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昏 第四十章 逃跑 人说死就死。我们连的刘英红再也见不到了。 王连富一直诬蔑你干好事是为了表扬,给自己攒英雄事迹。可当他嘻皮笑脸塞 给你一团脏被单时,你仍认认真真去洗,一丝不苟。 记得有一次,老牛把你盛泥抹墙用的新脸盆踩瘪了。几个男知青追着那头牛, 要用叉子扎它几个眼儿。你却用力喊住他们不让扎……即使那位穷讲究的王英英一 下雨就穿你的雨鞋上一号已激起公愤,你也没半句怨言。 听说道尔吉蒙古包着了火,烧个精光,你当即把自己准备寄给家的40块钱送给 他。至于帮人捎个馒头,买个菜就数不清了。这点钱并不多,但当大家都是三十二 块五(女生多五毛),被迫财迷,一分一毛都要算计的情况下,像你那样大方的却 也不多见。 你简直就没有一点正当的嫉妒心,总在领导面前替别人说好话。可劲把别人的 优点、长处、干的好事介绍给领导,不怕自己失宠。而某些积极分子巴不得别人都 又坏又笨,好显出自己优秀能干。 难怪有人说你是贱骨头,总让自己吃亏,成全别人。 你傻得要命,一点也不懂得钻营。别人朝思暮想的位置,对你来说却无所谓。 在你最红的时候,也不知道迎合领导。管他团长、政委,只要你认为不对,就提出 来……结果连个小班长也没保住,一抹到底。 严重的鼻窦炎似乎把你的刚烈血气全磨没。你说话软绵绵,没一点锋棱。与人 见面,笑眯眯,一举一动蔫不出溜,自自然然,从不装积极,装革命。在班务会上 总是检讨自己的各种私心杂念。 你在1970年9月20日的日记里写道:“晚上脱鞋上 炕以后,总有人叫我干这干那。开始我还愿意干,现在越来越烦。尤其是在自己干 一件事时,停下来帮助别人总很勉强。” 你在日记里常常骂自己胆小怕死。你把《欧阳海之歌》最后献身的一章全部工 工整整抄在日记上,以便效法。 刘英红,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不会忘记你在全团批斗大会上痛骂我。——我明 白,很多相当棒的姑娘面对自然灾害时能经住死的考验,而在那个“无产阶级专政” 面前却出奇地软弱。 随着时间的推移,打火的事渐渐淡漠,又回到了现实。 任务完成,可以舒服一下了。我在破蒙古包里懒洋洋地生活。终日以吃饭、睡 觉为主,干活儿为辅。头发又长又乱,手成了黑黑的老鸹爪。赶车的开玩笑说我耳 朵里的泥儿可以长出草来。 但人一闲,就觉得生活很苦,很难熬,贡哥勒已下山,除了每星期能见一两个 车老板,平时连人也看不见。几个月来,从没人找我,也没人给我来信,几乎被世 上所有人忘记。就是食堂的上士,还知道山上有一个活人,月月要供应食物。 人好像有一种天生的倾向,希望别人注意自己。如果你走进一间屋,屋里的人 明明都认识你,却都不理你,肯定比挨一顿骂还难受。 如果我孤身居住在深山,渐渐被所有人遗忘,那太惨了,可不行,我受不了。 己给团、师、兵团写了数封信,要求回家探亲,都没人理。为表示自己的存在, 引人注意。闪出了逃跑回北京的念头。就算不成功,也能给他个震动,让他们知道 林胡还在山上劳改。 闲暇,我就沉浸在逃跑的策划中。激动、兴奋得睡不着觉。 巴颜孟和离最近的火车站赤峰1200里,除了经西乌、林西、赤峰的一条公路外, 别无他途。不走西乌旗,径直往南踏荒走太危险,草原上常常几十里没人烟,容易 迷路,弄不好就冻死。惟一办法是先到西乌旗,再乘地方长途班车。 团部到西乌旗有200里, 怎么去呢?数次批斗,成天在团部扫大街,使得运输 连的司机全认识我,求他们帮忙肯定没戏,弄不好还给我报告。突生一计:自己可 以向连里要头骆驼,然后偷骑着骆驼跑,反正沿着汽车公路不会迷路,到西乌旗把 骆驼一扔就走人。骆驼自己能找回家。 逃跑是门技术,需要各种知识及化装表演才能,我却大傻冒一个,一说谎话, 心就怦怦跳,又没有雄厚的钱,真是很困难。没介绍信,连买车票都是个事,而且 也无法住店。别说我一个现行反革命,就是兵团战士,私自逃跑都很不易。听说营 建连的刘建新逃跑回家,还没出本团地盘儿就被五花大绑抓回来。 但我没别的法子,否则就得在这座荒山里孤零零呆下去,变成一具有生命无灵 魂的木乃伊。已经回连的贡哥勒就有点不正常了。长期孤独生活,使他脸上肌肉僵 死,喜怒哀乐界限模糊,凝固成一副痴呆傻相。 1972年初冬,我又给兵团、师的两级领导各写了一封挂号信,恳请首长倾听部 下战士的呼喊,快快来人复查处理,并声明两个月后,如不见答复,将要回京上访。 估计他们不会理我。 在团部供销社,看见一种布底棉鞋。觉得比大头鞋轻便,能走长路,就买了一 双,准备逃跑时用。皮箱、小条毡、毡靴、眼镜盒等多余东西都卖给牧民,凑了60 块钱。把不带的材料、日记本全埋进废弃的石头坑里。仔细查看地图,牢记住沿途 经过的地名:吐勒嘎、巴奇、阿尔善……并用尺子计算出彼此间的直线距离。 这样一天天准备着。手电、指南针、地图册、蒙古短刀、全国粮票等等,全都 置好,就等着春节快快到来。我想春节期间团部机关都休息,便于逃跑。 果然不出所料,两个月后,寄出的信仍杳无回音。我就向连里申请骆驼,可连 长说骆驼很紧张,山上只我一人,不给骆驼。 哼,没骆驼就没骆驼,徒步跑! 我炸了一书包蒙古小方块果子, 煮了约摸5斤羊肉,把要带的一打材料用塑料 纸包好,计划1973年2月2日(大年三十)凌晨开始行动:沿着公路走到西乌旗,再 乘长途汽车到赤峰。 老天作美,临跑的前两天刮起白毛风,气温骤降。好极了!天气越冷,逃跑的 安全系数越大。我亲身体会到了特务为什么总爱在天气不好时,偷越国境。 厚厚的雪把蒙古包门埋了小半截。彻骨严寒将我憋在蒙古包里,哪儿也去不了。 一条生命总被关闭在这狭小空间,等于一个被压缩了的弹簧,能量全都积蓄,竞技 状态极好! 1973年2月1日,把山上的老牛松了觅绳,放它自由。晚上早早就躺下睡觉。包 里寂静无声,偶尔老鼠碰响了锅、碗、水桶。这是平生第三次逃跑。头一次去越南, 10个人;第二次来内蒙,4个人;第三次回北京,就自己1人。 一场大搏斗之前,心情难以平静,睡了半天也睡不着,索性爬起来,点上油灯, 写日记: 1973年2月1日 夜 白毛风呜呜咆哮。 明晨即开始向北京跋涉。没别的办法,兵团领导根本不理睬下面人的呼喊,我 只好逃跑上访。 以红军长征为榜样, 用最勇猛的气概冲过200里雪原。这是最关键的时刻,比 你小学时喝洗脚水、吃马蜂、偷食堂馒头练胆儿有意义得多! 被迫低三下四,赤条条站在大家面前挨斗;奴颜婢膝地向团长、政委讨好谄笑; 当众被赶出蒙古包……这一切一切耻辱该结束了!宁葬身狼腹,也不能再苟且偷生。 亲爱的日记,你是我孤独生活中惟一可以倾吐知心话的朋友。你默默记录着我 的生命,为了不让你平平庸庸,我在尽一切力量奋斗。 前进,目标北京,大步前进,恶魔不能夺我正,利剑不能折我刚。 全身的血滚烫滚烫,一点睡意没有。很晚很晚了,还沉浸在即将行动的兴奋中。 为了早起,没脱衣服,草草率率地睡了一觉。 清晨,天还很黑,我醒了。哆哆嗦嗦点上煤油灯,生着了火,烧好一锅茶,把 干饼泡在茶里吃完。再穿上一件光板羊皮祆,系好腰一横,换了布底棉鞋,戴好帽 子……走出蒙古包后,用铁丝把门给拧上。脑子里闪出了鲁迅的《药》,华老栓黑 灯瞎火起身为儿子去蘸人血馒头,天也是这么黑,外面也是这么冷,气氛也是这么 沉重。 四周黑糊糊,蒙古包被咆哮的北风刮得像大海中的一个破水桶,隐隐约约漂浮 在白浪之中。 刺入骨髓的严寒把脸冻得很疼。我掏出一块毛巾蒙住脸,只露两个眼睛,向黑 暗的草原走去。雪踩在脚下,发出吱吱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默默想,腿啊,我 的忠实战马,这回全看你了! 到天亮时,走到了团部。真是做贼心虚,总觉得保卫干事知道我要逃跑,已埋 伏好,准备抓。不敢路过团部政治处大院,提心吊胆,绕了个弯子,顺利通过。在 刚盖好的托修厂大空屋子里,我解了个小便。那洁白的雪绒上,被用尿滋了“前进” 两个字。 上了汽车道后,向西南方向大踏步走去。寒风似刀割,哈出的气润湿了围在脸 上的毛巾,除了鼻嘴外,其余地方不久又被冻上。眉毛、帽檐挂着白霜。我侧扭着 头,向前探着身子,冲锋式的顶风前进。 这是七二年的大年三十。天气酷冷,周围是灰茫茫,一片混浊。除了阵阵流动 的白色寒流外,不见任何生物,连一只鹰也没有。只有那一团团干枯了的风滚草, 一个一个大圆疙瘩顺着风狂跑。 马不停蹄,走了一小时又一小时。公路蜿蜒,无止无休伸向远方。明知这汽车 路绕远,得多走许多冤枉路,还得硬着头皮走它。马车道虽近,但岔路大多,容易 迷路。 到了中午,饿了,就掏出果子——那一个个小方块,边走边吃。渴了,捡起路 旁的一片冻雪吃。果子渣渣落在了皮袄的羊毛上,很是不雅。无论吃或喝,两条腿 始终走着,机械固执地走着。好像停一下,后面的退兵就要把我抓住。 就这样,一分钟也没停地走了整整一天。步行真慢呀,一股股白色雪尘从身后 很远的地方冲来,转眼就赶上了我,然后又神速地消失在前方。 薄云里的太阳渐渐西斜,染红了西方地平线上的一角。我望着血红的太阳,脑 子麻木,毫无知觉。 到天黑时,身体已相当疲劳。屁股两侧的髋骨也开始疼。邪门了,怎么这地方 疼?那布棉鞋底儿上老粘着个雪疙瘩,特略脚。当实在累时,我就坐在雪地上休息 一会儿。但刚坐一会儿,又把屁股冰得生疼,只好站起来,继续走。 黑暗笼罩大地。阵阵朔风,鸣呜低吼,越走越困,眼皮几乎睁不开。后悔昨晚 太激动,没好好睡觉,早晨又那么早起来。真是难受呀,脑袋一个劲地往下掉,不 想动换。可一停下,又冻得慌。只好咬着牙,半睁半闭着眼继续走。 唉呀,困也这么难受,精神已经迷糊了,梦境就在身边了,脖子却还得撑着脑 袋,两只脚还得一步一步走!还得不时地用刀将鞋底儿上粘的雪疙瘩刮掉!刚开始 还觉得不费事,但人累了时,弯腰刮鞋底就觉得不堪忍受。 这才发现自己买布底棉鞋犯了大错。走一会儿,鞋底就粘上两个雪疙瘩,把脚 心儿扎得生疼。 雪有时盖住公路,得打开手电仔细辨认,只要离开公路,就完蛋。 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巴奇公社的一个破马厩跟前。黑夜,看见这有生命迹象 的东西,心里稍稍松快了点。长时间走夜道,四周旷无人烟,不免产生了一种恐怖 感,荒寒感,总觉得随时有生命危险。 这马厩是废弃的,最北侧有个小屋,没门没窗。那窗口处积了半腰深的成流线 型的积雪。我打算在这好好休息一下,向小屋走去。半截踩空,摔了一跤,吓得魂 飞魄散,定睛一看,原来是一道沟被雪埋住。满身是雪爬起来,手握短刀,小心翼 翼走进黑暗的屋子——担心有狼潜伏在暗处。慢慢巡视了半天,发现里面空荡荡, 什么也没有,全是自己吓自己。 屋中间有个土炉子,我坐在上面,用匕首把粘在鞋底的雪疙瘩刮掉。 然后吃果子。吃一会儿,牙特累,太阳穴也不舒服。这才发现果子不适合野外 用。吃不多,解不了饱。又抓块积雪帮助咀嚼,两口雪就把嘴巴里的热量全消耗, 剩下的雪根本融化不了,舌头、口腔全冻木了……唉,雪也不能多吃!又掏出肉来 啃,那肉冻得像石头一样硬,只好把肉放进塑料袋塞到怀里暖。 坐在土炉子上尽情歇了一会儿。缩成一团,胸脯贴着大腿,紧紧搂住小腿,昏 沉沉地打着盹儿,时间一久,屁股冰得生疼。 遭罪透了!走路累得慌,歇着又冻得慌。 此时此刻,除夕之夜,北京的市民们早已吃完饺子,或是嗑着瓜子聊家常;或 是看电视;或是参加什么春节联欢活动……而我却坐在破土炉子上弯腰缩脖,冻得 哆嗦。从怀里掏出肉块,已被体温暖热,边吃边想,将来有朝一日,非把这一切写 出来。 冷得不行,又硬着头皮一瘸一拐上了路。 外面雪尘飞舞,寒风凛冽。经过休息之后,身体各部分器官的疲劳程度才充分 显露。髋骨好像被磨下了一块,一走路极疼。两条腿上的筋似乎给磨短,几乎抬不 起来;脚掌钻心疼,让那布底棉鞋坑苦了。 速度显著放慢,老得停下来,用刀刮鞋底下的雪疙瘩。 实在走不动了,就躺在雪地上歇一会儿。 我躺着,纵情地仰天大躺着,凝视着神秘的苍穹。白毛风在夜空中吹舞,天地 在混沌黑暗里融为一体。 又不知过了多久,严寒浸透进皮袄,全身都冻僵了,还不想起来。身下是被汽 车轮压得坚硬的雪道,身上盖着一层薄薄雪花。又困又乏,真想就这么躺下去,躺 到头。豁出去了。 快冻死的人可能都这样发懒。 难道这条去西乌旗的公路就是我的坟墓?今天真要死在这儿? 我睁开了双眼,望着迷蒙的苍穹,在那轻纱似的一股一股飞雪的飘扬中,我看 见了几颗暗淡的星星,其中闪着韦小立的眼睛。 她清白的容貌在遥远的天空或隐或现;寒星与雪花缭绕着她……绝不能死了! 一咬牙站起,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我不愿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瘫在地上冻死。 昏昏沉沉,跌跌撞撞,一点一点地走着。腿已很难抬起,步子越来越小。 又想起了母亲送我离京的情景,那一缕缕白发飘拂于寒风之中。默默地嗫嚅着: 绝不能死了,要活着与妈妈见面! 下半夜,连滚带爬到了巴奇公社,在一群狗的狂吠中,来到一户低矮的小土房 旁。这群狗凶恶地围上来扑咬,我默默无声,棍子似的一动不动,让狗尽性叫,僵 持了半个来小时,这群狗没精打采地走了。 小土房旁边,有一个用破毡子搭的极小的蒙古包。把门打开,钻进去。在手电 光下,看见五六条小牛温顺地卧着。它们对我这个陌生人,一点儿也不害怕,继续 卧着,瞪着稚气的大眼睛,充满好奇。整个包里弥漫着牛粪、干草气味,十分恬静。 我挤偎在一条小黄牛旁,把冻僵的双脚插进对面一条小花牛的肚子底下。地上铺着 的羊粪都很干,我坐在上面,屁股不再觉得疼。 外面风雪飞舞,这小包里却洋溢着温暖和安谧。小牛嘴里不时发出“滋滋”的 声音,反刍着胃里东西。 在零下30多度的酷寒里,这五六条小牛就是五六个小火炉。它们对我挺友好, 容许了全身是雪的不速之客挨着它们,吸取它们身上的热量。 与小牛挤在一起,毫无冻死之忧。我把脸偎在小牛细细的毛里,闻到了一丝温 暖干燥的特殊气味……背倚着蒙古包放心地睡着了。黑暗中,小牛反刍所发出的嗞 嗞声安抚着我的神经。 次日凌晨,早早就醒了。为不被人发现,必须赶紧走。我把双脚从小牛肚皮下 面抽出来,缓缓站起。默默地对小牛说:“再见!”小牛们温和地望着我,一副无 所谓的样子。 多少年之后,我都忘不了这几条巴奇公社的小牛。 白毛风还在吹。开始走第一步时,脚几乎支撑不住全身重量,那踝骨好像骨折 了,极疼极疼。韧带也明显变短,迈不开步子。 在白茫茫草原上,在坑坑洼洼的草窝子里,在弯弯曲曲的公路上,硬着头皮地 走着。渴了,喝点雪水,饿了,就吃炸的小方块。 这是1973年2月3日,正月初一。首都北京正隆重集会,热烈庆祝越南停战和平 协定签订。而在内蒙锡林郭勒大草原上,一个知青却正顶着寒流艰苦跋涉。 四野茫茫,不见一个人影。走了一上午,在烟雾弥漫的白毛风中,只远远看见 了一个骑马的牧民。 髋骨剧痛。迈了几万步,恐怕把髋骨臼窝里的润滑液都耗光,骨头之间几乎变 成干摩擦,生疼。 次日下午4点,终于到了阿尔善公社,还差最后60里。 我走进一小饭馆,买了一斤肉饼,狼吞虎咽地消灭光。(带的果子太干太硬, 吃几块下巴就累了,吃不多)又喝了三四碗白开水。啃了两天腥甜的雪水后,再喝 白开水,觉得像喝琼浆玉汁,那么清鲜、甜美、醇和。 我坐在饭馆里,好好地歇了歇。但又不能老坐在这儿,别让人怀疑,只好又走 到外面。真是累趴蛋,再也走不动。腿死沉死沉,只能抬起一点点。动一动,疼得 要命。别说再走60里,就是一里都不可能。天气那么冷,硬走非要冻死。还是找个 地方休息休息好。 终于在一空荡荡的院子里找到了个放干草的小马厩。用二齿费力扒开干草,钻 进里面。这院子可能是公社招待所,四周有土围墙。 两个来月,没怎么正经干活,懒懒散散,乍一走这么长的路,身体难以承受, 我拍拍自己的腿,很替战马惋惜。42厘米的小腿肚子,也没顶住。 寒冷又开始侵袭。虽然干草里含有热量,给马、牛、羊以生命。可此刻,身边 的草却跟雪一个温度、那小牛圈真是个天堂。 唉呀,我要是一大军区司令的孩子,绝不会落到这个地步。春节时,瑟缩在干 草堆里过夜。在兵团,军人出身最革命,最高贵。文人出身最低贱,最不值钱。 唉呀,当个没权没势的作家儿子真倒霉啊。作家在兵团领导眼里,算个啥?又 臭又酸,根本没人尿。 正闭目打盹时,一个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你是哪儿的?” 我慌忙爬起,把身上的草叶掸掉。一个30多岁的汉子,双手紧握铁叉,戒备地 站在面前。 “我是六十一团的,有事去西乌旗,在这儿歇歇。” 他怀疑地打量着我:“你们团这儿有招待所,为什么不去那儿休息?” “我只呆一会儿,马上就走。” “那也不能在这儿冻着啊,大过年的,冻坏了怎么办?” 我迟疑着,盘算着对策。 “走吧,到你们团招待所去,那儿有地方,老包我认识。” 这家伙是来小马厩抱草喂马的,无意中发现了我。如果执意不去,更会增加他 的怀疑,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这人把我带到招待所办公室。管事的老包问:“你是几连的?” “七连的。” “去西乌旗干什么?” “有事要到师部,反映我的问题。” “你叫什么?” “我叫林胡。” “啊,你就是林胡?听说过,听说过。来,快上炕坐。” 他的老伴、女儿也都赶来,好奇地端详着我这个全团有名的反革命。 “你怎么啦?有什么事?” “因为得罪了领导,被抓了起来,给打成反革命。我多次向领导反映,这样处 理不符合事实,但都没人理,只好到西乌旗上访。” 他老婆热情地给我端来了奶茶、奶豆腐、果子、糖块、瓜子。 “过去听说过你。” “我臭名远扬。” “可真行。一蹦子走到了这儿。累坏了吧?” 他看见了我书包里的那把匕首,赞叹道:“这把刀不错呀。” 我知道,自己很可能被抓回去,这刀留着没好处,与其被保卫干事没收,还不 如送给他,落个人情,就说:“喜欢,就送给你吧。” 老包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多谢了!多谢了!” 老包是三角眼,塌鼻梁,满脸褶皱,模样像个坏蛋。“这样吧,你走了一天, 先休息休息,明天我给你截个车,一点问题没有。”他把我带到了一小屋。炕上只 铺一块大毡,连个被子也没有。 “你凑合一夜吧,这屋还不算冷。” 等他走后,我把书包里的一封给连长的信撕碎,上厕所扔进茅坑,销毁掉要回 北京的证据。回来路过老包办公室时,看见老包正在打电话。 “他说要去西乌旗,找师部领导。” …… “哼,哼。” …… “好,好。” …… 这小子,正在告密。 我颤巍巍地走回自己小屋。穿着衣服,躺在炕上,知道一会儿就要被抓走,但 也顾不得,实在太累,坦然入睡。 半夜,小屋的门嘎吱吱响了一声,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只见一道雪亮的手电 光照着我,后面站着几个黑影,赵干事用低沉的声音命令道:“林胡,起来!” 我揉揉眼,缓缓地下了炕,被簇拥到老包的屋里。 老包见了我很有点不自然。哼,那把蒙古刀白给他了! 赵干事披着军大衣,麻利迅速地搜查了我的全身,然后面无表情地站在我面前, 煤油灯把他的影子高大地映在墙上,遮住了半个屋。 “你要到哪儿去?” “西乌旗。” “哼,你跑到哪儿,哪儿的革命群众都会向领导检举报告。你狗儿的跟姓共的 碰,没好下场!” 他用带着黑皮手套的手“咔”地给我反戴上铐子。 “走。” 两个人拥着我,走出漆黑的院子。外面停着一辆没熄火的北京吉普,在车灯的 照耀下,我看见老包那猥琐的样子,冒着严寒,帽子也没戴,狗一样地毕恭毕敬地 出来送行。 我坐在中间,左边是朝鲁,右边是赵干事,前面是梁干事。 吉普车轻捷地冲进雪原。 在耀眼的车灯下, 大地迎面扑来,又转瞬离去。时速恐怕有100公里,真他妈 快。两天一夜,自己辛辛苦苦,一步一步走过来的150里,正被这4个飞速疾驰的轮 子纵情吞噬。一根根电线杆子一掠而过,儿里长的大坡,一眨眼就上来;不一会儿, 巴奇公社就到了,我又看见了那黑糊糊的破马厩。 想到准备了那么多天, 累死累活走的这100多里顷刻化为乌有,实在控制不住 了:“你们为什么抓我?”脑子一热,拼命向左侧车门靠近。 “不许动!”赵干事紧张地用胳膊搂住我脖子,那带亮面的黑皮手套,勒着咽 喉。朝鲁从左侧死死顶住,不让我接近车门。 车顶灯亮了。梁干事把五四枪套打开,抽出手枪挥挥:“林胡,你要再跑,后 果自己负责啊!可不要胡闹!” 只两个小时,北京吉普又把我带回六十一团。 夜里三点钟,在赵干事办公室。我身上的所有东西全堆在办公桌上。赵干事一 样样地仔细检查。 “带这么多果子干什么?往外蒙跑哇?” “指南针从哪儿偷的?” “怎么拿5盒火柴,你要放火?” “哈哈,还带这么些肉,想的真周到啊!” “交待,你准备去哪儿?” “什么西乌旗,别他妈蒙我!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拉什么屎。” 我疲惫地眯着眼。 “哼,不要逼脸的家伙,你不就是想告状吗?哼,想把你过去的罪行当成政治 资本捞一把,别做梦了!告诉你,林彪没揭露之前,反林彪就是反革命,绝对是反 革命!” 又累又乏,实在没有精神理他。 “哼,这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就是不许你乱说乱动!告到哪儿,最后还是 我们处理。”他那张甜甜的脸,在100度的灯光下更显得白嫩。 我默默注视着他。 他脸一沉,庄重说:“现在我宣布,根据团党委指示,将你正式逮捕。” 我心里明白,只有师里才有权正式逮捕人,团里根本没这权力。赵干事分明是 吓唬。我依旧无动于衷地站着,绝不给他一点点欣赏我被吓得发抖的乐趣。 赵干事观察了我一会儿,厌恶地对哨兵说:“把他带走。” 哨兵瞪了我一眼,嘟嘟囔囔:“嘿呀!大过年的还不老实,深更半夜把咱哥儿 们从被窝里提溜出来,等你多半天了!” 赵干事:“反革命狡猾呀,专门趁过节耍坏点子。” 我被关在一临时牢房里。里面还关着三个人。一个是一连的马成林,一个是一 连的xxx, 这俩都是因为打群架,打到了连长头上而被抓。还有一个是七连的老姬 头,跟连长吵架,抄了棍子,结果贪污马料的事给抖露出来。 1972年春节过后不久,全团召开批斗大会。这天早上,我好好地洗了个脸,使 劲地搓着脸蛋,希望它红一点,漂亮一点。还向同牢的人借了点百雀灵香脂抹,知 道再过一会儿要上台展览。 两名兵团战士端着冲锋枪押着我们穿过团部, 走向会场。4人排成一行,我是 第一个,象征着我罪行最重,老姬头走在最后。 团部大街上的行人、小孩都好奇地看着这队犯人。脚依旧很疼,走路一瘸一拐。 一看押的呼市知青,老用冲锋枪枪管捅我,催我走快点。我向他解释:“脚特疼。 要不早就到北京了。”又想起了这双布底棉鞋,日他娘的布底棉鞋! 主席台上铺着洁白的桌布,后面坐着刘副政委、李主任。 这是批斗本团贪污、盗窃、投机倒把分子的大会。团里的一打三反运动,搞得 轰轰烈烈。我和一群褴褛的人站在台前,当陪斗。现在,我已被斗成了油子,对批 斗会展览亮相无所谓了。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 这些熟悉的口号凶猛地扑入耳膜。 老姬头给吓得面如土色。 一个个年轻人发言,声色俱厉地批判。目标都是这些贪污盗窃,投机倒把分子, 没人批判我。心里窃窃私喜。 最后李主任又开始介绍我们这几个陪斗的坏蛋。从一连打架的到七连的老姬头, 最后还是提到我:“对了,还有这个林胡,大家都很熟悉,就不介绍了。林胡最近 秘密潜逃,在阿尔善公社被抓捕归案。林胡,抬起头来,让大家看看!” 我的皮帽子被赵干事往后拉了一块,露出了前脑门。赵干事用两个手指头抠住 我下巴尖,把我的头托起来,让广大群众观看我的反革命嘴脸。 索性横下一条心让人看。死猪不怕开水烫,自信脸上的百灵雀香脂能让我漂亮 一点。黑压压的人群,上千双眼睛对着我。下巴被两个手指头固定住,如同老虎钳 下的工件,动弹不得,我仰着头,严厉地盯着人群。 坐在前排的一个小女生低声说:“呀,那么凶!” “真可怕。” …… 团部牢房。老姬头向我吐诉着他的冤枉:“我能不跟王大胡子干仗吗?他要累 死我呀, 去团部拉回麦种,都下午3点了,还让我去东河送牛粪,牲口也不能这么 使啊!我这把年纪,还这么用,他不是想要我的命吗!操,我跟他吵了几句,就他 妈的挑我茬子,唉呀,贪污这点马料算啥啊!” 他见了我点头哈腰,殷勤得不得了。 3个星期后, 赵干事把我叫到办公室通知:“师里最近传达了兵团首长指示, 同意对你的问题进行复查。但在新的处理没下来之前,维持原决定,不许乱说乱动!” “什么时候下来复查呢?” “那是上级的事,我怎么知道?你先回连老老实实干活儿,我估计很快就会下 来人复查。” 这是个好消息,令人振奋。 赵干事给我摘下铐子,把没收的书包、毛巾、手电等物品又全还给我。并指着 那放了三个星期的小方块果子说:“这些果子可没人吃啊,全如数还给你。”他用 大拇指和食指捡起了一块果子,另外三个手指头向上扬着,活像捏一只死老鼠细细 看了一阵后,又嫌恶地扔进了果子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