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绳皮带的倒影
吴妈的丈夫在初春三月的一个深夜,因饮酒过度吐血身亡,吴妈从此迷恋草绳。
初春的三月茅草和树枝正在冒芽,土地上的一切都显示出最初的生机。吴妈的
丈夫在这样的季节里把生机席卷而去,只留下一把犁和一苑枣红的骚马,给吴妈无
穷无尽的怀想。
那把犁还摆在坡地。吴妈后来常常怀想起丈夫犁地的情景。丈夫似乎是没有死
亡的预感,他打算第二天继续犁地,所以他把犁留在地头。那个下午阳光微暖,阳
光像一片淡红的血染红了西天,丈夫放了牛拍拍手,然后一路哼唱北风那个吹雪花
那个飘……丈夫一边唱一边在草丛里采摘野生的香菜。晚上丈夫用香菜做了一碟精
美的点肉盐水,并且炒了一大碗腊肉。
丈夫那夜多喝了几杯,睡到深夜便吐血身亡。丈夫嘴里喷出的血,仿如那个傍
晚的夕阳一般淡红。
待吴妈从悲伤的气氛中走出来的时候,她和丈夫种下的包谷已经冒出了一寸的
嫩苗,那把用上等木料做成的犁已经不翼而飞。吴妈看见家里的那匹枣红骚马站在
包谷地里看她。骚马的目光不亢不卑,像是在静静地缅怀什么。吴妈想禾苗长起来
了,得把马拴起来了。
吴妈用一根崭新的棕绳把马拴在长满青草的坡地。初春的草尖挂满露珠,草色
碧绿得像一张地毯,枣红马站在绿草之上显得精神,强劲。
傍晚收工,吴妈再次看见枣红马站在那块包谷地的中央,马的目光不亢不卑神
情忧郁。拴马的棕绳不见了,吴妈想一定是有人偷了棕绳,是谁没良心竟然欺负一
个寡妇?
家里已没有拴马的绳索。农村到处都生长着禾苗,马是不能再放在外面了。吴
妈把丈夫的那床旧麻布蚊帐拆下来,蚊帐已破烂不堪,上面沾满许多油烟和灰尘。
蚊帐是吴妈结婚那年织的,一挂便是几十年,现在是蚊帐烂了人也死了。吴妈操起
剪刀把蚊帐裁成数条碎片,然后用布片来编绳子。油灯映照吴妈专注的脸庞,吴妈
想男人挽留不住,一匹骏马我总是有办法把它拴住的。
第二天,人们看见吴妈家的枣红马被一条奇形怪状的布绳拴着。那马似乎还有
放浪山坡的野心,没精打采地站在草地上。
布绳的失踪让吴妈的脊背串过一阵凉意。吴妈想这不是人的作为一定是神鬼的
作为。犁和棕绳是有用的东西自然有人会偷,但布绳一钱不值会有准偷呢?后来吴
妈改用蔑条来拴马,同样的那些蔑条也总是无影无踪。马一没有绳索之后,便跑到
吴妈和她丈夫最后种植的包谷地里糟踏那些幼苗。吴妈的心头浮起一丝悲凉。吴妈
想不说男人我套不住,就是这马我也拴不住它。俗话说人精不知道死活,马精不知
道解索,马是绝对不会自己解索的,这也是人和牲畜的区别。如果是村上有人偷了
那些布绳和蔑条也总会有个蛛丝马迹,但我明察暗访了几天,都看不到它们的影子。
吴妈认定是她死去的丈夫在作怪,犁他收去了,绳索他收去了,最后让枣红马把他
种下的包谷糟踏光了,就连马也一起收到阴间去。
枣红马在吴妈的预言声中消失,许多人都叫吴妈报案,但吴妈却无动于衷。秋
天,吴妈收获几千斤包谷和稻米,楼板都被粮食压弯了。但面对飘满稻香的秋风和
泛滥陈腐气息的落叶,吴妈不但没有因为粮食丰收而感到高兴,心里反而阵阵虚空。
秋天里许多草都长老了长韧了。吴妈进出坡谷,采集了大捆大捆的龙须草。整
个秋天,吴妈就端坐在窗下编织草绳。秋风似乎是慢慢变黄变冷了,吴妈丝毫不为
窗外的季节更换所动。吴妈在编织草绳的时候,不停地唠叨:人总得拴住点什么。
吴妈为没有拴住她的男人和那匹枣红马而深深地遗憾。
吴妈把她编织的草绳晾晒在秋阳之下,那些粗细长短的绳索就像年关时晾晒的
腊肠。人们路经吴妈的屋檐,随手就可以捞走几根草绳。草绳给村人提供了许多方
便。渐渐地人们发现吴妈编草绳编得愈来愈慢愈来愈仔细了。有时候吴妈会突然失
声大哭。人们不知道吴妈哭些什么。
第二年春天雨水充沛,好长一段时间里农村烟雨濛濛。患病卧床一月的国庆最
终没有熬过雨季,在一个清晨里死在床上。国庆死时才三十多岁,乡医院的老中医
对于他的死都没有个说法。看着国庆那漂亮壮实的老婆,人们怀疑国庆是患一种与
女人有关的不便言说的疾病死去的。
国庆的墓地选在半山腰上,雨一直断断续续地下着,路上像冒了油。国庆的老
婆三英的担忧胜于悲痛,三英不知道用什么法子把国庆的棺材安全送达墓地。有人
说了一声草绳,三英似乎看到了希望。三英走进吴妈的大门,说吴妈实在没有法子,
这雨总不停国庆的尸体也不能久留在屋子里,我跟你讨些草绳。吴妈说你随便拿吧,
想不到这些草绳还有些用处。吴妈话音刚落,便看见三英朝屋檐下的草绳扑去。三
英把许多草绳拥进怀里,竹竿被她拉得东摇西晃。吴妈说男人活着的时候你拴不住
他,死了拴他有什么用。三英没有理会吴妈,抱着草绳走进雨里。
国庆棺材绑严了,四个抬棺人的水鞋底也缠了一道道草绳防滑。在抬棺人的喊
声和三英的痛哭声中,国庆安然入土。
国庆死前置有一台打米机,国庆这么一走,打米机一直哑巴在厢房里。一天早
上,三英突然发现打米机皮带不见了。三英认真回忆,仿佛秦宣曾在昨天走进过厢
房,最后又无所事事地走出去。三英想秦宣一定把皮带从后窗扔了出去,然后再绕
到屋后把皮带偷走了。
春天的雨依然时大时小地下着,天气有些凉意。村人不能下地干活都围在水塘
边闲聊,三英看见秦宣坐在人堆里。三英走到秦宣的面前说,秦宣你为什么偷我的
皮带。秦宣被三英突然的喝问吓了个四脚朝天。秦宣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衣服之
后,说你怎么血口喷人,谁说我偷你皮带了?你看见我偷了吗?一个寡妇也这么张
狂。
三英的嘴撇了撇,眼泪忍不住滚出眼眶。三英没有像其他女人那样对秦宣给予
还击,因为三英没有什么证据。三英面呈桃红双手掩面低三下四地抽泣,嘴里不时
冒出一两声寡妇受人欺负的话语。三英的抽泣使许多在场的人感动,人们劝三英不
用急,谁偷了皮带总会拿出来用,到那时再抓不迟。
三英皮带失踪让吴妈一阵兴奋。吴妈对三英说皮带是不会有人偷的。就像去年
我拴马的那些绳索失踪,绝不是人的作为。你想想,绳索和皮带是什么?是偷得的
么,谁偷谁就拿去吊颈,村里还没有人想吊颈,所以不会有人偷你的皮带。三英说:
吴妈,你还是去编你的草绳,这些事你不懂。
半月之后,老天收住了雨脚,村人都忙着牵牛犁地。三英听到秦宣的屋里传出
阵阵奇怪的声音,便凑到门缝边往里看。三英看见秦宣正用斧头切一块皮带。三英
破门而入,屋内随即响起对骂声。
村人都从屋前屋后的田地里拔出双脚,围拢到秦宣家的门前。金发说我一猜就
猜准了,一定是他偷的,否则那天三英问他他不会吓倒在地上。闹声响成一片,秦
宣被围在中间,脸色一块一块地青。有人说现在他要用皮带拉犁耙了,所以拿出来
用了。秦宣面对围观的群众舞了舞斧头,说皮带街上有卖,为什么说是我偷的?有
人说你买的皮带怎么沾满了柴油?
秦宣从地上捞起皮带,递到三英手上。秦宣说:三英你认真看看,这是不是你
的皮带?三英接过皮带心头倒抽一口冷气,三英后悔自己的冒失,这皮带又薄又旧
确实不是自己的那条皮带。看着人堆里的一双双目光,三英说你们大家都看看,是
不是我的皮带?众人都说是。有人说我们经常到三英家打米,皮带我们摸熟了,是
三英家的皮带,秦宣你再不承认我们告你,这皮带是三英家的我们都作得证。
秦宣把皮带抛出人群,说我一张嘴讲不过你们百张嘴,你们说是三英的就是三
英的吧。不行,有人说你还得认错,秦宣转过身对着三英说我错了,我不该偷你的
皮带,今后我再也不偷了。秦宣说这话时,嘴里像含了黄连。秦宣心里清楚这皮带
确实不是三英的,他偷了三英的皮带之后,当夜便跟邻村的亲戚换了皮带,三英现
在拿的皮带已不是原先的皮带。秦宣望着四散开去的人群说,你们都在作假证。秦
宣的声音很嘹亮,引发了人群里的数声嬉笑。
这天傍晚,吴妈突然失踪了。吴妈的儿女们哭得村庄彻夜难眠。
那时候夕阳已沉入山嘴,夜从天边一步三摇地赶过来。晚风很调,田地里已经
没有了吆喝声。吴妈吃了三碗饭后,用右手反覆地抹嘴皮。吴妈对大儿子说我去挑
担水回来。
吴妈往水井边去了很久,屋外黑色笼罩了四野。大儿子见吴妈迟迟不归,便拿
着手电筒赶到井边,大儿子看见两只水桶像两根树桩上在井沿,扁担架在木桶上。
大儿子想妈一定是串门去了。大儿子挨家挨户寻找吴妈,但大儿子没有看见吴妈的
影子。
不祥的预感使大儿子双脚发软,把村人都引出了家门,有人疑心吴妈跳井,手
电光和火把直往井水里照,几根竹竿伸进水里不停地搅动,江山看着搅动的竹竿,
觉得那些竹竿像一根根筷条,此刻正在火锅一样的水井里打捞食物。江山担心吴妈
真的跳了井。
村庄原本是个滴水贵如油的地方,缺水的冬季,人们往往要冒着严寒到很远的
地方挑水,一代代担水人把肩膀磨出了厚茧,但吃水的问题始终无法解决。后来江
山的哥江丰从部队转业回县,分到扶贫办工作,村里才有了修水井的希望。过去的
日子里,村人总带着仰视的目光打量江家,江家的两兄弟都长得虎背熊腰,那时一
个当兵,一个是村里做活的好手。现在江丰分到扶贫办,更是江家的自豪。江丰曾
携妻子两度回村,与村人共商修井大事。最后以大家集一点上级拨一点的办法筹集
资金,由李堂承包修建水井。
水井的图纸画得很漂亮,井高十米井口直径十米,井的下方人高的地方安两根
水管,装上水笼头,今后挑水的人再也不用弯腰打水了。但是图纸和水井毕竟还有
距离,李堂为节约原料,唆使砌工马虎了事,最后水井不能装水。这一结果使江丰
暴跳如雷,在江丰的干涉下,李堂卖牛卖马重新修井。春夏两季雨水发时,井里蓄
一坛汪汪碧水,水井像一面镜子搁在村头,蓝天白云清风明月都被水井装着。人们
挑水时,总记着江家的恩情,只是村人还得重复那个古老的打水动作。因为李堂返
工时为加厚井壁,把水管封死了。这个小小的细节为今后的江家留下祸患。
竹竿在井水里搅来搅去,并没有碰到吴妈的尸体。江山脱下外衣外裤准备往水
里跳,有人阻拦,说这样跳下去整塘水都脏了,村里将没有水喝。江山说如果尸体
烂水井里,那水会更脏。人们看见江山健壮的身体射入水中,肌肤在手电光照耀下
像一道闪电。江山沉入水中许久才伸出头来换气,接着再往井底摸索,如此反覆几
次,江山的脸已经变得青紫。江山说底下没有人,说着便跳上井沿。江山那么一跳,
裤衩被水抓住,身体上来了裤衩没有上来,人们都看见了江山两腿间的黑毛,但没
有人敢笑。
疲惫了一夜的人们在天亮之后扑向树林,他们在吴妈经常出没的林子里寻找。
大约下午四点钟光景,一行人在村后的茶林里找到了吴妈。吴妈把自己吊在最高的
那株茶树上,茶树已经像钓竿一样弯垂下来,吴妈双膝跪地,颈脖被绳索绷直。人
们都注意到吴妈是用她自己编织的草绳吊了她的脖子,那根草绳是吴妈编织的所有
草绳中最短最细的一根。
故事随着季节的变迁,慢慢变了颜色,村头的井水渐渐地往下缩,冬天来了,
许多树叶被风卷进水井里,树叶像孩童折叠的纸船浮满水面。一些老弱病残者,皆
不能从水井里打起水来。江山和那些健壮的劳力,刚用一根带钩的竹竿钩住水桶,
把水桶按入水里,然后再把装满水的桶拉上来。
某个阴沉沉的冬天中午,村人们都缩在火塘边烤火,江山发觉家里的水缸见底
了,挑着水桶来到井边。江山像往常一样,高站在井沿准备打水,但江山还未曾放
下木桶,脚一滑身子一歪便跌入水井里,水桶却抛到了水井之外。水位已经落到了
一半,四面都是光滑的井壁,江山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在水里拼命地挣扎呼喊。江
山的呼救声在井壁碰来碰去,没有人听到他的呼救,他终于像只老鼠被活活地泡死
在水井里。
后来江山的老婆在井边哭诉,说干不该万不该,江车不该动员村里修这口井。
有人说江山是累死的,如果井里有一根木头他就有救了。有人说现在又不打仗,村
里的男人一个接一个地死了,这样下去我们村将变成寡妇村了。有人说这个井还要
犯人命的,干脆炸掉算了。
水井至今仍立在村头,从山上看下去,圆圆的井壁像草绳结出的一个圈套,或
者像一垠圆形的皮带,你越站得高,这种感觉越强烈。而窝在井底的水,清清亮亮
的像一面圆形的镜子,镜子里装着许多事物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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