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沙漠之行
夏至时节,内蒙古高原的水草丰盈起来。进入乌珠穆沁草原,满眼所见的是一
一派迷人的牧区风光。不过,接着往西行,我看到的却是草原退化、沙地扩大的一
片荒芜景象。这一令人忧心的现状,是由于近十几年来,人们达垦草原。耕作粗放,
盲目发展工业、广修铁路和公路,以及诸多原因造成的。
我从锡林浩特搭乘一辆火车,走了4 天,来到呼和浩特。在呼市的一家招待所
里,我邂逅了来自江西某报社的青年编辑肖亮和来自香港的一位旅游者韦新。我们
3 人住在同一个房间,互相认识后,话便多了起来。当他们听说我的旅行经历后,
发生了浓厚的兴趣。韦新拍拍我的肩膀,兴奋他说:
“哎呀,老兄,你看这样好不好,咱俩结伴走,你出经验,我出钱。”
韦新和我同龄,他面目粗旷,衣着朴素,长长的头发,梳成一条漂亮的小辫,
很像活跃在北京街头的流浪画家。在香港做包工头,据他自己称,他每年可挣50万
元港市,是一个小小的老板。
“我第一回来大陆,不知道哪儿好玩,青岛。秦皇岛都去过,没有太大的意思。”
韦新接着说道,“昨天我去看草原,跟旅行社的导游一起去的。坐了半天车,说是
草原到了,可钻出车棚一看,哪有几根草呀?那蒙古包好高好大,俞却是假的,里
面没有牧民,只有商人。喝奶茶,吃羊肉,比在城里还贵。事后我才知道,什么民
族特色,牧区风光,全是旅行社糊弄人的。”
我乐了:“反正你有的是钱,挨一回宰,上次当,也算是买得一分经验嘛。”
韦新哈哈一笑:“我宁肯向你买经验,怎么样?你不是要去西部吗,我准备花
半年的时间陪着你啦。”
这时,一直窝在床上的肖亮掀掉被单,坐起来说:“你二位真够浪漫的,我若
是有你们这样的心情就好了。”他燃起一支烟,长长地吐了口气。
“怎么,你老兄好像有心事?”我随口问了一句。肖亮二十四五岁,眉清目秀。
肖亮苦笑了一下,说:“不怕二位笑话,我是一个爱情的失败者。我18岁就开
始谈恋爱,谈一个吹一个,谈到第8 个的时候,总算婚姻告成,可不到两个月,老
婆就跟我离了。妈的,她又嫁了个有钱的阔佬!”
“哈哈厂我不禁大笑起来,说:“你老兄够浪漫的了。别烦恼,再找个好女人,
气气她。”
肖亮淡淡一笑,苦了苦脸道:“不瞒你说,我这次来内蒙古,就是要到大草原
寻找爱的。”
“爱是无处不在的,为什么非要到大草原来寻找呢?”韦新把电风扇调低一挡,
乐不可支地问道。
“大草原胸怀宽广,只有在它的怀抱里才能寻找到爱。”肖亮眉毛一扬,无比
坚定他说道。
“大海。沙漠也很广阔,你为什么不去那儿寻找爱呢?”韦新玩笑着间了一句。
“那儿没有人——”肖亮鼻孔里哼了一,声,拉长声调说。大概他觉得韦新的
问题很荒唐。
“这么说有人的地方才有爱,普天之下,人海茫茫,为何舍近求远跑到草原来,
难道你们江西没有人吗?”韦新不依不饶地问着。
肖亮想了一下,说:“有人的地方不一定都有爱,我在江西找过了,没有。”
韦新张了张嘴巴,还想说什么,但是没有说出来。他望了我一眼,我们相视一
笑,似乎都有一种感觉,肖亮,这个比我们小不了几岁的年轻人,呆得可爱。
但是,我觉得这个话题还是挺有意思的,于是,我问肖亮:
“知音难觅,假如你在大草原找不到爱怎么办?”
“不可能,我一定会找到广肖亮自信地大声喊道,差点跳起来。
我噢了一声,点点头,轻轻一笑说:“假如你在呼和浩特就可以找到爱,你还
要去大草原吗?”
肖亮鼻子里又哼了一声,不屑他说:“呼和浩特也没有爱,我来几天了,没找
到。”
我望了肖亮一眼,很想过去摸摸他的脑袋,看是否发烧或有什么其它的毛病。
但是,我懒得动,我打了个哈欠说:
“睡觉吧,但愿大家都能圆个好梦。”
第二天,肖亮起程去大草原寻找他的爱了。我衷心祈求上帝保佑他不虚此行。
韦新取消了他去九寨沟的旅游计划,一定要与我同行,为了证明他的诚心和对
我的信任, 他从腰间摸出一个钱袋,里面足有5万元人民币。我平生第一次看到这
么多钱,不觉有些害怕。
“这些钱如果不够,我可以打电话让香港再汇过来。”韦新笑嘻嘻地往腰间系
着钱袋。
“你不怕半道我把你劫了?”我望着他,笑着问。
“那算我倒霉。”韦新漂亮地打了个响指。
“好,咱们上路。”我伸出手去,使劲地握了他一把。
我一向喜欢独走天涯,不过,此时我身上的盘缠充其量只能维持一个月的旅程,
很难做连续的长途跋涉。从另一方面讲,我是没有理由拒绝韦新的真诚和信任的。
我总是常常惊叹于一种隐秘的力量。是什么魔法使那些朝夕相处。抬头不见低头见
的人们互相戒备而视如路人?又是什么魅力使那些萍水相逢的游子很快敞开心扉,
不吐不快,以至一面之交便可结成终生的友谊?朋友的“朋”,是两个月亮,肝胆
相照。世上本没有陌生,陌生滋生在心灵封闭和有防人之心的地方。
我和韦新乘火车来到巴彦淖尔盟。我的计划是,由此往西,经巴丹吉林沙漠,
进入青藏高原。
沙漠。高原。雪峰,这些字眼似乎深深地吸引着韦新。但是,当他听说我们要
走的这片沙漠大约有600 公里路程时,韦新不禁惊讶地喊道:
“我的天,太远了吧?遇到险情怎么办?”
“不知道。路有多远以及有没有危险,这都无所谓。对于我来说,重要的是去
走过那一片土地。”我望着韦新,定定他说:“你想好了,现在打退堂鼓还来得及。”
由于韦新犹豫不决,所以我们便在巴盟临河市住了几天,临河有我一位挚友李
月光,他盛情地接待了我们。在临河,我们还结识了贾国龙先生,贾先生是一位热
情豪爽的朋友。他年轻有为,办了一家餐饮公司,手下有大大小小的酒楼。餐馆,
遍布巴盟,他常常在他的酒楼里设宴款待我们,还驾车带我们到处游览,使我们度
过了一段轻松而又愉快的日子。
韦新最终决定要与我一路同行。在临河期间,我了解到,巴丹吉林沙漠有一条
公路可以通向嘉峪关。公路边几乎每隔数十里就有人家,而只要是有人家的地方,
吃喝住宿便不会有问题,对此,我是十分自信的。
“假如赶不到人家呢?徒步恐怕不现实吧?”韦新说出了他的担忧。
我望着韦新,轻轻笑道:
“你是不是打算买一匹骆驼?”
韦新并不在乎我的嘲讽,他建议道:“骑自行车怎么样?不仅速度快一点,而
且不影响观赏路上的人情物景。”
这个建议不错。对此,李月光和贾先生也非常赞同。于是,我们便决定骑车走
沙漠。
韦新掏出一把票子,买了两辆崭新的山地车,以及打气筒等修理自行车的工具。
离开临河的时候,李月光和另一位叫杨军的朋友执意要送我们一程。开始,走
在平坦的柏油马路上, 我们4个人也不怕天气闷热,兴致勃勃地比着车速,但是不
久,便一个个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样走了两天,走到狼山脚下的一个农场。再往
前走,就是弯弯曲曲的沙漠公路了。于是,李月光和杨军便在此与我们分手。
第二天清早,韦新将事先买好的两个大水壶灌满水。他想得很周到,在沙漠里
旅行,役有水是不行的。
离开农场,约莫骑了半小时,平坦的公路就变成了弯弯曲曲的山坡,变成了凹
凸的石头路。
太阳升高的时候,我们经过一个小村。我们走到哪里,人们就围观到哪里,还
时而指指我的大胡子或韦新的小辫子,叽叽喳喳,看猴似的。跟他们说话,他们全
然不答,只是瞪着眼睛瞅,令我们颇感尴尬。我们看到村头有一眼井,走过去灌满
水后,便坐在井边吃干粮。有一个烧饼变质了,韦新咬了一口后,随手扔掉,但立、
刻就被人捡了去吃。
出小村,行不远,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望元际的戈壁。公路上盖满了黄沙,
自行车寸步难行,车轮陷在沙里打滑,我们只好下车推着走。有些地方推也推不动,
于是,又不得不将自行车扛起来。这样推推。扛扛,人己累得气喘吁吁,到下午时,
才前进不到10公里。
由于体力消耗太大,水很快就喝光了。太阳强烈的紫外线烤得沙粒滚烫,周身
皮肤火烧般的痛,嗓子于得冒烟。
“哎呀,不行。走不动了,得找点水喝!”韦新扔掉自行车,甩一把汗说。
“奇怪,既有公路,怎不见人和车呢?”我喃喃自语道。
“这种路能跑车吗严韦新哼了一句。
我举目四野,眼前不由地一亮:戈壁里长着一簇簇草团子,绿茵茵地可爱。绿
色,这就是生命,这就是水呀!我顿觉有一种沁凉的东西滑过喉咙,润进心田。我
赶紧跑过去,将草连根拔起,放到嘴里咀嚼。
韦新见状,也跑过来,看我嚼得有滋有味的样子,问:“味道好吗?”
“苦!”我使劲地咽了一口绿叶。
韦新星望我,又看看草团子,然后拨起一根,放到嘴里嚼了一下,笑眯眯他说:
“嗯,味道不错。不知沙漠里有没有草吃?哈哈。”
“面包会有的,草也会有的。”我笑了一下,弯下腰,扛起自行车。
路还是那样的路。我们骑一段,推一段,扛一段。旅游鞋被沙石烫得鞋后跟都
变了形,干裂的嘴唇沾满了沙子,衣服上旧的汗水泛起了白花花的盐霜,薪的汗水
又与盐花与肉体搅和在一起,十分的难受。
韦新脱掉衣服,光起了膀子。
“太阳会晒裂你的皮肤的!”我警告他。
“这样舒服。”韦新说了一句,仍然我行我素。
走着走着,耳畔仿佛听到一种美妙的音乐声,但紧接着却是一阵狂风刮过,还
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便见前方不远处,沙粒被大量地卷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黄色
沙柱,狂风拽着沙尘,不停地旋转着上升,沙粒在空中互相摩擦,发出鬼一样可怕
的呼啸,令人毛骨惊然。
“我的妈呀!不是沙漠风暴吧?”我大惊失色地喊了一声。据我所掌握的知识,
沙漠风暴所到之处,可以雷霆万钧之力扫平道路上的一切,甚至连骆驼也会被它抛
得无影元踪。如果真的遇上沙暴,那我们的小命可就玩完了。
所幸的是,这大概不是沙暴,而是一阵气流很强的龙卷风。如果它再近一点的
话,恐怕我们也要被卷上了云天。虽然这样,晴朗的天空仍然被黄沙遮掩了,世界
顿时变得一片迷蒙。狂风搅起的沙粒,打在脸上,针扎一般地疼。我们跌跌撞撞,
东奔西突,像是掉进了恐怖的迷官。好容易摸到一方凹地,瘫倒在那里,侧起耳朵
听上面呼啸的音乐声。
好在这阵龙卷风很快就过去了,但此刻天色已晚,我们也不打算继续往前赶,
准备就地露营了。我取出于粮,没有水,咬了两口就咽不下了。我抓住水壶在耳边
摇了摇,一倒,壶嘴里钻出一撮沙子。
“吃这个吧,有点水分。”韦新从行羹里摸出一罐午餐肉。
“还有多少?”我打开盖,惊喜地问。
“瞧你高兴的,这是老早买的,就剩这一罐了。”韦新苦笑一下,嘲讽我道,
“还有经验呢,怎不买几瓶菠萝汁啊!”
我不说话了,事先确实设想到。
“哟,皮肤起水泡了广韦新摸着肩膀,惊叫一声。
我凑前看看,可不是吗,他的肩膀打起了好些水泡,烂了的地方沾满沙粒。
我轻轻地用卫生纸帮他擦掉水泡上的沙子,笑着说:“我叫你别光着膀子,这
下不舒服了吧?什么是经验?这就是经验。拘钱买吧,一个经验10元钱!”
韦新笑笑,说:“你忘了买罐头,折去半价,付你5 元港市吧。”说着,从口
袋里摸出几枚硬币,在手心里抛了抛,然后,递给我一枚。
我接过来一看,确是一枚5 元面值的港市,上面有英国女王的头像。
“那几枚全给我吧!”我刚要伸手去拿,韦新却机灵地将硬币揣进口袋,笑嘻
嘻他说:
“这是付下几个经验的。”
皓月升空时,点点繁星映衬下的戈壁滩宛若披上一层银纱,显得那么绮丽。飘
渺和神秘。
我只有一个睡袋,把它给了韦新,我自己则和衣躺在元垠的“大床”上度过了
一个静谧的夜晚。
又是一个元遮元掩的艳阳天。
道路不但不见好转,而且黄沙覆盖得越来越厚。自行车在这种地方几乎成了一
堆废铁,很想扔掉它,又有点舍不得。如果前面的路忽然好起来,那可就后悔都来
不及了。
推推。扛扛。骑骑。
骑骑。扛扛。推推。
一步一步向前进。
前方一一一
一道沙丘,又一道沙丘,连绵起伏,蜿蜒如龙。
啊,沙漠!终于看到了梦寐以求的沙漠!
黄沙锯未灰似的堆积着,有的沙丘竟高达二三十米,山峦一样。茫茫一片,一
直铺到天的尽头。
我们扔掉自行车和塞得满满的行囊,欢快地奔过去。
沙漠里哪有什么草可吃?这儿仿佛是另外一个星球,没有绿草和溪水,没有禽
兽和人烟,也没有文明和野蛮,一切的嘈杂和纷乱都在这里消失了,只有锯未灰一
般的黄色在冥冥之中昭示着某种生命的存在。
我们奔进沙漠,一口气跑了好远好远。终于跑不动了,便躺在沙地上喘息。过
了一会儿,我们又爬起来接着跑。我们的情绪被这苍茫博大、丰厚的沙漠景观感染
得激动起来,我们蹬掉鞋,脱光衣裤,哇哇怪叫着,赤身裸体在沙毯上打滚。这沙
毯非常有趣,太阳被云层遮住时,它格外地凉爽;太阳一露脸,它立刻就变得异常
的滚烫,把我们的得龇牙咧嘴。
前面的公路已经被黄沙完全覆盖。韦新摇摇头,不肯再往里走了。我也有一点
发怵,但我又决不肯原路返回。正在我们举足不定的时候,茫茫风沙中走来一队骆
驼。骆驼的主人告诉我们一条可以通往宁夏的小道,还给了我们一壶水。然后,驼
队庄严地远去了,沙漠上留下一串长长的蹄印,省略号似的。
我翻开地图查找我们的位置。我惊讶地发现这儿离中国第二大沙漠巴丹吉林,
还远得够不着边,我们只不过是在它的“子孙”乌兰布赫沙漠里徘徊。
我们沿着乌兰布赫沙漠的边缘地带走了3 天,来到了黄河北岸。沙漠延伸到黄
河边,被挡住了去路。但是,沙漠似乎不甘就此停住,沙粒前呼后拥,不断地冲进
黄河。可怜的黄河,面对沙漠的冲击,不禁恼羞成怒,它咆哮着把成堆成堆的黄沙
吞进肚里。然而,黄河的肚子到底有多大容量呢?虽然黄河是一条龙,但总有一天
它的肚子也会被黄沙填满的。这一天一旦到来,沙漠就会越过龙脊,无限地向南扩
张,又扩张……
我感到十分震惊!作为黄河的一个子孙,我是不愿意看到这一情景的。我爱沙
漠,沙漠可以使我廓清人生的许多迷津;但我更爱绿草,绿草可以唤起我对生命的
无限热望。
沙漠,你不要再扩张了!
进入宁夏,韦新决定就此与我分道扬镰。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几枚香港硬币,塞
到我手里,嘘口气,哈哈:笑说:
“付给你的经验费。不够的话,两辆自行车,你可以卖掉一辆。唉,我是骑不
动了。”
“你有经验,你说哪里好玩?”韦新又笑道。
“是吗?那我就免费介绍了。”我向韦新建议了两条旅游路线后,便送他上了
火车。
沙漠之行斩断了我的西部之梦。我撤圆了临河。韦新留下的那辆自行车卖了个
半价。在临河又住了几天,我决定骑车去北京打一阵子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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