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这个烂日子。天快亮的时候,下起雨来了,雨水嗒嗒地落在窗口的洋铁皮上。
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感到了头晕,整个人好像在浪尖上飘。有风有浪,还有莫
名其妙的怪味。她摇摇晃晃走进了卫生间,拉亮灯,看到了镜中的自己。出现在她
面前的那个人脸色蜡黄,头发蓬乱,瞳孔里布满了一缕缕的血丝。这个就是我吗?
她不屑地问自己。
现在她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然后低头寻找起那根她要的东西来。屋子
里很乱,东西堆得像鸡屎似的,一摊又一摊。绳子绳子绳子,她心里不停地说着。
她找啊找。绳子呢,绳子你在哪里呢?苏六与她分居已经两年了。苏六是个细
心的男人,细心到每个酱油瓶黄酒瓶都擦得干干净净,她住在他那边的时候绳子总
是绕得整整齐齐。那些绳子也好像随时在等着她用似的,常常能遇上。可这里居然
连绳子的末梢也没有发现。
她翻箱倒柜,把屋子里所有能放东西的地方找了个遍。
最后,在卫生间里那堆杂乱的纸板箱里,她终于看到了一根小麻绳。她的眼睛
一亮,嘴角还掠过了一丝笑意。我终于逮到你了。她把麻绳捏在了手里,然后她用
手一撸,手掌里传来一阵粗糙的刺痛感。这或许是天意吧,她心里这样想道。
窗外灰蒙蒙的,雨滴声还在耳边响。她拖着绳子走向客厅,绳子在她身后留下
一串沙沙的声音。她在想,把绳子挂在哪里呢?客厅里空空荡荡的,墙上的那本年
历也已经好几年了。她用眼光朝上方四周转了个圈,最后她把视线停在了那把吊扇
上。吊扇,对,就是吊扇。把绳子套在吊扇上肯定没有问题,她想。
这两天来,她经历了这辈子从未有过的煎熬与失落。她与苏六分居时,她想会
有麻烦,事实上倒是没有,她就是一个人提着行李包裹走了,不声不响,像什么事
没有发生一样。但现在不同,她感到自己完全垮掉了,她的魂不在她身上,已经高
高地远远地飘起来了。昨天晚上,她输了二十万,到今天她又把这个房子给输掉了。
就是短短的两天啊。
她把绳子放在手里转了转,然后向上用力一抛,她看到那根绳子就摇摇晃晃地
窜到了上去。但那根绳子没有落在吊扇上,它像一条蛇一样迅速地逃回了地板上。
妈的,她有些不高兴,弯下腰又去捡绳子。这回,她退了两步,然后再用力把绳子
甩出去。绳子直冲而上,“”地击中了一样东西,不是吊扇,而是吊扇边上的灯。
那个灯被击中以后就在那里荡来荡去。
她一屁股在地板上坐了下来,她感到自己快要瘫掉了。
天已经微微亮了,窗外有各种各样的声音传进来。她把手插进自己的头发里,
然后狠命地拉扯起来。她感到这一切不是真的,这一切都是一场梦而已。那天,当
她最后知道自己输了二十万时,她已经无法从座位上站起来了。凳子好像有吸引力
地牢牢钳住了她。她瘫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两只眼睛就像是两个炸弹,随时都
可能爆炸起来。桌边的人一声不吭,他们只管不停地搓动着身前那堆麻将牌。沙沙
沙,沙沙沙,那些声音从左到右,从右到左不时向她的耳朵里压迫过来。你想开点
嘛,总有输赢的呀,赵大朋这样说道。
她很想大声地斥责他们。她知道他们几个人在修理她整死她。前几天她赢得太
多了,她每天都能赢一二万,甚至二三万,手气好得连她自己也无法相信。为了庆
祝从来没有过的好运气,她还特意买了一块欧米茄表,那表花了她两万多块钱。戴
上那一刻,她顿觉神采飞扬,感觉特酷。但没有想到仅过了几天,这些人就开始搞
她了。赵大朋抽着烟,还不时吐着烟圈,杨卵子则用手指不停地敲打桌子。他们悠
闲自得,轻松活泼,前几天那副煨灶猫情绪统统消失。
我没有那么多现金,她说。
没关系,写纸条,写纸条嘛。杨卵子一边说一边找起纸来。
她把手表从手臂上取了下来。这可以抵二万,我是新买的,她说着把表推到了
赵大朋面前。赵大朋把表举到灯下,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然后又把表往她这里推
了回来。谁知道这个值多少呢?你还是写白条吧,他说。
这是新的。她感到火气已经上来了。
赵大朋用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们这里的规矩你不是不懂,他语重心长地说。
现在她又看到了眼前那根绳子。了断了吧,就此了断吧,这样想以后,她就重
新站了起来。她来到吊扇下,随手一甩。这回她看到那根绳子竟然不声不响地挂在
了吊扇上。这让她有些意外,于是忙走上前,用力试了试,发现绳子已经让吊扇勾
住了。现在她两臂一收,自己的两个脚就悬空了。行了,她这样告诉自己。
她感到仪式已经开始了。耳边似乎有音乐在奏响。
她取来一条凳子,她用手抹去上面的灰尘,然后脱下鞋子,站到了凳子上。现
在,她能够俯看整个家了。她从来没有站在这样的高度观察过自己的家。望出去,
她感到了几丝陌生。好像眼前的不是自己的家。这个房子原先是父母住的,他们过
世以后就出租了,直到某一天她离开苏六来到了这里。她看到屋子里乱糟糟的,床
上的被子也堆成一团。皮鞋就横七竖八地躺在门口,地上还有好几个烟蒂。她望了
一会以后,又把目光收了回来,她把目光集中到了挂下来的两截绳子上,她做了一
个沉沉的绳套。她感到那个绳套很圆,像个鸭蛋似的。打完结以后,她长长地叹了
口气。
我就这样结束生命了吗?或许是吧,我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呢?她的脑子里反
复出现牌桌上的场景。他们在抽烟,在数钱,还哈哈大笑。我为什么这样浑呢?她
突然有些想哭了,身子也不自觉地颤动起来。她觉得她被这些人骗了。他们口口声
声说是朋友是兄弟姐妹,但他们看见钱就眼睛发亮,好像有火苗子在里面燃烧似的。
现在他们大胆地伸着手,对着她说拿来拿来,快点拿来啊。他们盛气凌人,义正词
严。
她闭上了眼睛,然后收紧脖子里的绳子。现在她知道,只要她往边上一跳,什
么烦恼痛苦统统消失。一切都是近在咫尺。她的脑子里已变成混沌一团,她已经把
狗屁钱这样的事给忘了,她在想她是进天堂还是进地狱的问题。她不是一个好女人,
她应该进地狱,她对自己作出了大致的评价。
她收紧了腹部,然后起跳。就在这个时候,一件令她想像不到的事发生了,她
只感到自己悬空了一小会,然后她就被甩了出去。她感到很痛,像是撞倒了什么东
西。她浑身像是散架似的。
她有些迷迷糊糊。像是真的,又像是假的。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她拚命问自
己。
睁开眼睛,她看到自己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她被甩下来了。
那根麻绳居然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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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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