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钟也晴调到图片出版社的时候是1992年。
也晴大学毕业后在其它单位工作了三年之后才调到图片出版社的。所以也晴听
说的这些关于苏洁的事在当时也是十六、七年前的事了。
也晴到图片出版社认识苏洁的时候,苏洁是一个单身的、仍然非常漂亮的职业
女性。
也晴调来的时候,苏洁是她这个部门的头。也晴第一眼见到苏洁时,确实被她
的优雅的气质和漂亮的脸惊住了。苏洁显然已经十分习惯于别人的吃惊,矜持地笑
笑,便将办公室的人介绍给也晴认识。
也晴做文字编辑工作,事不多,恰好可以满足她喜欢看闲书的毛病。所以,也
晴在工作之余就是沉缅于各种各样的闲书中,成天神思恍惚的。她跟苏洁之间的关
系也平平淡淡的,有工作谈工作,没有工作也不多话。苏洁是她的上司,比她大十
多岁,好象还是性格相距甚远的不同类型,因此下班后也没什么交道好打。
也晴也就是在上班不久以后,听到关于苏洁的各种流言的,这好象是她们单位
的社史一样,每个新来的人都应该知道。不过这个时候这种故事已经不象刚出炉时
那么新鲜了,也就是一部民间传说而已,没有多少可读性。所以这些故事也晴听了
也就听了,没什么特别的感受。
也晴自己是个没故事的人。她觉得自己的生活似乎总是游离于现实之外,对身
边的事总是反应迟钝,对别人的风流韵事更没什么兴趣。
不过她倒是很欣赏苏洁的漂亮和优雅,这种欣赏也就停留在没事的时候,离苏
洁远远的默默地看着她。
她发现苏洁做事非常投入,当她全神贯注地做一件事时,她的那张漂亮的脸闪
着的确实是一种很圣洁的光。但大多数时候也晴不喜欢苏洁,不喜欢她过于在意自
己的美貌反而忽略了内在的潜质,不喜欢她因过于的自信而失去了判断力,不喜欢
她象所有的漂亮女人一样的喜怒无常。
也晴绝不打算和苏洁交朋友。
所以,俩人在一个办公室工作了三、四年,关系依然是平淡如水。
这年的下半年,也晴她们图片社和省某局准备共同出一本大型画册,画册的内
容需经国家有关部委的审查,苏洁决定让也晴和自己一起去北京将画册送审。而这
时的也晴却一点也不想出差,因为她正陷在一次十分无聊却又无法摆脱的恋爱中。
也晴这时已经二十八、九了,二十八、九的女人而临着嫁不出去的危险。可是
看也晴的样子好象嫁不出去是一件正中下怀的事,因为在也晴大学毕业后的几年里,
正经有几个在别人看来很不错的求婚者。可这些人全都在也晴的心不在焉下礼貌地
隐退了。
本来也是,你钟也晴真没有什么能让男人特别心动的地方,却还要摆出一副很
清高的样子,也不想想现在的男人谁吃这一套啊。
可这回却碰上了个愿意上钩的,倒是倒过来也晴让他烦得不行。也晴之所以没
有坚决地和他断,原因还真有点复杂。
这个叫李涛的男士的父母都是也晴父亲的老朋友,只是解放后就断了联系。后
来在父亲他们皖北地区文工团也不知成立多少年的一次聚会上才又联系上了。老朋
友到一起一聊,你有一个嫁不出去的女儿,我有一个娶不上媳妇的儿子,一拍即合。
听父亲说了此事,也晴真是哭笑不得。好在见了人以后发现还不像想象的那样
讨厌,但很快,也晴就后悔了。也晴记得好象是陈染说过最怕碰到那种乍看挺聪明,
可越看越糊涂的人,还不如一开始就是个傻子,反倒越看越聪明。也晴对这位李涛
男士就是这种感觉,真不如一看就心烦的那种。现在这位拉出非也晴不娶的架式,
耐力好得也晴实在受不了。不仅如此,他的父母好象对也晴也是满意得不得了。也
晴有时真想做出一些让他们十分不满意的事来,可是她善良的天性却让她做不出来。
更可恶的是几乎所有认识也晴的人都劝她赶快嫁,真好象也晴错过了这个机会
就再也嫁不出去了似的。
嫁不嫁得出去也晴真得不在乎,而且也晴也知道自己还不至于那么惨。可也不
知道是怎么回事,俩人还就断不了。越往后拖也晴真是越无奈,一看到这位心就烦,
可彻底了断的话还就怎么也说不出来。现在,俩家父母已决定给他们在春节前后完
婚,也晴真不知该怎么办。
在这个时候,也晴只想着如何了断这件事,哪有心思去出差。
也晴便跟苏洁说能不能让别人去,自己家里有事走不了。苏洁当即沉下脸来,
沉默了半响,冷冷地说了一句克服一下吧,争取三、五天就回来。也晴虽然心里不
高兴,却也无话可说,谁让人家是你的上司呢。再说她那事真不能算是个事,就是
结婚吧,离春节还有两、三个月呢。
本市到北京是晚上的火车,俩人各走各的。
到车上才知道还有省某局的俩个人一起。这是硬卧车厢,也晴她们是一个下铺、
一个中铺,自然是也晴睡中铺。到了车上,也晴泡了杯茶,拿了本书就想到床上去
躺着。苏洁说还早呢,坐一会吧。
某局的那俩个人和她们对面,也是一个下铺、一个中铺。他们那个男的看样子
也就四十岁左右,听苏洁叫他方处长。女的比也晴还小几岁,叫赵平平。看苏洁的
样子,好像和他们挺熟,所以坐下后,苏洁就和他们聊了起来。那方处长很兴奋,
谈兴很浓,很有些妙语连珠的风雅。而赵平平还像个小女孩,叽叽喳喳的,几个人
说得挺热闹。也晴心中好笑,也不插话,自顾自看书。
聊了一会,方处长好象发现有些冷落了也晴,便问也晴哪个学校毕业的,学什
么专业。头次见面,也晴不好意思让人难堪,便如实说了。赵平平高兴地叫起来:
“你就是钟也晴啊,我们是校友,我在学校时就知道你。”
苏洁奇怪道:“你们就是校友,你也比她低几届呀,又不是一个系,你怎么会
知道她?”
“你是不是有个同学叫徐星航啊,她妹妹徐星丽和我同班。大一那年星丽和我
睡上下铺,哎呀我可真被她烦死了,她成天在我耳边也晴长也晴短的,烦得我问她
钟也晴不是你哥的女朋友吗,怎么搞得像是和你同性恋似的。”
赵平平说着笑得要命,苏洁有些惊异地看了看也晴。
方处长也笑道这世界可真够小的,只要有三个以上的人的地方,随便聊聊准能
聊出 老乡、同学、战友等等关系来。赵平平还在说:“我好长时间没和星丽联系
了,你现在是不是已经是她的嫂子了?”
也晴笑笑说:“没有,我和徐星航也就是一般关系,现在也没有什么联系了。”
赵平平再傻也看出什么地方不对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啊,我也就
是瞎说。”
大家便都有些尴尬。
也晴笑道:“干嘛呀你们,这不也正常吗。不过星丽倒是和我挺不错的,你什
么时候看到她代我问个好。”
赵平平自然点头称是。
大家就又瞎聊了几句,便各上各的铺睡下了。
也晴上了床却睡不着了,可又不敢老翻身,怕影响苏洁。倒是苏洁起身拍拍她
的肩说:“我也睡不着,起来说说话吧。”
也晴便下床来,俩人走到两节车厢的连接处。站在窗前看着车窗外闪过的田野、
农庄,一时都没有话。
过了一会,还是苏洁先说:“听说你快结婚了,这个时候是不该叫你出差。”
也晴轻轻地叹口气,没说话。
苏洁又说:“其实不愿嫁不嫁就是,用不着为了什么人毁了自己的终生幸福。”
也晴吃惊地看着她,自己并没有跟苏洁说过这些私事,她是怎么知道的。
苏洁说:“你不用吃惊,李涛的父亲原来也是我们团的,他们家和我曾经做过
邻居。说起来他们这一家人还是不错的,只是李涛肯定不适合你。你们根本就是两
个世界里的人。这个意思我和李涛的妈妈也暗示过,无奈人家对你印象太好,听不
进我的意见。”
也晴看着苏洁眼中流动的眼波,不由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哪个世界里的人?”
苏洁叹了口气说:“其实你和我也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到单位快四年了吧,
我们之间始终没有什么往来,我知道你在心里未必看得起我……”
也晴大惊:“你怎么会这样想,和你没什么交往是因为你是头,我这个人一直
不大习惯跟领导距离太近。其实,其实……”也晴也不知道其实是什么。
苏洁的眼中突然掠过一丝怅惘,没有再说话。
也晴看她那张漂亮的脸已不象刚才那样容光焕发,而是罩上了一层忧郁,在有
些暗淡的灯光下美得惊人。也晴心里突然有些不忍,觉得自己可能是在无意中伤害
了苏洁。她想说点什么,想了半天也没想到合适的话题。
毕竟苏洁比她大十多岁,不象和同龄人那样容易沟通。
沉默了好一会,苏洁可能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了,又回到矜持状态说:“我刚才
也就是随便说说,希望不会影响你什么。不早了,回去睡吧。”说完,转身欲走。
也晴一把拉住她:“不,不是,我真得很感谢你,是你帮我下了决心。我想我
……”
也晴又不知该怎么说了,其实这会她挺想和苏洁聊聊的,她觉得至少苏洁还是
可以理解她的。可她生性腼腆,不知该怎样表达这个意思。
也晴到单位没多久,苏洁就发现自己挺喜欢她,也说不上喜欢的是什么,总之
她身上那种很特殊的气质跟别的女孩子不大一样。
苏洁也知道自己和也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也晴大约是在书斋里长大的,沉
缅的是内心世界,对外部世界则宽容而不太在意,不喜欢别人随便走进她的生活。
但一旦接纳了,会对朋友专注而忠诚。苏洁想她在爱情上大概也是这样,爱则爱得
专一而刻骨铭心,不会轻易忘记。可苏洁知道自己喜欢热闹,喜欢身边有很多朋友,
喜欢年轻的男性的朋友,很在意自己在别人心中的形象。而且很多年前在经历了那
一场流言和婚变的折磨以后,什么爱情啊友谊啊之类的东西好象离自己已经很远了。
她觉得自己这些年来的生活表面上看来轻轻松松、热热闹闹的,可是回想一下,还
是真没有什么可以回味的东西。
自己正在变得越来越平庸。
应该说苏洁的天份确实很高,没读过多少书,可理解力和悟性都非常好。所以
可以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单位里担任一个专业性要求很高的职位,并且非常的称职。
但是她的心里老是有一种缺憾,认为没有谁会把她当成心灵的朋友。虽然和她交往
的男性朋友层次都不低,可苏洁知道他们看重的并不是她的智慧,而是她的姿色。
而女人除了讨厌她就是嫉妒她,从没把她当成一个专业人士,总以为她的成功靠得
仍是姿色。只有她知道做为女人自己是多么的优秀。现在她知道也晴是懂得她的优
秀的,也欣赏她的优秀,所以在内心里苏洁非常希望也晴能把自己当成朋友。但是
也晴好象并没有这个打算,也晴只是欣赏她,远远的有距离地欣赏她。也晴看她的
眼光完全是女人看女人的眼光,有欣赏,也有不屑,但她从来不说出来,她始终和
自己保持着上下级之间安全的距离。
苏洁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越来越在意也晴的眼光,做什么事时心里总会
想一下不知也晴会怎么看。
苏洁从文革中的那场流言后,就学会了不再理睬女人的目光,因为那目光里没
有丝毫的温情,有的只是象蛇蝎一样的刻毒。可是她从也晴的眼睛里看见了完全不
同的东西,那种东西让她发现自己的心变得很柔软,很想和什么人亲近。不是那种
男女之间的性的亲近,而是友情,是象友情一样温暖而柔和的亲近。
苏洁已有很多年没有感受到友情是什么滋味了。
可是由于身份、由于年龄、还由于心里好多年里对同性的隐隐的仇恨,苏洁不
知道怎样才能去和也晴沟通。
俩人尴尬地沉默着。
乘务员过来干涉道:“时间不早了,请回到你们自己的车厢去休息。”
俩人对视一眼,也晴用手拉了一下苏洁,算是表达了心中的谢意。
第二天早晨,也晴醒来时,发现苏洁和方处长赵平平他们已吃过早饭了。苏洁
对她说看你睡得太沉,没忍心叫你,给你买的早餐。
也晴有些不好意思地去洗漱了,回来吃早饭时,听苏洁和方处长在讨论见国家
部委的有关领导后该怎么谈画册出版和发行的具体事宜,讨论得很细,几乎每个细
节都想到了。也晴原以为这不过是一个走过场的事,没想到里面有这么多繁杂的事
情要做。在这种地方就表现出了苏洁的细心和专业,连方处长都连连点头。这本画
册是准备向国外发行的,所以配了有背景材料的说明词。说明词一般是由摄影作者
配的,但图片社由也晴做了文字方面的润色和加工,这也是这次送审要也晴来的原
因。
大约一个多小时,讨论才告一段落,又制定了到北京后的行动计划,车也差不
多快到了。
到北京后,他们住进了在前门附近的某部委招待所。这招待所好象以前曾是所
王府,外表虽是画栋雕梁,房子却很老了,不过住着还算舒服。
住下后,四个人就按照事先的计划,马不停蹄地忙开了。日程安排的挺满,还
常有意想不到的事出现,所以几个人每天晚上回到招待所时都疲惫不堪,除了讨论
一下第二天的工作,基本上没工夫聊天,所以也没什么可写的。而且是纯粹的公务,
与本篇小说中人物性格的展开没什么联系,这节可以略去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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