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动之秋 /刘玉民 著

十六


    秦二世元年,阳城雇农陈胜率九百戍卒、在大泽乡揭竿而起,大半个古中国风起云驰。当时属赢政第二十七子治下的蓬城,有一位行伍出身的木匠彭三,在李龙山中啸聚反民,是为呼应。“张楚”国覆灭后,彭三筑垒为城,建起了“大行国”,并自立为皇帝。史书载。“彭王至处,饥民望风潮廷兵将披靡,坚城要地迭下。是以大行国威名四扬,国人皆以为彭王得李龙之神助矣。”彭三皇帝和他的大行国,在李龙山中只存在了两年,在蓬城(据传“蓬城”即由“彭王之城”而名)百姓中却存在了两千多年。自彭三而后,仅史书有记载可考的,蓬城地面先后出现的五颜六色的大小“皇帝”“国王”,便有二十几位,几乎遍布历朝历代。至于公卿将相列侯廷尉一类,则无可尽数了。民国初年编修的(县志)云:“蓬城风水宝地,世所公推。李龙魂,彭玉骨,润化风流万千……年五月初五马雅河庙会,远近咸奔,动辄逾万……拜李龙,拜彭王,道场三日,薰香旬日不散。……”
   
    “李龙爷又显圣啦!”近几年,那些经过了世事的老人,时常把这话挂在嘴边。毁于六十年代中期那场大风暴的李王庙——不是秃尾巴老李修建的祭祀祖先的李王庙,而是后人修建的祭祀秃尾巴子老李和他的先人的李王庙——作为省级重点文物又重新修建起来。修建时有关单位征集资助,岳鹏程张嘴就是十万。李王庙后殿的碑碣上,赫然地刻着岳鹏程和大桑园的名字。如今李王庙的祀事虽然不及史书上记载的那般场面,烧香上供的,求签问卜的,谢恩报答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委实时常不断。真的,李龙爷不睁眼不显圣,马雅河畔、李龙山区怎么会忽然间兴隆起来?大小桑园,那两个不显鼻子不显眼睛的村子,怎么会一夜间成为千里百里之外的人们也挑指称羡的地方呢?
   
    县城离大桑园八里。这还是许多年前的说法。由于县城近年里以惊人的速度四下膨胀,向东的一面,已经几乎与大桑园携起手来了。自然,路程并不会因为这种亲近而缩短,八里还是八里。从开会的镇委大院算起,恐怕还要增加一些零头才行。
   
    好在对于小皇冠说来,八里也罢,再增加多少零头也罢,都不过是这一脚启动、那一脚就要制动的事儿。
   
    庄稼还没有收割。缨子已经黄萎、穗子也已像个孕妇似的玉米地里,秋芸豆、秋黄瓜挂满支架的菜园边,奶牛正在倒嚼,猪患正在哼哼呀呀撞着母猪奶头的饲养场上,许多人正在尽情地享受着野风和阳光的沐浴。那些人多是从几十几百里之外的山区招来的。村里,除了很少几个只会与土坷垃打交道的人,早就没有谁肯于接受这种享受了。这些庄稼、菜园、饲养场,在岳鹏程心目中早已成为“被遗忘的角落”。他的土地原本不多,土地能够榨出的“油水”,在他的“宏观经济”中所占的比例微乎其微。如果不是上边再三强调粮食生产,他到宁愿把这个“被遗忘的角落”变成一个“被遗弃的包袱”。
   
    当然,土地不在被遗弃之列。那是宝贝呀!一分一厘都是他建功立业的基石!都是他征战攫取的资本和武器!
   
    他在离一片被推平的玉米地不远的土路旁下了车。土路下,一台推土机正大声哼嗤着,把一道碎石垒成的土堰推进一条干涸的沟渠。在它的后面,两台挖土机正伸着坚臂利爪,在平整的土地上挖出又深又宽的厂房地基。在挖土机挖出的小土丘的后面,一群披着花头巾的妇女,正把尚未完全成熟的青苞米摘迸篓子筐子,把秸子装上拖拉机后斗。小皇冠的到来,使土路下所有人的谈笑和嘻闹戛然而止。一个悄悄的动作,一声轻轻的咳嗽,一个会心的目光,使所有人都变得工作态度格外认真,劳动效率格外显著。
   
    岳鹏程走进正在推土挖土的场地,骨架瘦挺的工地负责人立刻出现在他面前。他不理会迎过来的问候,围着场地转了一圈,来到已经挖好的地基的一边。他搭眼审视片刻,背着手走到一边,对准地基的横线,一步一步丈量起来。量完,眉毛只一挑问:
   
    “宽是多少?”
   
    “十二米。”工地负责人回答。
   
    “你现在挖的是多少?”
   
    “……十一米呀。”
   
    “十二米?至少短半米!”
   
    “这是早晨刚量过的。”土地负责人小心地解释着,同时喊过一个技术员模样的人。两人急忙拉开皮尺重新丈量起来。
   
    岳鹏程并不看,等二人回到面前时才问道:“短不短?”
   
    “短,短五十六公分……”工地负责人和技术员面色青红,声带打起了颤音。
   
    “我操你们祖宗!”岳鹏程闪电似地跳上去,扬手就是几个嘴巴子。
   
    “叫你们厂长、工程师来!”
   
    “到……到总公司开……开会去了。”
   
    “开他妈狗屁会!工地上给我搞成这个奶奶样,他们倒出去放闲屁!叫他们回来!五分钟以内。跑步!”
   
    脸上印着指痕、战战兢兢的技术员跑进工棚打电话去了。岳鹏程吩咐停工,把工地上所有人都召集到面前。
   
    “你们知道不知道你们在干的么活?我给你们讲没讲过建这个厂子的意义?”
   
    岳鹏程狮子般地走动着,不时挥一下短而坚实的胳膊。
   
    “你们就这样挣我的大钱?推土机稀松稀松,一条蛐蟮宽的沟半天工!地不平,苞米根子、石头坷垃遍地是!挖土方的给我挖得曲里拐弯!拉米子尺的更了不起,基础地基给我窄出半米还多!妈拉个巴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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