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村庄
父亲在我写小说的这个季节,朝着我直面走来。父亲的身后是一面灰色的天空,
路途在父亲和我之间如时间的隧道,曲折漫长的飘带连结着父亲和我。父亲跌跌撞
撞仿佛《杜康神酿》中的先人,已经八分醉意三清醒。父亲有手的衣袖口吊着的那
块破布,像酒旗飘扬在秋天的空气里。确切地说,父亲不是为我而来,父亲为秋天
为那些芳香的玉米而来。父亲赴一个多年的约会,有鼻有眼不苟言笑的父亲脸庞,
写满深不可测的秘密。路途上飘浮不定的父亲,注释着他来的那个地方情况复杂。
在我苦心经营小说的这个地方,父亲曾经苦心经营他的玉米酒。这个叫做谷里
的山区,是桂西有名的酒村,泥土里夹杂着瓦罐的碎片,先人们的酒香用碎片流传
下来,熏陶着一代代做酒人。做酒人望着那些黑色的酒旗,脑子弥漫幻想。《杜康
神酿》就是父亲在失恋的日子里,从地底下挖掘出来的酒的模子。
我现在坐在谷里我家老屋的一面窗口下,写关于父亲的故事。屋子里充斥着新
鲜的玉米的浓香。油灯不胜秋寒颤抖着诉说久远的历史,窗外繁星点点在高山的陪
衬下,愈加显得高远深邃。玉米杆已经被收割,风显得狂妄而得意。地皮里的微寒
从我的脚面传递上来,狗吠声带着湿润的气息。虽然只是浅夜,村庄却贪污了时间,
过早进入睡眠和幻想。鼾声如没有阻拦的风,肆无忌惮。一个古老的故事穿过那些
破败的本板,从隔壁传来。鞭子击打肉体的声响如沉闷的鼓声,似乎来自水底。妇
女一手拉着儿子的手臂,一手高举鞭子。妇女问儿子:门前的那棵桃树是不是你砍
的?你为什么砍它?你知道不知道一树桃子能换几斤油盐?你为什么骗人?妇女不
厌其烦的追问声和鞭子的抽打声组成混响,将陪伴我的小说,走向结束。妇人儿子
的哭声显得委屈。妇人的儿子因为不勇敢地承认桃树是自己砍的,而遭受惩罚。这
是一个围绕着诚实或不诚实的古老的故事。
父亲是个诚实的孩子。这话是父亲的岳父说的。父亲能够用诚实来装饰自己的
时候,已经不是孩子而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只不过天下的岳父都喜欢把女婿叫着
孩子。父亲的诚实写在他的眼睛里和勤劳的行动中。二十多岁的父亲跟桃子定婚后,
父亲便把所有的力气廉价地奉献给了岳父。父亲常常裸露臂膀挥汗如雨地站在岳父
家的地基上,为岳父挖泥筑墙。泥土在父亲有力的捶打下渐渐升高。父亲在一个阳
光灿烂的午后,终于能够站得高看得远。父亲的国光穿过岳父家的房屋空间,重重
地落在桃子的蚊帐上。桃子躲在那个时代的深闺里,安心做着针线活,没有防备到
屋外渐渐升高的墙上站着一双眼睛。桃子几十年如一日地起居行动。父亲敏感地发
现桃子手上纳着的鞋底宽而且长,不像是为她的未婚夫做的,父亲感到伤心。桃子
在这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为自己的身体准备了一桶水,桃子的身影矮了下去,父亲只
听到稀里哗啦的一片水响。桃子安全地躲在闺房里洗澡。父亲在屋外拼命地筑墙,
想站得更高一些,以便看一眼矮下去的桃子。然而父亲不是爬树,父亲没有忘记是
给岳父筑房子,父亲无论如何拼命也不能忽视墙的质量。父亲为了使泥土筑得结实
一些,无法使自己一下子站得更高。父亲在这个下午坐失良机。累得气喘吁吁的父
亲认真地聆听闺房里的每一滴水响,展开想象。父亲从这个下午开始走向幻想之路。
父亲生在岳父家的晚饭桌边,依然幻想不止。岳父望一眼高墙,再望一眼父亲
说,你是个诚实的孩子,把桃子许给你,我放心。岳父说话时,父亲朝桃子的闺房
扫了一眼,父亲很难见到桃子。旧时代的女性属于闺房。父亲被问题缠痛了脑筋,
父亲想桃子手上的那双长鞋到底是为谁做的呢?
父亲像岳父家庭里长出的一双手,终日舞蹈不停。人们常常看见父亲被岳父家
的门洞吞吐着,父亲或是为岳父切烟叶或是为岳父编草绳,父亲所有的休止符都不
休止地写在岳父家。父亲没有预感到一个阴谋正笼罩在他的头顶,识破阴谋的人看
着父亲的劳动,觉得徒劳而忧伤。父亲没能跟桃子说一句话,一辈子都没能说,虽
然他们生活在一个村庄里。父亲想跟桃子说的一句话十分流行而又简单,父亲想如
果桃子有一点想说话的暗示,那么父亲就说:你吃了吗?桃子。
恋爱时期的父亲显得信心十足。父亲只注重讨好岳父注重勤劳这个过程,却忽
视了目的。父亲想只要博得岳父的喜爱,只要自己证明自己是诚实可靠的,桃子就
一定会成熟,爱情也会成熟。父亲坚信桃于一定会投入他的怀抱。父亲重视过程的
习性,保持到他夕阳西下的时期。晚年的父亲执著于他的玉米酒。父亲看着酒气在
村庄上空弥漫飘荡,便醉似地满足。父亲的幻想只有在酒的氛围中,才能充分展开。
我在写小说的深夜里,听到父亲执著的拐杖声敲打在取水的路上。几十年与时
间的搏斗,父亲已像一架松散的马车,走起路来摇风摆柳。父亲常常想堰旗息鼓,
但当他看到躺在屋角的那些酒具,他便全身绷紧如一只信心十足的闹钟。父亲于是
挑着伴随他一辈子的格木水桶,拄着拐杖踏上了取水之路。秋天的山区水源枯竭,
三里长的路程如高低不平的楼梯诗,父亲和水桶走走停停在路上写满了逗号。父亲
看见水桶想到水,看到水想到盛装酒糟的坛子,看到坛子想到熬酒的锅头,看到锅
头想到甑子,看到甑子想到火,看到火想到酒。父亲从牙缝里挤出玉米,默默地煮
酒熬酒。做酒饼、挑水、烧火是父亲大半生的过程,父亲的目的不是酒,而是一锅
好酒,赶得上他从地底下挖出来的那坛好酒。父亲的目的显示出他的品位,酒与好
酒毕竟一个人间一个天上。
父亲抚摸那些酒具像抚摸桃子。父亲常常一边煮酒一边自言自语。父亲事实上
没有和桃子对话,臆想中父亲却与桃子不停地争吵着恩爱着。当岳父家的那间墙房
快要封顶的时候,岳父和父亲都觉得挑子已经成熟。岳父给了父亲一个日子。这个
日子搁在腊月里,等待父亲去利用。
父亲的轿子颠簸在冷风里。父亲和岳父家都坐满了吃酒的客人,两家一箭之遥
猜码声相闻。但父亲没有放弃用轿子迎亲。轿子是父亲和桃子的桥梁,父亲站在桥
的这一头,看着轿子上的流苏轻快舞蹈.轿子晃过腊月晃过屋角,父亲整个地浮离
地面。父亲期盼着一种东西降临,那种东西父亲隐约可见,似乎就逼近在眼前,在
腊月的这天里伸手可得。
这一头的父亲清晰地听到岳父家有人喊:“新娘入轿——”喊声撕破唢呐的曲
调,像一根绳索高高抛起,猛地套在父亲的心上。父亲只听到一声喊,便读到了变
动的情节,岳父家已乱成一团。媒人掀开桃子的门帘,惊叫一声:桃子,不见了,
人呢?桃子——
桃子在这一天成为所有人嘴上的读物,呼喊桃子的声音响成一片。父亲紧紧跟
着岳父在树庄奔跑,父亲这一刻像跟着一个冤家一个债主。岳父慌乱的动作,织成
一篮乱麻。父亲看着还不清债的岳父,心里浮出一丝幸灾乐祸。
岳父用坚定的脚步声提醒父亲,能够把桃子找回来。岳父和父亲踹开仁富家的
大门,桃子和仁富像两根瑟瑟发抖的惊叹号,站在我的小说里。桃子抱着那双长大
的布鞋,低垂眼帘被仁富的手臂收藏。父亲不敢正眼看桃子。岳父骂一声狗,便去
拉桃子。桃子说:爹,别逼我,我已经是仁富的人了。桃子的一句台词降低了她的
身价,父亲终于昂扬起来。父亲看见桃子粉白细腻的脸蛋一摆布着小巧的五官,如
初熟的蜜桃馋人。父亲只一眼就望得饱饱的,父亲想一口吞了桃子。二十四岁的父
亲第一次大胆地看着一个女人,父亲说我不记恨,只要你跟我走。桃子没有答应。
岳父的脸因为桃子的表白蓦然灿烂,岳父觉得桃子已经丢了爹的面子。岳父扭身出
了大门,把桃子从家庭中删除。岳父说她脏了,她不配你,她不是我的女儿。她不
争气,我再操个女儿来嫁给你。父亲在岳父的定义声中恋恋不舍地退出来,桃子漂
亮的程度与父亲的绝望成正比,桃子太漂亮了,父亲太绝望了。父亲说这是个结婚
的好日子,是我看定的,仁富你怎么拿来用了。这个吉日讨亲,多子多福。父亲最
后看一眼桃子,转身去追岳父,父亲生怕岳父逃跑似地。而桃子在这个腊月里定格
在父亲的脑海,给父亲无穷无尽的回想。父亲的大部分白天和黑夜,都和抱着一双
布鞋瑟瑟发抖的桃子厮守一起。桃子成为父亲虚构的一部小说,翻动起来哗哗地响
个不停。
父亲却将走进他的玉米酒。父亲开始煮酒并不是因为失恋,而是缘于一次偶然
的挖掘。轿子空空荡荡地抬回来了,父亲感到他和桃子间的桥梁已被腊月的这个日
子冲垮。轿子越来越靠近家门,桥被大水一节一节地淹没,最后只剩下父亲这只桥
墩。岳父家的那间泥墙,因为桃子的私奔显得前途黯淡。还没封顶的泥墙,像村庄
的大嘴,控诉桃子的背信弃义。消瘦的岳父找到父亲说,墙是你一手筑的,你就把
它筑完。你把它筑好了,它能证明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能证明我的女儿是个什么
样的人。她不仁你还义,不愁你找不到女人。
父亲被说得怦然心动。父亲这只桥墩痛苦地幻想了几个黑夜,已经读透了桃子
的所有章节。父亲从床上站起来时,像是贪恋过度显得有气无力。父亲对岳父说:
墙,我筑,但不是为了女人。我再也不要女人,除了挑子。
父亲又开始站在岳父家的高墙上,腊月撩起父亲的衣衫。父亲眺望仁富家的大
门,桃子被封存在大门之内。父亲挖掘岳父家屋角的黄泥,一撮一撮地挑上墙顶。
在泥墙封顶的最后日子里,父亲听到一声来自地层深处的轰响。父亲看到泥地里埋
着两只坛子。坛子一大一小像父子或者夫妻站在土窿里,飘荡着历史的气息。父亲
找开那只封紧的大坛,一股酒香由父亲的界尖袅袅升起直冲天空。父亲没有喝酒便
倒在地上,夹杂着陈年桃香的老酒麻醉了父亲。岳父把那只小坛撬开,岳父看见了
毛笔小楷抄写的《杜康神酿》,书里密密麻麻写满做酒的各种方法。岳父把《杜康
神酿》递给父亲,像递一个祖传秘方显得庄严肃穆。父亲在泥墙下打开书页,父亲
看见谷里的先人们在书页里醉态十足地行走,先人们怀揣秘密没有清醒没有痛苦。
岳父说,你是我最信得过的人,酒和书全送给你,送女不行送坛酒。父亲说我不能
白要。父亲和岳父拿着两只瓦钵从坛里园酒,贪婪地倒进嘴里。岳父说好酒好酒,
我这辈子从未喝过这样的好酒。父亲在岳父的引诱下,第一次开怀畅饮。瘫软如泥
的父亲被岳父放倒在桃子的床上,桃子的余香虚虚实实地窜进父亲的鼻穴。父亲认
定桃子的气味如酒,妥帖地抚平了他的伤痛。一般的女人如水,而好的女人如酒,
男人轻而易举地被她们麻醉。
父亲弹开眼皮时,已是第二天早晨。父亲扫瞄着他朝思幕想的桃子的闺房,像
撩开女人的秘密一样欢悦。曾伴随桃子度过无数日子的绣花鞋样贴在麻布蚊帐顶,
散发出女孩的细腻。几双尖头布鞋整齐地排在屋角的红木箱上,一丝白线从红木箱
缝延伸出来,说明着桃子出走的慌乱。那个时代的女子闺房摆设简单,在简洁的摆
设中,父亲看到了竹杆上晾着一条皱巴巴的神衩,估计桃子出走时这条裤衩还未曾
晾干。在父亲的眼里,这条裤衩似乎还滴着水珠。父亲深深地吸了口气,想把桃子
残存的气息全部盗窃一空。父亲这一刻分不清是酒的气味或是桃子的气味,父亲直
觉得荡气回肠飘飘欲仙。
人们看见父亲的衣兜里插着一本神秘的《杜康神酿》,双手捧着一只坛子,飘
飘摇摇地从他岳父家晃出来。父亲像讨到媳妇一样欢喜。父亲从这个早上开始走向
了他的酿酒生涯。
我的小说在隔壁孩童的哭喊声中进展缓慢,凝重。父亲注定要在有关坛子的地
方停留片刻。妇女的鞭子叭叭地击打着孩子的喊声,妇女像是有些累了,鞭子击落
的次数开始稀疏而又机械,追问声已经停了许久。我疑心妇女的鞭子是不是敲打在
木柱上,妇女是不是忘了鞭策孩子的目的,而孩子是不是在麻木地哭着,他根本没
有皮肉之苦。但无论如何,我是在鞭策声和哭喊声中写小说,这个古老的故事是我
写小说的背景,灵感由此而来。
父亲开始翻动《杜康神酿》,父亲按照书上的图画,从家屋的角落里找出那些
结满蛛网的酒具。父亲翻动酒具就像翻动陈旧的往事,父亲深信这些酒具曾经在酒
村的历史上占有很厚的页码。
那时候的酒村终日飘荡着酒的醇香,父亲只是个酒中的小辈,没有人把他挂在
心上放在眼里。当父亲的玉米酒开始流出酒视,父亲便悄然地汇入酒村的潮流。父
亲请来村上所有的酒佬,敞开坛口让他们豪饮。酒佬歪七竖八造型别致。酒佬们说
好酒,好酒呀。父亲心想既然我已造出好酒,他们便不敢小瞧我了,父亲从酒佬的
赞扬声中获取酿酒的通行证。
父亲没有品酒的经验,父亲直至死也没有酒瘾,这在酒村中绝无仅有。父亲用
酒换取高分,脸上桃花灿烂。父亲举起所剩无几的酒坛,抿了一口自酿的玉米酒,
父亲的脸突然如桃花凋零的枯枝,在风中失魂落魄。父亲没有嗅到桃子的香味,父
亲觉得这酒与他挖掘出来的那坛隔着遥远的路途。
那些商贾们在酒村中走进走出,像故事的角色时隐时现。商贾们没有买到父亲
的一滴酒。酒佬们认定父亲的酒一锅比一锅熬得好,是村上的王酒。按酒村多年的
规矩,王酒不能出售,专洪村上酒佬们品尝。父亲家的堂屋里高朋满坐,父亲因为
熬出王酒而成为一个不会喝酒的酒王。
父亲终日研读《杜康神酿》,父亲坚信这本书给他带来了好运。尽管父亲第一
次尝酒没有获得预期效果,但父亲还是看到了桃子苍白单薄的身体。桃子在酒佬们
的赞扬声中逐渐清晰,父亲每出一锅酒的日子,桃子便如期来到父亲的床上。父亲
不用嗅那只挖掘出来的酒坛,父亲只要嗅到自酿玉米酒香便占有了桃子。父亲已经
是酒王,已经造出了一流的玉米酒,酒佬都这样说。父亲臆想着桃子的一切动作。
我的到来使父亲与桃子靠近了一步。那时候父亲已做了十多年的酒王,父亲的
酒香常常引来酒佬,酒佬们像狗忠于主人一样忠于我的父亲。酒佬们说在坳上残破
的酒窑里,有一个弃婴在哭。酒佬们说那是仁富和桃子的孩子。仁富和桃子像母鸡
生蛋一样十多年来已经生养了十个孩子,他们再也养不起孩子了,便把新生婴儿丢
在酒窖里。父亲仿佛看到桃子分开两腿,生出个血淋淋的婴儿来。父亲对酒佬们说,
那是我的儿子。父亲说完便朝坳上奔去。
灶堂里的火扑闪着燃烧锅底。父亲熬酒的时候常常把我放在灶边痴痴地凝望。
父亲手中已经有了我和酒两种工具,我和酒在父亲的哺育下一同成长。父亲借助工
具逼近桃子,父亲在酒灶边骑到桃子身上,然后桃子的肚子迅速膨胀生下我来,父
亲嘿嘿地裂开嘴惬意地大笑不止。
父亲想不到他的这两种工具到后来会自相残杀。父亲后来曾抱着一个秘密征求
我的答夏,但我的回答使父亲大失所望,父亲在我的答案里瞬间苍老。
山区的孩子一夜之间从土里冒出来似地,遍地生长。没有人再敢浪费一粒粮食,
酒村名不副实地搁浅在历史中。有人发狠地劈了酒具,投进熊熊炉火。父亲由婴儿
起步,现在正步入人生的高山峻岭。父亲执著地以最后一个酒佬的面孔装点村庄,
日子因而艰难。父亲牵着我的手穿梭于酒佬们中间。日落西山,天空灰色中夹杂浅
红,背景正逐渐暗淡着走向温馨。父亲和我坐在别人的家门看他们进食,父亲的眼
珠呆定着从不放过他们吃饭的动作。酒佬们说,你把《杜康神酿》拿出来,我换碗
饭给你吃。父亲吞了一口唾液,牵着我回家去吃发酸的酒糟。父亲携带着我在人生
的小径中穿行,直到我长大。
要说出那个时期的夕暮里的某夜,我和父亲坐在某家的门槛上看他们吃饭的过
程,我现在也感到力不从心。在我写小说的这个夜晚,我已经好了伤疤忘了痛。我
在村庄转悠的时刻,我常常留意谁家的门槛上是不是有一个小洞,如果有,那就是
我坐过的门槛。因为我和父亲看他们吃饭的榜晚,我总拿着一把小刀,不停地在门
槛上挖着,以掩饰自己的饥饿。经过认真观察之后,现在我有权利把全村所有的门
槛都显现在小说里,除了仁富家之外。父亲从不带我到仁富家去,父亲也不会走出
我的视线走出他的幻想到仁富家去。
父亲没有中断煮酒,父亲就没有离开桃子。灾年缓慢而颤抖地从父亲的视线内
游出去,渐渐地只剩下一截尾巴。父亲的新酒开了坛,酒佬们追着气味到来。照例
在一片好酒声中,酒佬们优雅道德地醉倒了,父亲陶醉了。父亲像没有记忆,从来
没有记起我和他坐在人家门槛上的一个个傍晚。一张陌生的男人的面孔,出现在父
亲和酒佬们的面前,陌生的面孔瘦削泛黄,如那本《杜康神酿》的书页。来人说,
十四年前,我们没有吃的,我们路过你们村庄,我丢了个婴儿在酒窑里,听说是你
收养了,恩人呀。来人看了我一眼,便软下双腿跪在父亲的面前。我用仇恨的目光,
看着软下去的那堆肉。
14年后陌生人的这个答案,实际上是对14年前酒佬们编织谎言的有力耳光,但
父亲没有听到耳光的清脆声响。酒佬们都从醉意中走出来,像一句句废话退出父亲
的大门。父亲独自面对来人,拂袖转身进入酒房。父亲说,他是桃子的儿子,谁人
也别想打主意。父亲终于进入情节高潮,父亲指着我愤愤地说,你问他,看他说是
谁的儿子?来人一直跪在地面不起,把目光侧向我,依然恭敬的跪着。我说你的那
个孩子已经冷死了,我是父亲的儿子。来人说,对呀,你是父亲的儿于,我是你的
父亲。我指着酒房的那个人说,我是他的儿子。父亲纠正我说,你是桃子的儿子。
来人唯唯诺诺退出家门,来人像是赎罪,一直跪着退向门槛。来人退出我家大门的
镜头,至今仍在我的脑海闪烁。
父亲看着酒佬们放弃酒感到失望。父亲为了鼓励他们重振昔日酒村的雄风,父
亲做了许多酒饼免费送给酒佬们。酒佬们虔诚的接过《杜康神酿》中的酒饼,但都
没有做出酒来。开始有人在喝着父亲的酒却大胆妄为地谈论啤酒、香槟、茅台。父
亲在谈论声中由村中心移到了村头,父亲开始长久的企望。父亲等待着邮递员的到
来,父亲总是迫不急待地接过邮递员送来的报纸,最先翻看那些关于啤酒、香槟、
柠檬、茅台、董酒的广告。父亲看得入迷的时候,父亲听到了轰轰的声音,父亲说
谁家又推磨了。父亲多年来都把这种来自天际的声响,当作推磨声加以消化吸收。
邮递员指着天空说,那是飞机。父亲仰起头颅,看见一只大鸟贴在白云之下滑动,
父亲说是鸟!只有鸟才能够飞。父亲的目光跟随着鸟飞扬,父亲突然感到脚下踏着
一团东西。父亲低下头,看到了他赠送给酒佬们的酒饼,正毫无用处地撒落在村道
上。
父亲终于看到他用来逼近桃子的两个工具开始厮杀。父亲用信任的目光端起一
碗酒向我递来。父亲信任我是因为我承认自己是他的儿子,是桃子的儿子。父亲说,
仔,你长大了,你喝一碗爹的酒,你说说这酒好不好?我接过父亲的信任一饮而进。
我用手抹了抹嘴皮说,这酒不好喝,算不得好酒。
父亲如一座山轰然倒下。父亲倒下几天之后能够爬起来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
上厕所。父亲在便后用那本《杜康神酿》为人生画了句号。用木棍擦了一辈子屁股
的父亲,感到改用纸擦的快活程度无与伦比。我发现父亲时,父亲已死在厕所里。
酒死了桃子便死了,父亲也就死了。关于酒村的故事被封存在历史里,那些黑色的
瓦罐和碎片是酒村的注脚,隐隐约约地发出诱人芳香。
父亲走出我的小说。父亲把村庄所有的幻想席卷而去,村庄再也没有幻想。
叭地一声脆响把我从虚幻飘忽中唤回现实,唤回到秋夜的寒冷里。隔壁的鞭策
声渐渐减弱,成为夜晚的一种装饰,显示家的温馨。妇女像是出了差错,碰落了一
只瓷碗。瓷碗叭地破碎在地面。瓷碗叭地破碎声成为我这篇小说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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