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她跟高个子的公安人员走。她的脚还很痛,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皮鞋清脆地
打在水泥地上,这声音让她觉得烦躁,她想把这声音压下去一点,但那声音似乎无
法回落下去。
她想起了儿子出生的时刻。儿子就像只小老鼠,就放在医院那个保暖箱里。那
时候许多人都认为儿子十有八九是没命了,连医院里的医生也这样说。但儿子活了
下来,随着年岁的增大个子越来越高,现在比他父亲还高出大半个头。儿子的性格
既不像她,也不像他父亲,儿子就像是树上结出的奇异果子,有点怪模怪样。他不
吭声,但很顽固,想到做什么就要做什么。她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航模产生这样大
的兴趣。为了这个,她有点责怪学校里的数学老师,就是那个瘦瘦的男人下了课就
带他们玩航模,玩到最后竟不可收拾。有一回,她甚至想雇人去把那老师修理一顿,
人都已经叫好了,她却突然变卦了。她不知道这会造成什么后果,对后果她难以预
测,她就有些心慌,于是她又把那两个要去的人拦了下来。那个时候她还与王光明
打得火热,王光明出手也阔绰,常常大把大把地给钱。钱可真是个好东西,她用钱
来住宾馆,吃美味,穿名牌,当然还用各种各样的化妆品来打扮自己。那时候,街
坊里有许多人都用羡慕的目光看着她,好像她已经翻身,过上了富人的日子。
她不知道自已是不是爱上过王光明。你说不爱吧,或许还有点爱;你说爱吧,
可能还谈不上爱。他们在一起就是做爱,做各种花样的爱。你说做爱做长了会不产
生爱吗?苏六应该知道她在外面干什么的,但苏六从来不吭声。他还是像以前那样
把家收拾得井井有条,干干净净。奇怪的是,那时厂里许多人还羡慕他的这桩婚事
呢。那个时候她只有二十出头,那时她觉得嫁给苏六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公安人员把她带到一间灰暗的屋子,向她指了指,示意她坐下。她本来是不愿
意坐下,但她的脚不行,于是她只能选择坐下。
公安人员自己坐下来看一叠资料,他的腿在不停地抖动着。你叫什么名字?他
问道。她不想回答,她觉得她没有必要回答,因此她就直愣愣地站着。
那个人见没有回答,就把脸抬了起来,向她抛来轻蔑地一瞄。
这是你儿子给你的纸条,说着的时候,他把那张纸条在手里扬了扬。
这使她感到惊奇,儿子怎么会给自己留纸条呢?她朝那个人的手里望去,只看
到一张薄薄的纸片在晃动着。她走上前去,想从他手里拿下这张纸来,但那人迅速
地把纸片藏了起来。他朝她露出了微笑。你等等,他说。
她不知道她要等什么。那人把头往她身边一靠,用鼻子很动情地吸了吸。你身
上的香水很好闻嘛,他用一双奇异的目光看着她。那目光里蕴藏着色情与暧昧。此
时她真想伸手扌扇他一个耳光。她反正已经不想活了,不想活就玩弄人,玩弄那些
十恶不赦的男人。让他们像狗一样,像狗一样没有尊严。想到这样的事,她内心开
始激动起来。她已经感到那只手在痒痒地动,仿佛随时就能呼啸着朝那个陌生男人
的脸部奔去……但她还是忍住了。她不为自己忍,而是为她的儿子忍,她的儿子就
在里面,就在他的势力范围以内。她有什么办法呢?
想到这个她真感到了做人的悲哀了。
我的生活快要结束了,但我还是不能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想到这一层,
她的脑袋仿佛钻进了灰堆。她把拳头紧紧地握着了。
那人把手伸了过来,然后快速地在她的屁股上摸了一把。这一摸她差点跳了起
来,她的脸色顿时红润了起来。呼呼呼,她听到自己胸中那团燃烧起来的火苗。她
刚想发作,没有想到那张纸条递到了她的面前。这是你宝贝儿子的,那个人翘着脚
大大咧咧地说。
火焰终于压下去了,她夺过那张纸条。儿子那弯弯扭扭的字展现在自己的面前。
儿子在上面写了这样一句话:妈妈,我恨你,我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你害的!
眼前是一片金星闪烁,她只感到天昏地暗了一下。她用手捂住自己的额,拚命
想让自己镇静,但一种令她无法控制的力量左右着她。她只感到自己摇晃了起来,
似海里颠簸的船。悲伤、气愤、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在胸中涌动。她没有想到事情
竟会发展成这样。她的儿子,那个沉默寡言的人居然会写出这样的话来。这是不是
真的呢?她不停地问着自己。
就在这个时候,她重新看到了警察那双色迷迷的眼睛。他的眼睛像盏灯泡似地
闪着光。他向她走过来,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知道他是不怀好意的,他还能伸出
手来捏她的屁股或胸部。就在这时,一股怒火从胸口冲了出来,她看到桌子上放着
一杯茶水。不管三七二十一,她拎起杯子,然后朝着那个警察的脸上浇去。那人显
然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他“哇”地叫了起来。
那个声音就像一声杀猪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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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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