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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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桑园的变化使他膛目结舌。他不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不是没有对故乡大着胆子做过种种想象,但他还是大吃一惊:村子已经找不见原先的样子了嘛!这已经是一个相当可观的小城镇了嘛!比原先的县城和现在许多不发达地区的县城,都要好出许多来了嘛!站在陌生的故乡的土地上,面对一座座仿佛天外飞来的工厂大楼,岳锐说不出的惆怅、感慨。在城里,在干休所,他同不少离职赋闲的老干部一样,经常为某些不正之风愤慨不已,为党和国家的前途命运忧虑重重。而在这里,面对这座乡村新城,他的种种愤慨和忧虑都顷刻间消失了,倾刻间变作了骄傲和自豪:为儿子也为自己——自己当年为之浴血奋斗的新生活,终于在儿子手中实现了! 他还没有来得及与儿子细细交谈,就被卷进一股火一般的浪潮中了。先是老部下、老乡邻闻讯探望;从昨天开始,几个学校和工厂抢着邀请他去做报告。报告已经做过两场了。每场结束,“再一次衷心感谢!”“再一次热烈鼓掌!”“再一次为老前辈健康干杯!”之类,总是少不了的。 奇怪的是,老爷子今天回来得早,而且似乎也没有了那种生气勃勃的神气劲儿。 “爸,回来啦。”岳鹏程迎出去打着招呼。 “嗯。”老爷子散散淡淡,坐到院中的一个石凳上。 “你没吃饭吧?我这就做。你先到屋里……歇歇……”岳鹏程带着几分迟疑。 “你做你的,我就在这儿坐一会儿。” 岳锐不像儿子,四十几岁就摆出副发福的样子。他腰板挺直,面色清润;个头略高,不胖,但决不显瘦弱;鬓发黑且亮,只有间或几缕灰苍,倒像是为了显示年龄的骄做,而故意撒上的一层银粉;头发剪得很短、很齐,一件白衬衣随意地扎在腰间。一切都没有矫饰,没有故弄玄虚,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度和风范却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使人一眼便能看出他那不平凡经历所赋予的内在气质。 银屏送来几片切好的西瓜,红透的瓜瓤里溢出饱满的脆甜和清爽。 “小屏,来。你说说,像你们这些青年人现在心里都想些什么?”岳锐向宝贝孙女,提出了回家来的第一个问题。 银屏的名字是他起的,就像鹏程、羸官的名字是他起的一样。他是岳氏子孙,曾经熟读过(宋史)、(金陀粹编)、(续金陀粹编)等有关岳飞的几乎所有的文献资料和文艺作品。鹏程,自然是从岳飞的字“鹏举”中化来的。羸官,是从岳云被将士们称为“羸官人”的典故中摘取的。而银屏,则是鲜为人知的岳飞的女儿的名字。岳飞风波亭殉难,银屏击鼓上朝为父辩冤,最后愤而投井,成为千秋烈女。 现在,他面对着的就是与名标史册的那位英雄女子同一姓名的、十五岁的宝贝孙女。他等待着她的回答。 银屏似乎有些为难:“爷,你这个问题太笼统了。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想法,你让人家一下子说得过来呀?” 她顿一顿,好像等待岳锐缩小问题的范围。可未等岳锐开口,又说了下去: “比方我,以前最关心的是玩,现在最关心的是上高考班,得考上大学。考不上大学,这一辈子就成‘家里蹲’啦!比方人家巧梅——就是昨天还上咱家来的那个闺女。人家的舅舅在哈尔滨当市长,早就说好了,一毕业就到哈尔滨去,工作随着挑。她最关心的就是不会游泳,夏天下不了松花江,还有冬天零下四十多度,害怕手粘到墙上拿不下来。再比方有的小子不要脸,整天关心的就是给这个女生递条子,跟那个女生逛崂山。有的明知考不上大学的、山沟里边的学生,整天关心的是有没有哪个好地方招工,打听着了就偷偷去考,考上了书包一背,人就不见影啦! “那有没有人关心一点政治。比方说,听个报告,讲讲革命传统什么的?”岳锐又问。 “当然有啦。比方要考试,不但得去听,还得记了回来背。可烦人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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