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走哇走哇走哇走 |
|
暗房里一片漆黑,只有工作台上方一只红灯发出微弱的光。钟画画靠在台子前不出声,看着果青冲洗照片。 “对不起,这件事全怪我。”她轻轻嘟囔了一句。 “不,怎么怪你?” “那就怪你。” 果青苦笑一声:“对,怪我。我真的没想到她是那样的人。” 钟画画想了想,扑哧笑了:“确实太吓人了,比方刚亮可怕多了。”方刚亮是她前男友的名字,“这么一比,小方真不错,真的。” 果青不出声,默默干活。 “也许是她太爱你了吧?” “别逗了,这种爱我绝不接受。” “你这么说也没劲,”钟画画忽然有点为朱小北抱不平,“你难道不承认爱过她?” 果青不回答。钟画画又说:“那个朱小北的丈夫,他能杀了你,你信不信?” “当然不信。他敢!” “他真倒霉,只有他是无辜的,警察还偏要把他带走。” “谁让他骂警察呢。” “幸亏你态度好。” “你态度也不错嘛,那么冷静,有两下子。” “我是装的,其实那会儿我心里直哆嗦。” 果青哼哼地笑了,钟画画使劲捶了他一拳:“笑什么,坏蛋!”果青一把攥住她的手:“谁是坏蛋,我怎么坏了?” 黑暗的红光照着他们,让人有点心跳,钟画画想到大街上的情景,用力抽出自己的手:“我不能理你,你就是太坏了。”说着背过身去。 “我怎么坏了,你说呀!” 钟画画不回答。忽然她感到果青从身后搂住她,吓了她一跳。 “别,别动,不许动。” 钟画画一动不动了。果青呼出的热气喷到她的脖子上,弄得心一阵阵发软;寂静中她听到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果青的心脏咚咚咚地像敲鼓一样响,也许是两颗心吧。 “画画,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干什么?”果青对着她的耳朵问。 “不知道。” “我想走,离开这儿。” “上哪儿?” 他忽然放开钟画画:“不管上哪儿都行,去拍我想拍的东西。我觉得心里翻腾得厉害,都要涌出来了。和我一起去吧!” “怎么去?我还得上学哪。” “上学再回来嘛,去不去?” 钟画画有点动心了,一种熟悉的跃跃欲试的兴奋感在心头悸动。果青望着她,望着罩在红光里的模糊的身影,心里萌发了一种强烈的感觉,他要走,一定要走,任什么女人,什么样的谈情说爱都不能吸引他。他再也压不住走的念头,那念头像火车头似的开到他身上来。他“叭”地把灯打开,暗室里大放光明。 钟画画吃了一惊,大叫起来:“干吗呀你,胶卷全曝光啦!” 果青低头看看那些胶卷,恍惚地笑了笑。 “你赔,三千块哪!” “好,我赔。”他半玩笑半认真地说:“不就三千块吗!” 他假意地摸了摸兜,忽然压低声音:“嘿,听我说,咱们俩现在就走,再也不回来了,那就不用赔了。” 钟画画一怔,哏哏哏笑起来:“你真要走呀!你这个坏蛋" 一股热切的对新生活的渴望激荡着果青那年轻的心,弄得他身不由己,猛然把钟画画拉进怀里,用热吻堵住了她的小嘴。 这些天陈言的日子过得糟到极点,一想到那天的事情,心就缩成一团。在派出所里警察的态度是那么恶劣,想到那种无奈而屈辱的感觉他几乎想哭,他觉得浑身从里到外都受了伤害,他已经不是他了。 仇恨一直在胸中隐隐作痛,在想象里陈言把果青踩在脚下,狠狠地踢他,踹他的脸,还有那些警察。那天的事情,前前后后,他一点一点地都想起来了,朱小北发疯的样子生动得可怕,刺激着他,他咬牙切齿地想:离婚,没有别的可能了。 现在朱小北已经搬到奶奶家住了,她和陈言闹离婚的事也基本上公开,幸亏朱久学不可能发表意见了,不然会闹成什么样子真难以想象。这种分居的情形让陈言有时间冷静下来,他的心一点点又变软了。婚他是要离的,但什么时候离要看情况而定。他想到朱小北刚刚被人抛弃,现在离婚不是落井下石,在报复她吗?而他想的并不是报复,他只是要结束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 是的,他必须重新开始,这一点毫无疑问。陈言开始悄悄找工作,准备离开出版社,他不想再在这个地方干了。冲动上来的时候他甚至立刻要去辞职,被汪丽琴拦住了,她劝他找到合适的工作再说走的事,不然他住到哪儿去?还有一个现实问题,房子他还打不打算要了。新楼已经封顶,二榜也出来了,陈言的独居室变成了一间别人腾出来的旧房子,可那也是房子呀!以后就算陈言有了钱发了财,自己买房子,也可以把这房子租出去,不要太可惜了。汪丽琴说的话句句在理,听着她那平和的熟悉的声调,陈言有种奇异的感觉,好像自己遭遇了一次可怕的意外,像车祸那样的意外,而他没有被轧死,还可以继续正常生活。 朱小北住在奶奶家,然而她和奶奶之间很少交流,因为张茹对小北的事似乎并不那么关心,抱着一种听之任之的态度。她每天忙忙碌碌,时间安排得满满的,一日三餐她都要根据医生的嘱咐办,尽量吃含纤维和植物蛋白的食品。除了买菜做饭,张茹还一天两回推朱久学出门,上午一回下午一回,生活在她的意志下过得充实而有规律。 有时看到孙女丧魂落魄的样子,她又难过又生气,现在的女孩儿怎么说她们呢,还是不说吧。陈言是个多好的丈夫,捧着她宠着她,人还要怎么样呢?等她老了就该明白了,可老了也晚了呀。 一天晚上张茹去上厕所,听到小北住的房间里有哭的声音。她贴在门上听,又没有了,可她还是忍不住敲敲门,轻声叫:“小北,小北……” 想不到朱小北把门打开。她的脸有些红肿,鼻子亮晶晶的,张茹叹了口气,抬起手摸摸孙女的头发:“去洗洗吧。” 小北听话地去了厕所,张茹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洗脸,好像她还是个小女孩儿似的。她默默地用毛巾擦脸,照着镜子,忽然问:“奶奶,你说一个人过好不好?” 张茹愣了愣:“你和陈言真的就好不了啦?” “我不能和他过了。”她顿了一下,“反正我想了,大不了就一个人过一辈子,我不怕。男的都那么可恶,又自私又可恶。” “你说的是谁呀?”想到陈言,张茹有点气不过。朱小北注意地从镜子里看看她:“怎么不对,爷爷不自私吗?他从来也不为你着想,你呢,还对他这么好,干吗要这样。他现在都不认识你了。” “胡说,他当然认识。” “认识什么呀,他谁也不认识。连我爸也不认识。” 张茹张张嘴却没话说了。小北忽然转过身搂住奶奶:“奶奶,你别难过,有我哪,我和你过,陪着你。” “你有家有丈夫,我不要你陪。” 朱小北的脸一沉:“行了行了,睡觉吧。” 她现在就是这样,动不动就发脾气,弄得张茹真是不敢多管她的事,甚至觉得这孩子的脾气和她爷爷真有点像。 每天张茹推着朱久学都要经过门口的汽车站。有一次正赶上公共汽车到站,朱久学嘴里发出一阵啊啊啊的叫声。张茹领会他是想停下来,就停住脚步,果然朱久学就不叫了。他微微张着嘴,瞪眼看着车门打开,人们上车下车,然后汽车呜呜地开走。 张茹不由告诉他:“这是18路,我过去上班就坐这趟车。你也坐过,18路。” 以后每到l 8路汽车站,他们都停下来等汽车,有时等一趟有时等两趟,每次张茹都问:“这是几路汽车呀?” 朱久学说不出来,张茹就告诉他:“18路,记住啊,是18路。” 她不由想到从前的日子,心里有点酸酸的,又像是有点甜甜的,真是一种说也说不清的滋味。 汪丽琴和杜震离了婚,但是她和谁都没有透露,甚至和陈言也没说,她要独自体会这件事的意义。 傍晚她一个人回到家,屋子里空空的,一团昏暗,这一刻她黯然神伤,被孤单的心灰意冷的感觉压得受不住,甚至想给杜震打电话,哭诉一番。可想起杜震穿着得体文质彬彬的样子,怎样用一种变了的声调和女人说话,想到这些她就把话筒放下了。 每天汪丽琴给自己做好简单的晚饭,端到桌前一点点吃下去。随着寂静流逝的时光,心情一点点地转变,不管做什么,她不再感到心里沉甸甸的,越来越轻松自如了。她打开电视边看边吃,最后把汤热一热,烫烫地喝下去,肚子里很舒服。睡觉前她想起陈言来,不由拿自己和陈言的婚姻比较,心里隐隐觉得自己还算幸运的;为什么幸运她却没有想明白。 一天陈言提出请她吃饭,因为他已经找到了新工作。一家文化公司,他们需要一个能胜任各种文字工作的人,工资待遇不错,他就要走了。汪丽琴微微迟疑了一下,说:“要不到我家来吧。” 晚上下班后,陈言和她一块儿离开,到了她家。汪丽琴从冰箱里拿出一样样准备好的东西,热的热,炒的炒,陈言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问要不要帮忙。 在忙碌之中汪丽琴把自己离婚的消息告诉了陈言。陈言半天没有说话,终于叹息了一声:“是呀,我也要离婚。” 两个人边吃边聊,桌上的菜渐渐凉了。陈言对汪丽琴说出了这些日子发生的所有事情,他的心情,他所想到的,他一直在说,汪丽琴安静地听着。陈言又一次回忆起那次发生的事件,但他感觉自己已经不大激动了。一段时间以来他的心境一直非常郁闷,而面前的这个女人让他放松下来,体会到一种安宁。他抬头看看屋顶的灯,又环顾四周,奇怪,为什么他不能和她结婚呢?她普普通通,很贤惠,她应该过一种平和的家庭生活,他也可以给她这种生活,最重要的是她喜欢他,爱他,这一点陈言心里有数。 他真想问:你爱我吗?可这句话一到嘴边,忽然让他觉得一阵反感。不,别傻了,他不由在心里嘲笑自己,傻蛋,还想再干傻事吗? 他转变了话题,谈起新的工作,像是要给自己鼓劲儿,和汪丽琴碰了杯。他们做得就像一对好同事好朋友,除了聊聊天,再没有任何非分的念头似的。分手的时候两个人都对这个晚上挺满意。 然而没过两天,汪丽琴忍不住地跑到“蓝丝绒”去了,她想见见果青,又怕碰上他,心里非常矛盾。可惜的是她白白紧张了一通,果青请假回了老家。汪丽琴偷偷打量着店里的每一位小姐,猜测哪个是朱小北的情敌,觉得都有可能,都不比朱小北差。在小姐们的劝说鼓动下,她一咬牙拍了一套艺术照。那么多人围着她转,化妆的化妆做头发的做头发,弄得汪丽琴很是兴奋。 事后她什么也没有对陈言说,一来她不愿意显得那么多事;二来,她不想让陈言知道果青已经离开,在她的潜意识里其实是希望朱小北和果青的关系不要中断,有个结果才好。 冬天已经过去了,风吹在脸上不再觉得冷了。虽然春天年年到时候就会来,可空气中充满万物复苏的气息,还是让人不由自主地满心愉快。 三月里陈言仍然住在出版社的楼里,正在拖时间。他知道早晚要搬出去,这一天就快到了。他已经看好一处平房,正在为房租讨价还价。 一天他收到一封信,竟然是果青写来的。果青在信里向陈言道歉,说自己就要离开这座城市,到南方去。本来他可以不写这封信的,可他不是那种没有道德没有感情的人,他应该对朱小北有一个交代。事实上他根本没有和那个叫钟画画的女孩儿好,朱小北完全误会了,可他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做一个好丈夫,和朱小北的结合不会幸福。 “我知道你是爱小北的,只有你会给她幸福。我想现在她应该明白了,爱情不能代替一切,人,人的性格才是重要的。我性格偏激,躲开我是她的运气,有你也是她的运气。祝你们俩幸福。” 陈言把这封一篇纸的信看了好几遍,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到后来竟气得心怦怦直跳。他一时冲动想把信撕了,突然改了主意,他要把信拿给朱小北看,让她好好看看这个虚伪的混蛋。他仔细地把信折好,放回信封里,再收进抽屉。这封信值得留作纪念。纪念什么呢?当然了,纪念他愚蠢的爱情。 过了两天陈言从公司里开了离婚的介绍信,他接过介绍信,举到嘴边轻轻吹了吹红色的印章。晚上走在下班的路上,他想:从现在起我就是一个单身汉了,我终于做了自己生活的主人。有一会儿陈言的心里鼓动起一股新鲜的活跃的力量,觉得一个广阔美好的前途在前面等着他。他想到公司,想到工作,想到明天要干的事情要见的人,走着走着那种兴奋感慢慢减退,最后变得无影无踪了。他一个人在外面的小饭铺吃饭,四周阴冷阴冷的。他情绪低落,觉得生活并没有什么意思。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