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一动也不动地伏了一夜,到了早晨忽然又猛劲地刮起来。
叶伶芳在金鹗路和南湖大道的交叉路口下了中巴,被狂风推得一个趔趄,她慌
忙抱住了路边的一棵树,又随着那棵涂了一层石灰的树干摇晃了几下,才慢慢站住。
对面,就是市委高大的门楼,一大片人坐在那里。他们来得真早。他们好像在那里
坐了整整一夜了。进门处,早已有门卫牵出一条绳子,拦着,临街的这一边则站着
一排交警,无形中就把这一块地皮儿从城市中孤立出来了。这样的静坐叶伶芳也参
加过一两次,每人屁股下垫一张报纸,什么事也不干,就等着市委书记的轿车奇迹
般地开过来,然后一齐围上去,车牌号当然是早就打听仔细了的,绝对不会弄错,
也还真的拦住过,但里面坐的不是秘书就是办公室主任之类,有什么用呢?叶伶芳
觉得实在没有什么意思,即使被几个亲密的同事拉着去了,坚持不了一会儿,就会
想个办法像猫儿样悄悄溜掉。
此刻,她没有仔细看,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自己厂里的。她也不想被熟人认出
来,把围巾往上拉了拉,连鼻子也遮住了,转身踏着一片片簌簌作响的落叶缓步走
上了金鹗西路。风在这时是对着她吹的,前面,也有许多人像她一样把腰深深地弯
着,走也走不动的样子。又不知是谁的帽子被风吹了起来,是老人戴的那种搭耳帽,
帽耳在空中伸展开,像一只猫头鹰似的飞得很远,也不知最后落到哪里去了。很悬。
一个人逆风而行时确实有一种很悬的感觉。叶伶芳很小心地、仿佛是试探一般地在
走,很难找到放稳一只脚的重心。
劳务市场位于金鹗西路的尽头。过去不远,就是一座荒山,不太高,在漫山半
枯半黄的野草丛中,夹杂着一小片一小片稀疏而阴沉的松树林,一些被风吹断了的
树干,露出像骨头一样的惨白色。风在这里减弱了许多,被山,被这山上的草木遮
挡了一大半。隐隐的,有一股血腥味飘过来,叶伶芳嗅到了。一个多月前,罗宝成
就是在这里被处决的。从大清国起,这片山岭就一直是处决犯人的刑场。枪毙罗宝
成那天,叶伶芳起得很早,抢占了一个有利的地形,把整个处决的场面看得一清二
楚。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的也几乎全是叶伶芳厂里的人。人人都起了个大早,兴奋
得等不到天亮,还有半夜就跑来了。也并非想要看看昔日威风凛凛的厂长在生命的
最后一刻是怎个熊样,更多的人是想用自己的眼睛验证一下,这家伙是否真的被枪
毙了。
罗宝成被押了过来,他还真是一条汉子,脖颈窝里插着标,直挺挺地站在敞篷
卡车的车斗里,微笑着,一点也不像马上就要死了的人,反而以一种凌驾一切的目
光,把那些围观的人一一扫视了一遍。叶伶芳站在那里,觉得自己被他看见了,竟
然有一丝慌乱。她记起罗宝成早就说过的一句话:“你可以说我不是一个好人,但
我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两个法警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身材魁梧的罗宝成架下车来,又让他跪下。他不
跪,还那么从容地抬起脚尖踢开了那里的一颗石子。他知道自己会躺在这里,难道
怕那颗石子会把自己的身体硌疼吗?这样的人除了钱,除了女人,难道还有信仰吗?
年轻的法警显然被一个死刑犯的傲慢激怒了,狠狠地朝他的膝弯踢去,在轰击一般
的连续踢踹下,罗宝成轰然一声跪下了,像山塌下来一般。一枪。枪声没有叶伶芳
预料得那样响,但她还是吃了一惊。罗宝成往前一栽,两条腿像鸭子似的扑腾了很
久,他终于管不住自己了,在临死的那一刻丑态百出。罗宝成笨重的尸体被拖走之
后,人们像潮水一样涌向他最后躺下的那一小片土地,只有很少几点血迹,但他扑
腾之际用手抓出的两个小土洼却格外刺眼,浓浓地翻起一股在地下掩埋了多年的气
味。
过不了多久这片荒山就会被推平了,已有几台推土机在山脚下推着。这条路也
会打通,一直延伸到城市边缘的那个大湖。又会有许多新的高楼沿着新开辟的街道
一栋挨着一栋地建起来。叶伶芳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在推开劳务市场两扇明亮的
玻璃大门之前,她也确实需要调整一下自己的心态。她不能神色疲惫地没有一点儿
信心地走进去。她看见了自己映在玻璃里的身影,一个说不上美丽但还有几分仪态
的女人,脸很白,又被风吹出了一些红晕,米黄色的长呢风衣也不显得俗气,红色
的围巾,很温馨又有一点凄艳的那种红。她笑了一下,看自己怎样笑才显得好看一
些。又理顺被风吹乱了的几丝头发,把捂在衣服里的围巾两端放了出来。
轻轻地推开一条门缝,她闪了进去,轻快,而又显得飘逸。
在冬天,劳务市场是封闭式的,很大的一个厅,里面放着暖气。这也是全市的
劳动者们最能感到温暖的一个地方了,尽管这种温暖里隐含着太多的苦涩、无奈和
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急迫感,但每个人都在微笑。人很多,在冬日干燥的
气候中两个挨得太近的人突然会放出火花,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静电,一不小心就
会电得你一跳。这样也好。避免了那种拥挤不堪的场面,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保持
着一定的距离,也保持着一种庄重的优雅姿态,一个一个地走过那些招聘者的桌前,
俯下身去,笑得不能再好,尽量把自己最美的最讨人喜欢的那一部分展示出来。
叶伶芳已走过几张桌子了。每个招聘者的态度都很好,他们都是这个时代里的
成功人士,每看见一个失败者走过来,先把你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很仔细,仿佛想
要看清你是怎样失败的,又在桌子上敲一下,敲得很轻,却让你马上感到了一种无
形的压力。然后,以一种恩典般的姿态问道:“你有什么特长吗?”
面对这样的询问叶伶芳感到呼吸困难。
“特长?我……”
招聘者微微颔首,意思是他已明白,这个人没有什么特长,这个人还够不上专
业人才的标准。当然,他不会马上拒绝这个人,一般的情况下,他还会问第二句:
“那,你会干什么呢?你原来是干什么的呢?”
“结婚之前我在办公室工作。”
“写材料呢?还是做打字员?”
“打字。”叶伶芳诚实地回答。
“哦。”招聘者摇了摇头,表示他们不需要打字员,又有点好奇地问,“结婚
之后呢?”
“还在办公室,管理档案。”
又是一声“哦”,拖得很长,那意思说你可以走了。这还是态度比较好的,有
的人是不会问你第二句的。离开一张桌子,走向另一张桌子,刚才的经历又重新经
历了一遍,同样是僵在脸上的微笑,同样的提问,同样是一声拉得很长的“哦”,
而你却必须用整个身体点头,叶伶芳有点支持不住了,像一条在浑水中游了很久的
鱼,想到外面去透一口气。
她走到大门外,靠着墙在寒风中站了七八分钟,吹得清鼻涕流个不停,这才觉
得心口没有那样堵得慌了,似乎有很多脏东西都流出去了。她转过身,还要进去试
一试运气,却发现门口站着一个男人,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正看着她。
“你?”叶伶芳马上认出了他,她有点激动,但很快就不动声色地使自己的情
绪平静了下来,说,“唐小川,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你啊。”
“我也是。”唐小川笑道,“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呢。”
“我有那样大的变化吗?”
唐小川摇了摇头,也不知是什么意思,是在感叹世事沧桑,还是表示他现在看
见的叶伶芳和以前那个叶伶芳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是他走过来了,并且抬起一只
手,伸向她的肩头。叶伶芳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
“别那么紧张嘛!”唐小川只是在她肩头摘下了一片黄叶。“你没有注意吧,
这片叶子一直粘在你的衣服上,你一进门我就看见了。”
“你一直在看着我?”叶伶芳忽然很委屈地一扭身子,把脸朝向另一边,心里
也泛起了一种隐秘的羞耻感,眼圈红了。“你都看见了,我在出卖自己,却找不到
一个买主……”
“你的脾气倒是一点也没变呀,叶伶芳,你还是那样骄傲。”
“骄傲?你说谁呢,说我吗?”
唐小川似乎不想跟她抬杠。他微微向她倾过身子,用一种很真诚的声调说:
“也许我可以给你帮一点忙……”
“你说什么?”叶伶芳打断了他的话,又捋了捋头发,“你好像弄错了时间和
地点吧?唐小川!”
这是一种提醒,却未免有点儿残酷。
随后是一阵难堪的沉默,不觉间,唐小川已把手中的那一片黄叶捻得不见了。
他没有看见叶伶芳是什么时候走的。他用手巾揩了揩那副模糊了的眼镜片,重新戴
上。他需要有一种清醒的目光来面对这个分别了十年的女人。
但她一声不吭地走了。
他看见的那个背影,其实是另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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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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