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叶伶芳有点儿匆忙,低着头往家中走去。她觉得有一双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背
影,这使她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安。
脚底有点打滑。被风吹了整整一天的街道,像是冻得发白了,又似乎结了一层
薄冰。两边的树木,被吹尽了叶子之后显得更加稀疏,一眼望过去,闪闪烁烁的一
片银白色的光芒,可能是冰溜子。在降雪之前,会有一段较长时间的冰冻天气。
走进厂区。曾经是多么壮阔多么富有生气的一个大厂,现在也仿佛冻僵了一般
地趴在渐渐浓厚的夜色里。看不出它是怎么垮掉的,厂房还在,高大的烟囱继续挺
立,惟有那日夜响彻不停的机器声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那换班之际准时拉响的
汽笛。垮掉的其实是一种声音,和与这声音相伴的某种生活节奏。从厂部办公大楼
前经过时,叶伶芳的脚步放慢了,朝三楼靠西侧的一间房子看了一眼。有一扇窗户
竟然没有关,也没有透出来的亮光。显然,那是一扇忘了关上的窗户。在这个不可
思议的瘫痪世界中,只有它还在风中摇晃。啪嗒,啪嗒,它打在墙上,一次次地打
在墙上。叶伶芳把手伸进口袋里,在里面摸索了一阵,摸出来的还是一只空手。钥
匙在宣布她失业的那一天就交掉了。失业,这两个被遮遮掩掩了多少年的字眼,终
于可以名正言顺地说出来了。她有幸成为建国以后的第一批失业工人,心里反而比
那些下岗者显得踏实。这种奇怪的踏实感,是因为你一下子就明白了你的处境,你
完了,至少是人生的某一个阶段终结了,而不像那扇在风中摇晃的窗户,始终处于
一种紧张而不可预测的状态。失业的心情是平静的,虽然是一种很沉重的平静。
多少次,叶伶芳就坐在那扇窗前,用一种含有敬意的目光看着一个个奔向各自
岗位的身影。一条腿提起,折叠,像一把即将弹开的刀子,一条腿猛地朝后蹬直,
形成一种强有力的姿态。这只是瞬间的感觉,在他们走过去之后,你才会发现行走
作为空间中的一种连续运动是多么壮观,阳光波涛汹涌,在人们的脚步下溅了起来,
闪烁着金属一般的光泽。
但是工厂的大门已经关上了,他们会走向哪里呢?没有路了,路的尽头是铁栅
门上斜拉出来的一张封条,它和市委门口牵出的一根绳子具有同样的意义,仅仅是
一张纸条和一根绳子拦在那里,就没有一个人能够走过去了。那些人呢?偶尔还能
看见一两个,缩头缩脑,把两只手笼在袖套里,拖着脚,在清冷的路灯光下走一走,
停一停,贼一般的,仿佛一夜之间都变成贼了,偶尔会用目光偷偷地打量一眼那座
已和他们没有一点儿关系的工厂。工厂卖了。
最后的兴奋是庆祝罗宝成的死亡。一连数日厂区里锣鼓喧天,还有人公然违抗
政府的禁令燃放鞭炮。扳倒罗宝成真有一种推翻三座大山的感觉,这个厂有救了啊!
我们有救了啊!认识的,不认识的,见了,都会觉得彼此的生命中有一种深刻的联
系,都会像节日一般地走上前去道一声恭贺,说几句很有希望很吉祥的话。那些日
子,是人们彼此靠得最近的日子。这个工厂之所以垮掉,不就是因为罗宝成吗?现
在,他完了,被枪毙了,一切马上就要好起来了。
谁也没有想到,在那一声枪响中倒下的除了罗宝成,还有这个大厂。它在人们
等候奇迹般的光明重临时,像巨大的史前动物的遗骸一样吃力地、连连打晃地支撑
着,但终于没有支撑住。它垮了,倒闭了,破产了。可以想象狂喜之后的悲痛是何
等惨烈。
叶伶芳似乎一直显得比较冷静,既无大喜,亦无大悲,但在罗宝成挨了枪子倒
在地上扑腾的那一刻,她的泪水却忽然涌了出来。事隔多日之后,她仍然无法把当
时复杂的心情梳理出一个头绪来。很少有人能够像罗宝成那样坦然而镇静地面对死
亡,尽管他的确该死,但他能够把人的尊严一直保留到最后,这一行为本身让叶伶
芳从内心里敬佩。她似乎是因为感动而流泪,然而又不全是。一个人在丧失了意识
的状况下,无论你的意志多么坚强,无论你曾经是一个多么举足轻重的大人物,那
死亡的姿态都是狼狈不堪的,丑陋的,比一只挨了宰的猪、一只割断了喉咙的鸡强
不了多少。
叶伶芳似乎又是因为悲哀而哭泣,为人类的悲哀。
天色几乎黑了。叶伶芳家的房子,要经过厂区,但不在厂区之内,出了厂,还
要走一段沿途路灯都坏掉了的山路。这些路灯都是厂里的,就是不坏,也没有谁来
送电了。在罗宝成被抓之前,厂里还在大兴土木,准备新建一片宿舍区。这也是罗
宝成的高明之处,他有一种天赋,无论工厂怎样不景气,他都能营造出一种很兴旺
很蓬勃的气氛。如今人亡政息,新区的建设自然停了下来了,惟一竣工的房子就是
叶伶芳住的这一栋,房前是一片推平了的土坪,后面是一口臭水塘,一幅遗世独立
的荒寂景象。新区奠基时竖起的巨幅广告牌还在,上面画的是一个风景如画的新区,
在朦胧的夜色中一看,还以为真的是一大片房子,只是隔得比较远。
楼道里也没有灯,叶伶芳有点儿害怕。
几天前,不知从哪里跑来两伙人,在这里打了一仗,真正是打仗,有的手里操
的是锯短的猎枪,也有拿刀的,抡得呼呼生风。都还是些十七八岁的孩子呢,稚气
未脱,眼里射出来的光芒却令人胆寒。那还是半上午,这楼里住的人大多不在家,
只有几个婆婆,吓得都躲在家里不敢吭声。双方厮杀了一阵,一伙人打败了,逃向
远郊的一片山林,另一伙人也紧随其后地追赶而去。到了中午,有人在后面的臭水
塘里看见一个浮在水面上的脑袋,头发漂着,像是一种水草。几个胆大的人把他捞
了起来,早已死了,胸口插着一把刀。
叶伶芳那天上午也不在家。回来时,那个男孩的尸体已经拖走了,地上只有一
片水渍,是从尸体身上淌下来的,还可以辨认出哪里是手、哪里是脚,头则是微微
侧向一边的。围观者还没有散尽,一个老婆婆战战兢兢地讲述着事情发生的经过。
此刻,叶伶芳在这样的黑暗中摸索着,又想起了那一汪水渍,一个隐约的身影比一
具真正的尸体还要觉得可怕,她家住在五楼。还在二楼上,她就大声叫喊起来:
“冬冬,开门啊,妈回来了!”
一条狗叫了起来,在很远的地方叫。
狗一叫,叶伶芳就没有刚才那样害怕了,在寂静的暗夜里,任何生命发出的声
音,都会让人觉得亲切温暖,甚至有一种支持。上了五楼,走到自家的防盗门前,
她笑了笑,自己的神经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脆弱了呢。把钥匙插进锁孔里,一拧,门
从里面反锁了。又按了一下门铃。稍过了一会儿,听见里面有一阵脚步声,很快地
朝这边移来。但门还是没开。
“冬冬,开门啊,妈回来了!”
里边的木门打开了一条很小的缝隙,现出儿子的半边脑袋。叶伶芳进了屋,弯
腰搂住儿子想要亲他一下,儿子却狠狠地一扭身子,甩开她的手,钻到里边的房间
里去了。
叶伶芳家的房子不算小,两室两厅。一间房连着客厅,是夫妇俩的主卧室。儿
子的那一间是相对独立的,与客厅之间还隔着一个小餐厅。这样安排,是为了让儿
子在里面安静地做作业,不受外界干扰。叶伶芳在外面喊,儿子是听不见的,她也
知道。但每晚回来时还是要喊,也不仅仅是为了给自己壮胆,还有另外一种意义,
一种身为人母的骄傲和无法抑制的温情,都在这一声呼唤中淋漓尽致了。不喊就觉
得不痛快。儿子已经七岁了,在厂子弟学校念二年级,很聪明,又像女孩一样敏感、
柔弱。叶伶芳很后悔,当初真不该把他打扮成一个小女孩样,还让他穿裙子。那时
只觉得这样很有趣,又能把丈夫逗得哈哈大笑,夫妇俩都很高兴,似乎又多出了一
个孩子。真没想到会有那样严重的后果,儿子六岁,还不会以一种男人的姿势站立
着撒尿。丈夫差不多花了一年的时间言传身教,才慢慢地把他矫正过来。
叶伶芳走进儿子的房间,儿子歪着头坐在那里发呆,脸蛋上还留有清晰的泪痕。
她以为儿子还在生自己的气,便俯下身子,把脸温存地贴在儿子的脸蛋上,轻声说
:“冬冬,妈以后再也不回来这么晚了,好吗?”
儿子扑进她的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她感到儿子小小的身体在她怀里哆嗦着,
似乎有些异样。儿子爱哭,但一般都是撒娇样的哭,不像今天,今天好像有许多东
西在心里憋了许久了,突然迸发出来,哭声尖锐而急促。她用手在儿子背上轻轻地
拍着,问: “是不是有人又欺负你了?告诉妈,妈去找他们……”
儿子摇了摇头,停住哭,胆怯地看着她。
“妈,我……我干了坏事。”
叶伶芳一怔。
“我把一个小女孩推到陡坎下面,摔断了腿。”
“啊呀!”叶伶芳惊叫了一声,“这可怎么得了?”
“不是我,我没有推她,是她自己掉下去的。”
叶伶芳有点糊涂了。
“到底是不是你推的,你说清楚,妈不打你。”
“可是,他们都说是我,老师也要我承认,说我是一个诚实的孩子,做了错事
不要紧,但要承认……”
儿子又哭了起来。
“你承认了?”
“嗯。”
叶伶芳总算有点儿明白了,儿子为了做一个诚实的孩子,却说了假话,被老师
逼着承认了一件他没有干的坏事。她相信儿子确实没有把那个女孩推下陡坎。儿子
老实,在学校里很少闯祸,反而是受欺负的时间多。他爱和女同学一起玩,喜欢跳
橡皮筋、踢毽子这一类女孩子爱玩的游戏。掉下去的是一个女孩,他是女孩子中的
惟一男生,而闯祸的大多又是男生,这么推磨般地转上一圈,还真像是儿子干的。
何况,儿子又已经承认,同学们又都说是他推下去的,要说不是他推的还真说不清
楚。这事虽然是小孩子之间发生的事,却由于大人的介入变得复杂起来。叶伶芳很
着急,她安慰儿子一阵,就去给丈夫秦光荣打电话。
秦光荣已经一个多星期没回家了。
他原来在厂保卫科干,干得还不差,当上了副科长,突然又不想干了。三年前
一个细雨飘扬的晚上,夫妇俩做过爱之后,秦光荣似乎余心未尽,又翻过身来压在
叶伶芳的身上,说:“我不想干了,我要辞职,为你,为孩子,打一个天下。”
叶伶芳能记住这个晚上就是因为记住了这样一句话,因为这句话,他们相互望
着,有一种潜在的心心相印之感。原来,叶伶芳也是一直希望他能说出这样一句话
做出这样一种选择的。她渴望这个强壮的男人在另一方面也变得强大起来。那是一
个疯狂流行海魂衫的年代,满街大摇大摆的男人都像是即将下海的水兵。对真正地
当过了七年海军的丈夫,叶伶芳是充满信心的。也许是期望值过高吧,直到今天秦
光荣仍然是中国最平庸最没有出息的商人之一,即没有办厂,也没有开店,筹划中
的公司也迟迟没有出笼。美其名曰搞贸易,实际上是做一点儿很小的转手生意,夏
天里贩几车啤酒,年关时推销几本挂历,属于那种行踪不定的小投机商。但也没有
完全失败,一年下来,还是比厂里拿得多。这房子,七八万元的集资款,也是他拿
出来的,可以算他为老婆、为孩子打的一个天下吧。叶伶芳虽不满足,但也不后悔,
如果丈夫当初不下海,现在不也和她一样失业吗?
先给丈夫打了一个传呼。等了一会儿,没有回音。她拿起电话,又打了一个手
机,一个女人很有礼貌地对她说: “对不起,您拨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这千篇一律的话,仔细一想,还觉得挺神秘的,仿佛这部手机的主人,正躲在
这世界上一个不为人所知的角落里,正悄悄地干着什么。
丈夫现在在哪里呢?叶伶芳默默地猜测着。雪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下的。第一
片雪花飘下来时,她突然觉得眼前一亮,但没有看见。第二片雪花划过窗户外面的
玻璃时,她看得很清楚,雪花在掠过窗户的瞬间突然停顿了一下,在那一刻闪发出
动人心魄的光芒。几乎是在同时,她听见儿子在另外一间房子里惊喜地叫喊起来:
“下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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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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