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
第十七章
朱筱堂从上海回到无锡梅村镇,天色已晚,家家户户都吃过晚饭休息了。村子里静幽幽
地,听不到人声。从窗口和门缝里泄露出来的灯光,疏疏落落,照得村当中那条碎石子大路
时明时暗。他手里拎着一个大包袱,悄悄走到家门口,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
门开了,娘伸出颤巍巍的手,紧紧抓住他,说:
“你可回来了。”
她把门关好,对他浑身上下仔细端详一番,脸上闪着兴奋的笑容:
“到上海去了一趟,你长胖了哩。”
他低下头来向自己望了望;还是穿着那身老蓝布的衣服。离开上海前夕,姑妈把徐守仁
的两身咔叽布的人民装给了他,还拣了一些旧的衬衫长裤给他。怕惹人注目。他都没有穿,
放在包袱里。他说:
“真的胖了一些。”
“胖多了,少爷。”
朱筱堂听到人声,向里面一望,原来屋子里还有一个人,站在门背后,好像怕人看见。
在煤油灯光的照耀下,那个人满脸笑容里隐隐藏着没有完全消逝的惊悸的神情。他轻轻叫了
一声:
“苏管账,你也在这里?”
“这两天,他常来打听你的消息。刚才谈了半天,正要走,恰巧你回来了。”
“我想等你回来,一等,果然你就回来了。”
“好得很,一道谈谈吧。”
“快坐下来歇歇。”她把儿子拉到床上,问:
“姑爹、姑妈他们都很好?”
“很好。”他把到上海和回来的情形详详细细说了一遍。一谈起来,他对门房老刘还是
不满,说:
“狗眼看人低。爸爸死了,连我也看不上眼了。当时,我真想回来,不找姑妈他们了。”
“你还是这样的少爷脾气。现在世道变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这个脾气,要
吃亏的。你好久不到上海去了,也没有讲你是谁,老刘老了,把你忘记了。你生那么大的气
做啥。”
“是呀!老刘老了。记得抗日战争的时期,我跟老爷到上海去,到徐公馆住了两天,老
刘老王待我们可好啦。少爷去了,怎么会不喜欢呢?常言说得好,不知不怪。”
“我就看不惯。”
“你和底下人生啥气呢?不高兴,骂他两句就是啦。”
她想起徐守仁的事,说:
“守仁这孩子怎么给抓进去哪?”
“我问姑妈,她先说不了解,后来告诉我,是坏人害的。”
“坏人?”苏沛霖在琢磨,问,“是不是指国民党?”
“国民党?”朱筱堂歪着头在想。
“说话小点声,隔墙有耳。”
朱筱堂听娘的话,顿时放低了声音,说:
“不像。表弟对政治这一门,好像没有兴趣,只喜欢白相。
被捕前几天,我和他还常到跳舞场去哩。”
“现在到啥地方去啦?”娘问。
“谁也不晓得,姑妈整天愁眉苦脸,长吁短叹,老是一个人闷在屋里不出来,流眼泪。
她啥也不说,我也不便多问。”
“你姑爹呢?”
“他可忙哪,整天到晚也看不见他的影子,也不愿和我多谈话。”
“不是给你谈了那么多吗?上海不像乡下,他办厂,是个大忙人。你不要怪他。”
“太太说的对,徐总经理现在是上海滩上的红人,报上还登过他的名字哩。”
“报上登过?”朱筱堂没有见过。
“登过,登过,记得是登在《新闻日报》上,我有一天在小铺子里亲眼看见的。”
“怪不得那么忙哩。”
“照你姑爹看,共产党在朝鲜打的胜仗是真的啦!”
“当然是真的,美国佬给挡在三八线上,怎么也过不来,鸭绿江更过不来,别说上海
了。本来么,共产党军事上是有两下子,要不,老蒋几百万大军哪能就完蛋呢?”
“共产党别的不行,打仗和土改确实行。解放军尽是穷光蛋,性命不值钱,在火线上一
个劲拚命,当然会打胜战。”
苏沛霖想起村里抗美援朝参军的事,振振有词地说:
“就拿村里参军的人来说,哪一个不是穷泥腿子?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
“这也有道理。”娘感到有些失望。她问儿子,“老蒋的飞机真的到过上海吗?”
“姑爹说是真的,不只来这一次哩,发了传单,很多人拾到,亲眼看见的,那还有假?
湖南那边飞机还丢过粮食哩。看上去,老蒋的力量不小,有美国佬做后台,准备反攻大陆,
总有一天要回来的。”
“啥辰光回来?”娘脸上露出了笑意。
“姑爹没有讲。他只说在共产党手下过日子要小心,连办厂做生意也得格外留神。这回
‘五反’,姑妈说,姑爹有好几次准备坐牢哩!”
“啊!这么严重?”
朱筱堂点点头,说:
“那一阵子,姑妈日夜提心吊胆,每天守到深更半夜,不等姑爹回到家里,姑妈就闭不
上眼睛,睡不了觉。姑爹好容易过了关,姑妈这才放下心。”
“现在没有事啦?”
“姑爹现在没事啦,可是守仁又出了事啊!”
朱筱堂他娘长长叹息了一声。她坐在方桌前面的木板凳上,心中排算朱家的事,朱暮堂
过世了,朱延年关在监牢里,徐守仁也关在监牢里,他儿子又住在泥腿子汤富海的这间破房
子里,倒霉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她原来希望徐义德有办法,听儿子的口气,妹夫并不热心,
守仁出了事,自身难保,也难怪他。幸亏朱瑞芳是朱暮堂的亲妹妹,总算看在死鬼的面上,
招待儿子不错。她感到母子俩住在梅村镇越来越孤单了。
她说:
“共产党来了,有钱的人没有一个不倒霉的!”
“这还用说,共产党是有钱人的死对头。等老蒋回来,共产党就神气不起来了。”苏沛
霖说。
“这也是劫数,世上的事都是老天爷安排的。穷人和富人总是死对头。从前听人说,老
蒋是天上文曲星下凡,现在他遭劫,富人只好跟他一道受苦受难。过了倒霉运,交上好运,
时转运来,逢凶化吉,好日子就来了。”
“好日子在后头哩。”朱筱堂拍着床板说。
“台湾飞机来散传单,”苏沛霖说,“应了那四句乩训:‘草头将军不出世,社会永无
安宁日。’那传单就是撒给富人看的,看上去,老蒋没有忘记富人。说不定一天早上老蒋就
会打过来了,老蒋一回来,天下就太平了。”
“对,菩萨不会忘记我们在受苦受难的。”
娘向空中双手合十,恭恭敬敬作了一个揖,嘴里嘁嘁喳喳地默默念道: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南无阿弥陀佛……”
“徐总经理真有眼光,站得高,看得远……”
母子俩给苏沛霖这几句话说得兴奋起来。他问苏沛霖:
“你说共产党……”
“在共产党手下过日子要小心。”苏沛霖说,“徐总经理这句话说得真对,意思深得
很。”
“怎么深得很?”朱筱堂有点不解。
“徐总经理见多识广,上海又是水陆码头,四通八达,人来人往,消息灵通。徐总经理
这样有地位的人,有些话他也不好随便讲。不过,他讲一句,就有一句的意思,要好好琢
磨。别的不谈,就说这句吧,‘在共产党手下过日子要小心’,是说共产党垮台以前,凡事
要谨慎小心,不可以轻举妄动,只好忍气吞声熬着,熬到老蒋回来,就出头哪!”
朱筱堂恍然大悟,惊奇地说:
“有这么深的意思!”
“可不是。”
“苏管账究竟年纪大,经验多,听话能听出音来。”她对儿子说,“你姑爹晓得你这个
火爆脾气,他也不好当面说你一顿,只好转弯抹角地讲,可是这句话的分量不轻,够你用
的。你在村里,再也不能冒里冒失的了,要小心谨慎,安分守己,好好劳动,听那些干部的
话。他们就是放屁,你也听着,千万不能发脾气,更不能乱说乱道。就是脚板气你也要忍
受。等老蒋回来,你再出气!”
“那要把我憋死啦!”
“不忍受有啥办法呢?少爷,”苏沛霖说,“别讲你啦,就是我们底下人,哪一辈子受
过这个气,从前跟老爷出去,谁敢不听朱家的话?连县太爷也要让朱家三分哩。过去是过
去,现在是现在,熬过这一阵,将来又是我们的天下啦。”
“现在的日子真不好过!一看见那些村干部和泥腿子,心里就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气。”
“谁心里服呢?”苏沛霖说,“太太说得对,现在忍着,有气等将来出。明天你到农会
去报到,然后下田好好劳动。”“苏管账,你说村里组织互助组,”她问,“这究竟是怎么
一回事啊?”
“这是村干部汤富海这帮人闲得没事做,想出来的花样经。还记得去年夏天吗?汤富海
带头成立劳动互助组,接着村里就一口气成立了十一个组,花了七八天时间,把七百五十亩
水稻田全部耕好,节省了五十多个人工,提前一个礼拜完成。这一下就闹开了,到处瞎嚷
嚷,东也互助组,西也互助组,好像互相组是一剂灵药,做啥活都灵。其实是一帮青年男女
爱在一块打情骂俏,不好好做庄稼,凑在一起瞎胡闹。”
苏沛霖无中生有,尽量污蔑互助组。
“筱堂回来了,要不要参加呢?”
“这个么,”苏沛霖想了想,说,“用不着。现在参加互助组的,尽是些贫雇农,他们
是一条心。我向汤富海试探了一下,他把门关得紧紧的。少爷参加进去不方便,人家也没叫
地主参加,少爷去要求,一定会碰钉子。参加了也没好处,好的也会变坏的。”
“唔,你说得对。从古以来,都是各人种各人的地,哪有挤在一道做庄稼活的?这样,
一定弄不好。筱堂,明天你还是到自己的地上去。他们不提互助组,你装做不晓得。”“我
才不理他们哩!”朱筱堂坐在床上把身子往里一转,好像有意避开他们。
“刚才还说你哩,又忘啦!”她不满意儿子这股牛脾气,说,“你这号子人肚里就存不
下三句话,心里有啥就显到脸上来了,要吃亏的。”
“好,好好,我听你的。”朱筱堂憋住一肚子气,说。
“少爷,今天好好休息一会,明天早点下地。”
苏沛霖说完话,悄悄走去。夜已深沉,路上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苏沛霖顺着黑暗
的小道慢慢走去。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