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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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祥在犯愁,愁得他拿不定主意。家里的米粉,打糊汤喝也已经喝光了,夜里他琢磨半 夜,想来想去还不如在那里面好。虽然是管制,虽然没有自由,虽然挨训挨打是家常便饭, 虽然里面也吃不饱,但里面一天两顿粥是保证的。这就比在外面要强得多,他决意再回去, 要求他们把他重新关起来。他宁可不要这自由,他真正体会到,没有吃比没有自由要痛苦得 多。 二祥走到桥上就犯了愁,他感到自己再没有力量走回那地方。他还担忧,就算拼死走到 了,万一他 们不让他回去怎么办?要是不让再回去,怕是要死在回来的路上了。看着这没有尽头的路, 二祥着实为难,他只能怨路,为啥要这么长;他也怨村,为啥离那里要这么远。 二祥作出这决定,没有跟谁商量。回来这几天,他已经看明白了,这世上已没了人情。 夫妻不再是夫妻,父母也不再像父母,儿女也不再像儿女,兄弟也不再像兄弟。连男女之间 都没了那件事,没有男婚女嫁,没有生儿育女。活着的人一天到晚只有一个念头,渴望有一 口稀粥喝,不敢奢望米饭、馒头和饼子。谁还有心思来跟他商量这种事。 二祥在桥上犹豫来犹豫去,犹豫到最后决定还是跟家里人商量一下好,不能盲目冒这险 。他想到三富,他是工作同志,晓得的事情多,主要的还是他没像村里人那样挨饿,又是自 己 的弟弟,他还是会跟他拿主意的。二祥在粮库没找着三富,又上他家。三富在家里。二祥敲 了半天门,脚跟都站酸了,三富才开门。三富见是二祥,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那年月 ,人的七情六欲统统合并成一欲,就只有食欲。 二祥刚坐下,见肖玉贞从里屋闪出来,二祥看到了肖玉贞的脸,瘦也是瘦了一些,米糠 和麸皮还是能养人的,她比村上的人有人样,弄不好他们养足了精神还能做那事。但她 的脸不好看,她把对二祥的讨厌毫不掩饰地露到脸上。二祥没精神理会她,心想,你 越是这样,我还越是脸皮厚,今日我就不走了,非吃你一顿不可。你们不吃我也不吃,只要 你们吃我就自己动手吃。 还是三富聪明,他急忙问二祥找他有啥事。二祥却故意说话给肖玉贞听,他说,家里一 粒米都没有了,饿得实在难受,到你这里来找点东西吃,管粮库的总不会没有吃的。肖玉贞 也不客气,说,他二伯,你是坐监牢坐糊涂了,如今天下荒年,连中央的大干部都在吃菜饼 子,别说管粮库的,连粮库里的老鼠都饿死了。二祥说,我也用不着你们招待,你们吃啥我 就吃啥。肖玉贞气得一扭屁股进了里屋。三富站起来,轻手轻脚走到房门口朝里看了看,轻 手轻脚走进了灶间,一会儿又轻手轻脚回来,他悄悄地塞给二祥一块硬硬的东西。二祥一看 ,是一块炸完油的豆饼。三富让二祥把豆饼藏衣服里。二祥一边藏一边悄声问,这东西能吃 ?三富点点头。二祥说,过去说吃豆饼拉不出屎。三富说如今不同了,这是精饲料。二祥说 我们都成猪了,其实现在连猪都不如。三富用手指指里屋,让二祥赶快离开。二祥说他还有 事。三富问他啥事。二祥就把他的打算说了一遍。 三富一听,说二祥想好事,政府管不了犯人的口粮才放的犯人,既然放了就没有再让你 回去的道理。二祥问,求他们也没用?三富说求也没用。二祥说只有等死了。三富说饿不一 定就会死,再说不是还有一两六钱一天嘛。二祥说食堂里烧的糊汤跟牛鼻子里 的水一个样。三富说,到春天就好了,到了春天就有红花草可以吃,挖野菜也能吃饱,只要 有东西吃就饿不死。二祥说,只怕是熬不到春天。二祥和三富说到这里都没了话。 吃完了分的那八两米粉,二祥就没再到菊芬那里用锅,他再没有啥要用锅烧,他 全靠食 堂一天两顿糊汤维持,糊汤一顿只有两勺。菊芬倒是每天熬一点米汤,把食堂打回来的糊 汤 掺在一起,让楚楚、盈盈、雯雯多喝一碗,每顿喝的时候还要让她们惦念她们爹爹,说是爹 爹 硬省下来给她们喝的。只是楚楚的脸色依旧一日比一日难看,而且她的腿和肚子一点一点在 肿起来。 那天雯雯来叫二祥。雯雯都十八岁了,可干瘦得像个小姑娘。二祥问雯雯叫他有啥事, 雯雯悄悄地告诉他,她妈叫他到队里的牛圈屋去。二祥问到牛圈屋去做啥。雯雯说她妈在牛 圈里发现前年的陈稻草上稻子没打干净,上面有稻穗。 二祥跟雯雯来到牛圈屋,菊芬已打开一捆稻草在找稻穗,里面真有不少没打净的稻穗。 二祥就跟她们一起找。菊芬说,这稻子可以放在锅里炒米花吃。一直找到喝下昼糊汤的时候 ,他们一人都找到了有二两多稻子。喝了食堂的糊汤后,菊芬就把找来的稻子倒锅里炒,一 会儿,稻粒在锅里噼里啪啦爆响,一共爆了有半簸箕。菊芬就分给她们吃,雯雯给二祥 送去了一升,说明天再去找。二祥吃着带皮的米花,还是挺香,一晚上就再不觉得饿。 牛圈屋成为二祥和菊芬一家的天堂,他们坚守秘密,他们每天都投入牛圈屋里的战斗, 每一个稻穗都是他们搜索的敌人,每找到一个稻穗,比抓到一个敌人还要快活。他们就生活 在这样一种充满希望内容充实的日子里。他们正在找稻子,盈盈来叫菊芬,说楚楚在喊着要 吃粥。二祥跟着菊芬一起回到屋里。楚楚的肚子胀得像鼓,她不停地在喊,娘,娘,我要吃 白粥,我要吃米花,碗橱里有白粥,你快拿给我吃。菊芬搂着楚楚,说楚楚,娘给你烧白粥 ,给你炒米花。楚楚说,娘,你快烧,我要吃,我要吃。二祥看楚楚的脸乌里发青,青里 发 黑。菊芬让雯雯把碗橱里剩的大半碗米汤热一热。菊芬一直搂着楚楚,楚楚的喊声越来越小 。雯雯热好米汤端来,楚楚已不能喝,菊芬拿调羹喂她,喂到第五口,楚楚的头就歪到 了一边。菊芬没有放声哭,只是流下了几点枯瘦的眼泪。孩子太可怜了,临死她都没能想到 要吃白米饭吃白面馒头,只想要吃白粥,她或许已经记不得白米饭馒头是啥东西了。 楚楚死的时候,张兆庚也咽了气。张兆庚饿得下不了床,他仍没有忘他的地契。田地早 就入了社,后来成立了人民公社,一切土地都归集体所有。张兆庚仍不死心,他一直说,这 些 田都是他用血汗钱买下的,早晚一天会还他的。他在死之前,把那些地契都找了出来,把已 经不跟他一起过的光宗和清早叫到跟前,他没叫女儿,女儿早晚是人家的人。张兆庚把一张 一张地契都交待给他们,说这些田都是他买 下的,到时候一旦要分田,一定要把这些田要回来。光宗却说,你自己留着吧。林春娣骂儿 子孽障,爹爹病成这个样了,还要气他。倒是清早把这些地契都收了起来。张兆庚笑了,笑 完就死了。 楚楚是张兆庚埋了以后再埋的。 林春娣一个一个请求,也求了二祥,让他们做做好事,把张兆庚埋了。二祥就拉着张兆 庚的儿子光宗,还有张瑞新六个人一起去给张兆庚挖坑。挖着挖着,张瑞新身子一歪,铁耙 就掉到二祥的头上,二祥的头嗡地一响,歪倒在田里。二祥爬起来摘了毡帽摸头,摸来摸去 没摸到血。二祥和张瑞新都拉了拉嘴角,他们都没有说话,可心里都晓得对方要说啥,要是 在过去,这一铁耙下来,二祥的脑袋早两半了。幸亏没有力气,幸亏戴了毡帽。 林春娣花十六块钱给张兆庚买了口棺材。挖好坑,他们当天就抬去埋。张兆庚的女儿 倒 是十分孝顺,这么没有力气,她还是不停地在哭。二祥他们见不得这伤心,勒紧裤腰带,立 即抬张兆庚去埋。他们第五次歇气后,再抬起棺材,刚抬空要撤子孙凳,棺材啪地断了,张 兆庚从棺材里掉了出来。 林春娣和女儿放声大哭。张兆庚的女儿哭道:"我苦命的爹爹啊,你怎么这么命苦啊, 一辈子受苦没过到一天好日子,十六块的棺材还断了啊……"村上人早都没了眼泪,也已经 不会哭笑,但听了张兆庚女儿的哭声,不少人还是流下了几滴清清的泪。 埋了张兆庚,二祥再没一点力气,他本来是想帮菊芬埋楚楚的,可是他实在无能为力了 。大吉闻讯回了家,他看着死去的楚楚,哭了。 大吉来找二祥,让他帮忙埋楚楚。二祥说,我让张瑞新砸了一铁耙,又帮张兆庚修棺材 ,已经没一点力气了,孩子是让你活活饿死的,你自己埋吧。正中不也是我自己埋的嘛。 让大吉埋楚楚,实际是对大吉一种惩罚。让一个人把自己亲生的骨肉埋到地下,那是一 种摧残和折磨。饥饿虽然让人丧失了许多情感,但人没有死之前,那一颗心在跳动,血管里 流淌的依然是热的血。大吉挖着埋楚楚的坑,如同给自己挖掘墓穴。 大吉埋完楚楚的第二天,抱着铺盖回了家。天黑以后,大吉又回了一趟学校,回家的时 候,肩上背着一只米袋子,米袋子里有米,村上人没有谁看见,他们早都钻被窝里开始熬夜 。菊芬接过米袋子时,晓得了它的分量,少说有十斤。十斤米在那一年的隆冬,是一笔 多大的财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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