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天气越来越热,学校的人变得很少。大太阳把宽敞的椰林大道蒸出缓缓上升的
蒙胧水气。蝉声喧闹四面八方而来。在没有遮荫的空旷地方待一下下,脊椎的底部
会慢慢爬上一种刺痒,然后一路漫延至脖子和头顶。最后变成汗飙出来。
图书馆则一如惯常的阴凉。木头门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预告着几月几日至几
月几日将休馆。
我站在空荡荡的图书馆里,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有书的味道、古老的被埋
藏的岁月的气味、永远照不到太阳的角落的阴凉霉味。突然张开眼睛的话,瞳孔会
一下子缩得很小,四周一片黑暗。但会听见一些从来没听过的微小声音,微弱得仅
是空气分子轻轻的撞击,停滞的“流”记忆着不曾被撰入历史的对话,现在已化为
尘土的当初还青春鲜丽的男女,在过去的某一刻曾经交换了害羞的一眼。
虽然只有两三个人站在远处找书,我仍小心着脚步,总觉得怕惊扰了谁。
我在美国文学的架子前停住,专心地看着一个个的书名,和它们长的样子。后
来拿下美国诗人Robert Frost的诗选集。
我走到窗前较亮处,对着在太阳底下摇晃着闪亮叶子的菩提树随便翻看。
The Road Not Taken Two Roads diverged in a yellow wood, And sorry that
I could not travel both And be one traveler , long I stood And looked down
one as far as I could To where it bent in the undergrowth ; Then took the
other , as just as fair, And having perhaps the better claim, Because
it was grassy and wanted wear ; Though as for that the passing there Had
worn them really about the same , And both that morning equally lay In
leaves no step had trodden black. Oh, I kept the first for another day !
Yet knowing how way leads on to way , I doubted if I should ever come back.
I shall be telling this with a sigh Somewhere ages and ages hence : Two
roads diverged in a wood, and I—— 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 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
我记得曾经在国中还是高中的英文课本里读过这首诗。当时有另一首同样是Robert
Frost 的诗总是和这一首放在一起讨论,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y Evening,
不知道为什么,我老是能记住它那被翻译成中文的名字。雪夜林中小驻。雪夜林中
小驻。一下子这首诗因为这个名字而变得古老了。
虽然第一次读到雪夜林中小驻时,我根本还是个发育不全的鸭胚蛋状态般的小
孩,但就是会老气横秋地背下那最后的几句。
The woods are lovely, dark and deep,But I have promises to keep ,
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
然后一直一直想着那个下雪夜晚里一个人驾着马车孤孤单单停在森林前的画面,
莫名其妙地为他、为自己也为了从来不曾认识的许多人感伤起来。
想起这样小小的琐事,不禁抬头对着窗外树稍的叶子,微笑起来。
然而此刻我却觉得The Road Not Taken中有一点什么抓住了我的注意力,我一
个字一个字地反复读了好几次。我所没有选择的那条路。两个之中,只能选择一个。
我会后悔吗。我会用一生的时间来猜想那条我没有选择的路吗。如果当初我选择的
是另外一条路,我的人生将会全然不同吗。
我想我不会有答案的。唯一能做的只是拿着诗集,发呆地注视楼下的校园。望
着根本不存在但我发誓真的能看到的夏天的有形的气息。
窗外楼下有两个女孩子并肩骑着脚踏车过去,后面一个擦肩而过的男生叫唤着,
“喂,你们不是要去垦丁吗?”女孩子转头回答,“对呀,明天就去了。”
垦丁。
我的头的后方有一个小小的点闷闷地痛起来,一跳一跳的。一小股像电流的东
西使我的眼睛迅速眯了起来。
对了,垦丁。
我把书桌前的椅子搬到柜子前,爬上去打开柜子的最上层,拉出满是灰尘的行
李袋。随着我的动作,所有堆积许久的、像时间的尸体之类的细小屑屑哗啦啦洒在
我的头上和整个房间。我很奇怪地看着那些东西。最上层的柜子一直是关着的,到
底是什么地方生出这一团团灰尘和棉絮的。
“你干嘛?”大郭打开门走进来,挥手赶走脸前的灰尘,然后问我。
“去垦丁?。”我把袋子擦干净,然后把干净的内衣、短裤和T 恤、牛仔裤顺
序放进去。“ㄟ,我的泳裤呢?”我打开几个抽屉,翻了半天仍找不到。
“啊。”大郭突然想起地叫一声。沙沙地抓抓头发,“你的泳裤我拿去穿了。
有帮你洗喔,不过还没干。”
“好吧,到那边再买好了。”说完这句话,我突然有一个感觉,我怎么知道图
书馆的女孩一定在那里呢。如果找不到她,我该怎么办。难道我真的可以在找不到
她之后,充满闲情逸致地跑去买一件泳裤,然后去游泳吗。想到这里,我手里握着
牙刷和牙膏,恍忽地坐下在旁边的椅子上。
“阿宏,”大郭凑近我,“你去垦丁干嘛?”
“我要去找一个女生。”
“上次那个阿美吗?”
“不是喔。”
我慢慢把牙膏的管子由下而上一点一点挤平。笑嘻嘻戴着大礼帽的黑人头逐渐
鼓起来,那个笑容看起来更大了。下午的太阳不再直射进房间里,光是远远明亮着,
窗外草地上有小鸟轻轻跳着,男八舍最常见的那只花斑大黄猫正在阴凉处不怀好意
地注视着毫无警觉的小鸟。
“有很重要的事吗?”
“也没有啦,其实不一定找得到。如果找不到,再想想要做什么?,反正放暑
假了。”
“那我跟你去好不好?”大郭蹲着慢慢挪到我的脚前,像一头一面微笑一面走
钢索的圣伯纳犬。
“干嘛。”我笑起来。“你不用约会啊?”
大郭抱住膝背靠着衣橱的门,“她要跟她家人回她们在加拿大的家渡假,说不
定等她毕业就会移民过去了。”大郭说完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好象怕吵醒睡着了
的小老鼠般,轻轻缓慢地呼出来。
“好吧。”我用力拍拍他的肩膀,“我们一起去垦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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