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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头警车在沙石路上疾行。 坐在车里的警官与逃犯，她们谁都没有言语。她们也不可能有言语。 结束了，城市追捕。 结束了，逃犯生涯。 马二菊坐在与驾驶员并行的位置上，她像获胜归来的大将军那样神气十足，挺胸昂首。 好像车行的前方，时刻会有鲜花、彩旗、金奖、银奖、功勋杯、大红花以及庆功的酒宴在等待着她。 邱莹与张薇薇并肩坐在司机位置的后排座上。她们谁都没有跟谁交流，也谁都跟谁没有言语。 在急行的大警车里，语言是多余的。 尽管三名逃犯已相继落入法网，但她们逃跑的唯一目的，看丈夫，看情夫，看女儿，有的达到了目的，有的没能达到目的。但公允一点说，她们都不是被马二菊领的追捕队堵了藏身处而捕获的。 偶然，人生中的诸多偶然相会在一起，就形成了命运组成的链条。人啊，何时没了追求，何时没有了想往，何时又没有了心腹事呢？ 逃犯有。 那么警官有没有呢？ 也有。也许马二菊没有。 行前，邱莹怎么也忘不了白发老母领着幼儿送她一程又一程的情景，见面时难别亦难。在监狱工作快十五年了，她忍受着失去丈夫的苦恼，忍受着抛子舍母的苦恼，一心工作着。 尽管黄子兴狱长和马二菊队长，曾不止一次地表扬她，赞美她为革命勇于牺牲个人利益，愿为党的劳改事业奋斗终生…… 可是，她愿意吗？她的苦恼与伤感组织上能帮助她解决吗？ 啊，管教——光荣的名字，可细细想来，在高墙、电网凌空的监狱里工作何时能是个头呢？ 无怪，有的管教发着牢骚，犯人是有期的，即使死缓也可能熬到无期，无期可以熬到有期。可管教呢？一批批服刑期满的犯人走了，又一批批新投入监所的犯人来了，她们得陪着劳动、陪着休息、陪着游戏，犯人有期，管教无期。 临行的前夜，母亲曾含泪劝她道：“莹啊，调回城里来吧，不当警察不行吗？妈老了，毛毛小啊！你回到我身边，当工人，扫马路，找个干临时工的丈夫也好啊。妈可不能看着你扔下三十往四十岁上数的女人还过着单身的日子啊……” 邱莹能说什么呢？ 好心的马二菊对母亲说：“大娘，您放心，邱莹的对像我包了。来点实际的，找个当地农民出身的民办教师，供销社干部或者开拖拉机的，准保听话。结婚后，我把您老人家和毛毛都接到监狱附近的电子去住。到了屯子，吃啥有啥，您说吃哪棵菜，从窗户蹦到园子里就去拔！什么青苞米，甜香瓜，土豆茄子大豆角，随便吃，可劲造。”末了。她有感而发，“还是屯子好……” 热心肠的马二菊，不理解邱莹的心啊…… 张薇薇此时，心事更重些。追捕到三犯后，追捕队要等到在医院里被抢救过来的沈林氏恢复健康才能往监狱赶路。因为沈林氏喝了卤水，险些丧命，如果不是警车及时赶到，如果不是医院抢救得及时，怕她早已一命呜呼了。 在等待沈林氏的日子里，马二菊通情达理，同意她去会男朋友。 想不到男朋友一脸冷落，他不仅没露出一丝的高兴欢迎张薇薇的到来，却反而板起面孔，要与张薇薇谈谈，而且是严肃地谈谈。 谈什么呢？恋爱到了最后阶段，结婚，如果夫妻分居便意味着苦难开始…… 聪明的张薇薇二话没说，转身就走。她回到家里，把保存的一封接一封的情书，统统找出来，交还给那个负义的郎君。 她体味到，爱的试金石——时间。是哪位名人的格言：时间将证明一切。 那天，张薇薇在家里正翻找着朋友给她的一封封情书，邱莹在征得张薇薇同意的条件下，读着她男友一封封甜言蜜语的来信。 对男人的表白，邱莹深有体验，只是她那位跟她结婚后又过了几年的男人，其语言表达程度与张薇薇的未婚夫有所不同罢了。 马二菊也凑过来读信。她的恋爱史极为简单，经人介绍，两个人一点头，照订婚相买点衣服当彩礼，放点鞭炮，吹着喇叭，从屯子南街到北街这儿一转悠——当天晚上入洞房，第二天早晨变媳妇—— 简单得如同一道二位数加减法。后来，过日子。生孩子直到如今。 她人直性子粗，读张薇薇男友的情书还有些读不懂。反正与张薇薇已宣告恋爱结束，她打开信，不看就要撕！ “哧啦”一声，一页信纸从当中扯开。 张薇薇一把夺过去，她以从未有过的目光瞪着马二菊。她要把这些信完璧归赵，让男友自己读，自己揭穿自己的谎言，自己品评自己的人格，自己认识自己的灵魂…… 她把信用牛皮纸口袋装起来，写上男友的名字之后，匆匆下楼，骑上自行车来到男友单位的收发室。 她对守门老头说：“请把这包东西交给他。” “谁？”守门老头从老花镜上面露出两只眼睛，问她。 “这上面有他的名字！”张薇薇指着纸口袋上的字。说完，她骑车走了…… 后来，她听说，马二菊队长和邱莹管教在她骑车走后，隐在收发室的小房子后面，待男友来取信时，突然出现的马二菊和邱莹对男友一顿训斥…… 张薇薇不同意马二菊队长的做法，恋受自由，何必勉强呢？ 警车在沙石路上疾驰着。已经进入无边的盐碱地了，抬眼望去，寸草不生的盐碱地荒凉得就像西北大戈壁滩。向后望去，疯狂行驶的警车，车尾拖起滚滚的尘土烟龙经久不散。 警车后车厢，是属于另外一个天地。囚笼里的逃犯也是各怀心腹事，谁都没言语。 囚徒曾经是那样的不安与烦躁，她们终于平静了，平静得如同三载木桩。 沈林氏好像睡了，其实她并没有睡，她在闭目忏悔。豆腐坊的一场大闹，纯属误会，后来，她在医院抢救过来时，老豆腐匠曾拿着果品看她，并说明豆腐坊女老板是他侄女的这层关系。 “不是？”沈林氏问。 “不是。” “是侄女？” “是侄女。” “这么说，我错了？” “可不，你错了咋了……” 沈林氏又羞又愧，她对不起老相好的豆腐匠，对不起他的侄女老板娘啊……她只有歉疚地望着他，用手抚摸着他的手。 尽管沈林氏为自己闹得过分也很后悔，但她得到了极大的安慰，老豆腐匠没有变心，还在忠心耿耿地等着她。 警车在沙石路上匀速前进着，车厢里静静的。 警车要去的前方，是全东北独一无二的女子大监狱。尽管还要去服刑改造，但沈林氏觉得心里踏实多了。逃跑，顶多加期二年，七百三十天，加上她原有的刑期，最多三至五年是可以出狱的，是可以和那个身强力壮的老豆腐匠团聚的。 他到医院看她的时候，悄悄跟她说过：“我攒钱了，等你出狱，咱们买间小房，也开个小豆腐坊，如今城市人吃豆腐比早先年吃肉还热。” 她望着他哭了，说：“注意身子，多吃好的。” 他抚摸着自己密匝匝的略有黄色的胡子答道：“我这身体，棒！比当年咱俩在一块堆儿的时候还硬实……” “硬实？” “硬实！” “硬实就好……”她满足地点着头，用力攥一下那老光棍儿的手，以此来表示她想他想得深、爱他爱得狠。 没有了心事，沈林氏也就平静了，坐在警车的沙发椅子上，她闭着眼睛思忖着同老光棍子在一起时的桩桩往事。桩桩清晰在目，桩桩情意深长。 往事不堪回首。 往事值得回首。因为它使沈林氏安稳、安心，认真改造…… 赵彩萍两眼发直，尽管镣铐缠身她却很平静。这一路上，她本不想回顾与丈夫从相恋到结婚的桩桩往事，但，这如烟的往事却又总十分清晰地在她面前出现。 在别人看来，她瞪着眼，眼前却什么也没有。 可在她自己看来，她的眼前出现与丈夫在太阳岛幽会，在松花江里划船，在冰灯会上举行婚礼…… 她没有想到，那个男人会抛弃她，更没有想到，男人在她面前曾发誓，曾咒骂自己变心就让车轮轧死的山盟海誓，到头来，被她的钢刀斩得荡然无存。连那具尸体都被她砍得血肉模糊…… 人啊，躯体没了，誓言也就没有了。 发生过的街头杀夫事件，震惊了全哈尔滨市，却没有震惊赵彩萍自己。 她是被他欺骗才走到死谷的。 她也是即将要到死谷里去了。 但，她不后悔。既不感到挨枪时会恐惧，也不像其他死因在挨枪之前总考虑子弹会从什么部位嵌入，会即刻死去，什么也不知道。她不担心子弹会射偏，那样她就会满头血溢，疼痛得不能忍。 死刑，容不容忍疼痛都不是囚徒自己能够左右的。 她只盼枪声一响，自己扑倒在地，一腔血从头部的弹孔倾流而净，人也就死了，一切忧伤、烦恼、悔恨也就全不存在了。 但她的脑际仿佛出现一种令人激动的音乐旋律，尽管这旋律和她眼前出现的幻觉情景总是格格不人，甚至明显相反，但她仍排除不了那音乐旋律对她的袭扰。 是什么旋律呢？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小提琴协奏曲，舒缓，悠美，自然，流畅。那一个个音符，就像一只只绿色的小鸽子从她的左耳朵飞进去，又从右耳朵飞出来。 可眼前的画面是什么呢？ 她举着刀，杀戮那男人白而细腻的皮肤，一刀一个血口。而且血的流泉呈喷射状，溅到她脸上、身上、手上、刀上…… 耳畔的音乐旋律。 眼前的幻觉情景。 交叉平行出现，是格格不人的气氛，天壤之别的反差，可她怎么也排除不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周身又出现一种感觉，这感觉与视觉、与听觉又是天壤之别。她感到她被她的男人脱去衣服，一丝不挂地躺在席梦思上，那男人用手，用嘴，用鼻子，用胡须，一点点，细密地在她身上触摸着。 赵彩萍想：莫非自己的神经错乱吗？像精神病学家说的“神经临界”？不，她的感觉很正常，她的视觉、听觉、感觉都很正常。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被押回监狱去，要不了多久，她就会饮弹身亡的。 死吧，死是一种安慰。 死了，一切感觉也就消失了。 还是死好。她想：人为什么要活着？人为什么要分男女，而且男人和女人又为什么会产生致命的爱与致命的恨呢？ 赵彩萍两眼发直地坐在那里，脚下的镣子将踝骨已压迫得发紫，渗出血来，她也不觉得疼。 她自己在心里说：已经死了。 是的，死人是安稳的。 胡丽丽也很安稳，她已经没有了想女儿的不安与烦躁。女儿没有找到，败兴而归，反正没有失去什么。捕回在押，无所谓，命运是如此安排的，也只有听之任之。 挣脱是徒劳的。就像她想挣脱丈夫，可得来的却是去坐监服刑；她想挣脱监禁去会女儿，可得到的是终被捉回，女儿也没能看到。 小时候，妈妈在豆油灯下握着秃把锭子纳鞋底儿，挑着灯花告诉她：“孩儿呀，世间的万物生和死，脱生鸡狗脱成人，都是从阴间转世而来，命里注定。让你脱生鸡呢，就得下蛋。让你脱生马呢？就得拉车。让你脱生狗呢？就得看家。让你脱生女人呢？就得嫁汉子生孩子，生孩子侍候孩子。孩子大了，你就死了，这叫还愿。因为你该世间的，一切该还的东西都还足了，人就再回阴间去。没看早先年肩上的墙皮子画吗？阴间，有十八层地狱，下油锅的，挖眼睛割舌头的，剁肢锯臂的，上刀山下火海的，喝稀屎汤子的，就是因为这些个人在阳世间没还够愿，回阴间就还得遭罪。妈脱生了女人，嫁了你爹，生了你，又做饭又做衣，端屎盆子，给你擦屎腚子，一点点侍候你爹，侍候你，就是我上辈子欠你和你爹的。我来还上愿，再回到地狱里不就少受罪吗……” 那时，她小，听了后眼睛直直的，仿佛妈妈说得有理。 现在，她的眼睛也是直直的，她也嫁了男人，生了女儿，莫不是前世欠下的？还有，她跟那么多男人睡过觉，莫非也是前世欠那些使劲变着花样玩着她的男人的？ 也许，这蹲监判刑，受着与女儿分别的痛苦折磨，也是前世安排的。想到此，她又想起那个实在不称心的丈夫阎大奎。也许，自己嫁给他，也是前世欠他的，来还愿来了。 啊！还愿，何时能还完呢？ 我死了，到阴间也要被挖眼睛，下油锅吗？ 于是，她这样一想又安静了许多，心绪也不那么乱了。服刑也许是前世注定，嫁那不称心的丈夫也是前世注定，让她尝尝与女儿分离的思念之苦也是前世已定。 不挣扎了，争取把愿早些还完，她回阴间去。也许，阳世间一切都还过了，到阴间就该事事称心了。当她这样宽慰自己时，就安静得如同实实在在的睡眠——尽管还睁着眼睛。 警车里极其安静。张薇薇望着眼前这条穿越盐碱滩的沙石路，路是半月前才修好通车的。她想如果这条路通车得再早些，那么女犯们迁徙就不会出现这三犯在涸河洗澡趁机逃跑的事故。 张薇薇不住地往车外望着，无际的盐碱滩，没有树，没有草，只有白花花的碱土地，像秃头上的疮。 警车沿着一条流水不多的河边行驶着，张薇薇看见河畔的土坡上不时地有一堆堆灰白色的东西闪过。她问马二菊：“队长，那河边遗弃的是什么？” “白骨！”马二菊不以为然地答，“全是犯人的白骨。快到监狱了。” 张薇薇心头一抖。白骨，越来越多的白骨，有新的，有陈旧的，散在江边。她仔细看去，一颗颗白色的髅骨上被风吹碱土轻轻覆盖着。她思忖半天又问： “队长，怎么把犯人的尸体扔到河边呢？” 马二菊扭回头看她一眼说：“咱们监狱地处偏僻的村落，没有炼人炉，犯人死了，拖出去往河边一扔完事。” “呀，咋这么多呀？”张薇薇又问。 马二菊已扭头目视前方，她说：“这座监狱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在咱们这疙瘩关押的女犯，病死的，老死的，还有无期徒刑蹲死的，死刑缓期后不服管教制造事端被处决了的，哪年不死人，哪年不往河边扔人呢？” “埋上，埋上也比暴尸荒野强啊？”张薇薇感到不理解地问。 “埋了，看哪！”马二菊抬手一指河的拐角处一个马蹄形的岸边，那里黑压压一片层层叠叠的坟包，差不多每座坟前都有一块木碑或石碑半埋在土里露在地面上。 张薇薇瞪大眼睛，说：“啊，这就是被称为‘鬼城’的地方啊！” 马二菊禁不住轻轻叹息：“鬼城，全埋的咱们管教啊！”她指着坟包说，“我从小到大，这里每埋一座坟我都跑来看热闹。小时候看到埋的那几座，长大后看到埋这边的几座。我当管教后亲手埋的角上的那几座……”她说得很轻松。 张薇薇心情是沉重的。犯人有期，管教无期的这句话，在此地得到验证。她自己未来的命运不也类同这些先逝的老一辈。更老一辈管教吗？ 邱莹已在监狱工作了多年，她知道这片被叫做鬼城的坟包，也来到过这座鬼城里看过碑文。爱人与她离婚不久的那个时候，她几乎天天在落日西坠时自己散步在鬼城里，她曾叹息：难道这里也将是自己的归宿吗？后来，她睡梦里也在鬼城漫步。逐渐地一种恐惧感袭扰着她，就再也不到鬼城里来了。 现在，警车在鬼城附近的路上行驶。她已经没有勇气再看那片层层叠叠令人发疹的坟包了。 马二菊说：“这‘鬼城’离监狱很近，再走几分钟就到监狱了。” 张薇薇望去，前方的不远处，一座铅灰色的城埠，被高大的红砖墙包围着，西坠的斜阳下，凌空架起的高压电线闪着金光。四角四个岗楼上，哨兵的刺刀也在闪光。 监狱到了。守在森黑色大铁门前的握枪武警，已经站好队伍，准备把警车上拉回的犯人押下车去。 马二菊第一个跳下警车，她神气十足地向迎上来的黄子兴狱长报告：“报告，女监第七中队队长马二菊、管教员邱莹、张薇薇半月前奉命追捕在押解途中逃跑的三个女犯，305号犯胡丽丽，371号犯赵彩萍，393号犯沈林氏，全部捕获归监，请黄狱长指示！” 黄子兴还礼之后，上前与三位女管教握手，说：“谢谢，谢谢同志们。” 电动的铁大门自动拉开了。 马二菊向开警车的司机一挥手，大声地：“开进来！” 警车缓缓驶进大门。 握枪的武警紧跟着警车也进了大铁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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