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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难道我没有选择自己生存方式的权利,没有按照自己的愿望处置自己生命的权利,而他倒有?他粉碎了我的至高的美梦,我的精神与肉体的最后退路。残酷的是,社会站在他这一边。他加害于人却心安理得;我被伤害,却应该内疚,内疚自己错怪了一个关心自己的好人。

  因此,在以后一次极偶然的机会里,我为大白脸履行了人道主义。

  一只硕大的老鼠闯进了我邻居家里的那只装有诱饵的笼子里。笼子连同笼里的老鼠被端了出来。老鼠在笼子里张着惊恐的眼,紧张地连连喘息。它看见一群被叫做“人”的动物乱哄哄地围了上来。那些巨大的动物发出了叽叽喳喳的欢叫。它听见,有人提议去找一只猫。于是一个儿童抱来了一只雄赳赳的小猫。小猫发现了敌情——可惜敌情是人类设置的,发出了呜呜的叫声。那呜呜的叫声,在老鼠听来是极为残忍的,于是它也发出了恐惧的吱吱声。哈哈哈,伟大的人类笑了,发出了难得的、欢快的笑声。猫听见人类鼓动性的笑声,那呜呜声叫得更响亮了。而老鼠则瘫在笼子里爬不起来了。看来,人们要长时期地维持这个欢乐的场面。我想起了那张大白脸,便向他们呼吁:立即让那只老鼠脱离苦海。人们对我的呼吁根本不加理睬。于是。我从家里拿来了热水瓶,为那只误入人类可恶的游戏圈套里的老鼠作了“洗礼”。吱的一声欢呼,我感到了欣慰。我想,它的灵魂是感激我的。

  我想,我是不那么容易泄气的。“杜冷丁”事件在我的人生道路上,不能不算是一次严重的打击。这种事在其他人看来,也许算不了什么。可对我,不啻是灭顶之灾,然而我没有泄气。

  那一天,我的右肘关节又有了大发作的前兆,但我依然兴致勃勃地去和我那位唯一的女友约会。那时,彼此刚刚结识,正如所有初恋的男女一样,都喜欢把自己最好的东西托在盘里高高端给对方,而把那些不好的东西深藏起来。为了不使她发觉,我用绷带把肘关节紧紧裹了起来。我倚靠在电车站的铁牌杆上,肘部连同手掌、五指在阵阵胀痛。我也似乎觉得象我这种人,是不应该走常人一样的路。我也许不该象所有的情感男女一样,在单调的生活里,加点罗曼的佐料,但是,我一点没有激流勇退的气魄。我只是不断更换那只胳膊的位置。

  把它插在裤袋里,它有一种下沉的胀痛,而且那胳膊象吊在肩肿上的,显得很牵强、僵硬;把它放在上衣口袋里,更不合适,上衣口袋与我的肘关节呈九十度的直角,伸不进去;用左手捧住它,这会被人当成在闹肚子痛;让它自由散漫地悠晃着,要是它忽然被人碰撞了,我一定会禁不住喊出声来,这时,我才真正深切地感受到,人类长胳膊实在是多此一举。你看,鸡鸭之类的动物,并没有什么胳膊,它们不是照样生存。抱怨归抱怨,当务之急还是如何处置自己这只正在作痛的右胳膊。灵机一动,我终于为它找到了一个最适合的位置:用右手的大拇指扣住上衣的最后一只钮扣洞。右胳膊这么一挂,虽然可能被她看来有点“浪荡腔”,但舒适。浪荡毕竟也是种风度。

  她从电车上轻盈地跳了下来。她的体态丰满,脸庞红润。刚站定,她就问:“怎么啦,你的脸色不好!”“我等你半小时了,”我说。

  说这话的时候我振作精神,并且,还挺了挺胸膛。因为我的语调,那话语的内容,必须符合那只胳膊的姿势,透出一股骑士风度。她似乎感动了,说:“没吃饭?我也没吃,今天,我请客……”我久久没有吭声,不知道如何回答好。怕她见怪,我才迟迟疑疑地说,既然如此,我们就本着节约的精神,随便吃一点吧。

  前面,红亮的霓虹灯在闪烁。我知道,那里的排骨年糕素负盛名。

  要是往常,我一定会抢到前头,抛出皮夹子。可是这次,我没有这样做。皮夹子在我的上衣左胸袋里,要用关节变形的左手去很自然地掏上衣左胸袋,我的功夫还没练到家。好在她不食言,抢先去买了筹码。

  我去占位子。坐下后,便一动不动,装出很能消受得了她服侍的大丈夫派头。她果然能干,很快把两盆排骨年糕端来了,一定是插了档。

  她彬彬有礼地做了个“清‘的手势。我略略点头,用左手毫不犹豫举起筷子吃了起来。年糕虽然很滑,但还是被我那训练有素的左手用筷子夹得牢牢的。我会用左手使筷、穿针乃至剪东西,这是我很早以前就开始刻苦练的。我从小在发病时就不要母亲或哥哥姐姐喂我,哪怕把饭粒塞到了鼻孔里。我是有先见之明的。我慢慢地嚼着年糕,心里却在思量:如何对付那块排骨呢?排骨是块”雄排“,尽是骨头。人说好肉长在骨头边。我看见那骨头的凹田里,正藏着一条结结实实的精肉。对它,我弃之不食呢,还是用手去抓来吃?我的左手功能还没有达到用筷子夹住排骨放在嘴里啃的地步。我伤心透顶。弃之不食,怕给她留下”大少爷“作风的印象;用手去抓,又怕她觉得我举止粗鄙。我正在思忖,忽闻她”咦“了一声,说:”我记得,你好象不是左撇子,现在怎么……“我立即一口咬定历来是左撇子,现在、过去一贯用左手。我怕说是闹着玩的,被她要求当场改过来。她连眨了几眨眼皮,就没有再问。接着,她几乎是闷闷地啃完了她的那块排骨。

  那天临分手时,我还是与她约下次见面的时间,她居然也答应了。换了别人,我想决没有这样的勇气。我是从生死场里熬出来的,是不会那么容易就泄气的。

  又有一次,我的右肘关节和左肘关节都发病。在我这样的重症病人的历史上,这也是十分难得的,就象哈雷彗星光顾地球一样。中午,母亲没有回家吃饭。早饭,我不想吃。中饭,我不能吃。到了下午,肚子饿得要翻船。我想,将来总有一天,我会这样被饿死的。于是,我立刻联想到了晚景的凄凉。但尽管我的想象力如此活跃,以致使我幻想用一种美好的想象来缓解饥饿的痛苦,但结果却只能加剧胃里的骚乱。不过,最后还得要感谢我的联想能力,因为我想到了没有“手”

  的动物。于是,我用嘴当起了手,嘴巴咬住调羹柄,把饭一点一点舀在凳面上,然后爬向前,伸长脖颈,用舌头、嘴唇去舔,去吮……,肚子当然没有填饱,可是,我又有了信心。我觉得,我以后是绝不会被饿死的。信心,多么象一头罩上双眼套在磨上的驴子。它不停地走着,以为可以走到世界的尽头。但注定不能从磨套里逃出来的驴子,也许还是罩上眼睛为好。

  我反反复复勉励自己:这不会是梦想。文学之路,对我这样的人,也许是条成功的捷径。这不仅因为我生性要强,而这脾性又在病痛的丹炉里炼得更为纯净。对那些健康、聪明、富裕、悠闲的人来说,世界是个充满诱惑的大磁场。他们不能集中心思在文学这块土地上耕耘。

  如果我健壮、优裕,或许我也不可能到文学这块土地上来的。来人不是看透、抛弃了尘世,就是被全世所抛弃的;也有慕名而来的,往往象有些干部参加劳动一样,热闹了一阵,拍几张照片便扬长而去了。

  文学是块贫瘠的土地,收获的是孤寂。据说长人参的土地寸草不生,先要经得住寸草不生的考验,而结不结得人参果还是个未知数。被繁华世界摒弃的我,应该能守得住这一隅的。

  但是,世界对我的诱惑还是多么大呀!不,是我多么想被世界诱惑啊!——我需要安静,我对一切人为的声音都“过敏”。我曾经作过种种抵抗:在耳孔里塞棉花,没有用;改塞游泳用的防水耳塞,效果也欠佳。有人向我介绍纺织厂专用的防噪耳塞,我跑遍了上海所有的劳防商店,终没有买到。我想到了“以毒攻毒”,就去那些专售有声机器的商店。我看见十七元一副的立体声耳机,两块听筒有搪瓷杯盖那么大,内垫厚厚的海绵,想来能隔音。我要营业员拿出来看看。

  营业员是位少妇,她说,这种耳机只卖不试。我说,为什么不可以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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