那只
宝石牌闹钟慢了近三十分钟,上山时我的表和那只闹钟的时间,是吻合的。扬光建
说现在,你的时间和狮牌挂钟一样,一秒都不差。我这里什么时间都有,我喜欢收
藏这些钟表,下次如果再来,给我带几只破烂的钟表来。我说可以。
告别扬光建,我和朱莲追上他们。我看见孙科扶着刘芳艰难地行走着。刘芳像
是不适应平地,走两步又摔倒了。孙科一次又一次,把她扶起来。从后面看过去,
刘芳走路的姿态十分别扭。她一脚高一脚低,身体明显倾斜。我对孙科说,刘芳从
来没有下过山,她走惯了山路,现在突然到了平地反而不适应。孙科嫌我嘴多,白
了我一眼。我说朱莲来了,现在一共是十八个姑娘,孙科你发啦。孙科的脸像初春
的土地,突然冰雪消融,他嘿嘿地笑个不停。
刘芳以为孙科笑她不会走路,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说我不走了。孙科像哄小
孩一样哄她,说再走一里路就到公路边,到了那里可以拦一辆班车。刘芳再次爬起
来,一歪一倒地朝公路走去。
我们在公路边站了好久,没有看见班车。孙科等得有些烦躁,伸手拦了一辆放
空的货车。孙科和刘芳坐车头,我和其余的姑娘们爬到装货用的车厢里。车子刚一
启动,车上的姑娘们一个接一个呕吐不止。她们的反应影响我,我差不多也呕吐了。
我看见刘芳把头伸出车门,对着车头的踏板呕吐。她的脸慢慢变紫,她喊司机停车。
司机不停。她就用双手擂车门,她说你再不停,我要跳车了。车子嘎然停住,姑娘
们才缓过气来。刘芳说她不坐车了,她愿意走路,车子快把她折磨死了,想不到车
子这么难坐。
刘芳在车的前头慢慢地走,车子紧跟着她。我想这肯定是孙科的主意。愈来愈
多的姑娘,从车上跳下去,跟着刘芳走路。她们排成一长串,把本来就狭窄的公路
堵死。货车懒洋洋地走着,像一位散步的老人,双手慢慢地甩动。刘芳她们走走停
停。一会坐车一会走路,她们就这样奇形怪状地到达城市。
我从孙科那里拿了两干块钱,就离开我居住的城市,到外省某所大学继续我的
学习生涯。我跟同学们说到玉兰山之行,他们都说我吹牛皮,说我会编故事,将来
可以写小说骗钱。我把刘露给我织的毛线衣抖给他们看。他们说那是我妈织的,说
我有恋母情结。于是,我再也不说玉兰山,我就当作是做了一场梦。我渐渐地置玉
兰山于脑后。
半年之后,学校放寒假,我又回到了我家。我回到家时,正好是晚上十点钟。
我丢下行李,就朝孙科的熊掌餐馆跑。孙科不在餐馆,他的手机也关了。我坐在熊
掌餐馆里喝茶,那些从玉兰山上下来的姑娘,全都变了模样,她们站在豪华的餐馆
里,你无法想象她们的昔日。她们也不认识我,甚至朱莲也不认识我。她们把我当
成一位普通的顾客。
我看见一位妖艳的女郎,在陪三四个男人喝酒。男人们已醉态十足,他们把手
伸向女郎不同的部位。女郎却保持清醒,她用一枚硬币,跟那几个男人游戏。如果
硬币的国徽朝上,男人们每人给女郎十元钱。相反,女郎则在他们每人的脸上亲一
口。女郎抛了几次,总是她赢。她的这种做法,使我猛然想起暑假的玉兰山之行。
我对那位女郎招手,我说你过来,我跟你玩一玩。
女郎坐到我的对面,我已经认出她是刘芳,但她没有认出我。我说开始吧。她
把硬币高高地抛起来,当地一声,硬币落到桌于上,她用手紧紧地压住。她问我开
不开?我说开。她挪开手,我看见国徽。我给她十块钱。我说再来一次。她再次抛
出硬币,再次压住再次挪开手。我再次看见国徽。她的两只手,灵巧地抛着那枚硬
币,像是在挑逗我。我想要她吻我一次,真是太难了。我伸手接住半空中的那枚硬
币,她双手伸过来抓住我的手。我说你掰开我的手,你就拿回硬币。你掰不开你就
吻我一下。她在我的脸上亲了一口。我叫了一声刘芳。她的双手飞快地缩回去,她
像是认出我了,她说是你呀,把我吓了一跳。
我把硬币还给她。在我把硬币还给她的一瞬间,我发现这枚硬币的两面都是国
徽,这是一枚特制的伪造的硬币,它使我想起被遗弃在玉兰山上的刘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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