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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罗维民做梦也没有想到,当他准备向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宣战时,碰到的第一个巨大的障碍竟会是自己的领导!
  “施政委,那市局的几个公安是不是可以跟我们一块儿……”
  “我说了这半天,你真的就一句也没有听懂!”施占峰一下子发作了起来,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你让他们市局的人现在就跟我们参与到一块儿,究竟是想干什么!是我们在办案,还是他们在办案!是在办我们的案,还是在办他们的案!是我们在查案子,还是他们在查案子!是查我们的案子,还是查他们的案子!是我们出了问题,还是他们在查我们的问题!”说到这里,施占峰好像也感到了自己的失态。顿了顿,然后努力让自己的话音缓和了下来,“我给你说过了,现在不行,因为我们也才刚刚介入,我们还不知道具体的案情究竟怎么样?如果觉得需要有关部门的协助,我们自会通过正常渠道,以组织的名义,按程序一步一步地来,觉得需要哪个部门的帮助,就给哪个部门打招呼。好了,我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办,我已经给你讲得够多了,如果你听明白了,就希望你按我说的去做,如果你还是没有听明白,那你就立刻去找你们的科长,让你们的科长再给你详细传达和解释我的意思。好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了。”罗维民终于憋出了这么两个字。
  罗维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施占峰的办公室里走出来的,恍恍惚惚中,直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罗维民做梦也没有想到,当他准备向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宣战时,碰到的第一个巨大的障碍竟会是自己的领导!他甚至想像不出这之间会有什么联系!一个直觉隐隐约约地在告诉他,王国炎一案绝不会像自己原本想像的那么简单,随之而来的东西一定还会很多。
  怎么办?他一边走一边想一边叩问着自己。
  目前看来只有两种选择,一个是回头是岸,老老实实地按照施政委的方案去做,而且还有一条必须要不折不扣地去执行,那就是再也不要过问此事,就好像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即便是此案有了重大突破,或者是有了重大收获,也要表现出跟此事没有任何关系的样子。只有这样,才有可能慢慢地让领导从那种坏印象里解脱出来,才有可能让自己同领导的关系渐渐弥合起来,这是最省事的办法,也是最有效的一种办法。没风险,也没有任何副作用,说不定事后领导还会更加看重你,更加信任你。不只觉得你老实,还会觉得你可靠。
  另一个则与此完全相反。事情既然已经做出来了,那也就无法回头了。说高点,是为了国家的利益;说低点,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你必须在这件事情上证明自己,证明自己的判断力和责任感无可挑剔无可非议!不是我错了,而是你们错了!应该受到指责的不是我,而是你们!
  看来自己只能是第二种选择,也必须是第二种选择。
  当他想到这里,正好走到了辜副政委的办公室门口。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在辜政委的办公室门上敲了起来。
  副政委辜幸文的脸上像昨天晚上一样,依旧看不出任何表情。当他看到是罗维民时,仍然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然后仍然像昨天晚上一样问道:
  “有事?”
  “辜政委,还是昨天晚上我给你汇报的那件事,我想把具体的情况再给你详细地谈一谈。”
  “就是有关那个王国炎的事情?”
  “……是。”罗维民心里不禁有些惊讶,没想到当时辜政委连抬头看也没看他一眼,却会把犯人的名字和他要说的事全都记下。他记得辜政委昨晚低着头只说了声“我知道了”,当时以为那只是句敷衍应付的话。
  “这件事今天早上我已经同施政委交换过意见,我也给程监狱长打了电话,他们都同意立刻对这个犯人实施严管。另外我也同你们单昆科长,2大队和5中队的有关领导,还有狱政科的冯科长也联系过了,他们都表示要对这个犯人尽快进行审查,一旦有什么问题,就马上立案。至于具体行动,你们狱侦科不仅要参与,而且要牵头。如果出现问题,你们要随时汇报……”
  两个政委几乎在相同的时间给他说了完全相同的话,这就是说,在他们两人中间,肯定有一人在撒谎!
  那么真正撒谎的究竟是谁?
  听到这里,罗维民直觉得脑子一阵发胀,辜政委后面的话,他一句也听不进去了。原来辜政委一早也都给这些人打了电话!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辜政委说,他今天一早就已经给这些人全都打了电话!而就在几分钟前,施政委也是这么说的!内容完全相同,几乎一字不差!两个政委几乎在相同的时间给他说了完全相同的话,这就是说,在他们两人中间,肯定有一人在撒谎!
  那么真正撒谎的究竟是谁?
  是眼前的辜政委么?看来不像。几乎作得了罗维民父亲的辜幸文,有着将近40年的监狱工作生涯。再有两年的时间,便要永远地离开工作岗位。如今他德高望重,功成名遂,在古城监狱里可以说是说一不二,他何以要给他手下的一个小小的侦查员说谎话?犯得着吗?有这个必要吗?
  那么会是政委施占锋?看来也不像。不是说他不可能撒谎,而是感到根本就没有这个必要。其实从刚才施占锋给他说话的口气里就可以感觉出来,施占锋又怎么可能绞尽脑汁地给他这样一个下级的下级说谎话?他宁可不理你,也不会给你这么云里雾里地编造一通!对他来说,这根本就犯不着!压根儿就没有这个必要!
  那么是不是两个人都没有说谎话?有没有这种可能,今天一早起来,辜政委确确实实给这些人都打了电话,而施政委也一样,也确确实实都给这些人打了电话。因为他们两个人都打了电话,所
  以也就没必要给你解释什么。
  但愿是这样。
  如果确实是这样,那么对王国炎这个案子的审查看来也就没什么问题了。而如果监狱确确实实准备下决心把王国炎这个案子审查清楚,那么也就没必要非让公安机关现在就参与进来了,至少眼下没有这个必要。一旦审出什么问题来,自会通知公安机关,反正一回事,也正像程监狱长说的那样,莫非这个王国炎能插翅从古城监狱里飞出去不成?
  想到这儿,罗维民对辜政委说道:
  “辜政委,我知道了,我马上就回去做准备工作。”
  “你还有别的事吗?”
  “……没了。”罗维民真的不想再说什么了。
  “不会吧?”辜政委抬起头来直直盯着他。
  罗维民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他没想到辜政委竟会反问他这么一句。从辜政委的眼里,他似乎看到了什么。“都过去了,我也想明白了,我觉得不用再说了。”
  “我早上给施占峰打电话,他说你已经把这件事报告给了市公安局?是不是这么回事?”辜幸文的眼光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
  罗维民再次怔在了那里。这怎么能说报告给了公安局。“不是报告,我当时只是想让市局刑警队帮我核实一些问题。”
  “这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区别。”辜政委轻轻地说道,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表情,“关键是市局的反应非常强烈,他们立刻就派人来到了监狱,并要求对这个犯人进行突审。”
  “辜政委,我觉得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我没说你做错了什么。”
  罗维民抬起头来,有些琢磨不定地看着辜幸文。“刚才我去了施政委办公室,施政委说,他已经给你打了电话,说你们的意见一致,都认为这样的做法是错误的。”
  “是么?”辜幸文毫无表情的脸上,依旧看不到任何东西,“问题是你现在觉得应该怎么办?”
  “我想明白了,我一定尽快把这件事情彻底搞清楚。”
  辜幸文像是没听明白似的打量着罗维民,良久,才说:“……那好,暂且就这样吧。”罗维民觉得辜政委好像要给他说些什么,但似乎有什么原因,终于没能说出来。
  罗维民一路走,一路想着辜政委欲言又止的情形。最让他感到疑惑的是,施政委究竟有没有给辜政委打过电话?电话里又究竟是怎么说的?辜政委对此事到底是什么态度?在他们的谈话中,辜政委没有流露出任何这方面的东西。辜政委对这件事究竟会是个什么样的看法?
  罗维民突然觉得非常非常的困惑,一个案子,刚刚觉得有些眉目,便生出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事端来,这究竟是在破案还是在猜谜?八字不见一撇,这案外的事情就能累死你,真让人烦透了。
  就让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滚到一边去吧,罗维民有些无奈地想。
  回到侦查科办公室时,已经整整过了一个小时。
  他把主要情况委婉地给魏德华说了说,并说这起案子一旦有什么情况,他随时会告知他们。
  魏德华沉默了好半天,才指指手表说:“你瞧瞧,都9点多了,你们侦查科还不见一个人影,一直到现在了,也没来过一个电话,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指望上你们?”
  “我们侦查科就没几个人,有一个请了事假,科长家里这几天正在装修房子,晚上一整夜一整夜地忙乎,白天还坚持上班。你别拿你们那儿跟我们这儿比,其实我们这儿上班从来就没有什么休息时间,哪一天不超过至少一两个小时?”罗维民努力地辩白道。
  “那就让我们这么闲着?明知道那个特大嫌疑犯就在眼前,就只能这么眼巴巴地瞧着瞎聊天?”
  “这样吧,你现在就回去给何处长商量一个事情,你就说这是我的意思,让他考虑考虑看这能不能做。王国炎的妻子好像是叫莉丽,具体姓什么,我这会儿还说不清楚,她很可能也是一个参与者,至少也是一个重大的知情者。你们想一想,看是不是能在她身上做点文章?最好能尽快查一下,看这个叫莉丽的女人,在外面是不是好上了一个男人?如果确实有这么回事,那就再查查这个男人的舅舅,看这个男人的舅舅究竟有什么背景?”
  “这很重要吗?”魏德华问。
  “很重要。”
  “对这个案子的认定有帮助?”
  “不只是帮助,只要能在这个莉丽身上打开缺口,这个案子就会可能有重大突破。”
  “知道了,我们回去立刻就办。”魏德华说到这里,本来准备走了,想了想又说,“维民,你现在还有多大权力?”
  “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我知道你现在有些为难,但还是想让你办一件事,能不能把我们带到五中队禁闭室,让我们看一看那个叫王国炎的家伙?”
  “就现在?”
  “有问题?”
  “……我想应该没啥问题。”罗维民迟疑了一下。
  “别应该不应该的,行就行,不行就不行。”魏德华一点也不客气。
  “那就跟我走一趟吧。”罗维民一边说,一边看着另外两个人,“就你一个,还是一块儿都去?”
  “当然都得去,我们有任务。”
  “任务?什么任务?”罗维民问。
  “去了你就知道了。”
  “我可告诉你,既然要我带你们去,那可都得听我的,到了那儿谁也别乱说乱动。”罗维民感到有些放不下心来。
  “放心放心,我们一句话也不会说,只看他一眼就走。”
  9时多,正是监舍里比较清静的时候。
  犯人们大都劳动去了,监管人员也都按部就班,各在各的岗位上忙碌着。大院里除了几个值勤的狱警和岗楼上来回走动的哨兵外,几乎就没有遇到需要打招呼的面孔。
  五中队监舍把门的看守人员只朝他们点了点头,连一句问候的话也没有,就放他们进去了。
  禁闭室的监管人员见了罗维民,很客气地点点头。当问明来意后,便说那小子现在还算安静,刚睡醒过来,还没开始闹腾哩,你们要是想看这会儿还正是时候。
  罗维民从禁闭室一个极小的监视孔里先朝内看了一眼,见王国炎果然睡眼惺忪一动不动地怔在那里发愣。他本想多瞅一会儿,看看那本日记和书这会儿是不是被藏起来了,但怕这家伙听见什么响动发作起来,让魏德华看不清楚他的样子,于是赶忙让开让魏德华来看。
  魏德华轻轻地挨过来,朝里看了看,就像是眼里有了沙子似的揉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终于看定在了那里。罗维民发现此时此刻的魏德华就像被什么吓着了似的一下子僵在了那里。好久好久了,直到罗维民觉得有些蹊跷把他往回拉时,他才又像吓了一跳似的猛地转回身来。
  看着魏德华的样子,罗维民也不禁一怔。
  几乎就在这几十秒钟的时间里,魏德华就像活脱脱地换了一个人:脸色煞白,两眼发直,连嘴唇也有些微微发颤。完全是一副傻呆了的样子。
  “……怎么了?”罗维民问。
  “……真像,真像呀,真像……”魏德华竟有些语无伦次地嗫嚅着。
  “什么真像?”罗维民又问了一句,但紧接着似乎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魏德华从提包里轻轻地抽出一张纸来,然后慢慢地向罗维民递了过来。
  这是一张大16开的模拟画像。它是根据1·13抢劫案30多名目击者的口述,由特意从外地请来的一个模拟画像专家所作,前后用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直至让所有的目击者都认为确是那个凶犯的面孔时,才最后定型的作品。
  罗维民几乎只看了一眼,顿时也像吓了一跳似的怔在了那里。
  真的是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
  魏德华他们拿着这张画像,这么多年里几乎天天在看,时时在揣摩。他们曾拿着这张画像,对照研究过数以十万计,百万计的面孔,却做梦也没想到,原来这个撒下天罗地网追踪了十几年的嫌疑犯,竟然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一个监狱里躲着!
  任何一个稍有常识,稍有头脑的人,只要一看了这幅画像,都会立刻做出判断,若要以这张画像为依据,那么至少也应有百分之八十可以立即断定眼前的这个王国炎就是模拟画像纸上的抢劫杀人凶犯!
  在这个世界上,一模一样的人毕竟还是太少太少了。……
  好说歹说才算把魏德华几个人打发回去。
  当时要把他们几个人说服回去,还真是不容易。显得格外激动的魏德华说他必须立刻找到监狱的有关领导,得把这个惊人的消息报告给他们,然后由公安局和监狱联手马上对这个犯人实施突审。
  罗维民说你先冷静点行不行,你想想这样是不是肯定还要碰钉子?监狱主要领导对你们的插手本来就不大满意,认为这不合乎正常渠道,同时还认为这是对监狱领导的不信任。本来已经让你们回去了,结果你们竟私自到监狱禁闭室里取证,监狱领导要是知道了这回事,你想想会是个什么结果?岂不是印象更坏?把事情搞得更糟?
  魏德华说,什么谬论!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事情?眼看着罪犯就在鼻子跟前,不仅不让抓,还要让人看他们的脸色,真是岂有此理!到这会儿,我可不管他们会有什么看法!我这会儿就只盯着一件事,那就是看怎样才能尽快把这个案子破了。他们要是再不让我们插手,你看我敢不敢把你们监狱里的这些狗官们一个个的都告到中央政法委去!
  罗维民说你别给我在这儿发神经好不好?我们的领导正在布置力量对这个犯人实施全方位的审查,你告人家什么?既然我们都想早点破案,那就赶紧回去给何处长认真汇报一下情况,然后尽快把这个王国炎老婆的情况调查回来,只有这样,才会对这个案子的破获有帮助。我们现在要想方设法地促成这件事,而不是激化矛盾,降低破案的速度,我告诉你,别动不动就犯你们公安的臭脾气。在这件事情上,忍辱负重,受委屈最大的是谁?我要不是向着你们,要不是心里惦记着这个案子,我会半夜三更地给你打电话?我会让我们的领导像训孙子似的训我?其实你真的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看究竟怎样才对破获这个案子更有利?魏德华好像依旧不依不饶地说,你们他妈的你们监狱还是不是共产党领导的天下?一个个的领导怎么都这么一副德性!我可不是对你有什么不放心,我只是担心这个1·13。夜长梦多,这件事万一要有个什么闪失,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只怕这1·13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罗维民听到这里,终于愤怒地说了一段让魏德华再也没能说下去的话:
  “那你就听听我的担心!你怕的只是一个王国炎,我怕的可是别的!在古城监狱里,就是有十个王国炎,一百个王国炎那也没什么可怕!可怕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在监管干部里如果生出一个两个王国炎似的领导,那咱们可就全得玩完!那才最最让人可怕!我的话你听明白了没有?没听明白我就再给你说一遍,你现在要是去找领导,如果领导是信得过的领导,不管结局怎么样,那都没什么大关系。而如果你要找的领导恰恰是个坏领导,甚至就像是王国炎那样的领导,那你就好好想想,你的所作所为所产生的后果都会是些什么!如果真的到了那步田地,1·13才真正是永无出头之日了……”
  其实罗维民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也就是在那一刹那间突然迸发出来的一种感觉。
  老实说,他以前并没有这种感觉,或者说这种感觉并不是那么强烈,至少他还没有感觉到在监狱里的一些领导里头会有什么原则性的重大问题。
  然而就在魏德华掏出那张模拟画像的那一刻,隐隐约约间他似乎突然感觉到了什么。
  就像在浓云密布的昏暗中,猛然一道闪电,在一声声炸雷中,许许多多模棱两可的东西顿时让他看得一清二楚。
  把前前后后的事情联系起来稍一对照,这其中一长串可疑的事情突然间使他感到不寒而栗,惴惴难安!
  “……要把厚厚的人民币从省城一直铺到古城监狱”,罗维民突然想起了王国炎日记中的这一句话。
  这厚厚的人民币莫非就只是为了给王国炎?莫非就只是为了让王国炎在狱中能生活得更舒服一些?
  王国炎大幅度的减刑,超常规的举止,如果没人在暗中怂恿,放纵,作为一个在押犯人,这怎么可能,又怎么敢!
  王国炎日记里的话,陡然间全在他脑子里显现了出来。
  原来许许多多让自己百思不解的事情,其实在王国炎的日记里早已交待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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