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唐小川和叶伶芳,是在云梦路的一间钢琴酒吧里认识的。那时,这座城市的娱
乐场所还很少,仅有的几家,一般人都不敢涉足。大学刚刚毕业的唐小川,在一家
报社里当编辑,一门心思想考研究生。他的这种志向,以及孤僻的、甚至有点神经
质的性格,都注定了他不会成为一个罗曼蒂克式的英雄。但他还是被拉了进来。把
他拉进来的那个人,就是后来被枪毙的罗宝成。他俩是大学同学。只不过,唐小川
是应届考取的,罗宝成复读了四届才考取,所以,罗宝成比他大几岁,读的都是中
文系,毕业后一个进了报社,另一个进了工厂,给厂长当秘书。
罗宝成那时就很会玩了,玩得很活,人又长得英俊潇洒,穿上一身名牌西服后,
特有型,特派。在家里洗了澡,也要把头发包着去发廊里洗。车也会开了,常常把
一辆豪华轿车开到唐小川住的楼下,举起手臂,抬起头,突然叫喊一声,喊的是唐
小川的名字。在他的声音消失之前,能明显地感觉到两条笔直的腿支撑着躯干,同
双肩相交成直角形。这个形象的完成,是由于他向上发出的声音。
如果唐小川假装没有听见,他就会爬上楼来,敲门,一直不停地敲,直到那扇
门打开为止。
“你也别太用功了,古往今来,多少人都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他总是这样对唐小川说,语重心长地。这话也确实能击中要害,唐小川当然不
想死得那么早,每次身上有一个地方隐隐作痛,他就会想起罗宝成的话,想,自己
是不是快要完了。
“去就去吧。”他合上书。准备起身时又郑重其事地发表了一个声明,“那种
太下作的地方我是不去的。”
“我是那种人吗?”罗宝成说,“我们去Piano Bar !”
汽车开到了云梦路,唐小川看见霓虹灯闪烁出的四个大字,在夜色中变幻着不
同的颜色。
“蓝色狂想?”
“怎么样,这名字还是我取的呢。”罗宝成挺自豪的。
同KTV 包房和那些散发出阵阵淫荡气息的发廊相比,这间钢琴酒吧的确算得高
尚而有情调的地方。走进去时,连跳舞的旋转灯也没有打开,只开着一盏盏柔和的
壁灯,厅不算太大,但充满宁静而神秘的气氛。
“怎么样,很有情调吧?”罗宝成得意洋洋地看了他一眼,又拣了一张靠窗的
桌子。桌子铺着银白色的闪光针织物,法兰绒的软垫椅坐上去也很舒服。一位小姐
走过来,问他们要用点儿什么。罗宝成像一个有钱人那样用两个指头夹起烫金的帖
子,又用目光去征询唐小川的意见:“喝咖啡吧,牛奶咖啡?”
唐小川点了点头。
罗宝成又要了两份甜面包,小姐走后,他很内行地告诉唐小川,是地道的美国
堪萨斯州风味。
“是吗?”他不置可否地吭了一声。
罗宝成又把脑袋探过来一点儿,低声说: “这里的小姐也很有情调呢,你
看……”
其实唐小川一进门就看见一位高中生模样的女孩子,她坐在离钢琴最近的那张
桌旁,独自一人,看上去挺秀气的,尤其迷人的是那一头披肩发。她低着头,膝头
上是一本摊开的书。也许只是做做样子吧,他想。
咖啡端上来了。罗宝成看见唐小川还在打量那个看书的女孩,用匙子在杯口上
敲了敲。“心有点花了吧?”
唐小川脸一红,连忙低下头,用匙子把咖啡搅拌了几下。奶油在咖啡上薄薄地
浮起一层,他轻轻地吹拂着。他没看见罗宝成是什么时候离座而去的,只过了一会
儿,又回来了,还带来了两位小姐,都穿着黑皮短裙。其中的一位,还故意把一只
脚伸到唐小川跟前,腿微微地抖动着,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罗宝成对她说:“把这位先生陪好,听见了没有?”
唐小川倏地看了罗宝成一眼。怎么回事呢?这家伙连他的意见也不征求一下,
就这样把一个小姐塞过来了。他很生气。但罗宝成却根本不在乎他是什么心态,就
眉开眼笑地搂着另一位小姐走进了一道装饰得很漂亮的圆形拱门。唐小川也终于知
道了,在这个高尚而有情调的地方,还隐藏着无数秘密的小房间。他坐不住了,想
走。那位小姐,罗宝成赏赐给他的那位小姐,突然变得主动起来,把一只手伸进他
的手心里,她显然是想让他握住她。他没好气地把她的手拂开了。她又把头靠在他
的肩膀上,咬着他的耳朵说了一句:“小费,那位先生已经付过了。”
她还以为唐小川是舍不得花钱呢。
唐小川明白她的意思,这不是侮辱他的人格吗?血在脑子里一阵沸腾,他的脸
一下子就红了。不是害臊,是气的。他伸直一只仿佛有点怕冷的手指头,随便一指,
又低低地吼了一声:“滚!”
小姐很有修养地站起身来,挎起她的小坤包,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朝他笑了
一下,很邪。
唐小川把咖啡端起来,小心地啜饮了一口。小姐一走,他的心情变得轻松了,
又去看那个低着头看书的女孩。他当然知道她也是一个坐台小姐,但在心里更愿意
把她当作一个女孩。他喜欢她文静而又带一点儿梦幻色彩的神情,这神情是无法假
装的。女孩和他相向而坐,他和她之间隔着七八张桌子,但他还是能越过一大片男
男女女的肩膀看见她。女孩似乎也有点儿觉察了,却没有主动来找他。换了别的小
姐,一个眼神就把她们勾来了,但她始终没有走过来,在两人目光相遇的那一刻,
女孩总是羞涩地一笑,笑时嘴角悄然向上抿着,脸上浮现出两只微微有些不安的小
酒涡。这笑容让唐小川觉得有点儿伤感,又觉得她身上蕴藏着一种深深的让他怜惜
的东西。装出来的吗?装到这种深度也就和真的差不多了。终于,他走过去了,仿
佛是为了证实什么。她抬起头来看着他,隐含着一点儿默不作声的探询。
眼睛不大,但十分清澈,还没有男人在其间逗留徘徊的身影。也只有这样,她
才会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你。这种正视,坦然之中又含着一种孩子般的好奇,或许
还有一点儿野性。脸色红晕,是从生命深处焕发出来的,是血的光泽,而不是为了
遮蔽秋日凋败的风光画出来的那种色彩。那被柔和的灯光照亮了的额头,略微有些
热度,当你的指尖轻轻在上面触摸时,或者把你的双唇贴上去时,你才会发现这是
一个使你感到温暖但却不会燃烧的温度。
这个形象,是唐小川日后反反复复地回忆的一个形象。他显然借助了一个大学
中文系毕业生的想象力最终才变得如此鲜明。这种貌似回忆实际上是重构的一个形
象离真正的叶伶芳究竟有多远,暂且不说,连唐小川自己也深感惊奇的是,在连续
不断的回忆中很少出现乳房、臀部这些女人身上最动人的最有优越感的东西,由此
可以推测他最初走近叶伶芳时心理的纯净,几乎没有色情的因素。深深地吸引他的,
好像是另外一种东西。
他记得自己是想请她跳一支舞的,钢琴手正在弹奏格什温神采飞扬的《蓝色狂
想曲》,舞灯也在旋转,一对对男女在灯光里扭来扭去,罗宝成和那位小姐不知什
么时候出来了,两个人似乎余兴未尽,又搂成一团下了舞池,一边跳还一边接吻。
看见他们这个样子,唐小川突然没有了跳舞的兴趣。或许是自己太敏感,也可能是
罗宝成说他的,太放不开了。
“你看他们像是在跳舞吗?”唐小川问。
“可是,现在又有几个人是真的想跳舞呢?”
她笑了笑,又坐下来了。唐小川没有请她跳舞,她显然有点儿失望。在翻开那
本书之前,朝手心里哈了几口热气,她的手似乎冻僵了。那也是冬天。江南的冬天
总是显得十分阴冷。窗外的风声中,夹杂着冰凌清脆的破裂声。她的左手边有一幅
细纱窗帘,湖蓝色的,湖水一样的波动。这对唐小川的视觉有一点儿影响,觉得她
在微微摇晃。正是这样的一种姿态,让他深深地感动了,他抱住了她,先抱住她的
半个肩头,然后把她整个地抱在怀里。这不是因为对肉体的欲望,而是因为寒冷,
一个美丽而冰冷的身体,是应该这样被温暖地搂着的。但是,费了好大的气力才把
她抱起,没想到她会这样重。
“你好重啊。”他喘着粗气说。
她没好气地笑了一下,又低声命令他:“快松手,你再不放开,我就不理你了。”
慢慢地,他把手松开了。松开了之后,才发现她的身体非常温暖,而感到寒冷
的却是自己。
“好像快要下雪了。”他掀开窗帘的一条缝,朝外面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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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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