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
转眼到了七月份,一场大洪水再次席卷了荆都市的几个地市。若有地区受灾严重,而乌县的灾害又说是百年不遇。整个抗洪救灾工作持续了二十多天。洪水退去后,市政府号召全市人民迅速投入灾后恢复和生产自救。乌县的张天奇最会出经验,一边部署全县人民修复水毁工程,他们的成功做法就一边在《荆都日报》上登载出来了。皮市长本来就赏识张天奇,他便亲自带领有关部门的领导去乌县视察工作。最近,市里的领导总是频繁地去乌县,当然是冲着那里的种种经验去的。可是懂得官场套路的人心里明白,张天奇快要升官了。因为市里领导走马灯似的去乌县,为的是给张天奇的提拔制造舆论氛围。有人说张天奇将任若有地委副书记,有人却说他会去当副专员。朱怀镜知道内幕,但不是很知心的人问起,他总是三缄其口。这次去乌县本来没朱怀镜去的事,但皮市长知道他是乌县人,也带上了他。 皮市长这次下去与以往不同。他说,大灾刚过,满目黄汤,群众生活十分困难。我们要发扬艰苦奋斗的作风,不要把排场搞得张张扬扬的。他指示各单位都不得自带小车,一律坐政府的大客车去。可政府大客车是国产的,没有空调,大热天的,有些部门的领导年纪大了,坐着受不了。柳秘书长就指示行政处长韩长兴去工商银行借了一辆日本产大客车。所以这次皮市长下去真的是轻车简从了。只有一辆警车在前面开道,后面是一辆新闻采访车。警车还是要的,不然路上的安全没有保障。新闻采访车也是要的,因为把领导的指示通过新闻播出去也是指导工作的方法,并不是有人理解的那样只是为了上镜头。 朱怀镜同方明远没有坐前面的警车,也坐在了大客车里。只是他俩年轻些,就坐在最后面。警车里只坐了皮市长的警卫瞿继朋。陈雁也没有坐后面的采访车,因只有她一位女士,大家就让她坐在前面皮市长的身边。上车后,大家说笑一会儿,就说到国产汽车和进口汽车的质量问题,感叹中国汽车业的前途。一听说这汽车是政府向工商银行借的,就引起了有些部门领导的感慨。工商银行的李行长也在场,可水利厅的郭厅长却并不避讳,也不怕皮市长听了不高兴,说:“皮市长,政府的汽车不如银行的,这说明个问题。当然,我不是说我们市政府怎么,我们工商银行怎么。我是说,目前这种体制决定了政府权力集中不够,部门分权太多。”郭厅长尽管说得很方法,也不无道理,可他这话一说,本来轻松的场面,骤然间不是个味道了。一时间没有任何人说话,几乎可以让人听见汽车空调的声音。所有的人都有些不好意思,等着谁说些什么冲淡气氛。皮市长回头笑了笑,说:“老郭说得很有道理。我认为,现行体制的确需要改革,但部门的同志也需要转变一个观念,那就是,自己就是政府的一部分。我曾经批评过一位部门领导,他总是喜欢说你们政府你们政府,好像他那个部门就不是政府部门。政府是什么? 政府难道就是我们几个市领导? 政府是由政府组成单位组成的。体制改革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们不能等到体制全部理顺之后才服从政府统一号召。所以,我经常强调一个观点,那就是,在体制转轨时期尤其要强调纪律,步调一致。”大家这才放松些,都说皮市长说得对。其实就是这些人有时只顾部门利益,不听政府打招呼。大家说话是漫谈式的,说着说着就说到痞话去了。因为都是一定层次的领导,说什么都很随便。又因为车上坐着一位漂亮的女士,大家说痞话的劲头更足,一个比一个野。郭厅长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话让皮市长脸上不好过了。也叫在座的各位同仁不好意思,就有意显得轻松些,讲了个笑话。他说有位考古学家对儿媳妇有那意思。儿媳妇向婆婆诉苦,婆婆想了个主意,如此如此交待了儿媳。有天,考古学家的儿子出差去了,老婆回娘家去了。晚上,儿媳妇就故作风情,暗示公公晚上去她那里。晚上黑灯瞎火,公公兴冲冲地摸了进去,二人干了起来。考古学家边干边喜滋滋地感叹,说嫩一点味道硬是不一样。突然,房里的灯亮了,原来是自己的老婆躺在下面。老婆朝考古学家扇了一耳巴子,说,亏你还是考古学家,明明年代早了二十多年都考证不出! 顿时满堂大笑。皮市长听了,笑着批评人,叫大家只准说到床沿下面,裤带上面。他这一说,立即就有人把他这话概括为关于痞话的一上一下原则。一上一下,不言自明,大家都笑了,说这是今天诞生的经典笑话,说皮市长极大地丰富了民间口头文学宝库。 按平常惯例,若有地委、行署领导应到地区边界迎接皮市长,乌县领导应到县界迎接。但皮市长吩咐说一切从简,不要搞这些繁文缛节。于是,地县都免了例行的规矩。皮市长一行赶到乌县已是上午十一点钟,他们没有按县里的安排先去宾馆休息,直接去了修复水毁工程的工地。若有地委书记吴之人和张天奇早已迎候在那里了。这是乌水河被冲垮的一段堤防,远远的就见红旗招展,人山人海。皮市长见了这场面,十分满意,兴致勃勃地走向劳动着的群众。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挑着一担土,颤巍巍的。皮市长见了,忙上前问老太太:“老人家,你好啊! 你这么大年纪了,也来参加修复堤防? ”老太太却只是不停点头鞠躬,连声说:“人民政府好,各位领导好! ”皮市长接过老太太的担子,亲自挑了一担土。张天奇忙交待身边县里的同志,请他们招呼老太太回去休息。立即就有人搀着老太太走了。老太太却不肯走,用力地想挣脱。朱怀镜在后背见了整个过程,心里为张天奇捏了一把汗。原来,这老太太是乌县城里有名的夏疯子。朱怀镜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这老太太就是个疯子了,成天在城里晃荡,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凑。她同你说话,头两三句像清白人,说上几句就乱七八糟了。城里人逢上做红白喜事,最怕夏疯子来搅和,见她来了就一边好言相劝,一边派人飞快地去叫她自家人来领她回去。刚才皮市长向夏疯子亲切问候时,朱怀镜注意到张天奇的脸色几乎发白了。幸好皮市长没时间同夏疯子多聊,只听到了她的两句清白话。皮市长挑了一担土,在场的厅局长们谁也不敢袖手旁观,也纷纷接过群众的担子,每人挑了一担。然后,皮市长走进群众中间,举手致意,说:“同志们辛苦了! 我代表市委、市政府,向你们表示慰问! 我高兴地看到,乌县的群众不怕苦,不畏难,充满了战斗信心。工地上年龄小的有十几岁的中学生,年龄大的有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令我十分感动,也让我很受教育。我相信,有各级党委、政府的正确领导,有我们实干苦干的广大群众,我们一定能够战胜困难,恢复生产,重建幸福的家园! ”陈雁和他的同事则扛着摄像机,随着皮市长前后跑着。 皮市长视察完了工地,已是中午一点多了。驱车进城,只见街道整洁,市面如常,没有水灾的痕迹。皮市长非常满意,回头对坐在后面的张天奇说:“很好啊,大灾过后不见灾,说明你们工作做得到位。旧社会,每逢大灾,人民便流离失所,面呈饥色,甚至饿殍遍野。”回到宾馆,皮市长进房间稍事洗漱,就去餐厅就餐。皮市长见上了白酒,马上皱了眉头,说:“天奇同志,我们不能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啊! ”张天奇忙叫人撤了白酒。不喝酒吃饭就干脆多了,一会儿就散了席。 皮市长的房间是二楼的一间大套房,旁边就是会议室。隔着会议室,这边就是一排双人间。朱怀镜和方明远被安排在会议室这一边的头一间,为的是离皮市长近些,好随叫随到。来的只有陈雁一位女士,被安排在楼下,一个人住了一间双人间。方明远四处察看了下,同朱怀镜说:“陈雁一个女同志住在下面不太妥,不如我俩同她兑换一下,让她住上来。”朱怀镜会意,说这样合适些。方明远把这事几分钟就办好了。陈雁提着行李上来,客气道:“那就委屈你二位了。”方明远玩笑说:“别客气,照顾女士可是男人的美德啊! 皮市长要是打电话找我们,你就告诉他我们的房号吧。他这会儿正休息,我就不告诉他了。”皮市长中午只休息了个把小时,下午听取乌县关于这次洪灾的汇报。县里是张天奇为主汇报,自然是汇报连续不断的几次大的降雨过程,降雨量达到多少毫米,乌水河水位达到多少米,超过历史最高水位多少,全县淹没或冲毁农田、房屋、堤防、公路、桥梁及农田基础设施多少,死难群众多少,直接经济损失总计多少,最后请求市政府解决专项救灾款、救灾粮、救灾化肥等等多少。接着,部门的同志发表意见,说的都是原则话,他们都等着皮市长最后拍板。县里和市直部门的同志都说了,皮市长这才说,当然在新闻报道上会称作皮市长发表重要讲话。皮市长首先充分肯定了乌县县委、县政府在大灾面前显示出的坚强有力的领导,再是高度赞赏乌县各级各部门在大灾面前体现出的相互支持、紧密配合的精神,最后指出全县人民在大灾面前表现出了艰苦奋斗、团结实干的精神。讲到人民群众,皮市长声情并茂:“我们的群众太好了同志们! 我们的群众觉悟真高同志们! 在工地上,我亲眼见到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也在那里参加劳动,我问她这么大的年纪了怎么也上工地了,这位老太太没有豪言壮语,只是一句话,人民政府好,各位领导好。多么朴实的群众,多么自觉的人民! 我们相信,有这样的好群众,什么困难也难不倒我们! ”但下面人感兴趣的并不是皮市长的这番表扬,尽管这是重要讲话。他们关注的只是皮市长说完这些话之后的干货。于是,张天奇他们全神贯注地听着皮市长拍板,解决救灾款、救灾粮、救灾化肥若干。皮市长边拍板边点着有关部门领导的名字,请他们负责落实到位。皮市长说完,张天奇带领县里的同志热情鼓掌,感谢市政府的亲切关怀。朱怀镜知道,皮市长拍板的这些救灾钱物能够兑现多少,还得看县里怎么办事。如果以为这是皮市长拍的板,如同钉子钉的还拐了弯,部门肯定照办,那就错了。不过现在早没这样不见世面的基层领导了,他们马上会跑相应的部门。尽管皮市长是点着这些部门领导的名拍的板,县里的领导还得挨家儿去拜他们的码头,不然事情不好办。部门办事有部门的套路,给你办他们可以讲出一千条理由,不给你办他们可以讲出一万条理由。 散完会,就是晚饭时间了。皮市长先去房间洗漱。张天奇跑到朱怀镜和方明远房间,说:“请二位帮忙,我们一起去请示一下皮市长,今天晚上是不是上些白酒。有几位老厅长我是知道的,每餐不喝几口眼睛都睁不开。又是晚上,喝点也不妨吧。”朱怀镜和方明远都只是笑笑,同他一道上楼去。敲门进去,皮市长刚从卫生间出来。张天奇小心地把上白酒的意思说了,那样子像是生怕皮市长批评。其实他心里并没有那么怕,只是为了衬托皮市长的清正廉洁。皮市长果然就微笑着批评人了,说:“天奇同志,大灾当前,百事从简。”张天奇继续请示:“各位领导跑了一天,很辛苦。不多摆吧,每桌只一瓶白酒。”皮市长笑笑,说:“天奇啊,我硬是磨不过你。好吧,只能一瓶。”看看时间,应下去吃饭了,张天奇就请皮市长去用餐。 入了席,皮市长见上的是湖南名酒酒鬼酒,脸色严肃起来。张天奇见了,知道皮市长是怪酒太高档了,却只装糊涂,无话找话说:“只一瓶,就一瓶。”皮市长说:“把这酒撤了,上你们自己的酒不是很好吗? ”张天奇口上这个这个几句,就叫宾馆经理换乌县产的乌水春酒。朱怀镜听说换乌水春,立即没有胃口。那酒质量太差了,喝过之后口干头疼。 一会儿,服务小姐端着白色斟酒壶上来了,给各位斟酒。朱怀镜不想喝,用手捂了杯子。张天奇劝道:“朱处长别客气,尝尝家乡酒吧。这几年我们酒厂不断改进技术,乌水春的质量有所提高。你试试吧。”这么一说,朱怀镜就不好意思了,只得要了一杯。张天奇举了杯,向皮市长一行道了辛苦,表示感谢。朱怀镜轻轻抿了一口,发现乌水春的口味真的变了,很好喝的。果然皮市长也是这种感觉,说:“不错嘛,乌水春并不差。”大家都说这酒不错。朱怀镜这就放心喝了。仔细一品,感觉这酒就是酒鬼酒的风味。朱怀镜心里有谱了,却没有任何表露。在座都是喝惯了高档酒的人,酒一沾嘴就猜得出品牌,只是都在装糊涂。 皮市长喝着这爽口的乌水春,对乌县酒厂这几年提高产品质量表示满意。几杯下肚,皮市长来了兴致,讲起了酒鬼酒的掌故,说:“去年我去湖南考察,参观了生产酒鬼酒的湘泉酒厂。这个厂的确不错。后来我又听湖南的同志讲了这么个事,让我很有启发。大家可能不知道,湖南酒还有种不太有名的品牌,叫锦江泉,我记不起是他们哪个地区产的了。我喝了,也不错。其实最初湘泉酒厂是向锦江泉酒厂学的技术,包括酒的配方。可是为什么湘泉酒厂后来名声大振,而锦江泉酒却默默无闻了呢? 这里有个原因。原来,锦江泉最初叫锦江酒,可江西也有个锦江酒,早就注册了商标。这样一来,湖南的锦江酒不仅不能注册商标,不能做广告宣传,还被认为是侵了权。湖南和江西这两家锦江酒为这商标争论呀,协商呀,打官司呀,闹了好多年。结果没有一方让步。湖南的锦江酒没有办法,可又不能随便放弃锦江这个响当当的牌子,最后只得在‘锦江’后面加上个‘泉’字。可经过这么一折腾,锦江泉酒丧失了市场竞争的大好时机,湘泉酒厂早已徒弟超师傅了。这就给我一个启示:商品固然要重视质量,但营销工作也是至关重要的。所以说,我们乌县的乌水春酒,并不是质量不行,一定要把营销工作抓上去。”大家都说皮市长的意见很正确。张天奇表示一定认真贯彻皮市长的指示。郭厅长因为来的时候在车上说错了话,便总是表现得很活跃,想消除阴影。等张天奇表态完了,他忙说:“这酒真的不错,只要按照皮市长的意见办,也能创名牌。我就觉得这酒不比酒鬼酒差。”他这话却又是弄巧成拙,叫张天奇脸上讪讪的。皮市长摇摇头,说:“这酒的质量是有所提高,但同高档酒相比,还有一定差距。”张天奇这就自然些了,举了酒杯,望着皮市长说:“我们酒厂正在组织技术攻关,争取尽快使乌水春的质量再上一个台阶。”吃完晚饭,洗漱完毕,方明远邀朱怀镜到各位厅长房间走走。朱怀镜只同财贸系统的厅局长们熟悉些,其他部门的不太熟,走走也好,就同他一起去了。方明远同他们都熟悉。先去了工商银行李行长房间。李行长洗完了澡,正用毛巾在搓头发。见朱方二位去了,李行长就说:“皮市长晚上不活动一下? ”朱怀镜说:“今天皮市长一天都还没休息,中午都在看文件。让他休息吧。”三个人便说了一会儿话。没说多久,方明远说:“李行长今天也很辛苦的,早点休息吧,我们不打搅了。”两人便告辞。刚准备开门,就有人敲门了。开门一看,朱怀镜认得,是乌县人民银行和工商银行的两位行长,来拜码头了。 两人便又去了郭厅长房间。里面早已坐着两个人了,一介绍,是乌县水利局的两位正副局长。朱方二位说没事没事,过来随便看看。郭厅长问:“皮市长晚上怎么安排? ”方明远说:“他今天很累,让他休息吧。”见里面人多,两人没有坐下来,只站着聊了会儿,又去串另一个门。两人就这么一一串了一圈,每位厅长房间都去了。只是没有去陈雁房间。朱怀镜忽然明白方明远的用意,原来他是想不让各位厅长晚上去打搅皮市长休息。方明远做得老练,朱怀镜也就不点破。当官的通常在外面比在机关显得随便些,厅长们知道这是同皮市长接近的好机会。 两人回房,已经有人等在门口了。是乌县国税局的局长龙文,他是来看望朱怀镜的。龙文是朱怀镜当副县长时一手栽培的,在朱怀镜面前一向恭敬。方明远见他两人是老朋友见面,自己坐在这里不方便,就说到小瞿那边去一下。小瞿同警车司机同住一间房。朱怀镜问龙文工作还顺利吧? 龙文说还行吧,天奇同志很支持他的工作。又说县里局一级干部,就他资格最老了。朱怀镜见龙文有些踌躇满志,就知道张天奇一定是向他许了什么愿了,说不定想让他当个副县长什么的。两人正扯着,张天奇敲门进来了。见龙文在这里,张天奇就问:“老龙,你去看了你们市国税局马局长了吗? ”龙文说:“准备马上就去哩。”张天奇忙说:“还没去? 快去快去。我正要向朱处长汇报工作哩。”龙文便笑嘻嘻地出去了。原来张天奇要求乌县各局的局长们都得去拜见他们上级部门的领导。可见张天奇深谙官场套路,事事都做得周全。朱怀镜知道龙文不是先去看望市国税局马局长,而是先来看望他,心里自然受用,对龙文这人更加多了几分好感,也觉得自己没看错人。 朱怀镜见张天奇客气了几句,面色凝重起来,猜不出他有什么大事要说,就用一种探询的目光望着张天奇。张天奇叹了一声,把头偏过来,轻声说:“怀镜,出了点麻烦。”张天奇虽口上说得轻描淡写,但表情却严重,朱怀镜吓了一跳,问:“什么事? 没什么大问题吧? ”张天奇摇摇头,说出的却是天大的事。 原来,但凡上面有领导下来视察,下面就紧张兮兮,如临大敌,从汇报材料、视察现场、生活起居到安全保障等都要一一做好准备。当然也得看来的是哪个层次的领导。一般地区领导下来,通常只要做好汇报准备,生活安排妥当就得了,安全保卫任务不大,只需防止有人缠着领导告状。市以上领导下来,那就吓死人了,工作和生活方面的各种准备当然不敢马虎,最叫人提心吊胆的是安全保卫。安全保卫的规格自然又因来的领导级别高低而有所区别。但是下面会办事的,只要是上面来的领导,他们往往在安全保卫规格上破格安排,不用警车开道的也让警车在前面呜呜地叫得简直白色恐怖,不用公安和武警站岗的也给你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这不是送钱送物请吃请玩,并不有违廉洁;况且中国早在二千五百多年前就已礼崩乐坏,没有谁会追究你接待礼仪超规格。张天奇很重视接待工作,他套用那句外交无小事的名言,经常说接待无小事。这次,接到市里通知,说皮市长要来乌县,张天奇亲自部署了接待工作,指示有关部门分头落实。清理街头乞丐、疯子、算命先生的任务由公安局和民政局负责。以往,每逢上面有领导要来,公安局和民政局就将那些街头乞丐、疯子、算命先生等收容起来,供养几天。但这几年县里财政越来越紧张,而且将这些五花八门的人供养几天也很麻烦,所以只要上面来人,县里就将这些街头流浪者集中起来,用汽车往外地遣送几百公里。乌县通常是把这些人往梅市境内送,因为梅市每次上面来领导都把这些人往乌县送。两地便送来送去,几乎成了报复性行动了。等那些流浪者从遣送地再回到乌县城里,差不多都是十天半月以后了。当然也有人就这么永远没回乌县了。朱怀镜当年还在乌县时,遣送流浪者的办法已经被谁发明出来了。他最初听到这种做法,还觉得很不人道,只是这不是他分管的工作,不好多说什么。公安和民政将那些人集中起来以后,半是哄骗,半是强制,将他们拉上汽车。汽车行至几百公里以外的荒郊野岭,到了梅市境内,再哄他们下车,说是让他们解手、吃中饭。等这些人一下车,司机就嘭地关上车门,开着车飞快跑回乌县来了。那些瞎子、跛子、疯子骂声连天也没有人听见。这回为了迎接皮市长的到来,乌县对整治街头秩序非常重视。因为既然灾后恢复工作做得好,街头就不得有乞丐等闲杂人员。所以,由公安局和民政局各派一位副局长亲自押车,将街头流浪者送往梅市。但是谁也没有料到,汽车在中途翻下悬崖,车上四十六名流浪者和两位副局长、司机全部遇难。 “谁想到会这样呢? ”张天奇说话的声调都变了,像大病初愈的人有气无力,“幸好我们租的是客运公司的车,现在往上报的只是客运交通事故。”没想到张天奇白天在皮市长面前笑嘻嘻的,内心却背着这么重的包袱,朱怀镜便宽慰道:“既然能这样遮掩过去,应该没事吧? ”张天奇摇头道:“本来没事的,就是你那同学曾俚! ”“怎么又是他? 他消息这么灵通? ”朱怀镜问。 张天奇说:“这个曾俚,只怕是有毛病吧。他这次正巧回来了,是办他弟弟的一个事。他弟弟在煤矿,现在下岗了,在家闲着。他找县政协王主席,想给老弟调个工作。王主席向我反映这个事。我想在外工作的同志,家里有事,县里能解决的就尽量解决吧。我同几个领导一商量,想把他老弟调到县房产局来。碰巧这回死的那个司机同曾俚家是邻居,这事就让他知道了。本来,我们已做好了两个副局长和司机家属的工作,他们家里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出来,县里尽量解决。现在人家家属倒不说什么了,曾俚硬说要将这事曝光。这些当记者的,怎么就不知道以大局为重,以稳定为重? 只知道添乱! 曝了光他曾俚得了什么好处? 他家里的事还要不要县里关心? 我原来没想到你会来,准备送走皮市长马上跑去请你帮忙的。我知道你们同学关系好,他或许能听你的话。”朱怀镜感到这事真不好办,他知道曾俚只认死理,不肯通融。但他的确为张天奇着急。这事不捅出来还好说,一捅出来张天奇的提拔只怕就黄了。“时间上顾得来吗? 等我们回荆都去,曾俚不早发稿了? ”朱怀镜说。 “还来得及,他还在这里,住在县武装部招待所。我派人去请他吃饭,居然请不动。他回来一直住在家里的,怎么又住招待所了。”张天奇望着朱怀镜,目光是在请求。 朱怀镜看看手表,说:“事不容迟,我去一趟吧。但是我不敢保证能够说服他。”两人出来,张天奇的汽车早已等在外面。张天奇亲自送朱怀镜到了武装部大门口,让他一个人下了车。张天奇陪着去不合适。朱怀镜让张天奇去忙,不用等他了。他按张天奇说的房号敲了门。曾俚开门,没想到是朱怀镜,很吃惊的样子。乌县有线电视台正在播放新闻,朱怀镜说了句今天上午到的,就坐下来先看新闻。工地上,只见皮市长笑容可掬,向一位担着土的老太太问好。老太太点头不迭,说:“人民政府好,各位领导好! ”皮市长接过老太太的担子挑着,大步往前。曾俚凑近看了看,笑了起来,说:“这不是夏疯子吗? 难怪了。真有意思! ”曾俚笑容又马上收敛起来,“怪了,这回夏疯子怎么没摔死? ”朱怀镜本想两人先聊些别的,再切入正题。但曾俚自己提到这事了,他就说:“曾俚,你管那么多闲事干吗? ”不料曾俚冷冷一笑,说:“闲事? 简直惨绝人寰! 我一直以为你良知未灭,没想到你浸染官场越久,越……唉! ”他没有说下去,摇头叹了一声。 朱怀镜同他争论惯了,并不生气,只说:“你用不着以这种不屑的口气说官场。官场有他自己的游戏规则,你不懂,不是你凭常规可以理解的。”曾俚没好气,指着电视说:“你看看你看看,整个新闻节目,全是老百姓点头哈腰,打拱不迭,感谢这个感谢那个。老百姓受了灾,你们送点救济物品去,老百姓就得感激涕零。我一看到这种蓄意导演的电视新闻就恶心。你们恰恰把关系弄颠倒了,你们吃的穿的用的,花的都是纳税人的钱,是你们应该感谢老百姓! 我很欣赏克里姆林宫那位老清洁工,她说她的工作同叶利钦的工作差不多,叶利钦的工作是收拾俄罗斯,她的工作是收拾克里姆林宫,都是为老百姓服务的,没有必要一做点事就得在电视里张张扬扬地亮镜头。 自己亮镜头还嫌不过瘾,还得拉老百姓出来烘云托月! 说白了,这是封建意识,自己是父母官,老百姓是自己治下的子民。”朱怀镜反而笑了起来,说:“我听说你来了,马上跑来看你,却只听你演说。”曾俚夸张地拱手道:“多谢了! 你别假惺惺了好不好? 我知道你是受人之托。那些流落街头的人,除了贫穷,他们还有什么罪? 就要这么对待他们? 政府没有能力让他们丰衣足食,难道就不能让他们保留乞讨的权力? 世界各国,哪怕是发达国家,也有乞丐,也有疯子,也有神汉巫婆。这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没有谁苛求政府解决所有社会问题,因为这不可能。可政府为了遮丑,竟然做出这种缺德事! 法国比我们发达吧? 但巴黎的香榭丽舍大街照样乞丐如云。法国政府并没有为了面子把这些乞丐送到外地去,他们只是采取向乞丐收税的办法控制那里的乞丐数量。”朱怀镜发现好言相劝不会奏效,也不想同他进行这种没有意义的理论探讨,就直话直说:“曾俚,我佩服你的道义。我也觉得这事不该发生。但我跟你说,官场中人的思维方式就是面对现实处理问题,别的以后再说,甚至永远不说。你是乌县人,家里有事就得有求于乌县领导。这事你不闻不问,百事好说,不然,你家的事情就不好办! ”曾俚头往沙发靠背上一搭,叹道:“我知道,你指的是我弟弟调工作的事。我不肯求人,但我只有两兄弟,我老母亲以死相逼,硬要我出面找县里领导。老母亲哭哭啼啼,说我不争气,四十多岁的人了,媳妇都娶不上。弟弟上要养老,下要养小,又没有工作了,不只有死路一条? 我是没有办法,才硬着头皮找了政协王主席。如今他们却用这一条作为条件同我交换,真是卑鄙! 家里也见我仇人样的,我只好住到这里来了。”朱怀镜说:“你不能说人家卑鄙什么的。还没发生这事,县里就答应给你弟弟调工作了。县里没有几个好单位,让你弟弟进房产局,够可以的了。这说明县里领导是看重你的。偏偏在这节骨眼上,你硬要同人家对着干,谁都会卡着你的事不办。人之常情啊。你弟弟的实际困难你能不考虑吗? 你老母亲为这事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你良心会安宁? ”曾俚使劲地拍打后脑,非常痛苦的样子,说:“好了好了,你别说了。我说怀镜你是怎么回事? 你怎么总给张天奇当说客? 上次皇桃假种案的事,你缠着我说,这回又是你。”朱怀镜笑笑,说:“你说反了。因为都是你,人家才找我说。谁都知道我俩的关系好。其实好什么呢? 见面就叫你鞭笞得体无完肤。”“真的,我不明白,你怎么老是要维护张天奇这种人呢? 是你们私交很好吗? ”曾俚问。 朱怀镜一时不说话,意味深长地望了曾俚一会儿,说:“什么这种人? 其实你对他并不了解,只是本能地反感。是不是你有天生的厌官情结? 要说交情,我同他的交情远远不如我同你的交情。从严格的感情意义上说,我同他甚至可以说没有交情。但碰上这种事,我只能向着他,说服你。”曾俚摇头叹道:“怀镜,你居然这么麻木了? 最可悲的是,政府这么多年都是这样对待这些人的,竟然没有一个人告状! 这回死了那么多人,大家居然保持沉默! 中国老百姓要到什么时候才真正觉悟? ”曾俚双手捧着头,使劲地摇。朱怀镜看得出他真的很痛苦,便断断续续说着一些安慰的话。曾俚一言不发,两眼望着电视出神。电视里正播着很无聊的电视剧,谁也没在意看。房里的空气像是闷热了许多。两人正沉默着,听得有人重重地擂门,叫道曾俚你滚出来。朱怀镜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吓得张大了嘴巴。曾俚起来开了门,一条黑脸汉子冲了进来,指着曾俚的鼻子臭骂。朱怀镜一听,更是吓得两耳发响。原来曾俚的老母亲真的想不开,服了毒药,正在医院抢救。这黑汉子是曾俚的弟弟,骂道,我不求你了,你只赔妈妈的老命! 妈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要喝你的血! 朱怀镜忙劝开两兄弟,拉着曾俚奔医院去。小县城没有的士,叫车又来不及,两人拦了一辆人力三轮车。曾俚已吓懵了,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朱怀镜催着车夫快点快点。 两人直奔急救室。走廊里黑压压地站着许多人,在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曾俚劈开人群往病房里挤,朱怀镜也跟了进去。只见老人家平静地躺在病床上,鼻子和手脚都插着管子。里面没有医生,只是四周站着些人像是曾俚的家人。他们都怒视着曾俚。看样子抢救工作已经结束。曾俚走到床头,伏身跪下,把头埋在老人家的枕边。朱怀镜看得出,曾俚哭了。 一会儿,有人推门进来了,病房里有了小小的骚动。朱怀镜回头一看,见是县政协的王主席带着两个人进来了。王主席同朱怀镜是老熟人,两人先握了手,轻声问好。朱怀镜上去拍拍曾俚,说王主席来了。曾俚抬头站了起来,两眼红得像在流血。王主席同曾俚握了手,说:“张书记指示了,要全力以赴抢救老人家。我刚才专门找院长和几位医生谈了下,了解了情况。他们说还算万幸,抢救及时,没有危险了。”王主席反复安慰了曾俚和曾俚的家人,同大家一一握了手,说明天再来看看,就走了。 王主席走了不久,曾俚请朱怀镜回去休息。朱怀镜客气地说没事的,再呆一会儿吧。曾俚就拉着朱怀镜往外走。外面仍有很多人,在小声说着这事。 “听说是为她大儿子,大儿子不听话。”“大儿子四十多岁了,还光棍一个。”“自己找不到老婆,家里大人介绍的,他又不肯要。”“哪一个是他大儿子? 是那个高的还是矮的? ”朱怀镜感觉背上痒痒的。后面有很多双眼睛望着他和曾俚,有很多双手朝他们指指戳戳,猜着他俩谁是那个逆子。看来外面人并不知道曾俚老母亲是为了什么事服毒,人们都在胡乱猜测,以为老人家是为曾俚找老婆的事想不开服了毒。说明县里将翻车的真相瞒得天紧。 曾俚把朱怀镜一直送到医院大门外面,拍拍朱怀镜的肩膀,哽咽道:“这事我不管了! ”他说完就抬头望着天空。天空正好有一道流星,划着凄凉的弧线,消失了。朱怀镜很内疚似的,不敢再提那件事,只是默然以对。他知道曾俚抬头望天是为了掩饰眼中的泪水,便不忍心看他,低头说你回去好好照顾老人家吧。 朱怀镜独自走在街上,心里充满悲怆。他尽量走在树的黑影下,不想同熟人打招呼。乌县尽是他的熟人。 朱怀镜走进宾馆大厅,张天奇正好从电梯里出来,后面跟着秘书小唐。两人握了手,就到大厅一角的沙发里说话。小唐只远远的站在一边。朱怀镜说:“我说服了他,他答应不管这事了。”张天奇说:“谢谢你啊朱处长。”两人都没有提曾俚母亲服毒的事,免得尴尬。朱怀镜没有心境说话,就客气说:“张书记你今天忙了一天了,回去休息吧。”两人便再次握手。朱怀镜回到房间,感到精疲力竭。方明远已经上床,说不定还没睡着,但两人不再搭话。朱怀镜进卫生间洗漱,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体会不了往日那种自鸣得意的成熟感和优越感,反而觉得镜子里的这个男人好无聊。 以后的几天,皮市长一行去了若有地区的几个受灾县市,吴之人一路陪同。乌县那位七八十岁的老太太给皮市长的印象太深了,他每到一地都要说起她,而且很动情。他说同志们,老太太那么大的年纪了,还要主动参加修复水毁工程。这说明我们的人民太好了,他们是理解政府的。他们受了这么大的灾,不怨天,不尤人,真诚地感谢政府,感谢领导。多么质朴的感情啊! 朱怀镜一次次地听着,一次次地感受着官场的滑稽。这几天他情绪不好,尽管没有流露,但脑子里想什么什么变味。他感到很累,很想就这么冬眠了。 皮市长在下面一共跑了四天,回来时正是星期五晚上。朱怀镜没有回家,径直去了玉琴那里。香妹反正不知道他回来。玉琴一见朱怀镜,就说他瘦了,而且又瘦又黑。朱怀镜并不多说,只道身体不太适,就在这里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