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
不一会儿,邓才刚拿着个本子进了朱怀镜办公室,在他对门桌子前坐下。他便起身替邓才刚倒了杯茶,老邓连说谢谢了。朱怀镜半天不开口说话,只是递烟点烟。点着了烟他还不开口,只顾美美地吞云吐雾,望着邓才刚微笑。邓才刚见他不开言,嘴便嗫嚅起来,想说话了。朱怀镜等他刚想开口,就把烟灰轻轻一弹,说话了:“老邓啊,你是财贸通了,今后处里,靠你多做工作啊。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可能就是虚心向别人学习。这样吧,请你把处里的工作概况、办事程序,特别是最近要抓的主要工作介绍一下,我俩共同研究吧。”邓才刚说:“我早就向组织上建议,处里的班子快些定下来,好让工作正规起来。现在总算你来了,我就松口气了。”邓才刚客套几句,就开始汇报工作。 朱怀镜熟悉财贸工作,听起来感觉很轻松。也正因为熟悉,他听了一会儿就心不在焉了。他私下琢磨起邓才刚这个人来。心想老邓这人能力不错,为人也好,怎么就是上不去呢? 财贸处处长位置空了一年多,就是不安排他就任。只怕中间别有文章。老邓一再要求组织上明确处长人选,说明他事实上也是瞄着这位置的。这也是人之常情。可最后终于从外处派了人来当处长,他心里自然不会很舒坦。可看上去,老邓好像没有半点情绪,诚心诚意同他谈工作。这模样,忠厚得有些木讷。朱怀镜原本就不太了解邓才刚,对他只有直观印象。凭直观印象看人,朱怀镜是有过很多教训的。他原先最大的性格弱点,就是“以君子之心度君子之腹”,总以为这个人也不错,那个人也不错。可日子一久,就发现很多人的脸色原来是常常变化的。他便一次一次地后悔自己的天真,简直还有些自作多情。在多次铭心刻骨的追悔之后,他不得不改变自己的待人之道。他试着不妨先设想一个人也许很坏,戒备在先,静观后效。对邓才刚,他想也许同样只能这么对待了。谁知道这张憨厚的脸庞后面隐藏着什么? 邓才刚在汇报的时候,好几次递过烟来,他都客气地挡回了,说抽我的吧,便递上他的大中华。他实在忍受不了老邓那荆山红牌香烟的纸臭味。老邓汇报完了,朱怀镜心想工作上的事,处里反正没有多少自主权,得听主管副秘书长覃原的。他便就工作扼要说了几句,把话题转到处里福利上来,说:“处里工作能否做好,我看主要还是看同志们的积极性调动得怎么样。同志们都是有献身精神的,并不计较个人得失。这是我们思想政治工作的优势,我们要充分利用。但我们当领导的,还是得考虑大家的实际困难。说句实话,在荆都,靠我们工资册上那几百块钱,是过不下去的。也许我的观点不对,我想我们不能笼统地要求我们的干部都是苦行僧。干部也是生活在现实之中啊,不是生活在真空里。所以说,干部的福利问题,我们得认真研究。得让同志们干起工作来有实实在在的想头。我们固然不能光靠这个调动同志们积极性,但不抓好这个工作显然是不行的。我们处里这方面工作,原来是抓得不错的,老邓你们有现成的门路,要继续发挥作用。是不是还可以考虑开辟一些新门路? 我看可以研究。只要不违背法律,不违背政策,哪怕就是打一点擦边球,我看也是可以的。老邓,其实现在大家都在想办法创收,只是心照不宣而已。”朱怀镜说到这里神秘一笑,停了下来,想听听邓才刚的意见。老邓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腼腆而笑,说道:“朱处长的意见很对。可我这人真的不中用,不善找钱。现在处里账上的钱,都是老底子。我也想过办法,就是没有实际收效。你关系多,门路广,我们听你的吧。”朱怀镜搞不清邓才刚是真没办法,还是假没办法。说不定是老邓想把担子全部往他一个人身上推。哪种情况都有可能,也都在情理之中。不管怎么说,责任的确在他朱怀镜肩上了,他必须想出好的创收办法来。他好在早就想过这事,不然这会儿就卡壳了。“老邓,别客气了,这是我们俩的责任啊。”他吸了几口烟,略作迟疑,表示自己下面的意见不太成熟。邓才刚望着他,想知道他有什么高见。他像是猜透了老邓的心思,微微一笑,说道:“老邓,我也想了一些办法,看是不是可行。我想单为创收而创收不太妥,得把创收同工作结合起来,才能不让人说什么。首先,为了便于工作联系,我们可以编一本全市财贸系统的电话号码簿,一直收到县一级管财贸的县领导和财委主任的电话号码。再就是,为了方便基层同志工作,我们将中央、国务院和市里有关财贸方面的文件汇编起来。电话号码每年都有变动,文件每年也都有新的,所以这两个项目可以作为我们处的经常性项目,每年都能搞一次。这两个项目,每年赚个十几万是不成问题的。钱虽不多,好在我们处里人也不多。我还想到一个点子:明年市里财贸工作的重点是加强财源建设,我们可以结合这项工作,在各级领导干部中开展财源建设理论与实践讨论征文活动。我们找几家企业出钱赞助,在《荆都日报》开辟专栏。从这里面我们可以拿一些赞助组织费。等征文活动搞完了,我们再把这些文章编成一本书印发,还可创些收。更重要的,是争取市领导支持这项活动,专门下个文件,在全市领导干部中发动一下。最后还要评比优秀论文,给予奖励。这样的话,我们还可以向财政要一笔经费。这经费由我们开支,事情也好办。”邓才刚听完他的意见,非常佩服的样子,说:“我说你的点子多嘛! 你随便这么一点,就是几个好门路了,况且都同工作紧密结合,怎么搞也说得过去。好啊,我跟着你干就是了。”朱怀镜不知老邓说的是不是真心话,也只好谦虚几句。既然这样,创收问题就点到为止,先抓抓再说吧。因为如今机关搞小钱柜建设,没人说出去什么事都没有,但真的摆到桌面上就不一定说得过去。因为这个问题而倒霉的人不是没有。有些单位领导,为了干部职工的利益,打了些政策上的擦边球,人人都得了好处。可有的人自己一边也捞着好处,一边就去上面告你去了。 扯得差不多了,朱怀镜提议,就在最近几天抽时间开个全处干部会,好好总结一下今年的工作,认真研究一下明年的工作。邓才刚说好的好的,你定吧。他客气地同朱怀镜招呼一声,便起身去自己办公室了。 朱怀镜独自想着创收的事,到底还是有些得意自己的点子。他想自己还没有完全进入财贸处的工作,要不然,还会有更多的好点子。大家平时总是埋怨,说办公厅的干部是“三苦”干部:工作辛苦,条件艰苦,生活清苦。同有些好的行业比,的确是这么回事。如果不让同志们有些额外收入,怎么安定人心? 多抓些收入,他有这个信心。只要老邓肯配合,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哪怕就是纯粹为了抓收入的事,只要把工作做得像模像样,神乎其神,谁也说不出什么话来的。就说财源建设理论与实践讨论征文,要是正儿八经下个文件,这项工作就成了重要工作了,谁敢不重视? 最后汇编成书时,请一位领导写个序言( 当然是代为起草,请领导过目,批示同意) ,这本书就成了领导干部抓财源建设的必读之书了。发行自然也不成问题,不仅因为这书本身已经很重要了,更因为各地领导都有大作在上面。再说了,各级领导的文章又不要自己动笔写,他们都有一个不错的秘书班子代为捉刀,他乐得扬个文名。不趁早多发些文章,日后官做大了,你要出选集怎么办? 你各个时期都有文章,今后你真成了大人物,才便于专家们研究你各个时期的思想。所以只要是面向各级领导的征文活动,不愁搞不下去。 朱怀镜猛然想到应早点把自己的工作想法向覃秘书长汇报。照说,应等处里开了会,集中了大家的意见,再去汇报。可汇报太迟了又不好。汇报对于当下级来说,太重要了。大多数领导都喜欢下级多汇报。并不一定在于汇报的实际内容,重要的是汇报所象征的姿态。多向领导汇报,说明你尊重领导。就是没有工作可谈,你找领导汇报思想也行。照说,你的思想当然是你自己的,可这很有必要向领导汇报。而且汇报思想最能讨巧,因为思想这玩意儿无形无色无声无响,你想怎么汇报就怎么汇报。说白了,你揣摸着领导喜欢什么思想,你就汇报什么思想。人们说官场上的人总有多副面孔,这说法其实不准确。一个人的面孔只有一副,他的眼睛、鼻子之类不可能有多种组合。面孔其实只是类似电视荧屏的东西,平板而机械。多姿多彩的是这荧屏上表演的思想。修炼到家的官场人物,就是成天脖子上顶着个电视机,你想看哪个频道,他就给你开哪个频道。 朱怀镜猛然发现自己竟胡思乱想了,而且想出些很幽默的道道儿来了,不禁失声笑了起来。唉! 不想这么多了,重要的是行动。他刚准备挂覃原电话,有人敲门。他来不及说请进,一位身着红呢外套的女士推门进来了。他眼睛一亮,见是陈雁。 “啊呀呀,陈大记者啊,你怎么屈尊下驾我这里了? 请坐请坐。”朱怀镜的确没想到陈雁会到他这里来。 陈雁伸过手来同他握了下,笑道:“你市政府是侯门似海,谁敢随便进? 听说你荣升了,来祝贺你。”“哪里啊,什么荣升呀! 不过你能来这里坐坐,我真的非常感谢。”朱怀镜说着就起身倒茶。他当然知道陈雁不会是专门来祝贺他的,她一定是进来办什么事,顺便来坐坐。可是她从哪里知道他调财贸处了呢? 这个女人对他一直不冷不热,甚至还有些傲慢,他曾经暗自忌恨过。但如今这个女人真的进了他的办公室,那忌恨的感觉又冰消雪化了。这女人的确太漂亮了! 这女人是艳也艳得,素也素得。她今天穿的是件裙式红呢外套,那张脸就被托得娇媚而华贵。她端起茶杯,撮起嘴儿吹了吹,再抿了一小口茶。那嘴唇便更加水汪汪的了。朱怀镜牙齿暗地里一咬,私下想道:这女人,简直漂亮得……漂亮得一塌糊涂! 不知道谁有艳福消受? 两人说也说不上什么认真的话,无非就是玩笑着说些不关痛痒的事儿。朱怀镜尽管心里有锣也有鼓,但毕竟同这女人没有深交,他的热情也就只是外交式的。朱怀镜见陈雁茶大概喝到一半了,就想起身添水。陈雁就站了起来,说:“谢谢了,不喝了,下次再喝吧。前几天随皮市长下去,给他照了几张相,我刚送了去。知道你荣升了,就来看看你。再见! ”陈雁说着就微笑着伸过手来。朱怀镜见这女人握了手之后,在转身过去的那一刹那,似乎她的脸上马上就蒙上一层冷冷的霜一样的东西了。朱怀镜不得不随在她背后送她,心里却陡然间不畅快起来,如鲠在喉。外面原来停着电视台的采访车,陈雁招招手就上车了。朱怀镜也就脸无表情地转过身,不理会那汽车的茶色玻璃后面是不是还有一只手在向他挥动。回到办公室,他动手收拾茶杯。可当他端起陈雁喝剩的半杯残茶时,心里猛然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想也没想就喝了这半杯茶。 喝了这半杯残茶,他才想起那天晚上皮市长在荆园说过,今后他要是有什么重要活动,点名要陈雁随行报道。看样子皮市长当时说的好像是玩笑话,却是说到做到了。朱怀镜似乎隐隐约约意识到什么,暗自叫自己别再对陈雁白费心思了。这辈子只喝她的半杯残茶,就此为止吧! 朱怀镜抬腕看看手表,还有时间,便挂了覃原的电话:“喂,覃秘书长吗? 我小朱,对对,是我。您这会儿有空吗? 我想把工作上的一些大致想法向您汇报一下。好的好的,我马上就来。”覃原客气地请他过去,他忙收拾起身。刚要出门,电话响了。他拿起电话一听,原来是宋达清。“朱处长吗? 祝贺你啊! 你有这么大的好事,怎么就没告诉我? 我请客,敬你几杯吧! ”宋达清在电话里一边哈哈一边豪爽。 朱怀镜急着去覃原那里,怕人家难等。可他又不便草草打发宋达清,就说:“这算什么好事啊! 四十岁的人了,当个处长,还值得惊动大家? 老宋,这样吧,我等会儿给你打电话,现在我得马上去司马市长那里。没办法啊,现在是他直管我,他寅时叫,我不敢卯里到! 对不起啊! ”朱怀镜同宋达清说话,就像自由市场的商贩,一张口总没个实价。宋达清一听说司马市长,立即恭敬起来,说:“是啊,你是干大事的啊,先忙你的吧。”朱怀镜敲门进去,覃原正在看文件。他抬头望一眼朱怀镜,说道坐吧,又埋头看文件。朱怀镜便手足不自在了,不知该不该汇报。覃原拿起一支铅笔在文件上划划,头也不抬,说:“怀镜你说吧。”朱怀镜就说:“好好。我现在只有个大致想法。这几天我们处里准备开个会,再过细研究一下。就看覃秘书长有什么具体指示。您是不是有空参加一下? ”不等朱怀镜说完,覃原把文件夹一收,说:“我带你去见见司马市长吧。”司马市长办公室就在覃原对门,朱怀镜随他进去了。司马市长正在同人说话,那人好像是新任的工商银行行长,记不起名字了。原来那位行长上次同向市长一块遇难了。行长见了覃原,忙起身握手道好,又回头朝司马市长点点头,说:“那我就走了? ”司马市长说道好吧,就同他握了手。 覃原就笑道:“我来了你就走了? ”行长又同覃原握了手,说:“哪里啊,我的事汇报完了,就不影响市长了,他这里忙得不得了。”行长走了,覃原就向司马市长介绍道:“司马市长,我带小朱来见见您。”司马市长握着朱怀镜的手,随和地笑道:“小伙子年轻,不错。”朱怀镜忙说:“还望司马市长多指示,多批评。”朱怀镜望着司马市长,想等他的指示。可司马市长不再望他,把目光转向了覃原,说:“老覃,财政那个事,你有什么态度? ”覃原说:“我还是那个观点……”朱怀镜不知两位领导要说什么事,只是意识到自己坐在这里似乎不太妥当,就先告辞了。出了司马市长办公室,朱怀镜只觉得迷迷糊糊,一脑子脑髓像是成了豆腐渣。刚才覃原在电话里很客气,可见了面,他照旧看着文件,好像全不在乎别人的汇报。朱怀镜才说上几句开场白,覃原就打断了他的话头,带他去见司马市长。说覃原对他不以为然吗? 人家又主动提出带他去见分管的副市长。真说不清覃原对他是个什么态度。司马市长样子好像也热情,可只同他握了下手,就同覃原说别的事去了。朱怀镜低头走着,竟下意识里勾了下手指,算算司马市长对他说的话,仅仅七个字。官当大了,就这么金口玉牙了? 他几乎感到气短心虚,胸口堵得难受,便缓缓地作深呼吸。其实他真想重重地叹几声,甚至大喊一阵。他有些拿不准自己这个处长今后是不是能够当得自在了。如果司马市长和覃秘书长不信任他,他再怎么努力都是枉然的。他原打算同这两位领导把关系弄近一点,时不时同他们联络一下感情。可是看今天这个场面,他那套自鸣得意的公共关系处理系统也帮不上忙了。A2 和B2 似乎对他不以为然。他蒙头蒙脑地下楼来,路过一个办公室的门,随意望了下里面,却见是韩长兴坐在里面。他脑子哄地一热,知道自己鬼使神差走错地方了。他原本要回自己办公室去的,却走过了头。韩长兴瞟见了他,忙伸出手站了起来。好在他也正要找韩长兴扯扯让四毛当维修队包头的事,便将错就错,说:“我一早就想过来看你,哪晓得一上班就让覃秘书长叫了去,后来司马市长又叫。直到这个时候才下得楼。”朱怀镜说着就抬腕看看手表,一副日理万机的样子。时间也真的不早了,十一点十五了。 韩长兴说着你是大忙人,目光里充满着钦羡。他要去倒茶,朱怀镜说别客气了,就要下班了。两人就坐下说说闲话。说了一阵,朱怀镜就问:“韩处长,你说的四毛那事,怎么操作? ”韩长兴听了像是半天上响雷,茫然问道:“四毛? 哪个四毛? 什么事? ”朱怀镜马上反应过来了,忙笑道:“我是想问你昨天讲的瞿林的事。我们家里人都只叫他四毛,习惯了。”韩长兴也笑了,说:“哦哦,是的是的。我一下子都搞懵了。这样吧,你把我的想法同他自己说说,看看他有没有把握搞好。他有把握的话,我再同他谈一次。行的话,他马上回去物色人马,明年一开年,就上新人了。”两人细细划算了一番,就到下班时间了。朱怀镜回到家里,刚坐下,香妹领着儿子琪琪开门进来了。琪琪叫了声爸爸,没有像往常那样跑过来同他亲热。香妹望了男人一眼,不冷不热,说:“啊呀呀,稀客稀客,什么时候到的? ”朱怀镜见妻子嘴角上挂着嘲讽而怨艾的笑,心里发毛。他朝儿子招招手,儿子这才跑了过来。他问儿子寒假作业天天做吗? 跟妈妈上班不调皮吗? 香妹不再理他,进厨房忙做中饭去了。朱怀镜同儿子说说话,心里慢慢才不再慌乱。他这才过去,倚着厨房门,同香妹说起让四毛来当维修队包头的事。说到正事,香妹也像没有气了,只问:“四毛有这个本事吗? 我知道这是个好事,只要他吃得下,准会发财的。给他扣个机吧,让他来一下。”朱怀镜笑问:“四毛也买传呼机了? 蛮洋气嘛! ”香妹揩揩手,去打传呼。朱怀镜猛然想起宋达清还等着他的电话。香妹放下电话,说:“四毛回电话,你同他说吧。”朱怀镜先挂了宋达清电话:“喂,老宋吗? 实在对不起。刚才向司马市长汇报完了之后,他正好有个应酬,要我一道作陪。我们再联系好吗? 对不起对不起。哦,还有个事,你知道袁小奇现在哪里去了吗? 下次我们会面把他也叫上吧。”宋达清说:“袁小奇现在是云游四方,仙踪不定。我找找他吧。”朱怀镜故意高声大气,好让香妹在厨房里听得见。他刚放下电话,电话又响了。是四毛回机,他让他马上过来一下。 朱怀镜又走到厨房门口,望着香妹做饭菜。香妹回头望望他,目光温存多了,嘴上却仍怪他,说:“你现在扯谎不要起稿子了,张口就来。老宋也是帮了我们大忙的,你就这么哄人家。”他知道香妹其实很高兴他中午没出去吃饭,便索性发挥起来:“这一段应酬太多了。晚上龙兴大酒店的雷老总要请,中午宋达清要请。我只好扯谎推脱老宋了。要不然,我回家你得问我贵姓了。”香妹叹道:“女人啊,嫁人不要嫁太窝囊的,也不要嫁太出色的。只需嫁个平平常常的,安安稳稳过日子,就最好了。”朱怀镜嘿嘿一笑,问:“我是窝囊的,还是出色的? ”香妹就笑他,叫他别得意忘形了。 饭菜很快弄好了,四毛也来了。多日不见,朱怀镜发现四毛整个变了样,衣服讲究多了,头发也打摩丝了。人也大方些,却有些不是味道,坐下来就跷起二郎腿一弹一弹的。但毕竟是香妹的表弟,朱怀镜也不好说他什么,只是客气地请他坐。四毛说吃过饭了,也就不勉强了,由他一个人坐着看电视。 吃饭间,朱怀镜说起了韩处长让四毛当维修队包头的事。四毛听了眼睛一亮,脸都红了,人也拘谨起来。朱怀镜问他自己有没有把握搞好。四毛搓手摸脚一会儿,说:“没问题吧。我在别人手下干了这么多年,见也见得多了。”香妹总是护着这位表弟的,说:“他几兄弟,就四毛读到高中,人也聪明。我见过那么多的包头,连个发票都开不好,却大把大把赚票子。我看四毛搞得好这个事。”朱怀镜就对四毛说:“那好,这是个机会,你自己要好好珍惜。下午你去韩处长办公室,他要找你谈谈。你大方一点,都是乌县老乡,没关系的。你回去吧,中午好好想想,做个思想准备。”四毛就告辞了。 吃了中饭,时间不早了,朱怀镜想午睡也睡不成了。一家人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正好有琪琪喜欢看的动画片,就依了他。两口子就说着闲话。取暖器红得夸张,还煽情地转动着,热气却并不怎么顶事。朱怀镜越坐越冷,浑身寒气阵阵。这政府大院什么都讲等级,只有市级干部和厅级干部楼的暖气是二十四小时供应,处级干部楼只有晚上六点钟到十点钟才供暖。一般干部楼就只有自己想办法取暖了,你钻被窝也好,钻牛肚也好,都由你自己了。你想活得舒服些,就拼命往上爬吧。朱怀镜猛然间发现屋里冷冷清清,缺乏生气。再看看香妹,眼角的鱼尾纹紊乱而深密,脸面很是憔悴。儿子是搬了个小凳坐在妈妈双膝间的,神情专注地看着电视。朱怀镜发现儿子面色略显苍白,头发似乎也有些发枯。他好像第一次注意到妻儿是这般模样了,胸口隐隐作起痛来。他很内疚,心想晚上龙兴大酒店的应酬还是借故推掉吧。 过后几天,朱怀镜都没有时间同雷拂尘、玉琴聚会。玉琴却送了一个征用塑料厂土地的报告来。朱怀镜草草看了看报告。龙兴大酒店请求征用一亩地,征地费六百万元。 按办公厅规定,报告应送秘书二处,按工作程序送呈有关领导。但有的人与领导关系不一般,也直接送呈。朱怀镜觉得自己在皮市长面前说得上话,就准备直接去找皮市长汇报。 这天上午,朱怀镜打听到皮市长正好在办公室批阅文件,就去了。方明远见了朱怀镜,点头而笑。朱怀镜蹑手蹑脚进来了,用手指指里面。方明远点点头,示意皮市长在里面。朱怀镜把报告让方明远浏览一下,就示意一道进去。方明远敲敲门,再推开说:“皮市长,怀镜有事找您汇报。”皮市长笑道:“小朱呀,多日不见你了,很忙吧? ”朱怀镜说:“哪里啊,再怎么忙,哪有市长忙? 正是见您太忙了,就不敢来打搅您。”皮市长又笑着说:“不敢打搅你这不来了? 什么事? ”朱怀镜就按早就想好了的话,尽量简洁地汇报了龙兴大酒店请求征用塑料厂土地,扩展服务设施的事。口头汇报完了,再递上报告。 皮市长马上说:“学习外地经验,鼓励特别困难的工业企业出卖土地、厂房等,‘退二进三’,异地开发,这是好事,我支持。报告放在这里吧,我同有关部门通一下气再说。”在皮市长这里不宜久坐,事情汇报完了,朱怀镜就告辞了。心想有了皮市长这个态度,只怕问题不大。他回到办公室,马上打电话告诉了玉琴。玉琴自然高兴,说事成之后,一定奖励。朱怀镜就笑了起来,问是你们酒店奖励,还是你个人奖励? 玉琴就说他满肚子坏水。 可是事后一直没有下文。朱怀镜自然不好老是去催问,就托方明远提醒皮市长。方明远问了一次,没有消息,也不好再问第二次了。朱怀镜只好让方明远留意那份报告,看最后皮市长怎么签字。 很快就是春节了。领导们就格外忙起来,又是春节团拜会,又是军政座谈会,又是慰问困难企业职工,又是看望离退休老同志。雷老总和玉琴却很着急,只想早定下来就早动手上这个项目。朱怀镜就安慰他们,这么几年都等过来了,干脆就等过了这个春节吧。 过了春节,正月初八,市人大会正式开幕。大家知道肯定是皮德求出任市长。但在这之前,外界传闻照样很多,有的说这个会当市长,有的说那个会当市长。朱怀镜是知道内幕的人,但别人问他到底是谁当市长,他只是笑笑,说得由人大代表选举产生。别人只当他是保密或开玩笑。 朱怀镜作为大会工作人员,参加若有地区代表团活动。这正好是他的家乡。张天奇是市人大代表,也参加了会议。工作人员的主要任务就是分发大会文件,记录大会发言,编发会议简报。 代表报到的头一天,朱怀镜就去看望了张天奇。两人说了些客套话,朱怀镜觉得应去看一下吴之人和葛建元。吴之人是若有地委书记,本代表团团长。葛建元是若有行署专员。张天奇会意,说:“你去吧,都是老领导,应该去看看。我俩随便,你有空就来坐坐吧。”朱怀镜敲门进去,吴之人和葛建元正好都在,两人站起来同他握手道好。朱怀镜同吴葛二人都没有深交,说的便都是些场面上的话。三人正客气着,有人敲门了。葛建元忙去开了门。进来的却是皮副市长和他的秘书方明远。皮副市长很是热情,拱手说:“两位路上辛苦了。哦,小朱也在? ”一一握手。大家忙请皮市长坐下来。 “路上还好走吗? ”皮市长关切地问。吴之人答道:“好走好走。这几年市政府抓基础设施建设是卓有成效的,特别是公路交通的变化真可以说是翻天覆地。我们原来从若有到市里,起码得要六个小时,堵车还说不定要多久。现在最多两个小时就到了。这说明现在这套政府班子是实干的班子,是坚强有力的班子。”吴之人轻而易举地就把见面的客套话变成了奉承话。朱怀镜听得出他这是在向皮副市长暗送秋波。 葛建元忙点头附和:“对对。这也说明政府的权威得到增强,各方面的工作都抓得很顺手。”皮副市长谦虚道:“还得接受人民代表的检阅啊。”吴之人明白皮副市长是在暗示什么,忙说:“皮市长,我以党性担保,一定维护组织意图,投你一票。”“是是,投你的票。”葛建元也说道。皮副市长就换上玩笑的口气,说:“不光要保证你自己,还得保证你们这个代表团啊! ”吴葛二人忙说当然当然。就这样,由寒暄而暗送秋波,而公开摊牌,在短短几分钟之内就完成了。皮副市长放心了,再客气几句就走了。 不一会儿,司马副市长又敲门进来了。吴之人见了,忙拱手笑道:“司马市长,我和葛专员保证投你的票。”看来吴之人同司马副市长很随便的。 司马副市长同吴葛二位握了手,笑道:“人也难做。你们来了,我不来看看你们,你们说我这人架子大。来看看呢? 又说我拉选票来了。”吴之人忙认真起来,说:“我刚才还同葛专员说起,现在这个政府班子,的确是坚强有力的,办事很硬,很实,不搞花架子。人民代表满意这样的班子啊。不是当面说得好听,自从你管财贸以来,对我们若有地区关心支持确实很大,我是到处摆你的好哩! 领导同志怎么样,代表们心里清楚。不投你的票,又投谁的票呢? ”司马副市长摇摇头,笑道:“我接受人民代表的挑选。好,你们休息吧。”司马副市长像是这会儿才看见朱怀镜,朝他扬扬手,走了。 朱怀镜觉得坐在这里有些尴尬,就告辞了。出了门,又见一位副市长在敲一个房间的门。朱怀镜本想再去看看几位老朋友的,却发现今天不是串门的日子,就只好回了自己房间。心想这几天市政府的领导们也够辛苦的。开人代会,为了防止有人串联,搞非组织活动,在住地安排上早做了文章。有意让代表们住得散,荆都的东南西北各大宾馆酒店都住了人。若有地区代表团住的飞马大酒店很偏僻,在城北荆山脚下。领导同志要看望代表,就得在荆都城内穿梭。朱怀镜不知今晚会不会有事,不敢离开这里。好几天没去玉琴那里了,真有些想她。他挂了电话去,同玉琴缠绵了一番。 这次人代会还算开得平静,选举皮德求当了市长。增选了一位副市长,其他的几位副市长仍然当选。只是会间有代表团临时动议,提出司马副市长作为市长候选人,经组织做工作,司马自己声明放弃了。没有太多的花絮。因此说,这是一个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但自此皮市长同司马副市长之间的关系微妙起来,可人们感受到的却是司马对皮市长更加尊重了,皮市长对司马更加客气了。后来有好事之徒吃了饭没事干,说司马要是坚持接受人民代表挑选,说不定能取皮而代之。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了皮市长耳朵里,皮市长一笑了之。又有人把皮市长的笑传到了司马那里,司马也就哼哼鼻子笑了。司马的笑七弯八拐又传到了皮市长那里,皮市长不高兴的是司马笑的时候还哼了鼻子,他便连笑也不笑了,只是轻轻的哼了哼鼻子。这都是以后的事了。 这天下午是大会最后一次讨论,明天上午就要散会了。主持讨论会的是吴之人,参加讨论的市领导是市人大副主任明匡正。讨论一开始,张天奇就抢先发言。在官场上有经验的人,开这种会议,发言都会抢在前面。因为这种讨论没有实际意义,只是走走过场,表个态而已。表态的话说来说去都只是那么几句,迟说不如早说,免得拾人牙慧,而且可以显得积极些。张天奇说:“这次人大会开得很成功,主要表现在三个‘好’:选举产生了一个好的政府领导班子,审议通过了一个好的《政府工作报告》,会议开出了一个人大代表踊跃参政议政的好的会风。这个会议,我是越开心情越舒畅,越开热情越高涨,越开劲头越这个……这个劲头越足了。真有些坐不住了,只希望早些回去,把会议的精神带回去,向全县人民传达贯彻……”张天奇发言的时候,吴之人在从容地吸着烟,明匡正在翻着手头的文件,看不出他们是不是在认真听。全场人员都懒懒地靠在沙发里,表情空洞。会议已开了八天了,讨论会也进行了不下十次,好像大家都有些疲惫了。这时,电视台的记者进来了,大家下意识地提起了精神,坐正了姿势。吴之人马上放下二郎腿,直了直腰,把烟头往烟灰缸里一拧,抢过张天奇的话头,说:“天奇同志说得好。市人大决议了今后五年我市经济和社会发展的总体部署,那么我们若有地区怎么办? 对今后五年的工作,地委已作了专门研究,重点是‘三个一’,即开发一片山,治好一片水,开拓一片市场。回去以后,我们要结合本次人大会的精神,丰富我们地委的意见,进一步研究工作思路。”吴之人说到这里,电视台的记者摄像结束了,他便客气道:“天奇同志接着说吧。”所有的人也都立即像卸了妆的演员,脸上便疲疲沓沓疙疙瘩瘩了。 朱怀镜见了这一幕,觉得特别好玩。领导同志抢镜头并不比影视演员客气。本来,在座的要上镜头首先应是明匡正,但他只是市人大的一位排在后面的副主任,吴之人就不那么客气了。吴之人抢过话头之后,朱怀镜见明匡正脸色不怎么好,耷着眼皮,眼睛朝吴之人不动声色地瞟了一下,再放下手头文件,拿出笔记本来,在上面写着什么。这样,今晚电视上明匡正亮相时,就只是在认真听取代表意见,而吴之人却在眉飞色舞,侃侃而谈。但明匡正到底在笔记本上写了什么,只有天知道。说不定他什么都没写,只是装模作样地比划着。朱怀镜心想,明匡正心里正有气,怪吴之人抢了镜头,还会记下他的发言? 况且摄影灯光刺得他头晕目眩。 次日下午快下班时,朱怀镜接到张天奇电话,说有事要麻烦他。朱怀镜就去了张天奇住的房间。人大会已散,代表们基本上走了。张天奇房间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的秘书和司机原本就住在外面的宾馆。 “老是要麻烦你,过意不去啊! ”张天奇握着朱怀镜的手说。 朱怀镜嘿嘿一笑,说:“你说到哪里去了? 你是我的父母官,我不为你效劳为谁效劳? 你说,什么大事? ”张天奇为朱怀镜倒了茶,又递上烟,点上,再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自己的私事。我这两年在你的母校财经学院读硕士研究生,快结束了,现在正做论文。真人面前拜真佛,我的文章你是知道的,上不了档次。我马马虎虎搞了个初稿,我知道过不了关的,想拜托你点铁成金。”张天奇说罢就从公文包里取出了论文。 朱怀镜接过一看,见题目是《地方财源建设的现状及对策研究》。他随意浏览着,张天奇像心里没底,生怕他看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在一边谦虚道:“文章不像个样子,让你见笑了。好在财政你是内行,又是文墨高手,就拜托你了。”朱怀镜粗粗翻了一会儿,见文章的素材倒很翔实,文字也干净。心想这恐怕还不是张天奇自己的手笔,他写不出这样的文章,一定是他的秘书班子代劳的。朱怀镜写了多年官样文章,对这类文章早烦透了。但碍着张天奇的面子,不好推脱,就说:“张书记你太谦虚了,这文章很不错嘛! 你是直接从事经济工作的领导,掌握着丰富的实际情况,这样的文章学院派学者是望尘莫及的。我相信你提出的观点,在他们都是耳目一新的。我说就这样行了,你一定说我偷懒。那我就拿去学习一下吧。时间上有个要求吗? ”张天奇说:“时间倒很充裕,七月份才答辩,只是要在五月份先交导师看。还有三四个月时间,不急。今天还要麻烦你同我一起去见见我的导师贺方儒先生。这次人大会前一天,我先去拜访了他,偶尔说起你,才知道他当年是你的老师。他对你印象很深刻,很赞赏你。我同他打了快两年的交道了,知道这位先生性格古怪,从不轻易说一个人的好。”“好吧,我也正好想去看望一下贺先生。”朱怀镜说。他明白张天奇的意思。贺方儒先生是财院的资深教授,现任副院长。凭贺先生治学的认真和为人的严谨,张天奇别想同他建立什么个人关系。可大凡在官场上混惯了的人,干什么事情都想靠某种关系讨个巧。这似乎已成官场人们的思维定势。而且越是手中有权的人,越不相信世上有摆不平的关系,因此越是有权的人也就越热衷于搞关系。朱怀镜知道贺老先生如此赏识自己,心里也有些感动。事实上,他调来荆都这么些年,只是在刚来时去看望过他一次。要是在官场,你不常去人家那里走走,就说明你心怀二心了。 财院有些偏,路上走了三十多分钟才到。一敲门,贺教授亲自开了门。 “欢迎欢迎! ”贺教授伸出双手,同朱张二位握了手,请他们坐。贺教授满头白发,脸很瘦,身上的西装不太得样式。若是不知他的身份,这外相显得有几分潦倒。 师母李老师从里屋出来,满面春风,同张天奇招呼一声,就打量着朱怀镜,说:“胖了胖了。”“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哪有不胖的? 学生惭愧啊! ”朱怀镜玩笑道。 贺教授摇头说:“不会不会! 怀镜你我算是了解的。你读书那么勤奋,工作也一定是敬业的,怎么可能无所用心呢? 只是我相信现在像你这样的好干部只怕不多。”张天奇一个人有些冷场,就附和道:“贺院长算是了解学生的。怀镜同我共事多年,我对他太了解了。他真是个好同志。都是贺院长教育得好啊! ”张天奇好像生怕显得不敬,硬要叫贺院长。可他同朱怀镜在一起时都是称人家贺教授的。 贺教授哼着鼻子一笑,说:“我的学生,有的成了大官,有的成了大贪。谁不是老师教过的? 那些杀人放火的,也是老师教导有方了? ”朱怀镜一听这话,知道贺教授还是那种改不了的怪脾气,忙打圆场,笑道:“贺老师总是喜欢开玩笑。坐在你面前的这两位学生可都是大大的良民啊! ”张天奇也笑了起来,说:“哪里啊,离贺院长的要求还差得远哩。”贺教授却认真起来,说:“其实啊,老百姓对官员们并没有过高的要求,只要他们真心实意地为群众办些事,不贪不占,就得了。现在条件允许了,有高级轿车,你就坐吧。有好房子,你就住吧。有好烟好酒,你就抽吧喝吧。领导同志自己总是说,要和群众同甘共苦,其实老百姓并不要求当干部的和他们一起挤公共车,一起住贫民窟,一起粗茶淡饭。让领导特别是高级领导天天泡在公共车上,也不近情理嘛。可我们当官的就是不知足! 我带过一位研究生,是位相当级别的领导,他居然同我探讨他的待遇同西方国家公务员待遇的差距,总认为自己在中国当官不合算。我就不管他是不是领导,当面批驳了他。你不想想,西方国家公务员,工资的确高,年薪多少多少万美元。可是,人家是公开的收入,还得纳税,还得自己花钱买房子,买车子,自己花钱招待客人,自己花钱度假,旅游。总之他们一辈子吃喝拉撒都得靠自己的工资收入。我们的领导呢? 房子是福利房,车子是公家的,就连出国旅游、应酬什么的也是公家出钱。养一个省市级领导,一年少说也得一百万元。养一个厅局级领导,一年只怕也得五十万。一个县处级领导,一年没有个十来二十万,只怕也养不得这么舒服。这还不算那些说不清的收入哩! 我们国家还这么穷,群众还这么穷,当干部的有这个样子还不满足? 更何况我们领导还说自己是为人民服务的呢? ”贺教授越说越激愤,朱怀镜和张天奇脸上却越来越不好过。不过朱怀镜知道贺教授是这么个性子,也知道他并不是这么看待他这个学生的,心里倒也不怎么尴尬。张天奇听了却感到背上有些发汗,手脚不怎么自在。师母像是看出了张天奇的窘态,就说丈夫嘴巴就是不上路,尽说些不中听的话。贺教授这才不说下去了,表情却还恨恨的。张天奇忙故作轻松,很佩服的样子,说:“哪里啊,贺院长说的都是金玉良言,只可惜很多人听不到这样的话。贺院长真不愧是搞经济研究的教授,很有见地,很有说服力。说真的,听了这番话,我深受启发,深受教育。”贺教授也不谦虚一句,只望着朱怀镜说:“怀镜,现在大家都在赶时髦,攻硕士,攻博士,你怎么不来? 我很难收到你这样的好学生啊! ”听了这话,朱怀镜耳朵根都发红了。这话太伤张天奇的面子了。他一时语塞,竟不知怎么圆场了。倒是张天奇从容应对,说:“怀镜的水平很高,不用再来学了。他有原来的底子,加上实践经验,博士的水平都够得上了。不像我这种人,没读多少书,再不抓紧补上,就要被时代淘汰了。”贺教授似乎不在意张天奇的话,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长叹一声,说:“现在社会上流行顺口溜说,硕士博士满街走,专家学者不如狗。这就是那句话说的,假作真时真变假。中国的事情就是怪,一说要尊重知识分子了,谁都成了知识分子了。一说评职称了,谁都可以评教授。一说文化,喝酒是酒文化,吃饭是饮食文化,穿衣是服饰文化,就连过去难以启齿的嫖娼狎妓听说也成了青楼文化。到头来只剩做学问的文化人没文化了。”朱怀镜见今晚的谈话不太投机,不知贺教授还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就有意岔开话题,问他二老身体怎么样? 要好好保重。又问起他们的孩子现在怎么样了。贺教授说儿子和女儿都出国留学去了,儿子在美国,女儿在法国。他们都已在那里成家,只怕回不来了。说到儿女远游不归,贺教授脸上有着淡淡的苍凉,心情却好多了。朱怀镜就势渲染出国留学这个话题,想让贺教授高兴起来。不料贺教授却说:“我的儿女,是靠自己本事考试取得出国留学资格的。他们有志出国深造,这是好事,我支持他们。不像有些当官的,口是心非。他们成天口口声声说社会主义好,却挖空心思把自己的子女往资本主义国家送。这就像我们过去看电影常看到的镜头,敌军抵挡不住了,那些当官的一边叫兄弟们给我顶住,自己一边逃跑。纨绔子弟,很少认真读书的,就靠他们老子走门子,削尖了脑袋往国外钻。”贺教授话语有些幽默,又还绘声绘色,说到敌军逃跑他便把手比划成手枪,在空中舞了几下。朱怀镜和张天奇都禁忍不住,笑了起来。场面本是难堪的,却叫这笑声冲淡了。 朱怀镜总担心张天奇受冷落,又担心贺教授再说出难听的话,就有意同师母扯些家常话。师母在学院图书馆工作,也很喜欢朱怀镜这个学生。张天奇时不时很得体地插上几句,消解着自己的无聊。贺教授不太顾及别人,见这会儿没他说话的份儿,就独自微合双眼,手在沙发沿上悠然敲着。 朱怀镜见了贺教授这神态,正是抽身的托辞,就说:“时候不早了,我们告辞了。贺老师也该休息了。” “就走? 好好好好! 有空就来坐坐啊。”贺教授猛然睁开眼睛,站起来同他二人握手。 分手时,贺教授又对朱怀镜说:“你有兴趣的话,还是来攻个学位吧。你要读就直接读博士,目前博士中间的假货毕竟还是少些。”朱怀镜不知怎么回答,只好说谢谢贺老师器重。 一上车,张天奇就让司机开开音乐。车内马上就响起了李雪健沙哑的歌声:我们( 呀) 共产党人,好比那种( 哇) 子…… 朱怀镜忍不住笑了起来,马上意识到自己的笑声会让张天奇多心的,就说:“李雪健演戏不错,唱歌不敢恭维。”张天奇似乎情绪不在这上面,他微叹一声,感慨说:“怀镜呀,我总在思考这个问题:为什么我们共产党人总是费力不讨好呢? 我们说要为人民服务,不是假话。绝大多数共产党人是这么做的。不争气的党员和领导干部确实有,但毕竟是少数。可我们的形象就是好不起来。像贺教授这样令人敬佩的专家学者,一般不会很意气地看问题的,他居然也是这个态度,就不能不叫人深思了。”朱怀镜内心是不想谈这种严肃的问题的,但张天奇提起了,他也只好应付说:“是啊,只是真正意识到这一点的人只怕不多。上面就喜欢听好话。平时看电视新闻,总看见群众冲着记者说感谢政府! 感谢领导! 说句真心话,我一看这种新闻就起鸡皮疙瘩。这都是记者们导演的新闻! 上面只要天天看到这样的新闻就以为天下太平,平安无事了。靠这种假场合装点太平气象,不是个法子啊! ”“是啊,像贺教授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的意见,上面就应该多听些。贺教授我真的很佩服。知识分子是有思想的,他们的信仰不会建立在盲从之上,而是建立在理性分析之上。我们说共产党人好比种子,就该在这些知识分子中间去播种,去生根,去开花结果。他们是民族的精英分子啊! ”张天奇说得还真有些动情。 朱怀镜又禁不住想笑了,却咬住舌头忍着了。原来他当初一听李雪健的歌,就想起了一个笑话。记得他小时候那会儿,乌县县委书记是位南下干部,姓刘,东北人,个子高高大大。这刘书记什么都好,就是有个毛病,喜欢玩女人。他最初到乌县只是个公安局长,后来又任法院院长,到六十年代初任县委书记。他到哪里哪里就有相好的女人,就会生下几个像他一样粗壮的孩子。当初县城的人都还有些讳忌说起这事,只是大家心里有数。后来北方先后来过几个女人拖儿带女的找到他要认父亲,人们才开始公开当笑话说这事。有人就说刘书记是北方良种。慢慢地连小孩子都知道这位刘书记的雅好了,当他从街上走过,孩子们就扯开嗓子齐声朗读:第一课———长征———长征是播种机。刘书记听了,猛地回头,瞪着眼睛吼一声,孩子们哄地逃散了。那会儿像刘书记这样的领导干部毕竟多是粗人,听孩子们念着播种机什么的,他才会吹胡子瞪眼睛地吓唬一下。要是现在的领导碰上这种情况,只怕会笑容可掬地走过去,弯下腰来问:小朋友,读几年级了? 不错,不错,念得不错。朱怀镜想,只怕自己和张天奇都属于这种人了! 刚才贺教授愤愤然说起的那些事情,自己和张天奇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两人却坦坦荡荡坐在那里,还直夸贺教授很有见地。 张天奇不再感叹党风人心什么的了,却仍在一味表示对贺教授的敬佩。朱怀镜猜得出他的心思。今天在贺教授家里,的确很让张天奇折面子。张天奇本是想让朱怀镜陪他来拜访一下,好让自己在贺教授心目中有个好印象,日后论文答辩时好过关些。哪知贺老先生就是不吃这一套。今天的拜访就显得有些弄巧成拙了。也可见平时贺教授根本就不把学生中的大小官员放在眼里的,张天奇一定也受过冷遇。张天奇心里一定不好受。他这种身份的人,平时哪受过这种委屈? 要在过去,还会有上级领导批评一下,现在就连上级领导都很有涵养了,不轻易对下级说句重话。可在贺教授面前,他只好忍气吞声了。朱怀镜听得出,张天奇越是不停地对贺教授表示敬意,说明他内心越是尴尬和愤恨。 张天奇坚持要把朱怀镜送到宿舍楼下才回宾馆。因为今晚的活动有些不是味道,分手时朱怀镜不知说什么好,就问张天奇是不是还在荆都呆几天? 他得请一请,尽尽地主之谊。张天奇说:“还有几个事要办,还得活动几天。这几天就不麻烦你了,你忙你的吧。”朱怀镜低头上楼,猛然想起张天奇前天在讨论会上的发言,不禁好笑。张天奇口口声声说,开了人大会,真的坐不住了,只想早点把会议精神带回去,带领全县人民大干。现在会开完了,他却不想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