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舟·篙·渔翁
南岭是一座大山脉,它绵延湖南、江西。广东。广西4省。
清江两岸,异峰突兀,山路崎岖难行。
我在当地伐木工人的帮助下,用5 根大圆木,扎成筏子,准备沿江漂流出山。
我将行囊用塑料布包得严严实实,并绑在木板上,以免翻船落水时弄湿里面的
东西或沉人江底。
竹篙一点,筏子自然地顺流而下。整整半天,无波元浪,水面平缓。太阳当空,
元遮元挡,晒得皮肤的疼。我很想找个人说说话,但是没有。两岸尽是高矗的山峰,
远远望去,透着一股静态的超然和冷峻的美丽。江边的绿柳轻抚着碧流,岸上的花
草吐着幽香,林中的相思鸟在唱着醉人的情歌。前方的江面上软软地横卧着一条长
长的铁索木板桥,一个瑶家小孩骑在水牛背上,悠悠地吹着口哨,飘然而过。一阵
江凤拂来,铁索板桥摇摇晃晃,发出阵阵柔和的吱呀声。大自然的奇异美景接连不
断地相继出现,使我的心境变得格外地惬意。
木筏漂过铁索桥,江面的水流忽然激荡起来,漂流,我第一次尝试,几乎毫无
经验可言。但是,我并不担心,我自信自己水性极好。只是江面礁石很多,露出水
面的很容易躲过,但那些隐藏在水底下的礁石,人看不见,筏子猛撞上去很容易损
坏。更为可怕的是礁石后面往往形成漩涡,人落水后被卷人则非常危险,因为涡流
的方向极其复杂,往往会产生一种凶猛的内向吸力,水性不好的人,恐怕是难以平
安活着转出来的。
突然, 江水在一个山脚形成了“Z”字形大转弯。因为是顺流而下,想减速想
停都已经来不及了。我竭力站稳脚跟,用竹篙左撑右顶,尽可能巧借水流的力量躲
开一些危险的情况。在这里,我忽然发现人的力量显得很渺小,江水像一只巨手推
着木筏往前冲, 撞击着木筏,忽起忽伏,泛起一层层水花。好不容易转过“Z”字
弯,前面跟着又是一处大滑坡地带,激流更猛,涛声咆哮。突然,前面有一个巨大
的礁石,虽然我早已发现,但心有余而力不及,眼睁睁地看着筏子迎头撞去———
股无名的力量把我重重地抛进江里。
筏子散了架,连同我的行囊四处飘游。这一长串浪有数百米宽,人在水里稳不
住,只好随波逐流。待到浪缓处,我已呛了好几口水,浑身精疲力尽,正当我想找
一件依托物的时候,一根长长的竹篙伸到了我的面前。
一位老渔翁立在船头,哈哈笑着:“小子哎,落水的滋味不错吧?”
等老渔翁帮助我将漂走的行囊打捞上来时,太阳已经西落。掐指一算,我漂流
的这段江面最多不过20公里。
两岸人家升起了袅袅炊烟,水上的微波在晚霞的辉映下,渐渐变成了一幅水彩
画卷。一些做活归来的汉子,脱得一丝不挂,袒露着紫铜色的强悍身躯,在江水中
恣意畅游。
老渔翁摇着小舟,哼着渔歌,载着我在乎缓的江面上悠悠而行。等渔船在一片
江湾中靠岸停泊后,远远近近的村庄已经和着炊烟伴着夜色混而为一了。
一晃,我已经在这儿生活了15天。
这天傍晚, 我像往常一样,轻快地跳上船,把卖来的鱼钱和1斤老白干递给正
在舱板上补鱼网的老渔翁。我称他老爷子。
“老爷子,今天卖了个好价钱,打酒的钱不算,还有5元5角。”我高兴地喊着。
老爷子停下活计,接过钱,也不数,往篷里的枕头底下一塞,然后举着酒瓶,
乐呵呵地一笑,对我说:“吃饭了,吃饭了,天都快黑了。”老爷子约莫60岁出头,
腰板很硬朗。这时,他一边取碗倒酒,一边唠叨,“吃饭吃饭,一个人,要想活得
好,就先要吃饱饭。别的可不要想,一想就要出烦恼了。世间的事,是想不得的。”
我禁不住多看了老爷子一眼,琢磨着他的话。
老爷子见我愣着,用筷子敲一下我的头,说一句:“吃!”
老爷子先吃一尾鱼,再喝一口酒。他总是自斟自饮,从没邀请过我也来一杯。
幸好我对这杯中之物兴趣不大,否则,我可能要提出抗议了。老爷子喝的是那种度
数很高的散装烧酒,我隔三差五去集上卖鱼时,总要给他捎回一瓶。
老爷子一边喝着酒,一边搓着脚丫子。他的脚终年在船上扑腾,倘有鞋将脚约
束一下,大概不会像这样的散漫样子。
几杯酒下肚,老爷子高兴起来。此刻,他告诉我,他小的时候,就在这片江湾
里捕鱼,年年月月,伴着风露,伴着星月,长大了。由于漂泊惯了,到了这一大把
年纪,也没有想过要去岸上安安稳稳地生活。讲到这里便大大地嘘了一口气,接着
又狠狠地喝了一口酒。
“哼,世界上哪有安安稳稳的事情!如果有,你还天远地远地跑到这儿来做啥
子呢?”老爷子的脸上流露出那种对世事的轻蔑神情。
我扒着饭,看见他孤寂的样子,终于禁不住问到他的儿女了。
老爷子做出那种不值一提的样子告诉我,他是没有家室的,老光棍一条。他斟
了一杯酒喝下。过了一阵子,他又“嘿嘿”地笑着对我说,先前,他有一个相好的,
是村里大户人家的三小姐。她常到江边玩耍,日子久了,便跟老爷子眉来眼去有了
那么层意思。老爷子说他喜欢女人,这一点是无须避讳的,何况那时候他正是阳壮
气盛的汲子。好色么,不算毛病,关键是要懂得分寸。怎么个分寸法?两厢情愿就
中,最好是叫天下人心服口服。三小姐可是个好女人哪,不但有姿有色,还知书达
理。一个男人能找个好女人,也算体味出一点人生的真谛了,是不?后来,老爷子
睡了三小姐。事情很快败露了,三小姐的肚子一天天鼓胀起来。这还了得!人家是
黄花闺女千金小姐,你老爷子只是个一文不名的穷打鱼的。于是,大户人家便领着
家丁烧了他的船,还要抓他去吃官司。眼看这牛江湾呆不下去了,老爷子便卷起铺
盖一个人逃之夭夭。渔人出走,再寻个开通的船主,租了船,放了网,便又是一个
安身立命之所。一直到解放好多年,老爷子打听到大户人家被人民政府镇压了,才
又跑回了这片江湾。
“三小姐呢?”我好奇地问。
“死了。就死在这片湾子里了。”老爷子轻描淡写他说。他颤微微地擎着酒杯,
喝完杯中最后一滴,舔舔酒杯的边沿,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唉,老天爷没有把
人世间的事摆平啊!”
我拿过酒瓶,想给老爷子再把酒满上,但他摆摆手,不喝了。
桅灯凄然地亮着。
“你后来就没有再找一个女人?”我轻轻地问道。
老爷子摸出烟杆,往烟斗里塞着烟丝。烟丝很潮,装烟丝的荷包非常精秀,一
看就知道出自女人之手。莫非是三小姐送的?如果是,恐怕有40多年历史了。荷包
已经褪色,有破洞的地方用伤湿膏贴住了,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抽这个吧。”我递过去一根卷烟。
老爷子摆摆头,并不接我的烟。只听他喃喃私语:“好女人不多,好女人不多
呀!”
老爷子吸了一袋烟后,那给江风吹得皱纹满布的脸,现出了非常宁静和安适的
样子。
“我一看到三小姐,就快活了。嘿嘿,人就像飘进了梦里,还长出一双白得发
亮的翅膀,我带着三小姐飞呀,飞呀……”老爷子孩子般天真他说着,苍老的脸上
绽开了满足的微笑。
我还想听他说下去,可老爷子却闭上了嘴巴。他胡乱地扒了几口饭,搁下碗,
走到船头,坐舱板上,双手抱着膝盖,眼睛睁得大大的,连眨也不眨,看着前方。
就像是前头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但那东西并不存在,我完全看不见。老爷子竖起
耳朵,又好像是在听什么声音,但又没有什么声音,我只听见江风的呜鸣声。
也许我根本无法理解前一辈人的人生历程,老爷子的恋情在那个年月可以说是
大逆不道。假如我没有判断错,老爷子此刻或许会祈望获得别人的同情和理解,但
那只是瞬间的心灵之望,他的整个生活,也许并不需要人们的理解。一般说来,希
望获得别人理解的人,人格往往是不成熟或不完整的。就我自己而言,有时需要别
人的理解,简直是近乎乞求,常常因此而变得惴惴不安。平添许多不必要的烦恼。
何必渴求别人的理解呢?难道别人不理解就不能生活?其实,那种缺乏真诚的所谓
理解,不仅虚伪,而且无聊。
我看了老爷子一眼,暗自笑了笑,便收拾好碗筷,自个儿爬进舱篷里去睡了。
舱篷分为两问。里间是睡觉的,外间则用来存放杂物。舱篷用宽大的竹蔑席蒿
做成,很低矮,以至于高一点的人坐在里面都直不起腰来。窄小的床铺像一个牲口
糟子,人躺下须蜷着腿,卧于这样的小舱,设法儿把腿伸直。
过了好一会儿,老爷子可能是累了,也可能是失望了,他慢腾腾地起来,弯腰
爬进舱篷。他坐在舱篷里,却久久没有躺下。我借着月光,看见老爷子的眼里闪着
泪光。
第二天早晨,老爷子照例打着哈哈,站在船头,用竹篙“咚咚”地敲着船板,
大声喊道:
“小子哎,太阳晒屁股了,起床吧!”
山里人捕鱼,跟海边人不一样。除了使用丝网外,还利用鸬鹚捕捉。鸬鹚是动
物界有名的水陆空三栖动物,最为善游,是捉鱼的高手。
通常等我起床后,老爷子已在一些水域布下丝网。然后,我们便摇着桨,向另
一片水域荡去。老爷子有 7只鸬鹚,捕鱼前不喂食,叫它们空着肚子,很想觅食时,
便用一根小绳子捆住颈脖,再把它们一个个往水里赶。鸬鹚到了水里,高兴地活动
起来。老爷子和我都只穿条裤权,光着脚板,一人提一根竹篙,东一篙,西一篙,
拍打着水面。鸬鹚看到了水里被惊动的鱼,就拼命追赶,非常卖力地在水里蹿来蹿
去,并且潜到深深的水底,用尖长的嘴巴去叼。叼到了鱼,却因为颈脖是捆住的,
吞又吞不下,吐又吐不出,便只好浮出水面,爬到船上,卖乖地伸长脖子,向主人
显示自己的功劳。待把鱼取下后,又将鸽鹤放回水里。如果发现哪只鸬鹚长久不潜
入水底,就用竹篙轻轻地拍打鸬鹚,逼迫继续捕捉。
这样一直忙活到中午,网网都有收获。于是,又摇起桨,向先前布好丝网的水
域荡去。
我跳到水里收网。鱼儿们见到人,就拼命地挣扎,想破网而逃,但进了网的鱼,
大多是徒劳地挣扎。
“轻轻地,快一点。”老爷子站在船头,一边拉绳,一边朝我喊着。
“知道。你喊什么!”我自以为对此行当已相当熟练,见老爷子每回都这样喊,
就顶撞他。
老爷子不喊了,等我将水里的网绳解开后,他一把连网带鱼拉上船,然后细心
地把鱼从网里一尾一尾地摘下来。如果发现丝网破了口子,老爷子便会气哼哼地嚷
道:“哎呀呀,又跑了一条鱼。”
一切收拾停当后,老爷子便将湿裤权一脱,高兴地喊一声:“洗一个澡。”然
后顺着船弦往齐腰深的水里一钻,洗完后爬上船,坐在那里,一边使劲地用手搓胸
脯,搓大腿,抠脚趾头缝,一边乐呵呵地喊道:“哈哈,真舒服呀!”他见到我往
深水处游,就提醒我:“小子哎,当心点。”
我一个猛子扎出老远,这才重新探出头来,咧嘴笑笑:“老爷子,你不下来游
游?”
老爷子往深水这边望望,不无羡慕他说:
“哈哈,真是年轻人哪。”
归途中,老爷子常常放开喉咙,发出年轻人般的高声喊唱。他的浑厚的从胸膛
里发出来的声音,满江都能听得见,往往逗起江岸边洗涤的女人们的笑声。
船停泊后,便有附近村寨里的人来买鱼。卖鱼的时候,我掌秤,老爷子收钱。
常来买鱼的有一位模样俊俏的姑娘,我见到他,总是有意将秤杆抬得高高的。老爷
子见了,也不责怪,却逗笑我:“小子哎,生意像你这样做,就不中了。见到妹仔
犯傻了吧?哈哈……”
忙乎一阵后,就由我用筐提了鱼到十多里外集上去批发给鱼贩子,批发不出去
的,就自己卖。有时候生意不好,直到很晚才回来。每逢这种情况,老爷子就会为
我担心:“卖不出去就算了,以后要早点回来。”对那些没卖掉的鱼,我们总是先
把它们晾在舱篷顶上,吹干以后再做处理。
老爷子是一个懒散的人。他并不是每天都打鱼,更多的时候是坐舱板上闲悠悠
地一边抠脚丫子,一边跟江边洗涤的女人开一些恰到好处的玩笑,女人们都嗔骂他
“老不正经”。老爷子的生活似乎没有任何目的,打鱼只是他赖以生存的一种手段
罢了。
有天晚上,老爷子忽然破天荒地对我说:
“小子哎,你也喝一杯酒吧。”
我扒着饭,感到有点意外。老爷子的眼睛里充满了慈爱。他干完一杯酒,抹了
抹胡子,返身从火炉旁抓起那条半干不湿的裤权,穿上。
老爷子见我没动,就抓起酒瓶,替我斟了一杯。然后,将自己的酒杯高高举起,
说:
“小子哎,干!”
“干。”
我们碰了一下杯,干完,老爷子放下杯子,抬起头来,看了我好一阵,说:
“小子哎,我很喜欢和你在一起呀,你若是走了,我会难过的……”
老爷子的话,我并不感到意外。他是一个豪放而又
孤独的老人,这一点,我早已看到了。
我望着老爷子,吞吞吐吐他说:
“我也舍不得离开你,可是……”
佬爷子摆摆手,不让我再说下去。他喝干一杯酒,笑了。笑中略微带点淡淡的
忧伤。只听他说:
“你总是要走的,我怎么留得住呢!你应该走,你还年轻,要奔前途呢。”老
爷子说着,又满满地倒上一杯酒,一口喝干。我知道他已经喝得差不多了。
老爷子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说:
“我这辈子,就这样孤孤寂寂。胡里胡涂地过来了……,总算还能打鱼,过日
子……”老爷子的话音还是明晰的,似乎并没有喝多。
我劝他说:
“你老人家多少攒几个钱吧,等以后做不动了,也好有个安排……”
老爷子听了我的话,脑壳摇得像个鱼鼓。他咂着嘴巴说:
“钱这种东西,你攒它做啥子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等到日后病了,动不
得了,在哪里倒下,就在哪里死了算了。打鱼人么,风里浪里,谁知道哪天便是大
限?攒钱做啥子!等阎王老子派小鬼来抓你的时候,反而多出一块心病来。”老爷
子说得极其轻松,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后事担心,我不禁为他这种洒脱的人生态度感
到震惊。
我沉默着,聆听老爷子继续往下说,可老爷子却又满满地为我倒了一杯酒,兴
奋地喊道:
“喝酒喝酒!不说这些了,不说这些了!”
吃罢晚饭,老爷子又像往常一样,走到船头,坐在舱板上,双手抱着膝盖,眼
睛睁得大大的,连眨也不眨,看着前方。
我收拾好碗筷,轻轻他说了一句:
“老爷子,睡觉吧。”
“睡不着,看看。”
“有啥好看的?”我终于忍不住地问道。
“好看的,你看不见。”老爷子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
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朝前望去。
原来,江湾的夜晚是深邃而迷人的。
江湾里亮起了一点一点的渔火。紧接着,天上的星星也一颗一颗地亮了起来,
好像是被那渔火点燃了似的。
后来,星星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天空中装不下了,就稀稀拉拉地撤落到江面
上,跟渔火交相辉映。于是,遍天遍地都是星星和渔火,分不清哪里是天空,哪里
是大地,天地之间混混饨饨成了一片星火海洋。
“你听得懂灯语么?”老爷子忽然问道。
“灯语?”我看了看渔火,又看了看老爷子,不觉有些茫然。
渔火一眨一眨,在江风的吹拂下轻快地跃动。有些渔火被风吹得弯下了身子,
但很快又挺直了腰杆。透过渔火,我仿佛看到了人世问悲欢离合的故事。
这是灯语么?不知道。
我望着面前这位垂暮的老渔翁。现在,他一个人过着孤独的生活,彼世界遗忘
在一个角落里,同时,他也遗忘了整个世界。清静,淡泊,悠闲,与世无争。数十
年来,凤里浪里,他的身心已经完全与江水融汇在一起了。这大概就是他生命的全
部意义吧?
夜,很静。这个晚上静得出奇,仿佛使人觉得世界已经离开了自己。
我躺在舱篷里,睡不着,便倾听着外面的寂静。我侧起耳朵,极力想要听出一
点声音来,但是没有。似乎所有的山,所有的树,所有的风,所有的潮声,所有的
昆虫都沉沉地睡去了,只留下怕人的寂静。终于,声音来了,是老爷子断断续续地
在说着话:
“好女人不多……好女人不多……”
老爷子的梦吃,勾起了我的伤感。老实说,要离开,真让我于心不忍。
日子一天天过去,平平淡淡,无忧元虑。但不管怎样,我终于要走了。
这一天,我起了一个大早,看到了一个美丽的早晨。
远的山,近的树,恢复了生命的色彩,一切都显示出强大的诱惑力。朝霞伸展
开了翅膀,太阳正从东边升起来。那亮晶晶的桔红色的朝霞,带着特有的绚丽的光
辉,带着滴滴露珠和清新的空气,透过了飘流在江面上空的薄雾,是那么动情地亲
吻着我的面颊,亲吻着湿润的山野,亲吻着养育我们的大地!
一只小鸟,发出短促的银铃般的叫声,从空中的霞光中闪过。
老爷子知道再也留不住我的时候到了,干枯的眼睛湿润了。他从舱篷里取出一
叠钞票,对我说:
“小子哎,你把它带上吧!”
我瞪大着眼睛,慌了:
“不,不,我不要!”
老爷子不由分说地将钱塞到我手里,缓缓他说:
“我老了,用不着了。你还年轻,在外头会碰着许多料想不到的事情……”
我好一阵难受。我将钱放在舱板上,用一条干鱼压着,以免被江风刮跑。我觉
得我很难把这笔钱揣进我的怀里,尽管我很需要它。
老爷子不再坚持,他默默地盯了我一会儿,突然说:
“小子哎,你的眼里一点凶光也没有,在外头怕是混不过人家呀。”
我愕然!琢磨着老爷子话里的意思。
这时,老爷子紧紧地握住我的双手。不、不是握着,是捧着。老爷子的两只手
不住地在我的手背上来回抚摸,我感觉到他那粗糙而温暖的大手在颤抖。
我很想向他说几句保重之类的话,可刚一张口,便觉得尝到了一股眼泪的咸涩
味,但很快我又觉得不能用眼泪来看老爷子,于是,我使劲地挤出一点笑容,硬着
心肠离开了小船。
我想要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可是,在江湾的拐角处,我还是忍不住地回头望去。
老爷子紧握着竹篙,兀自岿然立于船头,被早晨的霞光勾勒成一尊雕像。
老爷子朝我挥了挥手,又轻轻地拨动起双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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