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山深处
曾经有好多时候,我甚至不希望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不希望看到我想去改变
但又无力改变的东西。这并不是矛盾的心情,而是我内心深处的一种无法说得明确
又挥之不去的感觉。
1990年春,我怀着依依不断的民族情结,走进了绵延川、鄂。湘,黔4 省,面
积约10万平方公里的巍巍武陵山。
天色灰阴,空中落着小雨,崎岖的山路顿时变得一。片泥泞。走了很久,还没
有发现村寨,心中不免有点怅然。时近春分,北风仍不时地扫荡着,发出尖啸的叫
声。偶有几枝不经风的树枝“咔嚓”断了,那风便又裹着雨水摧打着其它的树梢。
一直快到掌灯时分,风也疲倦了,雨也困乏了,我终于来到一个墟镇。说是墟
镇,其实也就是那么20来户人家。它坐落在一个深深的山瓮里,四周都是高高的山。
我走到街上,想寻一个旅馆。我走过来,走过去,一支烟没抽完,已经在“街”
上走了四个来回。可是,没有旅馆。此刻,怕冷的人家早已把门关得铁紧,诱惑旅
人的是屋顶上袅袅的炊烟。
非常幸运,这方圆数十里的最高机关——乡政府设在这儿。若不是门前那块招
牌,我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会是一个乡政府!一排像猪圈一样破烂低矮的草屋
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走进去,一间不足7 平方米的屋子竟挤着铺了两张床,它是4
名干部的卧室,也是乡政府的办公室兼会客室。
乡长姓王,与我同龄。年轻人好说话,他听了我的自我介绍,非常热情地替我
提起行李,不无歉意他说:
“你瞧这,嘿,水也没喝一杯。你若不嫌弃,就到我家去住吧,不远,6里路。”
他朝门外努了努嘴,“就是山上那个寨子。”
去王乡长家要经过一条小河,没有桥。摆渡的竟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大婆,她
见我不是本地人,便伸手向我要船钱。王乡长用土语嘀咕了一句,老太婆就不吭声
了。
我坐在船头,问王乡长:“你们乡政府的房屋怎不翻修一下?”
王乡长一笑,说:
“我在这个乡工作6年了,已经换了7个乡党委书记,平均不到一年就换一个一
把手。今年的新书记还没有到任。晦,管他呢,来来去去,也就是前半年摸情况,
后半年就活动如何调走了。大家都不想久呆,谁还去琢磨翻修新房呀!再说,也确
实没有钱,我都已经快3 个月没领到全工资了。”
石疙瘩路,曲曲折折,一直延伸到寨子里。王乡长家是一座木板新房,比乡政
府的草屋强百借。堂屋里挂满了呈桔黄色的腊肉,一吊吊地穿在铁丝上,每吊起码
有3斤重,像丝瓜架上的丝瓜一样,弯弯的皱巴巴的。
王乡长见我盯着腊肉出神,笑着说:“山里人家,条件稍好的,每年腊月都要
杀一头猪。冬天烘干的腊肉,不坏,啥时都能吃。一会儿你尝尝,味道好得很。”
晚餐居然弄得很丰富,有腊肉,腊肠。腊猪蹄,以及冬笋等特产。
王乡长见门口有许多看热闹的人,便大声咳喝道:“走走,有啥好看的!”
“偏要看看。”几个调皮的孩子扮着鬼脸,不肯离去。
王乡长无奈,摇着头对我说:“这地方偏僻,来个外乡人都觉得稀奇。”
“你们进屋吧,外头冷。”我朝几个孩子招招手。没想到他们听了我的话竟都
跑开了。
吃饭的人很多,可能都是王乡长的亲朋好友。大家围坐桌前,挤挤攘攘,气氛
非常热烈。
山里人喝酒不用杯,用饭碗。王乡长端起碗,看了看大家,说:“来,咱们先
敬孙同志一碗。”
望着热气扑鼻的满满一碗苞谷酒,我有些心虚他说:“我,不会喝酒呀。”
话音未落,一位老者站起来,与我碰了一下碗,大声说:“不喝酒,算不得男
人!来,看得起我鬼见愁,喝了!”言罢,一大碗酒就灌进了喉咙。
王乡长见我为难,鼓励道:“大伙儿高兴,你就喝吧。放心,这酒度数低,不
会醉的。”
我元奈,只好端起碗“咕嗜嗜”一气喝下。原以为这碗酒灌下去肯定会倒下,
结果不仅没事,身上反而热乎起来。
酒过三巡话自多。人们讲得最多的是本地的种种神鬼传说。激我喝酒的那位老
者,绰号叫“鬼见愁”,是寨子里专门给人跳神赶鬼的。他讲的鬼怪故事精彩至极,
令人毛骨惊然。如果把这些故事全部记录下来,将是一部完整的《鬼怪大全》。
趁“鬼怪”们的幽灵在冥冥的太空飘散之际,人们又谈到这些年政策好了,分
田到户了,吃饭已经不成问题了,只是经济收入还很低,以至于孩子们上学都交不
出学费,等等。
说话间,又上来一道清汤香茵。一路上,我看见好多人家门前都摆着一段枫杨
树。我知道,用枫杨种香菌,一般正月就可以下种,二三月就可以收菌。香菌喜阴
凉,在春天的阳光下生长。种子放进枫杨树的切口,经过春天暖气的催生和云雾的
滋润,香茵就长得又肥又嫩了。
我喝了一口香菌汤,味道好极了。于是问:“多种些香菌不是可以增加收入吗?”
“谁要呀?”一个敦实的汉子摇着头说:“这儿离县城远,拿到集上卖,人家
又都有。再说这东西又不能久放,现摘现吃呗。”
我沉默了一下,脑子里转动着一幅蓝图:“搞一些成本低,见效快的种养业,
比如养羊、养鹅。种黄连,村前寨后栽上果树,还可以发展庭院经济,多种经营…
…”
“不成不成。果子没人要呢。”
“鹅羊卖给谁哟……”
这时,“鬼见愁”挥了挥手,说:“不谈这些,不谈这些。客人远道而来,要
多吃菜呀。”说着,为我夹过来一只猎蹄。我刚要接住,他突然将手缩了回去,小
心翼翼地问:
“同志您,结婚了吗?”
我有点莫名其妙,笑着摇了摇头。
于是,“鬼见愁”赶紧将猪蹄塞到自己的嘴巴里咬了一口,并连声向我道歉:
“对不住,真是对不住呀!”
满桌的人都笑了起来。王乡长向我解释:“咱们土家族有个风俗,没结婚的小
伙子是不能吃猪蹄的,不然,就找不到老婆了。”
我也不由得笑了起来:“这样说我是要打一辈子光棍了,我可是从小就爱吃猪
蹄呢。”
吃完饭,夜已根深。大伙儿都喝得差不多了,便各自抄着手回自家里睡觉去了。
我和王乡长同居一室,睡不着,便依窗眺望山寨的夜色。
从山寨脚下铺延到天边的群山,像一排排凝固的波浪,默然无声地躺在浓浓的
夜雾里。一切显得那么宁静,
只有碧空上面茫茫的银河,问或窜出一颗燃烧得金灿灿的流星,会惊动寨子里
胆侩的狗,发出几声惶惑的吠叫,但随着那流星元声无息地殒落在山那边的什么地
方,四野重又归于寂静。
“多美的山中之夜呀广我轻轻地感叹着。
“就是山太高了,看不远。”王乡长也轻轻地感叹了一句。
“哦?”我从王乡长的话里感觉着什么。是什么呢?一时想不清楚。
“睡觉吧。”
“睡觉。”
逢二逢六,是当地土家苗寨开展买卖活动的日子。有人叫墟日或集日,也有人
叫赶场天。
墟日是热闹的。在山里旅行,可以一天不见一个人影,一旦逢集却简直不明白
怎么会一下子冒出成千上万的人来。大清早,从连绵起伏的群山中,从朝霞映照的
村寨里,在绿树成荫的大路上,在清澈婉蜒的小河中,人们有的骑着自行车,有的
挑着农产品,有的划着小船,有的扛着猎枪挂着猎物,有的赶着慢悠悠的骡车,有
的背着孩子撑着花伞,有的什么也不带,打着唬哨,唱着山歌,欢笑着从四面八方
涌进墟集。
集市场,设在街口的小河边。那里没有铺子,没有房屋,遮在集市顶头的,是
几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不但阳光无法透下来,就是落雨的时候,怕也不会打湿人的
衣服。一些人搭了个临时陋棚,更多的人则是一排排蹲在地上,面前放着出卖的货
物。昔日冷冷清清的墟镇,一下子被挤得歪七扭八。蹲着的,站着的,三个一堆,
五个一群。女人刚吐出来的热气被男人贪婪地吸进肺里,男人喷出来的旱烟又呛得
女人捂鼻子瞪眼睛。一些男人甚至还带着锄头,看样子是打算赶完集就接着下地的。
王乡长陪着我在集市上溜达。他是这里的最高长官,似乎谁都认识他,几乎每
走一步,都有人同他打招呼。这里没有小汽车,大家都走路,不论贫富,也不分社
会等级。即便一个大款到了这里,也没有机会显示他的奔驰或皇冠轿车。
“怎么看不到一个穿民族服饰的人?”望着来来往往的汉装山民,我感到有些
失望。
“时代在发展嘛……”王乡长笑笑说。
我问一位卖黄豆的的女人:“你是土家人吗?”
她点点头,回答:“是哩。”
“你怎么不穿土家族服饰呢?”
“早就不习惯了,打咱这辈就没穿过。”
“这没啥奇怪的,受汉文化影响嘛。”王乡长对此不感兴趣,拉起我的手说:
“走,咱们去吃点东西。”
我们来到一个小吃摊。摊主是一位30来岁的女人,长得很漂亮。她的衣着打扮
也比较现代,一看就知道不是那种在地头和猪圈里摸爬滚打的女人。她瞧见我们,
笑容满面他说:“乡长来了,你二位请坐。”
“有烩面吗?”王乡长大大咧咧地在小板凳上坐下,问。
女摊主歉然地笑笑,说:“真对不住,只有素面了。”
“多少钱一碗?”王乡长又问。
“3角人”
“那就吃素面吧?”王乡长征询我的意见。
我点点头。这种素面我吃过几回,一般用白开水煮熟,顶多在碗里放点盐巴和
辣椒之类,谈不上什么味道,只能填一下肚皮而已。
女摊主动作很麻利,一会儿便煮好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当我们吃了两口后,
她走过来问:“还有点味道吗?”
王乡长并不答话,一边嘘嘘地吹着热气,一边朝嘴里溜着面条。我也一时不知
如何回答,对山里人是不应当虚伪客套的,但直言味道不好又难以出口,只好模棱
两可地笑了笑。女摊主见状,无声地走到灶边,给我们的碗里加了一点香油和油渣。
这已经不是素面了,恐怕是要加收几分钱的,我暗暗想道。
“算钱。”王乡长比我先吃完,掏出一元钞票放在桌上。
等女摊主找完钱后,我突然失声喊道:“不对,你算错了。”
女摊主吃了一惊。她慌忙从桌上拿起钱,重新数了数,似乎有点委屈地申明:
“我没有多收呀。”
我见她误会了,便解释道:“我是说你少收了。”
“不少不少,一分不少。”她像是松了一口气,十分认真地算着,一碗3角7,
两碗7角4分钱,正好。”
“刚才,那香油,还有油渣……”我一时口吃起来。
“那不收钱的。”她说。
离开小吃摊,感觉未饱,便又在一个卖猪杂烩的食摊前停了下来。闻着锅里散
发出来的香味,我问王乡长:“来一碗如何?我请客。”
王乡长拍拍肚子,说:“我饱了,你自己吃。”他指了指对面,“我到那边去
说几句话。”
好大的一碗杂烩汤!里面有猪肚。猪肝。猪肺,还掺杂着一些瘦猪肉。我尝了
一口,味道好极了。
一口气吃完,我问:“多少钱?”
“4角钱。”卖杂烩的农民笑眯眯他说。
“不对吧?”我怀疑他弄错了。
农民有点焦急地向我解释:“4 角钱,我不会向你多收的。不信你问!”他指
了指旁边的食客。
又误会了。我困惑地问:“这一大碗足有半斤的,只卖4角钱划算吗?”
“划算的,划算的。”他竟连连点头。
“那么,你买这些杂什是多少钱一斤?”我疑心这位农民不会算帐。
“6 角钱。”旁边的食客指了指不远处的肉摊,告诉我。
“什么?6角钱?”我感到很惊讶。
我掏出一元钱塞到农民手里,说声:“不用找了。”便起身往王乡长那边走去。
没想到那农民竟追了上来、硬是找回我4 角钱,嘴里说着:“公买公卖,我不
能多收的。”
我惊异了。山里人竟是如此淳朴!
“喂,你猜那杂烩汤多少钱一碗?”我来到王乡长身旁,兴致勃勃地问。
“四五角钱吧。”王乡长不动声色地回答。
“怎么这样便宜?”
王乡长也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肉摊,一语道破天机:“喏,那是小猪肉。”
“小猪肉!”我吓了一跳。曾听人讲起,小猪多半是病了才杀的。如此说我吃
的是病猪肉无疑了,顿时,有一种上当受骗之感。我禁不住责怪王乡长:“怪不得
你不吃呢,原来是病猪肉,也不告诉我一声。”
王乡长咧嘴笑笑:“当面砸人家的生意,要挨骂呢。”
我不由得往杂烩摊那边瞧了瞧,咂咂嘴巴,虽说是小猪肉,但味道之好确是令
人无话可说的,更何况价格也便宜。这样一想,心中便释然了。
这时,王乡长指着身旁卖鸡蛋的农民向我介绍道:“这位是河西村的村长老杨。”
老杨憨厚地笑笑。他是个40岁左右的矮汉子,看上去有一身的蛮力。特别显眼
的是那颗特殊的脑袋,左边头发又黑又浓,右边却只有闪光的红头皮,像《西游记》
里的小妖。他身上只穿一件破棉衣,背和手臂上的肌肉,多处裸露出来,但这并不
使人感到褴褛,反而觉得这表现了他的朴素和健壮。只是那满口黑牙,实在令人不
敢恭维。
“鸡蛋怎么卖呀?”我随口问了一句。
“8 分钱一个。”老杨说着,摸出一支皱巴巴的劣质烟递给我。山里人卖蛋是
论个而不论斤两的。
“抽我的吧。”我掏出一支带嘴的烟递过去,打上火,又玩笑似地问:“怎不
让你夫人来卖呀?”
“他还没讨婆娘呢。”王乡长笑着告诉我。
老杨尴尬地摸摸光滑闪亮的头皮,自嘲他说:“咱这辈子,姑娘是甭想了,年
轻的寡妇也沾不着边了,能找个老一点的,也算是祖上有德。即使不能生育,也可
图个晚上有人做伴,冬天有人暖暖脚呀。”
我忍俊不禁,又打趣道:“啥时才有暖脚的老伴呢?”
老杨吸了一口烟,略显得意他说:
“不怕你见笑,我正在造新房呢,这些年也攒了千儿八百元钱,上月托人说媒
去了。实在说不成的话,也就盘算着从人贩子那里买一个。”
“买一个?”我惊讶得瞪大了眼睛,“这可是犯法的呀!”
老杨摸着光光的头皮,沉思了一下,说:
“我也觉得有点不大对劲,咱大小也是个干部嘛。可咱这好多婆娘都是买来的
呀!再说,请人做媒不一样花钱吗?要给媒婆辛苦费,还要给女方彩礼钱,过门时
又得摆酒,这说来的媳妇比买来的媳妇算下来贵多了呢。”
正说话间,一个挺着大肚子,装束十分邋遢的女人和几个大汉吵吵闹闹地来到
我们面前。女人瘦得尖巴巴,鼻子仿佛要淌下鼻涕似的,脸和手更是脏得不得了。
从他们的争吵中,我知道那几个大汉是做计划生育工作的干部和民兵,他们要
抓这个大肚子女人去引产,女人不肯,便一路嚷着找乡长评理。
“你们管天管地,还管女人生崽呀?狗屁!”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干脆坐在
地上撒起泼来。
王乡长指着女人气哼哼他说:“对你是够宽大的了,说了多少遍要你去做节育
手术,可你竟躲出去,有本事死在外面呀。”他朝几个汉子挥挥手喊道:“押她去
引产,真不像话!”
“走!”几个汉子架起女人就往前拖。
女人见斗不过了,就从地上爬起来,跺跺脚,甩一把鼻涕,说:
“引产就引产,反正我还要生。没有男娃,谁给咱家续香火。”一边走,一边
嘟哝,“女人不就是生意的吗?人家生我,我生人家,天经地义。不然要女人干啥!”
我张大嘴巴,感到女人的抱怨里,隐藏着一种朴素而又极为可怕的人生哲理。
王乡长告诉我,这个女人才24岁,却已经是4 个女孩的母亲了。因为超生,家
里被罚得精光。王乡长还告诉我,有个28岁的女人在生下第7 个女婴后,当场就把
女婴扔到水缸里淹死了,自己也用一根麻绳做了吊死鬼。
我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真是一片神奇而又令人费解的山野。
行程很快,天气变暖的时候,我已经进入了武陵山深深的腹地。满眼所见的,
是山连着山,山套着山,山衔着山,山抱着山。千山万岭,峰峦叠蟑。农民们在狭
窄的坡地上种瓜点豆,连一尺见方的泥土都不肯放过,统统被垦为耕地。山里汉子
在那里犁地,三五步便到了头,半站在悬崖边,既不能进,也不能退,于是,人们
只得从泥土里提起沉重的犁辕,使劲儿往后拉,身子后坐,几乎悬空在山崖外。那
牛。那汉子在这一瞬间便组成了一尊极富英雄气概的雕像。
这种奇特的山地画面,奠定了我认识武陵山,理解武陵山人的基础。
爬上一座高高的山,展现在面前的是一片平整的旱地,稍远处有一个村落,这
个地方叫天堡寨,村民们大多在耕地播种。
路旁地头,一个农夫使唤着一头非常瘦小的黄牛。小黄牛已经累得口吐白沫了,
可农夫仍在一个劲地抽打它,嘴里不停地呛喝着:“呵呀!呵呀!”
小黄牛似乎很委屈,低垂着头,一步一步艰难地走着,它那通红的眼珠好像啜
满了泪水。
“喂厂我看不下去,朝农夫喊道:“人知道做累了要休息,难道牛就不要休息
了?”
农夫咧嘴笑笑,停下来,说:“不加紧,今儿的地就犁不完了。”
我蹲在地头,用手抚摸着可怜的小黄牛。它喘着粗气,用一种温和的目光望着
我。
“干吗不使大牛?”我责怪农夫。
农夫摇摇头,说:“家没呢。这小牛还是去年买的,大牛买不起。”顿了顿,
又问我,“你这位同志好眼生,是从县上来的?”
“不,我是过路的。走晚了,想到村里投宿。”说罢,我投过去征询的目光。
农夫扔下犁,从地头的暖水瓶里倒一碗热茶给我,爽块他说:“没问题,没问
题。我是本村的支部书记,本人姓李,十八子李。”
“啊,这真是太巧了。”我很高兴。
李支书扭头朝另一块地里的人喊道:“婆娘,来贵客了,你回屋做饭去。”
做婆娘的得到指令,向在地头干活的小女孩交待几句,急冲冲地走了。
我扔下行羹,走过去对女孩说:“我们一块干好吗?”
女孩调皮地问:“你懂得做活吗?”
我笑笑:“你可以教我呀。”
她不好意思了,给我一把锄头,真的教起我来:“你在前面犁好的地方刨一个
小坑,我在后面抓一把肥料撒在坑里,再扔几粒苞谷种,然后用土盖上就行了。”
我们竟配合得很好,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
我一边干活,一边问小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虎妹。”她响亮地回答。
“畸,好神气的名字。你几岁了?”
“13岁。”
“念书了吗?”
“小学没念完就不念了。家里没钱,爹娘要我做活。”她的声音低低的,很委
屈的样子。
“你喜欢读书吗?”
虎妹眨巴了一下眼睛,又得意他说:“我的成绩可好呢,年年是三好学生。”
我笑了,说:“等做完活我送你几本书。”
“真的?”
“骗你是小狗。”我伸出指头与她拉了钧。
白天快要过去,太阳的余辉把晚春的山野照得一片血红。山里的天很怪,等太
阳刚一沉人西边的群峰,四周立刻伸手不见五指。
晚餐炒了一串腊肉和十几个鸡蛋,我明白这是翻箱倒柜找出来的。山里人平时
舍不得吃,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太珍贵了。
吃饭的时候,虎妹间我:“叔叔,你送我的书呢?”
我想起自己许下的诺言,赶紧从行囊里取出两本当地《民间传说》送给她。
虎妹接过书,饭碗一搁,高兴地跳到一边,凑在油灯下,津津有味地瞧了起来。
李支书见状,笑着说:“这孩子,生性爱书。你瞧她那劲头,赶明儿见到她的
小伙伴们,拿出这些书,还不知道吹啥牛皮呢。”
我递给李支书一支香烟,说:“你还是该让虎妹上学的。”
李支书咧嘴笑笑:“上月老师也来动员过了,说咱是支书,要带个好头。话是
这样讲哩,可咱经济不行。去年刚给19岁的大儿子娶了媳妇,花不少钱。小儿子今
年也16岁了,在县里读初中,负担很重。反正虎妹是个丫头,过几年就给人了,不
读也罢。”
我笑笑,故意批评他:“你是共产党员,可不能有重男轻女的旧思想呀。”
李支书突然急了,一块肉刚塞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下,便赶紧吐出来,用手
掌接着,说:
“不是我不想让虎妹上学,而是学校的老师没名堂,三天两头停课,花钱也白
花。”李支书指了指虎妹,“她现在读四年级,可三年级的课还没上完。不信你问
她。”
我瞧了瞧虎妹。她扭头“嗯”了一声,又凑在油灯下读起书来。
吃罢晚饭,来了很多的乡亲,屋里屋外都挤满了人。他们是特意过来凑热闹的。
“孙同志,问你个事,不要笑话呀。”李支书递给我一袋旱烟,见我摆手,于
是自己点燃,吸了一口说:“面包是啥东西呀?”
“晦!面包都不晓得?”一位青年农民抢着回答,“不就是用麦面做的馒头吗。”
我笑笑,没有说话。我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撕开口,一把抓出来,一一发过
去。后面我够不着了,便有人接过烟替我散发。
李支书对青年农民的话颇不以为然,说:“先前我上县里开会,在一家又黑又
暗又阔气的小屋子里,看人用小勺在杯子里一点点舀起那些墨黑墨黑的水往嘴里送,
看样子很好喝的, 于是我也买了一杯。喷,真贵,要 1元5角钱呢。你能耐,知道
那是啥东西吗?”
青年农民一下子傻眼了,但又不服气地反问道:“有那样的水吗?”
“怎么没有?我都喝了嘛,味道和颜色跟我们的刷锅水差不多,墨黑墨黑,苦
涩涩的。”
我也糊涂了,半天没弄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李支书见大家都答不上来,乐了:“哈哈,告诉你们吧,那东西叫咖啡。”
我乐坏了,笑得连眼泪都快滚了出来。
“咋?我说错了吗?”李支书显得有点慌乱。
“没错,没锗。”我忍住笑,“那墨黑墨黑的刷锅水一样的东西,正是咖啡。”
“城里人真怪,喝这种水干吗?”青年农民显得有些莫名其妙地嘟咬着。
李支书的婆娘拯了一下老公,嗔怪道:“亏你这么大”个人,你想喝刷锅水屋
里有的是,花一元多钱在外头买,真是!”
李支书搔搔脑壳,想解释,又觉得说不清楚,只是嘿嘿地笑着。
“你们村的温饱问题都解决了吗?”我转换了一个话题。
“吃粮还勉勉强强能凑合,就是经济收入太少……”李支书告诉我。
“摊派却很多。”那位青年农民又抢过话头。
“摊派?”这个词我并不陌生,报纸上经常有“要减轻农民负担,不要乱摊派”
的呼吁。
也许是“摊派”大敏感,群众立刻七嘴八舌起来。我用笔粗略地记了一下,摊
派名目大约有30多种,每项少则五六角,多则十来元,甚至几十元不等。这对年人
均收入不足200 元的贫困山区的农民来说,实在是一个非常沉重的负担。
“听说在广东打工挺挣钱的。”一位扎着长辫子的姑娘问道。
“这里也有去广东打工的?”我感到有点意外。
“听乡上干部们讲的,有的说挣钱,有的说不挣钱,到底挣钱不?”
我见人们很关心这个问题,便尽自己所知耐心地做了解答。我知道,在武陵山
区许多偏僻的地方,有些老人一辈子也没有出过山沟,他们活动的范围充其量不过
是步行一天的路程,即使是现在的年轻人,也很难得到县城走一趟,当然更难知道
外面发生的事情和变化了。加之大多数农民都是文盲和半文盲,他们没有报纸。电
视可看,也没有收音机可听,信息几乎完全依靠一些传言。我还发现一件有意思的
事,这个县的邮递员一般总是将信件和报刊送到乡政府,由群众自己去取。而乡政
府却从中渔利,每封平件收保管费1角,挂号收2角,汇款单则收得更多。本来负担
很重的农民哪里经得起这般盘剥,于是,那些有关科技、信息方面的资料,虽然堆
积如山,但是却很少有人认领。
“有井水吗?”说了很多话,感到口渴,便想喝一碗清甜的井水。
“井水?”李支书愣了一下,说:“谁家有?去取一碗吃饱的样子,“咯咯咯”
地叫个不停。
我走到火塘边蹲下,身上立刻感到暖和起来。男主人憨厚地笑笑,并不说话,
只是埋头用粗糙的大手很认真地卷了支喇叭筒递给我,又用茅柴为我点燃。他自己
则在一根烟杆里塞满烟丝,烟杆起码有一米长,像一根龙头杖,做工很精细,头尾
包着黄铜皮。他将烟杆头伸进火里,“吧嗒吧嗒”狠命地吸着。
“你几岁了?”我问这家的大女儿。
“9岁。”
“念书了吗?”
她摇摇头,眼圈红了。
我想了一下,又问:
“你们家没被子,下雪天盖什么呢?”
她黑亮亮的眼睛望着我,轻声说:“盖被子,要盖新被子的。”
“新被子在哪里?”我不禁四下扫了一眼。
女孩子不说话了,泪水哗哗地滚了下来。我后悔了,我明白自己无意中刺伤了
一个纯真女孩的美好憧憬。她是要盖被子,是要盖新被子的呀!
我又问这家男主人:“你家怎么这样穷呀?”
男主人沉吟了半晌,闷声闷气地告诉我,他命不好,一连买了两条牛,不到半
年全死了。听说种烤烟来钱,可是没有技术瞎折腾,烟地变成了大花园。人家一亩
烤烟收人四五百元,他的一亩连四五十元都收不上。人不抵出,最后成为“暴贫”。
“你家的困难政府知道吗?”我问道。
他漠然地笑笑,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说出一句话来:
“我在这儿住了几十年,只见到一个副乡长来过一回。”
我叹息一声,从行囊里拿出进山时穿的毛衣毛裤,放在玉米秆上。
我要走的时候,这家的大女孩忽然扯住我的衣角,泪汪汪地喊道:
“叔叔,我想读书,我要读书呀!”
我的心像被什么刺了一下。我帮小女孩擦着眼泪,声音有些颤抖:
“小姑娘,你会有书读的,会的……”
“真的吗?我啥时候才能上学呢?”
山坳上是一处苗寨。 支书告诉我,像山洞里这家人,他们寨上还有7户,占全
寨总户数的25%。
啊,武陵山!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这片为砸碎贫穷枷锁付出了巨大牺牲
的红土地,你怎么仍被贫穷所困扰?
太阳依旧。
我朝山下走去。
半道上遇见一个牵着毛驴的商贩。
“这深山里有什么买卖可做呢?”我非常奇怪地问他。
商贩说:“生意好做呢!我进山时带来的几驮日用品不到两天就卖完了。”他
指驴背上驮着的两筐鸡蛋,问我:
“你猜猜这300个鸡蛋多少钱?”
“20元钱吧。”我认为这个价已很低了。
商贩却瞥了一下嘴巴,颇为得意他说:“告诉你吧,我是用一件衣衫换的,顶
多5元钱。”
“这些鸡蛋你怎么弄出去呢?”我问。
商贩说:“等两筐收满了,用毛驴驮出去就是了。除了路上耗费的,到了城里,
总能赚上一些。当然了,还要捎带一些其它的山货出去,来一趟不容易呀!”
我惊异了。是呀,山路难行,农民到集市或县城一天又回不来,自己去卖那点
东西,也许连吃住的路费都不够。没有公路,天也低来地也窄,难怪山果要烂在山
沟里呢……
于是,我终于理解了刚进山时农民说的那些话:
“果子没人要呢!”
“卖给谁哟!”
一踏进武陵山,我就被这片神奇而凝重的红土地深深地吸引了。或许是它太古
老,民族文化的沉积层太深太深,让人永远看不清,道不明,挖不适。我又想到了
这些始终沉默而不发一言的巍巍群山,它们存在亿万年了,春风。夏阳,秋雨、冬
雪,抚摸着,晒烤着,淋浴着,摧残着,它们不也走过来了吗?它们还是要走下去
的,人是不是也这样呢?世界上的事情难道真的说不清吗?
山,没有回答。
山,冷峻地沉默着。
夕阳,泻尽了自己的余辉,把整个武陵山浇铸得金碧辉煌。
远处,一个微微驼背的老农,赶着老黄牛,一步一步在山腰间移动着,渐渐地
与夕阳融合在一起。
隙望前方,仍然是山连着山,山套着山,山衔着山,山抱着山,千山万岭,峰
峦叠蟑。高大的红松、青翠的马尾松、火红的青枫,盖满了历史,益满了未来,盖
满了大自然那悠远悠远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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