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昏 第三十六章 一定要活下去 沈指导员搞破鞋的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遍全连。 自从他整垮了七连这帮北京知青后, 权威得到了全连300口人的公认。谁也不 敢再炸刺儿。要求进步,争取入团入党的小青年纷纷向他靠拢。王连长一点没实权, 七连成了他一人天下。他志得意满,旧病复发。虽然他处理过布伦格勒的作风问题, 狠整过王军医和女知青乱搞。 新年喝酒,他醉醺醺躺在女生宿舍不起来。李晓华和另一个女知青扶他回家, 黑暗中,他高兴地亲了李脑门儿一下。李晓华为此大哭一场,告到团部。老沈坚决 否认,说她是神经过敏……另一个女知青推说天黑,没看见。此事虽沸沸扬扬了一 阵,让老沈的肚子瘪下一块,但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连里这60多个城里来的新鲜鲜,嫩润润的少女们,个个都散发着一股农村人从 来没闻到过的青春气息。那脸蛋犹如一串串熟透了的红樱桃,晶莹饱满,引诱着荒 原上的男人无限神往。 草原没什么文化生活、精神生活,上炕和女人干是最大的享受。我们的女生排 长,做梦也想入党的齐淑珍,一年多来始终百折不挠地靠近组织。她干活抢最苦最 累的干;来了例假也不休息;开会发言踊跃,紧跟领导部署;每周自觉打扫厕所; 一休息总往指导员家跑。老沈很喜欢这小丫头那股为入党,不惜牺牲一切的气概。 王连长探亲回家走后,连部空了。条件成熟,老沈开始行动。 那天,她被指导员叫到连部。 “指导员,找我有什么事?” “今天,咱们谈谈心。你靠近组织,积极要求进步是非常可贵的。但还要经住 党的进一步考验。要舍得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党。明白吗?” 女生排长点点头。 “今天晚上,我来考验考验你,好不好?” “好啊!”小姑娘高兴地说,一脸稚气。 “不许怕苦怕疼,也不许对别人说,这是党的秘密。” “我保证不怕,决不对别人说。有什么任务就给我说吧。” “好,要经住党的考验啊,小齐同志!” 指导员微笑着把灯吹灭了。 “指导员,为什么关灯?” “指导员,你可别……” “指导员,你别……啊,别……别……” 黑暗中小齐咬咬牙说:“好,指导员,那你得让我入党!” 就在王连长的铺盖上,一位少女献出了贞操。 …… 事后,指导员偷着把老婆的一件毛背心送给了二排长。 立竿见影,几天后老沈就给了她入党登记表,并还到团部政治处替她说话,请 求上面为先进典型的组织问题开绿灯。 不久,小齐排长梦寐以求的理想实现。全连知青中,她头一个。 沈指导员与小齐搞男女关系的同时,在工作上还跟过去一样,甚至更努力了。 每天上班后,不管天气多冷,他都要背着手,挺着大肚子到各排干活儿地点巡视一 遍。然后回到连部与干部们研究工作,了解落后人员思想动态。晚上,在全连大会 上,他照旧瞪着眼珠子,严厉训斥兵团战士。警告张宝峰再混病号就扣发工资;警 告刘福来再跟女同志流里流气就送上山打石头;警告牧民阿四楞再骑死马就罚款。 偷偷与女知青睡觉,丝毫动摇不了他这位政工人员所特有的原则性。 他的秘密,老婆都没有发现,却被小通讯员发现。他住在连长屋对面,指导员 以为他睡着了,放纵了对声音的控制。但通讯员不敢对人说,含含糊糊告诉了李晓 华。李晓华对指导员脑门上那一口,还耿耿于怀,也看不惯齐淑珍的入党狂热,听 说此事后,睁大眼监视着他们行踪。指导员再老练,有经验,也躲不过一双渴望报 复的姑娘眼睛。 两个多月后,王连长一回连,李晓华就报告了。王连长和指导员的矛盾已经公 开——什么实权没有,只负责绿化。这回马上来个闪电战,借老沈去师部开会之机, 叫来齐淑珍,连吓带诈,摸清了情况,然后让她把事情经过全部写下来,将此材料 送给新调来的康政委。 老康知道后吼道:“真他妈丢人现眼!指导员带头胡来,这还了得!”在常委 会上把老沈训得低着头,无地自容。 指导员家属听说后,蓬头散发,又哭又闹,骂他:“老不要脸”、“种公驴”、 “道德败坏”……老沈终日躲在家里,闭门不出。 刘副政委又风尘仆仆来七连调查处理。在全连大会上,他责怪道:“你们七连 自组建以来,歪风邪气就没断过。王万平刚刚处理完,指导员又接着干。”他用力 地挥了一下手:“对这股歪风邪气,一定要坚决打击,决不手软!我们是屯垦戍边 来了,不是搞腐化来了。你们连全部工作停下来,给我彻底清查,彻底消毒!” 这白发苍苍的副政委再次严肃宣布:“兵团战士三年以内禁止谈恋爱。” 全连真的停止工作好几天,讨论刘副政委讲话,揭发批判沈家满的错误,消他 搞破鞋的毒。 最后团党委给他留党察看处分,并把他调到团后勤处当助理。 我在山上听说此事后,心中大喜。自从去年夏天找他谈话,被训了一顿后,就 再也没找过他。知道只要他在七连,我永远也翻不了身。 这回可好了。沈大肚子调走了!压在头上的大石头去掉了! 一天休息,我去团部发申诉信。听说道尔吉病重住院,就到医院看他。 壮着胆子,问一个挺洋气的年轻护士:“道尔吉在哪儿住?” “几连的?” “七连的。” “是那个鼻子缺一块的老蒙吧?” “对,是他。” “死了。” “什么?死了?”我大吃一惊。 “死。”说完,小护士头也不回地走开。 正巧,大傻皱着眉头,嘟嘟囔囔走过来。他用一口天津话骂道:“操他小妈妈 的,这帮狗屎医生都该枪毙!”可能是没开上病假条。 “大傻,是道尔吉死了吗?” 他点点头,愤愤地讲了经过。 道尔吉回连后,伤势加重,也不知什么病,腿走路很困难。可能是内脏让骆驼 压坏。他几次到团部看,医生都对他说:没事,回家养养就好了。 前几天,他突然昏迷不醒。老婆慌忙套上牛车把他拉到团部医院。在走廊的地 上铺块毡子,让道尔吉倚墙坐下……因没床位,看完后,老婆又颤颤巍巍把他背上 牛车,拉到招待所。 就在这天晚上,道尔吉断了气。死在招待所的一间被煤烟熏黑了的大房子里。 这间房是专门给包工的、 赶大车的及蒙古牧民住的最低级的住房。一晚上8毛钱。 房子里是一溜通铺,被褥特薄,脏污污的。 大傻讲到这里,怒冲冲说:“操他妈的,啥为工农兵服务?全他妈的扯蛋!当 官儿的来了,别说床位,大姑娘也有。在他们眼里,老蒙还不如一条狗!哼,你要 来看病好像欠了他的钱,得低三下四求他,操他大爷的,什么鸡巴毛医生,谢春花 动阑尾手术,被他们当老母猪给倒了;老常的三岁小孩,不过是发烧感冒,让他们 输液给输踹了腿……这鬼地方,老百姓不能来,来了不治死也得给气死!” 万万没料到,一个粗壮的汉子,这么快就死了。那高大、丑陋、固执的形象, 又浮现在眼前。他吐口水出类拔萃,一射一个准儿。 他有很多毛病。爱跟人抬杠,狡辩,从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他。有时还胡说八道, 编瞎话。正是他杀气腾腾,嚷嚷要打死我的狗;正是他缠着指导员,告我的状,诬 我用刀恐吓了他;也正是他,当着我的面,摇摇晃晃骑上马,嚎唱哭一般的蒙古民 歌,把一个坚韧剽悍的民族的内心痛苦,凄楚地地嚎出来。 他外貌丑陋,有几分狰狞,不讲情义,爱翻脸,人缘差,没有朋友,只好与他 的那群羊朝夕相处。无论春夏秋冬,风里来雨里去,像影子一样跟着羊群,从不离 开。落汤鸡也罢,晒成老黑也罢,十一级白毛风也罢,全片刻不离。那缺了一块的 鼻子就是被严寒啃下来的,没人多给一分钱。 他长年累月干着力气活儿,脸被草原烈风吹得像树皮一样糙。放羊、压生个子、 垛羊圈、打草……年复一年地干着。除了干活儿,就是睡觉、喝茶、吹吹老婆孩子、 削削套马杆……他最高的奢望是春节时,能抽上三毛一的海河烟。 人们说他小气,抠门儿。可是他也知道先国家后个人。当蒙古包着火时,首先 扑打外面、上的火,眼睁睁看着自己经营了几十年的家烧成一摊破烂。 草原上有数不清的牛吃着野草,却为人们贡献着牛肉、牛皮、牛奶、牛毛、牛 粪……它们任劳任怨,干活儿拉车,啥苦都能吃,要求简陋,还常常被人鞭打。 草原上谁也离不开它们。 道尔吉也称得上是头牛,尽管这头牛不漂亮,有毛病,爱顶人。草原正是由千 千万万道尔吉这样脏污、粗糙、黝黑的蒙古牧民支撑着。他们平平常常,或许身上 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有的拿过公家的小东西;有的嗜酒如命,老耍酒疯;有的干活 要偷点懒;有的染有梅毒……没人知道他们的名字,默默地生,默默地死,跟骆驼、 马、牛一个样。 他们是整个草原的脊梁。 我感慨万千地走回石头山。 几天后, 听说道尔吉的老婆用牛车把尸体拉回去, 扔在东河附近的沙窝子里 (蒙族牧民盛行此种葬法)。 曾经和我干过仗,又同睡一包,同吃一锅的道尔吉啊,无言地躺在旷野,被乌 鸦,野狗啄食撕咬。 一场寒流猛烈袭来。气温骤降。为防止冻伤,连里决定停工学习,还特地派老 蒋上山传达中央文件。王连长现在成了七连的第一把手,对我们山上的政策有了些 变化,不再像过去那样一点儿不管。 蒙古包里,知青挤得满满。外面阴风嘶吼,包里炉火熊熊。这破旧的蒙古包在 严寒中方显出可爱。晚上,我们连小便也不出去,就尿在炉子里。 知青和蒙族牧民有一个很大差距就是扎蒙古包不过硬。老蒙能用破毡子,把蒙 古包扎得天衣无缝,严严实实,抗得住十级大风,又端端正正,漂漂亮亮。我们知 青即使用新毡子扎蒙古包也漏风漏水,风一吹就嘎吱吱响,得在包中间支一根木棍。 外观上看,也歪歪扭扭,一边鼓,一边塌。但多破多冷的蒙古包住久了,都有感情, 尤其是外面刮白毛风的时候。 老蒋这次上山,对我还是很不错。借他一次工资后,效果奇佳。聊了一会儿天 后,老孟对老蒋说:“开始学习吧。” 老蒋点点头,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我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 老蒋思索一下后,很平静地说:“林胡,你出去吧。” “干嘛?” 他很尴尬地笑笑:“这文件绝密,传阅范围有规定,你就到那个蒙古包里休息 吧。” 包里十多个知青的眼睛刷地一齐射向我。那目光里有好奇,有自豪,有怜悯, 有高反革命一等的优越感。 马上意识到,他们谁也没有忘记我的身份。虽然我们一块流汗抬大石头,一块 当“团长”挤着睡觉,一块吃同一口锅的饭,但我是反革命,是没有政治权利的人, 低他们一等。 我脸上发烧,愠怒地走出蒙古包。 从周围知青鬼鬼祟祟的议论中,我知道林彪出了事。当时有关他的罪行文件, 不知为何,格外保密,三令五申不能对五类分子泄露。唉呀,他宁肯把你赶到大野 地,也决不让你听林副主席这段传奇故事,看共产党的笑话。 山上有两个蒙古包。为表示清高,我没有进隔壁的蒙古包,不想让他们怀疑我 偷听。咱是有骨气的,不赖着非听不可。 凛寒的北风刮着团团雪尘,在茫茫雪原上纵横奔骋。我昏沉沉地向山顶走去。 寒风刀子一样割着脸,得缩着脖,用胳膊挡住面部,一步一步费力地走进自己石头 坑。 坑底,我横着掏了个两米深的洞,钻到里面,坐在一个土筐上。这里一点也听 不见外面白毛风的吼叫,跟墓穴一样静。我呆呆地望着洞壁上的冻土、石块和草根 上一丝一丝的长须。 百感交集。 这些日子,与大家一同奋战严寒,努力干活,彼此间已没有什么界限。让烟时, 我也和别人一样可以得到一支;探亲的回来后,和别人一样,也给我几块高级糖; 吃饭能完全吃饱。这淡淡的没有歧视的温暖足以使脸上的创伤结一层薄痂。可是这 次当众把我轰出蒙古包又把脸上的伤口撕破,我感到心口在滴血,疼痛无比。 临走出蒙古包门前,清楚看见李国强脸上所流露出的优越感。那是我们育才学 校常看见的父亲官儿大的孩子对官儿小的孩子的神情,一种天真而冷酷的高傲。 众目睽睽之下被赶出蒙古包,耗子一样钻进地洞里藏身。唉呀,真丢脸哇!怎 么沦到了这个地步?换了别人,也许早就自杀,我却还死死抓着生命不撒手。如同 一个没双腿的瞎乞丐,在一堆垃圾里乱爬乱摸,希图找点残羮剩饭…… 这么毫无尊严地活着多可怜啊! 我这是贪生怕死吗? 滚蛋,死有什么了不起的?人一生下来就被判了死刑——人人都得死,只不过 有的缓60年执行,有的缓80年执行。早晚是一死,怕不怕也是一死,谁也跑不了。 哆哆嗦嗦幻想着……拿一包二十管炸药,到团部放一炮!准得轰动全内蒙。保 准不再被人们这么居高临下地俯视……挨斗、挨骂、挨训而不敢抵抗的屈辱也在这 轰隆一响中得到洗雪。 望着用雷管线把鞋底和鞋帮连在一起的大头鞋,望着缝满补丁的皮裤,跟电影 里要饭的一模一样, 偶尔是有些自卑……混得这么惨,身上臭烘烘,脚掌上有5毫 米的硬壳壳;大白天,裤裆里直冒一股浓烈臊味儿。再不敢炸一炮就真的一钱不值 了! 指导员那蛮横面孔,浮现脑海。他现在可能正在后勤处跟那些参谋、助理玩争 上游,嘴里叼着恒大烟,挺着大肚子。不,只炸死自己太傻,要连同老沈一起炸, 这样影响才更大。 背上一个书包,里面放着电池、雷管、炸药,到时只要把电线往六节电池上一 对,就在全团,全西乌,全内蒙响起一声炸雷。临行动前,要好好骂一顿,把这口 闷气痛快发泄发泄。 外面的大雪已经快把洞口封死,洞里越发阴暗,寒冷从四肢渐渐向躯干蔓延。 双臂紧紧抱着小腿,全身团缩成一疙瘩,脸埋进膝盖。 行动前,先给父母及兵团党委写封信,说明自己的意图。要把日记埋起来,也 许100年后, 有人会在这个石头坑里发现它……炸药质量差,得事先炒炒……还得 买6节新电池……行动地点在老沈的办公室。 迷迷糊糊,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大雪早已把洞口盖住,四面昏暗暗的。那拱 形的洞壁上,冻土、石块、一长缕,一长缕没有生命的草根围簇着我,摄取着身上 的微热。 这是真的吗?一个反革命被埋在厚厚的雪底下……在蒙古包里盖一夜雪被子, 把石头山上的知青兴奋得四处宣扬,引以为荣;但我被赶出包,埋在这深深的地洞 下面,只是耻辱,耻辱,耻辱。 冷哇,冷哇,有盒火柴多好。像卖火柴的小姑娘那样一根一根地划着,肯定管 点儿用。红军长征时,几粒米就能救活一条命呢。喉咙里不由自主发出丝丝的颤声 …… 突然,外面有响动,有人挖雪。 “林胡!林胡!”老蒋呼喊着,眨眼功夫,他拔拉开雪,钻进来。在这寒冷阴 暗的石头洞里,看见他——一其貌不扬的农村复员兵,像儿子看见了母亲,我紧握 着他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 老蒋傻笑着:“我一猜你就在这儿。” 沉默。 “别难受了,快回去吧。” 沉默。 “你怎么了?不要埋怨我,文件上确实说得清清楚楚,没办法。” “我没埋怨你老蒋。我就是有点不想活了,实在受不了,”眼泪缓缓地在脸上 流。 “你要想开一点。” 我哽咽着:“真想拿包炸药去团部炸一炮。多苦多累都没事,就是这,忍受不 了。” “千万不能那么干。那么干你就永远要戴上反革命帽子了。” 我不再说话。 “你想开点,脸皮厚点,这有什么可难受的?” 他可能很奇怪,我为什么这么难受。 文革初期,因出身不好而被当众轰出会场,从而导致自杀的也着实听说了一些。 脸皮再厚,它也是全身最脆弱,最不堪一击的部位。 回到蒙古包,己晚上7点,老孟递给我一张饼说:“吃吧,还热着呢。” 金刚上下打量着我,埋怨道:“你跑哪儿去了?这么大白毛风,老孟出去找你 好几趟。” 吃完饼,早早就钻进被窝,可怎么也睡不着。 被赶出群的大雁,活不到三天就要死掉。而我已被驱逐出兵团战士队伍之外一 年多。被全团3000多人啄,被全团3000多人啐,被全团3000多人鄙视……在3000多 张仇视的冷脸中孤独生存至现在,那是何等可怕哇! 回想起《真正的人》那本书。主人公在雪地上爬了18昼夜,饿得见了冬眠的刺 猬,生着就吞下,连血淋淋的肠子,五脏六腑也全吃光。发现了一窝蚂蚁也抓来大 把大把地塞进嘴……吃蛤蟆、啃死乌鸦,最后被饿成40多斤的活骷髅,仍不愿意死, 继续往自己部队方向爬。 这样的贪生怕死很了不起,根本不可耻! 对于我们这一代青年人,最可怕的耻辱莫过于让同伴认为是怕死鬼。但不应为 逞一时之勇而去拼命,要留着生命与那帮坏蛋干!反革命的帽子一天不摘,就一天 不能咽气,决不干让那帮坏蛋拍手称快的事。 我是怕死,被人瞧不起就瞧不起。哼,我要死了的话,正中老沈那帮人的意。 这些家伙巴不得自己整过的人统统死光,省得有人知道自己干的坏事。 我怎么能闪出死的念头呢?一死,这内幕就永远被掩埋了。他们骂我的话就永 远洗不掉了! 即使全身浸在满是屎尿、臭蛆、手纸的大粪坑里,也要死死抓住生命这根稻草。 让人耻笑吧,鄙视吧(面对着屠杀,白公馆的烈士们就有躲进茅坑里的)。 嘲笑病人对生命的依恋,嘲笑濒临绝境的人对生命的追求,这才最浅薄,最伪 君子,最喝凉水不腰疼。林胡呀,一定要活下去。像鲁迅所说:“决不上别人讽刺 我怕死,就去自杀或拼命的当。” 在人烟稀少的草原,强者才能独来独往,一只羊离开群就得死,一只狼却没事。 只有最强者才能忍受最孤独。 过了很长时间,身体才把被窝暖热。可是脚丫碰在腿上还是冰冷,跟死人脚一 个样。 外面,风雪仍在吼叫,毫无倦意,一声一声,凄烈无情。 几天后,我徒步走到团部找保卫干事。一年不见,赵干事胖多了。突出的喉结 完全看不出来,脖子上增加了一圈厚厚的肉。长脸鼓成了圆脸,像个西瓜一样。谁 知道他是怎么吃的?长了足有几十斤膘儿,连细长的黄瓜鼻子也粗了许多。 他看见是我,把正在擦的照相机轻轻放在办公桌上,仰靠着椅子,大金鱼眼向 我射来一团肉糊糊的光。 “有什么事吗?”不冷不热问。 “有点事。” 我两腿站得笔直,努力作出一副毕恭毕敬的姿势:“赵干事,现在正在进行的 批林整风路线教育,能不能让我参加?” 他迅速问:“谁告诉你的?” “有一回我躺着,他们以为我睡着了,就聊起林彪的事。我全听见了。” 赵干事又问:“你妈给你写信说过没有?” “没说过。” “哼!”赵干事的脸阴沉了下来:“我告诉你,你不属于文件传达的范围,不 能参加学习。” “可是并没有给我正式戴上反革命帽子呀?” “没给你戴,并不等于你没帽子。兵团给你定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就是帽子!” 他睁大眼,又白又嫩的脸上闪着凶气。 “那受受教育也不行呀?” “不行!你没权利受这教育。” “可兵团没给我戴帽子啊。” 赵干事那对金鱼眼变圆了,大声吼道:“不是给你讲了吗,你戴的是不戴帽的 帽子!听着,关于林彪的事,不许问,不许听,不许跟人议论,否则一切后果,由 你自己本人负责。” 赵干事根本不跟你讲理,他对反革命就像对大车马,动不动就吆喝,就高八度。 我垂头丧气走回石头山。 这一夜我失眠了。 林彪倒台是个非常激动人心的消息。过去审问我时,赵干事总引用林副主席指 示来批判我。现在林副主席倒台了,说明兵团党委对我的处理确实有问题。 啊,林副主席那些杀气腾腾的话,葬送了多少人的政治生命和肉体生命哪!兵 团的军人,完全执行了他的那一套杀气腾腾的思想。还说我诬蔑林副主席,什么诬 蔑!玩儿他的盒子车去吧,就怨自己思想太正统,胆子太小,诬蔑得还不够。 林彪倒台使我的翻案大有希望,决定正式向兵团党委提出平反要求。 首先给母亲写信,讲了自己这些想法,希望她能帮我。 一个多月后,收到母亲的回信,支持我向兵团提出复查。承认她过去对我的问 题不甚了解,林彪问题发生后,看法有了转变。 我心花怒放,心花怒放!得到母亲支持,腰杆更硬了,白天干活,晚上就伏在 小油灯下奋笔疾书,激动地不知疲倦地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