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昏 第六十一章 人生第一次 七五年秋,忽啦啦,连里呼市知青走了一小半。这批人有十多个,走了后,连 里更加冷清,剩下的知青谁还有心思干活儿?每人脑子里的一切念头是离开这块地 方。有人琢磨着用橡皮刻假公章;有人琢磨透视时怎么在胸部放个硬币,换个病退 证明;有人为了抢一个指标,和亲弟弟翻脸。 留在这儿是无能,是笨蛋,是被冷遇的孩子。好像地方卑微,人也卑微。小地 方的人,身份也低贱。被轻视的感觉终日折磨着他们的心。巨大的精神空虚与巨大 的自然空虚构成的双倍空虚,把人愁苦得几乎坐卧不安,心理要崩溃。连里的男知 青们整夜整夜地打扑克,或拼命喝酒,把自己灌醉……看手相、算命、做小锅饭风 靡全连。食堂的饭几乎没法吃,成天是烂面条,偶尔改善蒸的馒头也皱皱巴巴,像 老太婆的脸。 刘福来大骂七连女的没一个水灵的,又跟团里的一个护士搞上。他同时跟好几 个女的好。有人说他流氓,他猛地甩了一下长头发,愤慨地骂:“别他妈糊弄老百 姓了!巴颜孟和这鬼地方,不是麻袋干部,就是裤带干部,从指导员到兵团司令, 越大个蛋越流氓!轮不上咱小兵拉拉。” 大傻除了四处串家属,蹭一顿好饭外,集中全力搞对象。当地人都瞧不起光棍, 谁要搞不上老婆就被认为窝囊废,大傻最大的恐怖莫过于此。一天到晚穷倒饬,换 衣服,擦皮鞋,染头发,挤青春疙瘩……为增加魅力,他魁梧的身躯总抹着浓浓的 雪花膏,5米外就能闻见香味。但你如果进他的屋看看,臭袜子味儿能熏你一跟头。 金刚既没上了大学,又得罪了许多人,威信大跌。人们说他为了达到目的,不 择手段。那辆自行车也等于白送了,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新领导一上 任,知道自己大势已去,终日闭门不出,郁郁寡欢。 冷峻的现实粉碎了他的希望,粉碎了他潜伏在心中的小小野心。对一切都厌倦 了,最大的一点快乐就是喝酒吃肉,穿皮鞋,除此之外什么兴趣也没有。甚至跟新 交的团部女朋友睡觉都马马虎虎……每次干那事不是门忘了插,就是窗帘没遮严, 让人撞见了好几回。 在人烟稀少的草原,在这破败、荒凉的连部,只有异性的温暖,才能支持着人 活下去,才能给这苦涩的生活添一点乐趣。连里一对对公开厮混已不算新鲜。刘福 来干完了还要跟人详细描述整个经过、感觉等等,津津乐道。 我每天出车回来,就钻进自己的小屋里写。不敢环顾四周景象。 写写,写……好像看见笔尖下吐着呻吟,冒着血。在一页页又难看,又潦草的 字下面,躺着一颗污浊的心。我一定要让她看见这颗心。什么统计,什么铁波脚, 什么欲擒故纵,全滚一边去吧!我要捧着这颗心走完自己的路。 母亲来信,说父亲的一个老战友正帮我调到大同市,内心虽很矛盾,还是高兴 离开这地方。 8年前,我曾写血书,要求来内蒙,发出:“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 做千秋雄鬼死不还家”的誓言。那么气势汹汹,还揭发了傅勇生是上山下乡的逃兵, 跟最亲密的战友雷厦决裂,现在自己又要溜号了。人就是如此朝三暮四。 实在不甘心在这呆一辈子。 就在往大同调的时候,碰见了一段艳遇。这是我活了28年的头一次,心情复杂, 说不出是快乐,还是痛苦。 这段经历起源于老鼠。 我住的那鬼屋因放着几麻袋马料,招来了不少老鼠。晚上进被窝后,它们总在 我被子上面来回奔跑戏耍。屋里特冷,懒得伸出手轰它们。时间长了,它们冰凉的 小嫩爪子竟敢踩在我脸上。想到它们的小脚丫那么脏,什么都踩,耗子屎、人尿、 剩饭……终于忍无可忍,决心收拾它们。 我从老常那借来了一只大花猫,表现很不错,整天捕猎,一只只地消灭。屋里 的老鼠不算尾巴也有半尺长,吃粮食吃得膘肥体壮,每回被抓,都要跟猫凶猛地拼 打一番,场面十分精彩。几天过后,老鼠的气势锐减,晚上再也不敢践踏我的脸。 大猫惟一的缺点是不吃老鼠胆。时不时在我褥子上留下一个暗绿色的,光溜溜 的老鼠胆,给舔得干干净净,无一点血迹。偶尔还留下一根细长的老鼠尾巴。 一次,这猫不知吃了什么,开始呕吐,抽搐。正好,钟小雪来马车班办事。看 见此状,马上小心翼翼地抱起花猫,跑到卫生室抢救。卫生员很认真地给它打针, 输液,灌肠……终于活了过来。 大猫痊愈后,钟小雪仍然隔长不短地来看望。每次都要给它带点吃的,不是一 点奶豆腐,就是一小块牛肉干……渐渐地又扩展到了我,时不时给我一把瓜子,一 块抹了猪油的馒头片,一个梨等等。 我心里完全明白,她一趟一趟到我这间肮脏寒冷的屋子,意味着什么。连里这 群青年男女都是干柴烈火,寂寞到了极点,单调到了极点,除了吃喝打牌外,和异 性交往便是最有乐趣,最有温暖的事了。 写书之余,我也需要有这么个人来放松放松,虽然共同语言不是很多,仍欢迎 她来。听她说说连里的新鲜事,讲讲《无头骑士》的故事也挺解闷儿的。 从外表上看,你绝对不知道这位姑娘是蒙族,连蒙话都不会说。在全连知青中, 形象挺惹人注目。眼睛细长,小鼻子,小嘴,皮肤细腻发光。梳着一条黑黑的大辫 子,身材丰腴,臀部性感。她要有事请男生帮忙,绝不会碰钉子。 可别小瞧蒙古族,蒙古姑娘真有漂亮的!突木其对她那么痴情,瘦瘦的身躯竟 脱了1500块土坯,累得几乎吐血,可却还没引起她的兴趣。 金刚对钟小雪印象不佳,说她吹过父亲是内蒙交通厅厅长,其实只是个一般干 部。这或许是事实,但她从没对我说过。小地方姑娘的虚荣心也可以理解。 在那样饥渴寒冷的日子,面对主动送来的一把火,我没有力量抵御。即使心中 有着韦小立也抵御不了。28岁了,还没有一次性经历。对生命中惟一没体会过的重 要生理行为,充满了好奇和憧憬。 从钟小雪对我的态度看,如果要干那事,她不会拒绝,这个肉体是那么新鲜娇 嫩,从我头次抱住她时,就产生了占有的欲望。整个过程很快,第一天握手,第二 天接吻,第三天上炕。地点都是马车班,我的鬼屋。 第一次太激动了,激动得那东西麻木不仁,跟死老鼠一样软遢遢,还老找不到 地方。我大吃一惊,以为自己有阳萎病,好不垂头丧气。 第二次依旧失败,挺而不坚,找不着地儿,十分十分地懊丧。大约晚上10点多 钟,她该走了。门一开总有吱吱响声,为不让对面宿舍的人发觉,我让她从窗户上 走。那小窗户很矮,她可以容易地钻出去。这是七五年初冬,她先光着脚,走远了 马车班后,才穿上鞋。 越没成功越渴望,可能是在自己屋里太紧张,随时要防备人敲门。第三次,我 们手挽手地来到坯场。这地方离连部有二里地,不用担心被人发现,大冬天绝没人 来这儿。 银色的月光下,坯场一片萧条。脱坯挖土,挖出了很多长方型的沟,有宽有窄, 纵横交错,最深的有一人多深。我们就坐在一条较浅的沟里,背着风偎依着。 11月底的内蒙草原之夜,天气已相当冷,地开始上冻。她穿着大衣,我穿着棉 祆,彼此都冻得直打哆嗦。她把大衣铺在地上,我们就开始温存。明月当头,在大 野地上,我们用力干着人类那个本能动作。干得把荒原上所有悲苦都忘记,连寒风 在屁股上呼啸也没感觉。 这是零下气温的内蒙冬夜,天寒地冻,我们的兴致却一点不减。最后时刻就像 两条嬉耍的小狗,乱滚乱叫,离开了大衣。干完了全身都是土,却仍然没有成功。 姿势、角度都不对。我心情异常沉重,发现自己确实有病,那东西个头儿太小。 猪到了年龄,就自然而然地会干这事,人怎么却不会?这下可有事要琢磨了。 我除了写书,一有闲暇就细细思索着这个技术,琢磨着两人应有的位置、角度,一 时间竟完全忘了在七连赶大车的苦闷和卑微…… 那天吃完晚饭后, 大约7点多钟,连队已变成了一片沉寂。她无声无息地钻进 了马车班库房。我早已等得躁动不安,小土炕也早已收拾好,腾出地方……插好门, 就紧紧拥抱,跟儿马子一样冲动。耳朵里轰鸣着,什么都不再想。 像绞缠的蛇,像挣扎的毛毛虫,像殊死肉搏的摔角者,身躯扭动着,左右乱翻, 终于蒙进去。一阵疯狂,一阵嚎叫……啊,成功了!我满头大汗,喘着粗气,心里 无比欣慰,庆幸自己没有阳萎病。 人在这时和野兽一个样。她的脸、胸脯、脖子到处是被我亲咬的血印。瘫软在 炕上,闭着双眼,温柔地问:“你爱我吗?” 我无言以答。 她一遍一遍地问我:“你说呀,爱我吗?” 能如实相告吗?小家伙太饿了,要喂它口饭吃。 钟小雪撒起娇:“人家把一切都给你了,你干吗不回答我?” 我苦笑了一下。脑子里却闪出了韦小立的脸。 大约10点多,她要走了。我打开窗户,把她抱上窗户,她赤着脚,跳下去,无 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中。 尽管我说不清对她有没有爱,自己跟公猪干母猪有没有区别,但我要感谢她。 她使我毕生中第一次尝到了女人的滋味。她慷慨地为这一段最凄凉的夜晚增加了一 点点罗曼蒂克的甜蜜。 这以后,她隔两天就蹑手蹑脚地钻到马车班与我幽会。干上两盘,什么忧愁苦 闷全没了,真是一副打发日子的良药,难怪刘副政委须臾离不了。过去老看羊配、 马配、牛配、现役军人配,自己却没机会实践,现在命运终于给了我们一个彼此享 受肉体的机会。他现役军人搞十来个没事,我搞一个也不犯法。而且是她主动找我 的。 做爱成了我们在一起的最大娱乐。每次办完事后,她总嫌我对她太冷淡,不爱 她,不关心她,从不主动到女生排找她。有次还抽泣起来,令我十分不快。又怕门 外有人听见,只好讲些她爱听的话哄她。 我说:“你们宿舍里有那么多女生,我怎么能去呢?” “现在就剩我一个。她们有的探亲,有的去外连看朋友。” “那我到女生排里去,也太扎眼了。让人看见,我受不了。” “从窗户里进去,我给你开窗户。” “太危险,太危险!”一想到我要是被人发现,这脸面就全完了,坚决拒绝了 她。 所以都是她到我宿舍来,心里自然很不平衡。但也不是天天都来。 她的那个追求者之一突木其一定感觉到了什么。这天钟小雪没来,我早早就躺 下睡觉。门外有人敲门。 “谁?” “我,突木其。” “有什么事?” “想借你的马笼头用用。” “我已经睡觉了,明天再说吧。” 他瓮声瓮气说:“不,我现在就要抓马,有急事。” 他肯定是别有用心,屋里黑着灯,哪有把人从被窝来提溜出来借马笼头?完全 可以不给他开门。但若不给他开,好像钟小雪住在我这儿,他更要怀疑。于是起床, 开开门。他趁机向屋里扫了一眼,发现就我一人,很是尴尬,拿了笼头,没进屋就 走了。 突木其看了不少小说,父母都是老师。他爱打架,好强,能吃苦耐劳,为了表 扬,干活儿不要命。他给钟小雪写了很多厚厚的信,却始终没效果。 我挺有点儿可怜他。 再诡秘,也瞒不过周围那些闲得无聊,专门侦察别人隐私的人。大傻曾望着我 狡黠地说:“看见喽,看见喽,绳子上挂着钟小雪的衣服。” “滚蛋!滚蛋!”我只能如此回答。仔细想一想,确实有几次,我都把钟小雪 的衣服放在挂毛巾的绳子上。而这绳子挺高,窗户虽挡得很严,有一条缝却能看见 这条绳子。 一次幽会时,她告诉我,连里已有风言风语,说她看中了我的家。其实她仅仅 是出于对我的同情,可我对她总是冷冰冰。她已为我付出了最大的牺牲:少女的贞 节和名誉。 我一言不发。 她哭了,哭得好伤心。之后我又像抱小猫一样地把她抱到窗户上,让她赤着脚 跳下去,轻轻走远,再穿上鞋,回到女生排宿舍。 在七连,只有她勇敢地闯进我的鬼屋,把身体献给了老鬼。她本人绝对不是等 外品。我的家伙再饥饿,也不是随便一个大母猪都能接受。她是有风韵的,除了突 木其,机务排的另一个小伙子也被她迷得魂不守舍,成天到女生宿舍找她聊,缠着 她。这我全知道。 然而命运就注定我要与这个人终生相伴吗?太突然了,毫无思想准备,每逢念 此,总摆脱不了悲哀与迷惘。 后来她又曾有几次暗示我,同屋晚上都不回来住,我可以去找她。但我从来没 有,实在没情绪钻到女生宿舍与她厮混。 明明不爱她,连她多大岁数都不知道,就搂着人家睡觉,我真成了臭流氓了。 白天装得道貌岸然,不多看她一眼,不跟她说一句话,晚上却一盘一盘地干着她, 发泄着压抑了多年的欲火。他妈的,伪君子这顶帽子现在一点儿也不冤枉我。 韦小立的阴影还在心中深处矗立。可又想做婊子,又想立牌坊,虽内心仰慕着 韦小立,却又跟钟小雪乱搞,以飨饥饿。 草原的环境太寂寞,太空虚。理想理念全没了,剩下的就是动物本能。现在我 对那些现役军人搞女知青似乎有了几分理解。在这偏僻,人烟罕至的的地方,有个 女人,日子就好熬一点。换了我,要处在刘副政委的位置也未必比他强。性是人类 最悠久的抵御恶劣环境的武器,是补充生命力的一个渠道。那些军人惟一不能原谅 的是只许自己搞,不许别人碰一下。 韦小立的形象好像破碎了,又好像没破碎。在和钟小雪来往的这一段时间,我 不愿意也不敢想她,仿佛我这个下流龌龊的脑壳里出现她的身影,会把她圣洁的玉 体弄脏。幸好牛虻也有一个情妇,可以聊以自慰。 与她只秘密持续了很短一段时间,热度就减退,随着我要走而面临结束。 “钟小雪,我的手续马上就要来了。” “我也正积极往回办呢。我们将来会有机会调到一块的。” “我是犯了严重政治错误的人,以后还可能倒大霉。” 她盯着我的眼睛说:“我不怕。” “对我们的关系,听天由命,一切顺其自然。” 她咬着嘴唇沉思了一会儿说:“你别只想占人家的便宜,却不想承担责任。” 我们相对无言。 但永远感谢她,在荒凉酷冷的草原上,给我送来了人生第一次肉体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