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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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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再好好考虑,回去征求征求家长的意见,一定要去征求,否则,这方案暂缓……”张医生把那支夹在中指和食指间的不断轻轻叩击着桌面的蘸水笔重新转入虎口,在处方上写了起来。我想,他在处方上写的还不是老一套:几味我能倒背如流的常用药。于是,我说:“不用征求意见了,我完全可以自己做主……”我的口气一点也不含糊。我看见这位圆面大耳、慈眉善目的医生,睁大了眼,紧紧盯住我看了那么一会,然后问:“那么选择什么姿势呢?”是啊,选择什么姿势呢?我茫然。张医生果然是位好医生。他立即用自己的胳膊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一边做着动作,一边向我解释:这种姿势吃饭方便,那种姿势可能美观些,这样的角度,既可以写字又不影响外观……看他的样子,似乎决心撇下那群站在旁边等候就诊的病人。为了给我设计出一个最佳的功能位置,他甚至还想画一张草图,后来因为找不到量角器,才不得不作罢。可他的古道热肠,叫我一点也感动不起来。 就在他不断摆动胳膊,比试着各种姿势的时候,我的眼前晃动着一只只胳膊;黄泥做的、石膏浇的、楠木雕的……这些胳膊,我曾经在“文革”期间的城隍庙后门见过。它们被红卫兵拧下、摘下、砸下,和建筑垃圾堆成一大堆,等待运到浦东什么地方去填河浜的。我的肩上永远吊着象用黄泥、石膏、或楠木的硬邦邦的胳膊了,那条曾经是属于我的,有知觉、能屈伸的胳膊却将永远失去了。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我将用这样的手臂去和人握手寒暄、吃饭穿衣,直至我的生命结束。到那天,我的身躯被盖上一层薄薄的白布,那单调的白布还会显出我那摆不平的胳膊的轮廓…… 我的胸口问得慌,好象那块白布已罩住了我的头。我看了看身旁的一大群候诊的病人。我看见了一双双饱含新奇、惊恐、怜悯的眼睛。 在我和张医生对话的全过程中,它们一直在很认真地打量着我,于是,我告诉张医生,容我回去考虑考虑,等我为自己选定一个终身不悔的姿势,再来找他。他连连点头,说:“那也好,也好。” 我不愿意让别人来为我选择右肘的位置,包括这位善心的张医生,如果是他为我选定的,万一右肘在固定下来后再发现什么差错,那么,我不能保证我不会怨恨他……我一定要自己选定。出了医院,我默默地想。 我在寒风凛冽的街上踯躅了很久很久,到家时,人都睡了。屋里黑洞洞的,我摸黑拉亮了灯。灯光昏黄一片,叫人恶心。我早已感到饥饿,但看到这灯光,食欲消失得干干净净,只觉得口干得厉害。我在桌上找杯子,看见八仙桌上有一封信,就随随便便地向它扫了一眼。 信封上有我的名字。信封右下方是几个猩红的铅印宇,哦,是一家杂志编辑部。很久以前,好象一个世纪前,我向它投过一篇稿件。右手配合不默契,信封被撕破了。我匆匆忙忙抽出信笺。我看不清信笺上的内容。但是,有一点是明白的,它不是以往那种曾使我无限沮丧的铅印信。我的心怦然欢跃,手也跟着颤抖起来。我敛敛神,努力去读那几个写得很端正的大字:“……稿件有基础,但尚需做进一步修改……” 刚才在路上,我认为我已心如枯井,尘世万物再也不会引起我感情的波澜了。但是,一转眼,我的俗念又死灰复燃。不!它应该光临得早些,要不就来得迟些,而它却偏偏在我面临选择的关键时刻到来。 或许,这不会是一种诱惑?是的,这是诱惑,它要把我引向苦难的、不能自拔的沼泽地。这方面的例子实在太多了:扒手的第一次成功;赌徒的第一次赢钱;走私犯的第一次获利……这些人,最终经不住诱惑,陷入囹圄,押往刑场……是的,不管是罪犯还是哲人,只要长着一颗肉做的心,都会经不住第一次小小的成功的诱惑的…… 我无法入睡。屋外,有两只老猫在嚎叫。那声音怨怨哀哀、时断时续,象受虐待的婴儿在啼哭。它令人毛骨惊立。我禁不住用被子蒙住了头。我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认认真真思考一些问题。我应该在那条路上继续走下去呢,还是必须立即终止用肘关节甚至生命去冒险? 如果我准备在那条路上继续走下去,那么,我的右肘关节就必须选择一个书写的姿势固定下来。这种姿势要求肘关节保持73度角,书写起来才方便。不过,在我直立的时候,它就只能永远吊挂在胸前晃来晃去。如果我决心返回,那么就让肘部垂直固定,它就不会使我的外观受到损害。几个小时前,我在街上徜徉,那条垂直的胳膊一直在我的意识中出现。实际上,我已经默认了它的存在。在我的一生中,什么完整些的、美好些的东西都没有了,剩下的那些还属于我的可怜的东西,我再也不能让它们失去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总不能把它看成是一种虚荣吧。 它是一种诱惑,一种令人困惑的痛苦,在我的一生中充满着这种诱惑。蓦然,我看见床边蹲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两点冷光射向我。 我哆嗦着手拉亮了灯。原来,是我家那只养了近十年的虎纹猫。在骤然亮起的灯光下,那两点冷光黯然了,眨巴着看住我。父亲向我投来了不解的目光。我忙把灯拉灭了。那只老猫还蹲在我床前的黑暗里,用那睿智的冷眼审视着我。它的冷眼使我畏惧。霎时,我觉得它象那个人面狮身的斯芬克司女妖。那女妖曾以她的谜语向人类提出了挑战。 可恶的是,那谜底便是“人”本身。斯芬克斯之谜为什么就是“人” 呢?对了,人生就是一个女妖的谜。它充满诱惑,又充满痛苦。人受到的一切诱惑,遭遇的一切痛苦,都来自这个谜底,这个谜底就是“人”。人不能摆脱这个谜,人又猜不透这个谜,因为那谜底就是“人”。 我放任自己了。我放任自己被诱惑,因为,我毕竟是个“人”。 第二天上午,我就向编辑部去了电话,然后匆匆赶去听修改意见。交谈简单得使我不敢相信。编辑向我—一指明需要修改的地方,前后时间没有超过五分钟。在回家路上,我又犹豫了。那稿子需要修改的地方不多,可是,我那右肘关节正肿胀着,每写一个字都要克服难以想象的困难,更重要的是,那次交谈过于简单,简单得使人难以放心i万一,我拼尽全力改出稿件,他们又不采用呢? 三天后,我把再也无力誊清的稿件送去交差。编辑迅速地看了一遍,有时还停顿下来辨认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这时,我几次想捋起袖管,让他看看那被绷带扎得结结实实的手臂,以求得他的谅解。但他看完稿件,就很平静也很简单地告诉我:这稿子下一期编发。 下一期编发,那稿子在下一期发表得了吗?我认认真真地写一些东西,有时就得去医院躺上几天,甚至还要使用“杜冷丁”。发表一篇东西,难道会这么顺利? 等着瞧吧,反正任何失败我都经受得住。“跌倒算什么?我们骨头硬”,大不了一条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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