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除了眼角上的滴泪痣,我的左手上还有一道清晰的断掌纹,在中国繁多的卦书
宝典里,无一例外,它们都被认定为不祥之兆。很凑巧,这两种不祥之兆竟集聚在
我一人之身,那么,关于我从来没见过亲生父母这件事情,大概也是命中注定的吧。
我的确倒是有父亲的,只可惜,我年仅八岁就已经知道他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那时候,我仍然呆在他当初把我抱回家的那座城市,而他已经去了南方某个中等城
市。其间,他平均半年给我寄来一次生活费,偶尔,遇到他顺路,他也会到我念书
的那家戏曲学校来看我,或者派人来把我接到他住的宾馆里去洗澡、吃饭。我当然
也会惊讶,常常猜不透他怎么会变得如此有钱,也不知道他在南方的那个中等城市
里到底在忙些什么。
对于我当初的选择——舍弃上高中,以至于将来没能够上大学这件事情,他多
少有些不满意,但他从来也没有说过我什么。
在我快要从戏曲学校毕业之前的一天,有个人到学校来告诉我,我的养父已经
死了。这时我才知道,他其实一直在南方走私汽车。不久之前的一个晚上,他们的
船在海上被缉私队拦截了,他在仓皇中跳进了海水,但是他根本就不会游泳,于是
就死了。自从他去南方之后便与我一直疏于联络,其实是他不想让他的事情有朝一
日连累到我。
“不过,一年多前他就为你准备好了这个。”来找我的人从包里掏出一张存折
递给我:“这上面的钱是他用你的名字存的。”
这张存折上的钱,假如我仍然呆在这座城市哪儿也不去,足够我充裕地活上十
年。
当天晚上,我作为惟一的亲属被来找我的人带到了南方那个中等城市,然后,
我一个人去缉私队领回了他的骨灰盒,把骨灰盒带回我最初和他相遇的城市,安葬
在郊区的公墓里。
毕业后没几天,我单独去看一场日本武藏野哑剧团的访问演出,散场后,我坐
上出租车回学校,突然听到电台里正在播一则留学顾问公司的广告。“那么就这样
吧。”在出租车里我对自己说:“我就去留学吧,去日本。”三个月后,当我背着
两包简单的行李从北京出发,最终站到东京成田机场出口处那几扇巨大的玻璃门前
时,我不禁怀疑这一切是不是真的。
尽管我一句日语也不会说,但是由于我在办留学手续时所出费用不低,我还是
顺利地被一家大学的语言别科录取了。另外,在留学顾问公司的安排下,我在到日
本的同时就得到了一份中文家庭教师的工作。
我被安排在东京市郊吉祥寺地区的一处破落的庄园里住下,这座取名为“梅雨
庄”的庄园虽说已经破败,倒还不失小巧和精致。我每天早上坐电车去学校上课,
下午回家,每周三和周六的晚上则要坐电车去品川,给一个刚上大学名叫安崎杏奈
的女孩子教中文。
我的同屋是一个和我一样来自中国的硕士生,名叫阿不都西提,新疆人,却自
幼生活在天津,从来没去过新疆。这个二十八岁的小伙子有着别人难以想象的天真,
他瘦削的身材、古波斯人的脸孔和一排浓密的胸毛,正好是我最欣赏的男人的那种
美,我想女人对这种男人的感觉也大抵差不多吧。可是很奇怪——“我还是个童男
子。”他对我说。
阿不都西提除了身为东京大学在读的农林硕士之外,他还是三份短工的拥有者
——建筑工地上的油漆工、一家私立医院的守夜人和他导师急需资料时的助手。他
每天早出晚归,所以,我们能坐在一起交谈一下的时候,差不多都是夜里十二点都
快过了的时候。
阿不都西提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去年冬天的时候,我生了场肺炎,很严重,
觉得自己好像就要死了,突然特别想做爱,于是就打电话找了应召女郎——”
我注意地听他讲着自己的事情,没插嘴,不时喝两口啤酒。
“挂下电话,我大概在这间屋子里等了一个小时。很奇怪,我突然紧张得觉得
天都快要塌下来了,情绪没办法平静下来,我只好去冲个冷水澡。你想想,一个得
了肺炎的人去冲冷水澡,不是不想活了吗?后来,冲完澡,我终于觉得好过了一些,
心里也没那么慌张了。可是,当我坐在榻榻米上,我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
哭了。”
“你没想到我这么好笑吧?”讲到这里,阿不都西提停下来问了我这么一句,
像是一个犯了错误后又不知道错犯在哪里的孩子。
“怎么会呢,你接着说吧。”
“这时候,门铃响了,门外响起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对不起,打扰了,’
那个女孩子一边按门铃一边说。可是,我听到这个女孩子的声音之后跑了,从盥洗
间的窗子里翻出去了。”说到这里,阿不都西提从榻榻米上站起来,走到窗前,指
着窗外的一排市内电车铁轨说:“看到这排铁轨了吧,当时,我就站在那排铁轨里
面紧张地朝房子这边望,耳朵还能听见那个女孩子按门铃的声音,也能继续听见她
还在说着‘对不起,打扰了’。过了一刻钟吧,那个女孩子走了出来,不过,她好
像并没有多么懊恼。大概这种事情她也见得多了。她看上去怎么也无法和我想象中
的应召女郎对上号,一点也不妖冶,还可以算得上清纯,年纪并不大,嘴巴里嚼着
口香糖,耳朵里塞着随身听的耳机,一边走,脑袋和身体还一边随着随身听里的音
乐节拍有节奏地动着。”
“我跟住了她。说起来,真有点鬼使神差对吗?她像是住得离我并不远,因为
路过车站的时候她没有上车。她的性格应该是有些暴躁的,一些随意的小动作就可
以看出来:有人撞着她了,她会很生气地瞪一眼撞她的人,还有沿街的空啤酒罐,
当她经过它们,会一脚把它们踢上半空。”不过,让我吃了一惊的事情还在后面。
你应该还记得,那段时间正流行着周星驰的电影《大话西游》,里面有一句台词,
‘靠,真是I服了YOU’,这个你一定还记得吧。我跟着这个女孩子走到一个自
动售货机旁边时,她像是要买点什么东西,掏出一张纸币塞了进去,奇怪了,她等
了半天也没等到她要买的东西从自动售货机底下滚出来,她举起手猛拍了几下,根
本没有反应,她就生气了,抬起脚就踢了上去。自动售货机像是睡醒了,非常听话
地给她送出了一瓶柠檬汁。这个女孩子笑了起来,她笑着对自动售货机说:“靠,
真是他妈的I服了YOU!‘”这下子我明白过来,她并不是日本人,而是和我一
样的中国人,她说那句台词时的麻利,是日本女孩子无论如何也学不出来的,还有,
她的身材也很好,两腿修长,胸部也很丰满。
“说起来,我已经跟着她走出去很远了,终于,我跟着她走到了目的地,一幢
街面上的三层小楼,她就住在这幢小楼上。她开门进了房间。当我轻手轻脚地爬上
楼梯,走到她的房间前面,发现她的窗子已经损坏得很严重了,窗棂上满是缝隙,
我就把眼睛凑到一条缝隙前面朝房间里看。你猜,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她正在换
衣服,嘴巴里还叼着一支烟。天啦,我一下子就惊呆了。她尽管穿着胸罩,但是,
她的乳房丰满得就像要从胸罩里挣脱出来,我的头都晕了,我感觉她的身体白得像
一匹白马。”
“说起来,这就算是我和女孩子最深入的接触了。”阿不都西提说:“其实,
没过多久我就认识了她。从北京来的,在北京的时候是马戏团的演员,叫蓝扣子。
你想不到吧?‘黑人’,就是护照上的签证过期,要么就干脆没有护照———抓起
来就要坐牢的人。你肯定会认识她的。只不过,我到现在还没和她说过一句话,呵
呵,尽管我也想过和她说句话,可每次碰面的时候人都很多,闹哄哄的,她的脾气
也不好,遇到不高兴的事情,就砸酒瓶摔碗,我就只好作罢。还有,可能是因为那
天的关系,我也有点不好意思。对了,据说她还会请碟仙呢。”
———扣子,这就是我第一次听说你的名字。
在这期间,我越来越多听说了蓝扣子这个名字,在我听到的各种关于她的传言
里,有人说她能把真正的碟仙请来回答你提出的所有问题;也有人说她债台高筑,
经常为了躲债不敢回家;还有人说她把一个叫老夏的开画廊的中国人都弄得倾家荡
产了。倒是开画廊的老夏,那个传言里和蓝扣子瓜葛不断的中年男人,我没过多久
之后就认识了他。
老夏是上海人,是八十年代初第一批来日本的中国人,他在浅草开了一家中国
画廊,专卖中国古代山水真迹。当有人问起他店里的画到底是不是真迹时,他回答
说:“叫我怎么回答你呢?都有,真的假的都有。”很认真,像是在和对方探讨一
个哲学问题。
老夏也有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这种时候多半是因为我从来没碰过面的蓝
扣子。有人问他:“老夏,听说蓝扣子的床上功夫不凡,真的吗?”
这时候,老夏就急了:“不好瞎讲的,千万不好瞎讲的,人家孩子可怜嘛,我
不过是帮帮人家孩子,人家孩子可怜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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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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