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傍晚的时候,瑶琴的妈敲开了瑶琴的门。瑶琴懒懒地从床上爬起来。头发凌乱,
面带倦容。瑶琴的妈惊叫着说,我的天我的闺女,你这是怎么回事?瑶琴说没什么
事,我就是睡得好累。瑶琴的妈说那就起来休息休息吧。
瑶琴的妈喝了一杯水,看着瑶琴梳头洗脸,换上了衣服,方说五中的校长是她
的老朋友,也退休了。今天过生日,邀了他们几个退休的校长聚会吃饭,讲了一些
闲话。五中的校长说起他学校有个化学老师,姓陈,人品特别好。老婆瘫在床上九
年多,他一直尽心照顾。电视台都报道过他的事迹。半年前,她老婆死了,大家都
在张罗着帮他找对象。五中的校长说这样的男人,心善,在而今是太难得了。瑶琴
的妈当时就说,像她家的瑶琴,忠诚又痴情,爱一个人就爱到底,也是难得的。旁
的校长们就都说,要是把瑶琴介绍给陈老师,真可以说是绝配。这一说,大家都觉
得合适。瑶琴的妈说,那个陈老师没有孩子。刚满四十二岁,大你四岁,年龄也相
当。五中的校长吃完饭,回去就找了他。陈老师觉得瑶琴的条件很合适,表示愿意
见面。现在就看瑶琴的了。
瑶琴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虽说心里已经开了缝,可来真格的时,眼里又满是
杨景国的影子在晃。那影子不管不顾地挤压着她,顺着她的毛孔往她身体内直钻。
瞬间就进入她的心里,把那里所有的空间全部占满。就连那条打开的缝,也再次被
堵了起来。瑶琴说,妈,算了吧,我不想找人。瑶琴的妈急了,说上回不是想通了
吗?你这年龄也不好找人了。人家陈老师也是大学毕业生,一表人才。没准就是老
天安排他来替代景国的呢?
瑶琴坐在椅上不出声。她觉得这个人各方面条件是还不错,比以往人们向她推
出的都要强,可是她心里还是抗拒着。瑶琴说我没有准备,我不想。他有过老婆。
他伺候她近十年没有怨言。他一定很爱她。我不想插进去。我不可能找这样的人。
他不可能替代景国。瑶琴有些语无伦次。
瑶琴的妈不悦了,嘀嘀咕咕地指责着瑶琴。说得激动时还站起来。瑶琴听不清
她说些什么。她自顾自地在心里对站在那里的杨景国说,你想让我去跟那个男人吗?
瑶琴妈说了半天,见瑶琴神情恍惚,终于不嘀咕了。她长叹一口气说,我白忙
了一场,还以为这个人你肯定会同意哩。我想景国是车祸死的,他的老婆也是因为
车祸受的伤,你们俩肯定会心息相通的。
瑶琴怔了怔,说,他的老婆也是车祸?瑶琴的妈说,是呀,车祸过后就瘫痪了,
光会吃喝屙。不能动也不会说话。你说,他受的是什么罪?比你还苦。他真是应该
找个好人,舒服地过过日子呀。
瑶琴想起杨景国车祸时的场面。同时也想起摔在杨景国身边的那个女人。还想
起了在她搂着杨景国痛哭的时候,一个男人抱着那女人惨烈地嚎着。瑶琴想到那残
酷的场面,就轻声对她妈说了一句,好吧,那就见一面吧。
见面的地点是五中校长安排的。是在一个酒吧。酒吧的名字叫作“雕刻时光”。
五中的校长说年轻人都喜欢泡吧,那里面有情调。瑶琴的妈说他们两个已经不年轻
了。五中的校长说,让他们谈恋爱,就是要他们再年轻一回。瑶琴的妈觉得五中的
校长说得对。
瑶琴穿了一身连衣裙,裙子外套了一件白色的羊绒外套。瑶琴虽然不是特别情
愿这次的见面,可她还是精心地打扮了自己。瑶琴没有化妆,但她在见面前去美容
店洗了面。洗面时,修了眉毛和指甲。所以,瑶琴虽然素面朝天,可是看上去仍然
显得光彩照人。瑶琴随着母亲的身后走进“雕刻时光”。五中的校长和她身边的那
个男人都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瑶琴看着酒吧的名字一直在想,时光是可以雕刻的
么?如果可以雕刻,那又是用什么来雕刻呢?是用我们自己有起伏有曲折的人生吗?
想着时,就听到五中的校长惊叹道,想不到瑶琴这么年轻呀,看上去好像三十岁还
不到哩。又听到瑶琴的妈说,是呀,我家瑶琴从小就长得漂亮,从来就不显年龄。
五中的校长和瑶琴的妈寒暄了几句后,就说他们不习惯酒吧,要到马路对面去
喝茶,叫瑶琴和陈老师自己在这里聊。说着也不等瑶琴和那个陈老师同意,就自顾
自地走了。
酒吧里正放着伤感的音乐。酒吧有时候就是让人来伤感的。伤感一阵后,喧嚣
的心就会静一阵子。瑶琴被酒吧的音乐包围着。音乐渗进瑶琴的心里,就像海水渗
进有裂缝的船舱里一样,一点一点地上升。一曲未了,瑶琴就被这伤感呛着了鼻子。
倦意也由此而起,越来越浓。她坐了下来,低着头,不看坐在她对面的陈老师,也
不说话,脸上的表情恹恹的,所有的不情愿都摆在了上面。瑶琴始终都没有看清对
面的这位陈老师是什么样的。她的印象里只留有他跟五中校长和瑶琴的妈说话的声
音。那声音很细,细得像是用完了的牙膏被人硬挤着。这是和杨景国完全不同的声
音。杨景国的声音浑厚而温柔。一开口,就会让瑶琴激动。杨景国的卡拉OK唱得好
极了。而对面的这个陌生的陈老师却是那样细声细气,听起来就不舒服。瑶琴多想
了一会儿,就觉得乏味透了,可是她又不知道应该用怎样的方式离开这里。于是就
这么干坐着。
对面的细声音终于先开了口。他说我叫陈福民。瑶琴微微地点了一下头。他又
说,我不知道你这么年轻漂亮。如果我先知道这个,我就不会有勇气来见面了。瑶
琴勉强地笑了笑。他又说,如果你觉得我不理想,也没关系。如果你现在就想离开,
那就离开。我不会介意的。这样的事是需要缘分的。强求对谁都不好。
瑶琴突然就觉得这个细细的声音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么讨厌。她抬起了头,望着
他笑了一笑说,谢谢你。然后她就站起来,离开了坐位。走了几步,瑶琴觉得自己
似乎太没礼貌,便又回过头来,朝他示意了一下。瑶琴再转身时,脑子里恍惚就有
了这个人的印象。他的面色很苍白,人很瘦,头发长长的。他的眼睛很大,里面装
满着惊愕。瑶琴想,哦,这个人叫陈福民。
瑶琴走出了酒吧,长吐了一口气。街上的阳光很明亮。街景也很艳丽。广告的
小旗子在风中哗啦啦地响着。来来往往的男女们脸上都挂着笑。还有人隔着街高声
说话。精品店里的音乐从花招各式的门中窜出,一派嘹亮地唱着,把一条街都唱通
了。
世界真的是好灿烂。瑶琴站在路边想过马路。流水一样的车,一辆接着一辆。
瑶琴无法通过。就站在那里看车,也看整个的街景。看着看着,瑶琴就觉出了自己
的孤独。孤独很深,深在骨头里。那里面空空荡荡,叫喊一声就会有回音。回音会
撞击得骨头疼。这痛楚瞬间就能辐射到全身。
瑶琴觉得自己好累呵,她情不自禁地倚在路边的电线杆上。有人对她说话,你
还好吧。声音细细的。瑶琴听出这是陈福民。瑶琴说,我没事,我要过马路搭车。
陈福民说,我也是。瑶琴就没话讲了。她只是望着马路上一辆接着一辆的车,眼睛
一眨也不眨。她的脖子有些僵。陈福民说,这里的车总是很多,前面有座天桥,从
那里走安全些。瑶琴望了他一眼。陈福民说,我带你走过去。
瑶琴不知不觉地就跟着他一起走了。天桥就在前面十几米远的地方。两人一路
无语,上了天桥,陈福民才说,我要是骑自行车走近路,几分钟就到了。可是,自
从出过车祸后,我就再也不敢骑车了。瑶琴心里格登了一下说,我也是。陈福民说,
所以还是小心一点好。有天桥的地方就尽量过天桥,不要为了抢时间去横穿马路。
时间是抢不完的。瑶琴说,是呀,我也是这样想了的。
对面有几个孩子冲跑过来,瑶琴让了一下,肩头不觉碰着了陈福民的胳膊。一
股男人的气息扑到瑶琴脸上。瑶琴已经好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跟一个男人在一起走
路或是说话了。她心里不觉跳动得有些厉害。
下了桥,瑶琴的车站先到。陈福民说,能不能留个电话给我?瑶琴犹豫了一下,
还是点了头。瑶琴想送牛奶的送饮用水的送煤气的都有她的电话,给他一个又算什
么。瑶琴在陈福民掏出的笔记本上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等瑶琴写完,陈福民在
一页空白纸上也写下了一个他的电话。陈福民撕下那张纸,递给瑶琴,说,这是我
的电话。瑶琴并不想要他的电话,可是他已经递了上来,也不好意思推掉,就只好
接了过来。瑶琴看到上面不光有办公室和家里的电话,就连手机号码也写在了上面。
瑶琴的车哐哐当当地过来了,瑶琴客气地同陈福民说了声再见,就上了车。陈
福民一直站在车站望着瑶琴的车开走。车上的瑶琴见他呆站在那里的样子,突然觉
得好熟悉好温暖。瑶琴想,他站在车站的姿式怎么这么像杨景国呢?
晚上洗澡时,瑶琴摸了一下裙子的口袋。她摸出了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
脑子里浮出陈福民站在车站的样子和他细细的声音。瑶琴笑了笑,把纸条一揉,扔
进了马桶里。纸团在马桶里漂浮着,瑶琴按了下马桶的按钮,哗的一下,就把它冲
没了。瑶琴想,到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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