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要把一个人忘记似乎不是太难,这种忘记当然不是像抹掉磁带上的影像那样彻
底地遗忘,而是把它存放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找一些更重要的东西来取代它。
唐小川是那种很容易从一个世界走进另一个世界的人,就像他走路一样,走着
走着,却忽然踩着脚跟一转身子,那必定是朝着另一个方向的。他曾经朝着叶伶芳
走过一段,但毕竟还没有走得太远,在叶伶芳离开他一个多月之后,他又回到了原
来的那种生活状态,白天编编报纸,夜里埋头用功。你是一个真正的读书人!叶伶
芳是把他看得很清楚的。他的这种性格,也注定不会轰轰烈烈地进行一场生死绝恋。
那段时间,罗宝成也没有来找过他,似乎很忙。他还是从另外一个同学那儿得知这
小子已经当上了厂办的副主任。
半年后,唐小川考上了复旦大学的硕士研究生,离开这座城市,去了上海。又
过了三年,他如愿以偿地完成了硕士学业,虽然还是干新闻,却已是新华社记者,
这和往日当一名默默无闻的小报编辑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这是真正的无冕之王。一
次,已经当上副厂长的罗宝成到北京出差,请他到王府饭店吃海鲜。同学之间,说
话虽然还是随便,开一点儿玩笑,骂几句娘,但罗宝成看他的眼神明显的不同了,
不是原来那种微微上睨的眼神,而是很注意地看着他,有一点儿肃然起敬的味道。
他说什么,罗宝成也不再随便把他的话头打断,哪怕是谈一只虾子的吃法,罗宝成
也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不停地点头,仿佛自己从来没有吃过虾子。
“我看过你前不久写的一篇报道,就是关于国企改制的那一篇。”罗宝成略微
停顿了一下,把头探过来说道。
唐小川笑了笑。他刚一笑,罗宝成的脸就显得有点儿红了。
倒是唐小川一直显得十分轻松,很放得开。他说:“别太当一回事了,新闻新
闻,过眼烟云,你看的那一份报纸,说不定早就被别人卷了油条。”
“只要是你写的东西,我都是要珍藏的……”
“别说这些了,还是谈点儿有意思的吧。”
“嘿,要说有意思,莫过于谈女人了,我正要问问你呢,你后来见过叶伶芳没
有?”
“叶伶芳?哪个叶伶芳?”
“你别给我装蒜了,老弟,还有几个叶伶芳,不就是那个把你迷得一塌糊涂的
叶伶芳嘛。”
“哦,她?你不说,我还真的忘了。你知道她在哪里吗?”
唐小川的确不是原来的唐小川,他已经变得很圆滑,很能够掩饰自己的真实心
情了。罗宝成刚一提起叶伶芳的名字,他的心突地一跳,转瞬间就变得没一点儿事
的样子,如此深藏不露,连老谋深算的罗宝成也踌躇不决,既然唐小川没把叶伶芳
当一回事儿,自己重提四五年前的事,反而显得多此一举了。
“别卖关子了,叶伶芳现在在哪里?”
唐小川见他久不开口,再也掩饰不住急迫的心情,追问了一句。这下轮到罗宝
成笑了,小子,你的火候还没炼到家啊,我还以为你吃了铁呢。罗宝成在心里高兴
了一阵,才慢吞吞地告诉他:“就在我们厂里。”
“怎么可能?她怎么会在你们厂里?”
“这有什么奇怪的,她中专毕业,学文秘的,又是城镇待业青年,完全符合我
们厂里的招工条件嘛。”
“那,她怎么……”
“我知道你会问这个问题,你虽然对她很着迷,但也一直把她当作一个有特殊
身份的女孩,是不是?你别摇头,我还不知道你。不过,我后来看了她的档案,又
了解了她的家庭情况,觉得她挺可怜的。很小的时候,她的父亲就死了,母亲又改
了嫁,是爷爷把她养大的,她爷爷是一家街道小印刷厂的排字工,好不容易送她读
到中专毕业,却没有门路给她找一份工作,自己所在的那家小印刷厂也垮了。老人
的眼神本来就不好,又为这生活的艰难和孙女的出路着急上火,慢慢就失明了……”
唐小川把头朝后仰了仰,在椅背上找到了一个支撑点。他的头很重。
“你很有眼力,你一眼就看出叶伶芳与别的小姐不同。”罗宝成从放在桌上的
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给唐小川,唐小川摆了一下手,他就自己叼上了。吸了一口,
他又接着说道:“叶伶芳挣钱,不是为了自己过得好一点儿,她是为了给爷爷治病,
自然而然地便会流露出一些心性的优美,但像我这样的俗物是难以察觉的,只有彼
此的心灵靠得很近的人才会发现。”
他是在转弯抹角地恭维唐小川,唐小川却忽然冒起一股无名之火,指着罗宝成
叼在嘴角的烟说:“你别抽了好不好,呛死人。”
罗宝成把剩下的半支烟在烟灰缸里摁熄了,半天没有吭声。
“后来呢,她是怎么进你们厂的?”唐小川意犹未尽地问。
“我帮了一点儿忙。叶伶芳家不在城里,在广兴区,坐轮渡过去还有四五十里
路呢。但那天我们厂里招工报名,她是来得最早的,她爷爷也来了。叶伶芳牵着她
爷爷的竹棍,在清晨的阳光下慢慢走过来,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说实话,我很感
动。后来正式录取时,我就帮她说了一些话,她进厂办,也是我点名要的。”
“你总算做一件人事,罗宝成。”
“这可是你欠我的情,老弟,我没抽她一支烟,没喝她一口酒,凭什么给她帮
忙,还不是看在你和她好过一场的情分上。”
“看看,狐狸尾巴又露出来了不是,我还以为你真的立地成佛了呢。”说着,
他把酒杯举起来,“来,让我们为叶伶芳的幸福生活,干杯!”
无疑那是一种真诚的祝福,两只高脚酒杯一碰,干干净净了,两个男人又把杯
子倒扣在桌子上,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喝好了吗,正好。这酒也的确是喝得恰到
好处,有点儿陶醉但不显半点儿醉态,兴奋是兴奋,那美滋滋的感觉却是用清醒的
舌头品咂出来的。罗宝成请他吃了那么多次饭,唐小川觉得这一次是真正地被请了
一次。握手,告别,两个人各自走上各自的路,似乎一切都真正地过去了。自那以
后,唐小川每晚都睡得十分踏实,连梦也很少做。
又过了两年,他就和北京图书馆的一名管理员结了婚,小两口住进了一套两居
室,妻子也的确是一个好妻子。她像给图书馆的书籍分类编号一样,把家务事安排
得井井有条。一周的生活流程,每天的菜谱,都是精心设计过的,甚至每一刻她都
知道自己将要干什么。这样忙,她还要挤出时间和唐小川说悄悄话,一边说还一边
吹拂着桌子上那些用肉眼看不见的灰尘。对她这种讲究得似乎有点儿过分的生活方
式,唐小川尽力去理解、去配合、去适应,人家毕竟是京城里长大的姑娘,祖上还
出过一位王爷,她的血管里是流着贵族的血液的。妻知道丈夫最爱喝奶油咖啡,每
天早晚都给他泡一杯。看着她在咖啡里熟练地注入奶油,唐小川心疼地说:
“你正怀着孩子呢,早晨就多睡一会儿吧。”
再说,也没有这个必要,唐小川每天早晨起来之后,都要到外面去溜一会儿,
随便在哪里喝一杯咖啡都成。
“你可别去那种地方,”妻子说,“那种地方太复杂了。”
妻子后来变得那样疑神疑鬼,还是在她生了孩子之后。她在家里休产假。唐小
川见她既要带孩子,又要做家务,就想请一个保姆来。但只要一提到请保姆,妻子
立刻就花容失色。她长得还算漂亮,用花容来形容也并不过分。唐小川又一次迁就
了她,也就不再提请保姆的事。但每次下班回来,他都发现书房里的东西被翻过了。
翻过了之后也仍然收拾得井井有条,但唐小川还是看得出来。比如说伯恩斯著的那
本《美国式民主》,前一天还放在第三格,今天就登上了第四格。他也不说什么,
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也许,妻子只是帮他把书整理了一下,这也是一个图书管理
员的习惯,没有什么可惊奇的。可是看她的神色又不是这么回事。妻子每日都阴沉
沉的,就像有一块降不下雨的阴云,始终在她的脸上盘踞着,时间一长,就长出了
两块黄褐斑。
“今天上午有个人打电话给你。”
“谁呀?”他问。
“一个女的。”她指着很安静地躺在茶几上的电话说,仿佛电话机就是那个女
的。
最初也许会有些惶惑,会猜测究竟是哪一个女的打来的电话,但这样的话说得
太多了,也就有了一种游戏的味道,很难确定她说的究竟是真话还是假话。唐小川
想,怎么会有一个女的老是在我离家之后找我呢?为什么不打到办公室去?为什么
不在其他的时间打?后来,妻子再这样说的时候,唐小川就笑一下,泰然处之地笑
一下,但从来不戳穿她,也不对她发脾气。妻子是一个脆弱而敏感的女人,你一发
脾气,有时根本就不是发脾气,只是话说得重了一点儿,她就流鼻血,一声不吭地
流鼻血,那样子挺吓人的。直到有一天,唐小川发现她在暗中跟踪自己,盯梢,他
才有点儿冒火了。那是一个奇热无比的夏夜,人民出版社的一位女编辑约他出来谈
一个选题,是在虎坊路一家咖啡厅里。谈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就出来了。两个人站
在路边的一棵树下握了一下手,那个女编辑就打的走了。唐小川没有打的,仍然站
在树荫下等公交车。这时,他忽然觉得背上痒酥酥的,还以为是树上落下了什么虫
子,他就把手伸到背上去摸,一摸,却摸到了另外一只手,一只胖乎乎的小手。唐
小川转过身,看见妻子抱着半岁的儿子,站在他后面,儿子大概是嗅到了他身上熟
悉的气味,就把手伸到了他的背上。
唐小川有点儿吃惊。
“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干什么呀!”
“我还没问你呢,你在这里干什么?”
她一手抱着孩子,一只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条手绢。看来,她是有备而来,已
作好了流鼻血的准备。唐小川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妻子是来干什么的了。她以前肯
定也这样干过,只是自己没有发现。这哪里还像一个贵族的后裔呢,百分之百的小
市民!可怜的孩子,热出了一身痱子不说,密麻麻的小红点,那是夜蚊子咬的呀。
也不知她在哪个角落里呆了多久,要不然孩子不会被蚊子叮得这样。你这个做母亲
的,眼睛瞪得这样大,难道就没有看见孩子身上的痱子和红斑么?他真想这样喝问
她一句,但使劲忍住了,只把两只手伸过去,说:“回去吧,把孩子给我,我们打
的回去。”
妻子却抱着孩子躲开了他,口里嚷着:“我的儿子,你不要碰他,他这么小,
你不觉得自己身上太脏了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还要我说吗,你自己心里清楚!”
“你怀疑我,怀疑我在……”
妻子冷笑了一声:“我问你,叶伶芳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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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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