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叶伶芳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在汉森假日酒店当酒水推销员,美其名曰促销小
姐。酒店很大,四星级,里里外外一派欧陆风情。叶伶芳穿着一件短袖的绣花滚边
旗袍,斜坡绶带,跟在点菜小姐的后面亦步亦趋。
在客人点菜的过程中,她必须一直以一种优雅姿态向顾客行注目礼,微笑,笑
不露齿。等客人们点完了菜,点菜的小姐问:“请问各位要用什么酒水?”
这是一种提示,也为叶伶芳登场作了一个巧妙的过渡。
把一瓶酒推销出去很不容易,她也没有多大的奢望,每天能够推销七八瓶,在
酒店里分成之后,收入还是挺可观的。
年关将至,冬冬已放了寒假,被他奶奶接到乡下去了。不接去不行,没有人给
他做饭。推销的高峰期都是在中午和晚上,一直要到夜里九点,叶伶芳才能回家。
在两餐饭之间的一段时间里,她没有别的事可干,酒店里也几乎没有什么客人,趁
这个时间,可以找一间空着的包厢休息一下,养足了精神,准备新一轮的奋战。真
有一种随时准备投入战斗的紧张感,尽管表面上那样风平浪静。
一个人躺在包厢里的沙发上,有时候会懒洋洋地回忆起在厂里度过的那些日子,
这也许是她最愿意想起的一段日子。整整十年,每天一早穿着印有厂徽的工装去上
班,她喜欢工装,喜欢被那一种质感鲜明的、甚至是充满了力量的衣服包裹着的感
觉。过去的阳光的色彩,随便想起的一个什么地方都染上了阳光那么明亮。也会有
下雨的日子。打一把伞,走在厂区的林荫小道上,似乎比晴天来得更为动人。杜鹃
花依时而开,从来没有弄错季节。活儿不重,人缘也好,工资虽然不高,但每月发
薪的时候,在工资表上签上自己的名字的那一刻,是怎样的欣慰和满足,真正地感
到了自己是这个大厂里的主人。也会有一种惶恐,抑或是一种隐隐的渴望,那是因
为罗宝成轻轻地推开了门,走进来了。他总是在叶伶芳独自一人呆在一间房里时走
进来。
第一次,还是叶伶芳进厂不久,下班的人已经走光了,她正在赶着打印一份急
件,罗宝成悄然走了进来,随手关上门,然后靠在门上,看着她。她那随着清脆地
击键声在肩后轻轻飘拂的长发,柔软的腰肢,坐在椅子上显得更加浑圆的臀部,这
些男人们最欣赏的部分,被他一一纳入了视野。她没有回头,但知道是他,知道他
正在看着自己,她浑身都是被一个男人注视的感觉。
她不会不知道罗宝成是怎样的一个男人,然而,罗宝成无疑又是一个充满了魅
力的男人。他高壮挺拔的身材,深深的呼吸声,乃至眼睛里那毫不掩饰的对异性的
欲望,都让她觉得有一种不可抵御的力量。也曾有一点儿微弱的抵抗,当他想把她
从椅子上抱起时,她低低地尖叫了一声: “我是个坏女人,别碰我!”
他犹豫了一下,两只手却把她抱得更紧了。
这一点儿微弱的抵抗反而使罗宝成更加激动,他稍稍撩开她的衬衣,在她心口
的中间轻轻地吻了一下,又用很快的速度把叶伶芳的衣服剥掉了。他在她的身上到
处嗅着,像在嗅一只刚刚剥开的香蕉散发出的清新气息。叶伶芳坐在桌子上,这是
一个很好的高度,她长了十九年,才长到这一个含苞待放的高度。罗宝成身上那个
突出的器官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把眼睛眯了起来,然后看清楚了一个男人完全裸露
的金黄色的身躯。
键盘一阵无规则的跳动,电脑屏幕上显示出一串串光怪陆离的符号……
罗宝成是叶伶芳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这一点,连罗宝成本人也感到吃惊,他
没有想到叶伶芳还是个处女。看着桌子上、地上、两个赤裸的身体上溅得星星点点
的鲜血,罗宝成真正地感动了,真正地产生了一点儿犯罪感。他把叶伶芳又一次抱
起来,很小心地抱着,像抱着一个孩子。
“疼吗?……”
叶伶芳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着他,说: “你知道吗?我曾经砸破过一个男人
的脑袋。”
“你也砸我一下吧,我以为,以为……”
叶伶芳笑了一下。
“我不会砸你,我把自己给了你,是要让你明白我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子,让你
别老用那种奇怪的目光看我……”
现在回想起来,仍然有一种被撕裂的感觉,撕裂的当然不仅仅是身体的某一个
部分,而是生命的本身。她会好好地活下去,但一直到死,她的全部生命中都会有
一个伤口。疼痛是后来才开始的,和所有的伤口一样,必然要经过一个流血的过程,
直到鲜血慢慢凝固,才会隐隐地感觉到针扎般的痛。但在哭过之后,在默默无言地
流了一阵泪之后,疼痛便消失了,似乎时间已经停止。它的再一次被唤醒,是在三
年之后,在叶伶芳嫁给秦光荣的新婚之夜。
但那种痛已与生理无关,而是为着又一次割舍,她果断地切断了同罗宝成之间
的关系。那又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呢?叶伶芳一直在想,但从来没有想清楚过。从纯
粹作为女人的视角来看,罗宝成无疑是一个好男人,他对女人的理解甚至多于女人
对自己的理解,女人的微妙,女人有点儿可笑的颤栗的灵魂,女人生命中的每一个
角落,他的手指都能到达,像进入了无人区一样,每一样被他抓出来的东西都是奇
异而新鲜。他驾驭女人的技巧,不是熟练的运用,而是即兴式的、凭着灵感和激情
的创造。他那源源不断的激情让叶伶芳有点儿不可思议。现在已经很少有像他这样
充满激情的男人了。现在的男人只有一些技术,他们和女人做爱的过程是一个一招
一式的运用技术的过程。一种缺乏激情的技术只会让人感到恶心。秦光荣就是这样
一个男人,他和叶伶芳做爱像是为了履行夫妻之间一个必不可少的仪式。在做爱之
前,他会征询她的意见,你要不要?在进行的过程中他会问,你还有多久才到高潮?
在快要结束时他会提前通报,我要放了。在结束之后,他会问,怎么样?你满足了
吗?有时也换一个姿势,换一种体位,然而又是那么勉强,叶伶芳干脆懒得动,叶
伶芳说,就这样吧,我习惯了。如果不借助同罗宝成做爱时的回忆,叶伶芳是很难
达到高潮的。那是怎样的一种高潮啊,每次她都觉得自己要死了,已经死了,等她
活过来时,又焕然为一个新的女人。罗宝成不是在做爱,他是在创造女人。秦光荣
也不是在做爱,他只是朝一张女人的照片开了一枪。
叶伶芳那么果断地决定同罗宝成分手,也许是因为对丈夫的忠实吧。她已经是
一个女人了,而一个女人是应该生活在完整的家庭中的。罗宝成有家有室,有孩子,
又正处在步步高升的阶段,他不会为了叶伶芳而放弃已经拥有的一切,叶伶芳也从
来没有想过。但罗宝成是守信用的,叶伶芳提出分手之后,他再也没有纠缠过她。
他最后一次给叶伶芳帮忙,就是把她的未婚夫、从东海舰队复员回乡的志愿兵秦光
荣招进了厂里。厂里的效益那时还是全市厂矿中最好的,门坎很高,一般人进不来。
没有人知道叶伶芳和罗宝成那些事情,秦光荣也不知道。但叶伶芳总觉得自己
有点儿对不起他,毕竟自己实际上已经有过一个男人了,还持续了那么长的时间,
几乎一有机会他们就在一起做爱。也许还有一些别的歉疚吧,譬如说对他的欺骗,
在同秦光荣恋爱的那段时间,她把自己伪装成一个从来没有接触过男人的纯情淑女,
守身如玉,不让他侵犯自己。临近结婚,她又巧妙地利用自己的经期,让秦光荣看
到了血。血和血是不同的,尽管难以分辨,但她心里明白。她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些
卑鄙。可能正是因为这种自觉的卑鄙感,才使他们的婚姻和家庭变得如此牢固吧。
忽悠一声,包厢的门被打开了,一位小姐领着几位客人走了进来。叶伶芳连忙
站起身来,把刚才躺过的沙发上的布纹抹抹平。走出门时,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仿佛重又回到了人间。
回家时已是夜晚十点多了。
站在楼下,她朝自家的窗户望了望,没有灯光。秦光荣怎么还没有回家呢?自
从那天走后,他就一直没有再回来,差不多半个月了,也没往家里打过电话。她也
给他打过,想告诉他,那个小女孩的腿不要紧了,骨头接得很正,跟腱也快愈合了。
小孩子的生命力真是强啊,说好就要好了,在一个成长的过程中,生命力才会显得
如此之强吧。她想起了爷爷,瞎着眼在房里摸索时被一把椅子绊倒了,也是摔断了
腿,那骨头再也没有长好,一直到死都是跛着一条腿。
丈夫走的时候心神不定,叶伶芳一一都看在眼里。她以为他是因为小女孩的事
才会这样的,因此想要告诉他,让他放心。手机打通了,丈夫似乎是站在风中接电
话,风把他的声音吹走了一半,但她还是听清了那显得十分烦躁的声音,好,好啊,
我知道了……
她还想要再说什么,丈夫已经把手机关了。以后再也没有音讯,手机一直关着。
叶伶芳记得,那天这座城市里并未刮风,丈夫站在风中,那肯定就是另外一个地方
了。他在哪里呢?她和丈夫的关系,虽然一直平平静静,说不上有多爱,但担心还
是担心的,那是一个妻子的担心,一种命运紧密相连的担心。丈夫没有打电话来,
倒是那个奇怪的电话又打过来了好几次,每次等她一接,喂,那边就没有声音了,
也没有挂机,能听见电频的颤动。难道丈夫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不像,感觉不像
……
一口气爬上五楼,叶伶芳心跳得很厉害,她把一只手放在心口上拂着,黑暗中
忽然蹿出了四五条身影,把她围住了。
“啊——”
她刚要尖叫,一个人从背后把她的脖子扼住了,低沉而疲倦地说:“别叫,我
们不是坏人,但你要说实话,秦光荣到哪里去了?”
同时把胳膊稍稍松开一点儿,能让她的声音很细地发出来,又可以随时把她的
喉咙再次扼住。
“我,我不知道……”
她艰难地呼吸着,嘴唇间漏出一阵微弱的呻吟。但她没有拼命挣扎,她在等待,
等待着这时有个邻居上楼来,就是不能救她,也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但是奇迹没有
出现。这栋楼里住着的人,年轻一点儿的大多去南方打工去了,没去的,此时大概
也都睡了,叶伶芳回来时就没看见有几扇窗户还亮着灯的。既是冬天,即便没睡,
门也都关得很死,窗帘也拉得很紧,而她又无法发出更大的声音。最有可能发现她
的,应该是同她门对门地住着的小丰家,但小丰开夜班的士,晚上六七点钟出门,
一直要到翌日早晨才归家。叶伶芳不知他爱人在不在家里,想弄出一点儿动静来,
让对门听见,但那个男人把她抱得很死,另外几个男人也提防着,在夜色的微光中
也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有一团一团的热气扑在她的脸上,浓浓地泛出一股酒味儿。
“说吧,秦光荣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他究竟怎么了?”
“他是个骗子,狗娘养的,他可把我们坑苦了,一车酒,他给我们拉来的一车
酒,全是假的,喝出人命了。酒钱我们给他了,公安局却要抓我们……”
“天啊!”
“喊天也没有用,你要他赶快去公安局讲明白,他要想让我们背这个黑锅,让
我们坐牢,我们就……”
一道白光在夜色划过,好像是一把匕首。
“别,别……”
“你放心,我们不会杀你,杀了你个娘们他还可以再找一个,我们要杀,就杀
了你们家的小兔崽子!”
什么地方的一扇门,吱呀地响了一声,开了。
其中的一个低声说道:“撤!”
转眼间,四五条黑影就在夜色中消失了。
叶伶芳不知自己是怎样打开门的,她扶着门框走进屋里,关上门,落下反锁,
又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然后就背抵房门地站着,身上僵直,一动不动,嘴角上挂
着一道白沫。突然,她疯了一般地冲向每一个房间,把所有的电灯都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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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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