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馨月苑
    风从对面刮来，卷着淡黄色的漩涡. 漩涡中，一个白色的塑料袋被刮得涨满气
体，象一个巨大的透明的球随着漩涡旋转。先是离地面很近地旋过来，然后在一阵
骤起的大风中飘升到极高的天空，混淆在无数飘飘扬扬的各种塑料袋之中。那些袋
子以及肮脏的纸张从路两旁和附近已荒芜下来等待开发建楼的堆满垃圾的田野中飘
起，扑天盖地，象一场乱战在昏沉的天空中来回翻飞。还有一个个建筑工地上堆起
的沙土和白灰也被大量刮起，令人看不清十米以外的地方。
    这时，骑着女式自行车的楚琳已拐进了丽都饭店对面的北口，到了花家地东北
面的望京K4建筑区的东西向马路上。
    “妈妈，我怕。”坐在后面儿童车筐中的丹丹用力地抓住她的羽绒衣后摆，带
着哭腔喊道。
    楚琳赶紧捏住车闸，跳下车，一手搂住孩子，一手扶住车子，同时用右脚踢起
车架，将自行车停住。
    “妈妈，我怕。”丹丹继续哭喊着，将头扎进楚琳的怀里。
    “不怕，妈妈在呢。”楚琳将丹丹抱下车座，背对着风蹲在路边，并用两臂和
头从不同方向护住丹丹。
    更大一阵风刮来，自行车“哐”地一声倒在地上，险些砸到楚琳的脚，车前筐
里的蔬菜撒出来，很快被刮离了车子。
    “妈妈，我要回家。”丹丹一边靠紧楚琳的胸，一边哭出声来。
    楚琳刚要说话，后背被随风而至的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击中，不由自主地往前呲
咧了一下。丹丹更加大声地哭叫起来。楚琳无可奈何地搂住他，心想，有什么人能
帮帮我就好了。但是零零星星在风中挣扎着前行的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他们。楚琳
稍稍抬起头，朝路上看去，希望能有出租车出现。等了好一会儿，她看到有一辆白
色面包车低速开来，便抱起丹丹费力地走到离路中央近些的地方，拼命地朝面包车
挥手。
    车子停了下来，车里的司机打开了前门。
    “请帮帮我，拉上我行吗？”楚琳不等司机问话，便急切地说。
    “去哪儿？”司机是一位中年男人，“我开的可不是出租车。”
    “求求你，就去不远处望京小区的馨月苑。”楚琳快要流泪了，“我给您钱。”
    “上车吧，”司机打开了车门，“不过，我得先去送货，才能送你们。”
    “行，我还有自行车，请帮我一起拉上行吗？”楚琳喜出望外地说，然后想将
丹丹放在车座上再去推车，但丹丹牢牢地抓住她的衣服不肯松手。
    “要不是看你带小孩，我才不管这闲事呢。”司机唠叨了一句，跳下车说，
“我给你搬吧。”
    司机吃力地将自行车搬进车里，回到前座开动了车子。
    “这么大的风出来干什么？”司机说，“不是找罪受吗？”
    “出来时天气挺好的，没想到突然刮这么大的风。”
    “大冬天的，骑车出来还带孩子，犯傻。”司机又说。
    “没办法，家里没别人。”楚琳刚想这么说，又想起简音多次嘱咐她不能随便
告诉别人家中的真实情况，便改话说，“没人看他，家里人今天都出去办事不知几
点回来，一点菜都没有了，晚上没吃的，我就带孩子出来买菜了。”
    “那菜呢？”
    “被风刮丢了。”
    “真花不来。”司机笑了，“你运气不好，今天没菜吃了吧。”
    “碰上您能拉我们回家，今天的运气算好的呢。”楚琳说这话的同时想到，我
们已经两天没吃青菜了，今后的两天看来也吃不上了。
    “孩子几岁了？”司机转了话说，并朝丹丹看了看，“唉呀，还是个混血儿呢，
他爸爸是哪国人啊？”
    “两岁多了。”楚琳的心情一下子暗淡起来，汤姆- 伯顿那张英俊的苏格兰面
孔从脑子中一闪而过。但是她却捂紧盖住丹丹黄头发的帽子说，“他爸爸是新疆人。”
    “可不是嘛，”司机将车子拐了一个弯说，“新疆人长的就是象老外。”
    “到了，”司机将车停在一个还未经外部装修的楼前说，“你先在车里等一会
儿，我去送点涂料样品，很快就完。”
    司机拉开车门的一瞬间，强劲的风刮进来，丹丹立即闭上眼睛，缩进了楚琳的
怀里。
    “好了，你带路吧。”司机很快送完东西，回到车上说，“现在去送你们。天
都快黑了，我还急着赶回城里呢。”
    “麻烦您了。”楚琳看着车窗外仍然剧烈的大风说，“沿着这条路朝北开，前
面是赵庄十字路口，再向东开大约三五分钟就快到了。”
    车子开到赵庄十字路口，司机转动方向盘拐进了东面的土路。
    “住这儿多久了？”司机又问。
    “没多久，刚搬来几个月。”
    “自己买的房还是单位分的，要不是拆迁来的？”
    “买的。”
    “买还不买个好地方，这块儿什么都没有，荒郊野外的。”
    “好地方的买不起，这儿的还是借钱买的呢。”
    楚琳的话刚说完，车子吭吃一下越过一个土坑，猛地颠了一下。
    “这是什么路啊，”司机怨到，“又是坑又是沟的，别把我的车颠坏了。”
    “对不起，”楚琳赶紧道歉，“再往左拐一下就到了。”
    “这种地方，要是出租车都不愿来吧。”司机又说，“我看至少还要两三年的
时间才会好起来。”
    “不知道，电视和报纸上都报导说望京小区是方庄小区的六倍大，也是亚洲最
大的小区，到2010年才能全部建成。那时，我的小孩快小学毕业了。”楚琳说，
“就因为听大家都说这望京小区将来有发展，才买的。”
    “我看你象个有知识的人，你们这种人，就会想将来的事。我们不一样，今天
开车到处跑，明天不知是死是活呢。所以，我们就想今天怎么好就怎么活。”
    车子又猛烈地颠了一下，司机停了一下话，然后脸上露出不悦的表情：“还不
到啊？”
    “到了，”楚琳指了指前面一座U 字型的七层楼说，“那就是馨月苑。”
    “是吗？”司机露出一股微略的嘲讽，“就是那呀。好听的名字不是好看的地
方，太荒凉了。”
    司机说的一点不错，馨月苑和别的楼房拉开了一定的距离，象一座孤独荒凉的
小岛。它的西面相隔一里地是刚刚开始施工的大约有几万平米的建筑工地，北面是
一条干了底的小河，河那边就是因被望京开发区征用土地而正在渐渐消失的京郊乡
村来广营。此时，来广营乡隐约可见的灰顶平房群里正冒出一股股青烟，扭曲散漫
在嚎叫的大风里，那是农民们用煤或木材生火取暖所致。馨月苑的东面是一片望不
到尽头的田野。说是田野，实际上因为已被划做居住开发区，早就没人耕作，成了
荒野。野地里，一些零零散散入目的杨树会使人的视线想象那远些的地方会不会是
茂盛的树林。其实再往东相隔十几里就是人所共知的首都航空港。虽然航空港离市
区更远，但和馨月苑这一带相比，简直就是一个大都会。馨月苑的南面隔着一条沟
和一条宽阔的土路是一大片被铁丝网围起的空地，据说是将来的望京公园。尚未见
影子的公园那边隐约可见京顺路和著名的机场高速路傍的一些高层楼房。
    “怎么就一个窗口有灯光呀？”司机将车子停在有亮灯的三单元门口问，“这
楼里没什么人住吧？”
    楚琳不知司机问话的目的，不由得想起了和简音、梅雯一起商量过的事。为了
以防万一，不能让陌生人知道馨月苑的真实情况，特别是三家住户的具体情况。
    “有很多人住，大家都是在市内工作的上班族，过会儿才能回来。”楚琳说谎
道，“我就住三楼，我家已经有人回来了，瞧，那个亮灯的窗口。”
    司机下了车，将自行车搬下来说：“那你抱好孩子快回去吧。”
    楚琳掏出二十圆钱放到车前头：“真是辛苦您了，这点钱给您放这儿。特别特
别感谢您。”
    司机拿起钱塞进楚琳的怀里：“我不是说过我开的不是出租车嘛，这钱我不要。”
说完上了车，从里面又对楚琳说：“住在这儿，可要注意安全呀。”
    司机开动车子走了。站在三单元门口的楚琳抱着丹丹走下台阶想：“我今天的
运气真的很好，遇到了这样一位好心人。”她将丹丹重新放在自行车后座上说：
“你冷了吧，咱们这就回家了。”楚琳还和简音、梅雯商量过，谁要是出门回来晚
了的话，一定要让出租车或那些陌生的黑车司机将车停在有亮灯的单元门口，并说
就住亮灯的那户，以此保护自己免遭意外。
    “你回来了。”楚琳刚要推车走，简音打开窗户，从三楼探出头说，“我还以
为你回不来了呢，真让人担心。”
    楚琳抬起头看着简音说：“回来了。没想到今天的风都刮疯了。”
    “是黑车吗？”简音问的黑车是指那些常在望京揽活的没有出租牌照的面包车，
因为这一带较少出租车出现，那些黑车便十分多，并且要价通常很高。
    “不是，起风的时候，没有黑车，我有幸拦到了一辆送货的公车。”楚琳回答
说。
    “菜买到了吗？”
    楚琳刚想说买到了又没了，但一想简音知到了或许又会将她的菜送来，便改口
说：“买到了，我这就回去做了。”
    “再见。”简音缩回头，关上了窗子。
    楚琳推着丹丹。吃力地顶着风拐向馨月苑U 型院内的第十二单元。拐进院内的
时候，她看了看靠最东边的六单元，灯光从二楼窗口透过雪白的纱帘一起露出来，
在轻微的音乐中如淡淡的星光。她知道，梅雯和依依也在家。两个窗口的灯都亮着，
楚琳再也不看别的窗了。接下来就是快回到自己的屋子，让馨月苑有第三个窗口亮
起灯光。
    “丹丹，听话，在这儿等妈妈，别动。”到了十二单元的门口，楚琳先将丹丹
抱到二楼的楼的楼梯处放下，然后再下楼将自行车扛上二楼，用又粗又长的链锁将
车子和楼梯的铁栏锁在一起。她已经丢过一辆车了，刚花三百多买的贝斯特女车就
被人大白天从楼门口偷走了。这一辆车虽然是从旧货市场买的，可也有丢的可能，
所以，每次用过之后她都小心地扛上二楼如此锁好。
    楚琳锁好车，抱起丹丹回到五楼的家，已经是精疲力尽了。她一边打开客厅的
灯一边说：“丹丹，饿了吗？”
    丹丹摇摇头：“我要尿尿，拉巴巴。”
    楚琳连忙脱掉丹丹的外衣：“那快去厕所吧。”
    丹丹小跑着到厕所去了。楚琳打开冰箱拿出一袋速冻饺子：“还得吃这个。丹
丹怎么办？”关上冰箱，她想起还有半颗大白菜，打算一点也不浪费地将它和肉馅
炖在一起，让丹丹连汤带菜一起吃。正要点火的时候，丹丹在厕所喊道：“妈妈，
我疼。”
    楚琳走过去，听到他拉出的大便在他专用的便盆里击出闷闷的响声。“孩子的
大便竟然落地有声。再不吃青菜怎么行。”楚琳想。她拉起丹丹，看见他的大便干
得象有棱有角的碎石。
    “对不起，丹丹。妈妈想想办法。”楚琳抱住丹丹的头，眼睛有些湿润。吃过
饺子，楚琳哄丹丹入睡后，拿出了那本翻译了一半的英文书籍，开始为生计翻译文
稿。
    黄昏已完全过去了，日子进入了夜晚。馨月苑外的狂风减缓下来，但仍能听见
呜呜的声音。被有力的风刮起的灰土从紧闭的窗缝挤进屋子，在窗台上积起了一层
厚厚的尘埃。
    从远处看馨月苑，黑黝黝的。三个亮灯的窗口在黑暗中显得孤独和冷清，让远
处看见它的人生出许多猜侧，不知那里面住些什么人，发生着什么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