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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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祥到云梦家的第二天,看到云梦的叔叔在一只大木盆里玩耍一群小鸭子,二祥立即被 迷 住,玩的事情他是很喜欢的。云梦的叔叔告诉二祥,这小鸭子是野鸭,养它们不是玩耍, 是在训练鸭媒。二祥自然不懂得啥叫鸭媒,更好奇野鸭子还能训练,兴趣就更浓。云梦 的叔叔喜欢打猎,他是这一带出了名的打野鸭好手。云梦的叔叔看二祥挺迷,就跟二祥讲打 野鸭的事。 野鸭子平常生活在芦苇荡里,猎人很难找到它们。打野鸭的猎人都要养七八 只野鸭,猎人把养的野鸭训练成鸭媒,用它们来引诱野鸭。这些经过训练的野鸭,会把成群 的野鸭从 芦苇荡深处引诱到湖的水面上,让猎人开枪打。猎人把这种家养的野鸭叫鸭媒,意思是它们 把野鸭引诱给猎人,发挥着媒介作用。家养的野鸭要经过严格的训练之后才能成为有用的鸭 媒。每年初春,猎人就到芦苇荡的芦滩上找野鸭蛋,野鸭蛋很难找,有时一连几天找不到一 只。找来野鸭蛋后,就把野鸭蛋孵出小野鸭。小野鸭一出生,猎人就开始训练。训练的基本 方法是应用条件反射。二祥听不懂,问云梦的叔叔,啥叫条件反射?云梦的叔叔说,这是学 问,我跟你一时半会儿也讲不清,老辈就这么训练。 云梦的叔叔就让二祥看他训练。云梦的叔叔先给小野鸭喂食,吃饱后他把六只小野鸭 放进一只盛满水的采菱用的大木盆里让小野鸭游泳。叔叔让小野鸭游戏一会儿,他把一把艾 草 点着,艾草冒出一股浓烟,叔叔让小野鸭们先看艾草冒出的浓烟,然后立即用两只手把小鸭 一只只往水里按,按得小鸭们喳喳乱叫。先熏烟,再按,他一连反复数次。 叔叔告诉二祥,每天训练两三次,每次三四遍,这样训练到小野鸭长出小翅膀,它们一 看到烟,不用手按,就会逃命似的往水下钻。这时候就带它们下湖,一点一点拉开小鸭 和烟的距离。距离远了,要两个人配合,一个在远处的船上点烟,一个在鸭媒处拿竹竿打它 们,训练一天都不能停。到野鸭的羽毛长齐,就带它们到湖里进行实弹训练,让鸭媒们在湖 面上玩耍,打猎的人在远处的船上熏烟,野鸭一看到烟就钻到水下,猎人接着就开枪射击。 在实弹训练中,总免不了有反应慢的,或者没看到烟的,总会有鸭媒被打死打伤的事发生。 所以猎人每年都要训练 新的鸭媒。经过几次实弹训练后,新鸭媒就可以补充到鸭媒队伍里,充当引诱野鸭们走向死 亡的角色。 二祥遗憾的是只能听云梦叔叔讲,他无法看到湖上的实弹训练。看叔叔在木盆里训练了 两天小鸭,二祥的新鲜劲就过去了。 二祥要云梦跟他一起摇船到湖里玩。二祥不会摇船,橹搁到"橹人头"上,一摇就掉 了下来。反不如云梦,云梦虽是大家闺秀,但小时候也常跟着两个哥哥到湖里玩,她倒是学 会了摇船,长大后多少年从来没摇过船,可学会的东西怎么也忘不了。二祥就拉着云梦摇 着小船送他下湖。 云梦在船艄摇着小船,二祥反坐在船头看景。一入湖口,一片片碧绿的芦滩,朝他迎来 又离去 。春水洮洮,芦滩的地面几乎与水面相平,芦滩上,新生的芦笋已经拔节 ,有半人 多高,放眼看去,那一片片新芦像长在水里,蓝蓝的湖水,绿绿的芦苇,那清新,那清香, 洗涤着人的五脏六腑,让人感觉像泡到了清澈甘甜的泉水里一样清凉舒服。一群野鸭,从这 个滩飞到那 个滩,又一群野鸭从那个滩飞到这个滩,它们在聚集,它们在玩耍,没有人打它们,自由自 在。 二祥说不出心里的感受,看到高兴处,他只是啊啊地叫起来,用两只手乱舞。云梦在船 艄看着笑。 "祥子,你看,船边上是啥?"云梦停止摇橹,让小船顺水慢慢地淌。 "啊!这么多菱角!"二祥站到了舱里。 菱角开了花,黄的,白的,粉的。菱角里还夹着睡莲,睡莲花更是好看。云梦指给二祥 看,啥样的花是红菱,啥样的花是青菱 ,啥样的花是睡莲,啥样的花是鸡头米。二祥弯腰拽起一棵菱,问云梦小菱角能不能吃。云 梦说,菱还没长大,要到夏天才能吃,小菱不能吃,涩嘴。 云梦把小船靠到一片芦滩边,停了船,她和二祥下了船。二祥带来了小舅子的钓鱼竿, 云梦教他钓鱼。两人坐在芦滩边,钓起鱼来。钓了好一会儿,一条鱼也没钓到,二祥没了兴 趣 。二祥发现芦苇中长着许多蒲草,他忽发情趣,他在芦滩上拔蒲草,说蒲草晒干了可以编扇 子,还可编席子。云梦不管他,让他自己去拔,告诉他要小心脚底下的旧芦根,容易扎脚 。云梦自己则在芦滩边采野花,有洁白的荠菜花,火红的石竹花,金黄的蒲公英花,紫色的 牵牛花。云梦一边采一边打扮自己。她把牵牛花缠满了身子,又编了一个五彩的花环,扣在 头上当草帽遮日头。 云梦站在芦滩边对着镜子般的湖水妆扮自己,她让自己成为花仙以后,坐在湖边尽情地 享受着明媚的春光。温暖的阳光让她浑身懒洋洋的,生出许多春意。此时一对彩蝶飞到她身 边,绕着她满身的鲜花飞转,然后在她面前的花草上追逐飞舞,嬉戏够了,母蝶情意缠绵地 趴到一 朵花上,公蝶扇动着翅膀继续挑逗调情,不一会儿它们交合到了一起。云梦看着,看得心里 热烘烘的。 二祥拔了一抱蒲草,乐呵呵地从芦滩深处找回来。他让云梦看他拔的蒲草,云梦杏眼半 闭若痴若醉半仰在芦滩上。二祥一看到云梦的痴迷沉醉样,抱着的蒲草全都掉到地上,他走 过来,蹲下身子看云梦,云梦伸出两条软软的手臂,头一回主动搂住了二祥的脖子。二祥的 魂灵顿时被云梦摄走,他随着她飞向云天…… 高镇、和桥、宜兴炮火连天,这里倒真成了世外桃源。二祥一点都不晓得,就是在那些 美好无比的日子里,他悄悄地在云梦那里播下了自己的种子。 二祥在丈人家乐不思蜀,三姆妈却终日愁云笼罩。不是亲家不客气,也不是寄人篱下让 她拘束,她心里惦着三富、四贵。三富、四贵没有像大吉说的那样随后赶来。他们准被朱金 虎的 自卫队扣在了镇上,要是也硬逼着他们保卫市镇,打起仗来,子弹可不长眼睛。夜里她几次 被噩梦吓醒,她不是梦见日本人追,就是梦到三富、四贵被枪打中。再一个让她放心不下的 是 钱。她费尽了心思,趁汪涵虚活着的时候,一点一点要,一点一点存,攒足了给他们两个娶 亲的钱,这钱她都没有存到钱庄里,她把钱分散藏在楼上的各个角落。 她担心打仗打到家,担心他们把房子烧了。三姆妈心里愁,在二祥的丈人、丈母面前又不好 流露,生怕人家误会,生出尴尬,只好把愁埋在心里,露在暗处。心里有了愁,饭就吃不 出香,觉也困不实,三姆妈日见瘦了。 尽管三姆妈很当心,云梦娘还是看出了三姆妈的异样。二祥和云梦玩疯了一样从湖里回 来,娘就把云梦叫到房里,问她三姆妈是怎么啦,总是闷闷不乐不开心,是不是吃不惯这里 的饭菜,还是困不惯这里的床铺。云梦说不会,肯定是想她的两个儿子呢。 三姆妈想儿子,儿子真来了。三富给大家带来了喜讯,三富说宜兴解放了,伪县长李乙 飞和高镇的朱金虎都被解放军抓起来了。县上成立了军事管制委员会,还成立了人民政府, 高 镇也成立了乡政府。三富把大家说得心里惶惶的,他们都搞不清这人民政府和乡政府,与过 去的县长、镇长有啥不一样。他们都立时跟着三富回家。 三姆妈回到家,进门就往后楼跑,一头扎在后楼半天没下楼,蚕死她也顾不得了。她关 上楼门,先掀开床上的垫被,再钻到床底下;又掀开屋角的瓮,一处一处检查她藏在后楼各 个角落里的钱。每检查到一处,她都把钱拿 出来,连点两遍。等她一处一处把钱点完,三姆妈的心才落了地,钱都还在,也没有少,可 她满头满脸满身都沾上了灰,成了个灰人儿。 一天,大吉回家跟三姆妈说,县人民银行成立了,发行了新人民币,金圆券都要换成人 民币,一百元金圆券换一元人民币。三姆妈的脸立时就变了色。三姆妈心事重重回了后楼 , 一百元才换一元钱?要再换了政府,再换成别的钱,换来换去这钱不就换没了吗?国民党在 江南统治几十年了,他们就会输给那些穷人的队伍?他们要是再打回来,说人民币作废怎么 办?三姆妈满心狐疑,满心疑虑。再说这么多钱,好多是瞒着大吉和二祥从汪涵虚那里抠来 的,拿出来换,让大吉、二祥晓得了,他们会生气的。三姆妈想来想去,决定还是稳当一点 好,看看风头再说。 过了两天,大吉又问三姆妈,钱换了没有,三姆妈就有些心亏,说没有多少钱。大吉说 ,要是不换,旧钱会作废的。 三姆妈拿了一些钱赶到宜兴。三姆妈先回家,她有些年没回家了。当姑娘的时候 ,她跟嫂子不和,父母过世以后,觉得没趣,她就不大回来。她回来,主要是想问问她哥, 这人民币到底怎么样,他在城里住着,晓得的事总是要多些。他哥说,他已经兑换了,家里 也没 多少钱。不过听人说,有些人不想换,说南山里还有好多国民党兵呢,共产党能不能坐住江 山还说不准。 三姆妈心里就有了底,她到银行把带去的钱换了。她留心看,哥说的没有错,银行里没 几个人换钱。还是稳当些好,这是三富、四贵的命根子钱,糟蹋了怕一辈子也挣不回来。 那张县人民银行的布告贴在二祥家门口的墙上,一圈人围着看。三姆妈以为又枪毙了人 ,也凑了过 去。听人念完那上面的条文,三姆妈一句话都没说,转身就走。其实,当她明白了那布告的 意思后,她的脑子立时就成了一个空壳,里面啥也没有,她啥也不想。她颤巍巍往回走,走 出 大概有五步,第六步刚迈出半步,她訇然倒下了。她倒下后一点声音都没有,没有说话,也 没有哭,脸色惨白。村上的人吓了个半死,都以为她过去了,去追汪涵虚了。倒是韩秋月手 脚麻利,她托起三姆妈的头,用大拇指的指甲盖卡她的人中。韩秋月按得手指都酸了,不见 三姆妈有啥回应,她再从后背抱住她,拿她往地上NFDA4 。NFDA4了三次,三姆妈喉咙里咕噜一声有了气。二祥正好赶来,他把三姆妈背回了家 。 三姆妈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弄得大家都没能弄清她是因为啥。到后楼只她自己 躺在床上时,她才嘤嘤地哭出声来,那声音像发自心底,那么深,那么痛,仿佛她心里有根 刺,一动都动不得,她要放声一哭,那刺就会穿透她的心脏似的,她只能忍受着痛苦,让眼 泪伴着那撕心的痛苦悄悄地流淌。 她说不出口啊!那些渗透着她心计心血和母爱的金圆券顷刻间竟成了废纸!那是三富、 四贵的命根子钱哪!是她把钱变成 了废纸!她后悔不该不听大吉的话,她后悔不该听她哥的话,她后悔不该不跟三富他们商量 。这怎么办呢?他们以后拿啥娶媳妇呢? 三姆妈心里似万针穿心,可她只能把痛憋在心里,她不能跟任何一个人说,哭都不敢哭 出 声来,她要是说出来哭出来别人只会笑话她,三富、四贵也会骂她恨她。她更不能让大吉、 二祥 知道,他们要知道了,更要骂她,笑她,气她,恨她。这些钱是她瞒着大吉和二祥, 一点一点从老头子那里抠来的。她只能把这痛深深地埋在心底,自己一点点慢慢消受 ,最后把它带进棺材,见了汪涵虚之后,去跟汪涵虚诉说,跟他认罪。罪过哪!天大的罪过 !三姆妈的眼泪汩汩不断地流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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