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我们在台北西站等待直达垦丁的国光号时,大郭非常兴奋,东张西望看着提着
大包小包的旅客,还从口袋里掏出零钱来投进量身高体重的机器里。机器发出极响
的尖锐女声,“身、高、一、百、八、十、四、点、五、公、分,体重、九、十、
一、公、斤。”好多人转过头去看。大郭跟我招招手,“阿宏,你也来量。”
我正朝他走去时,突然有人拍拍我,“阿宏,果然是你。”
是林国正,他穿著看起来昂贵的T 恤和休闲裤,晒成古铜色的皮肤看起来很健
康。他牵着一个非常高佻的女孩子,几乎快跟他一样高,头发削得又短又薄,乖乖
地贴在她形状很好的脑袋上。女孩的眼睛极有神,目光炯炯地盯着我,涂成橘红的
嘴动啊动的,像在嚼口香糖。
林国正跟我介绍了女孩叫萍萍,法律系三年级的。他们要去垦丁玩。
“啊你们也要去垦丁呀,我们也是耶。”咚咚咚背着包包跑过来的大郭兴奋地
插话,“我是阿宏室友,叫大郭。”
林国正很有礼貌地伸出手来要和大郭握手,大郭起先楞了一下,随即好热情地
双手紧紧包住林国正的手,使劲摇着,太兴奋时山东腔忍不住跑出来地说,“你好
你好。”
萍萍眼珠子一转,皱起画得飞扬神气的咖啡色细眉说,“你讲话好怪,大陆来
的啊?”
大郭眯着眼笑笑解释,“韩国、韩国,我是韩国侨生。”
萍萍无言地望了大郭的脸几秒钟,然后转过头去继续嚼她的口香糖。
往垦丁的人不多,车上有许多空位,林国正他们先上车,我和大郭决定不要打
扰他们,刻意往后面坐一些。
我一直很喜欢中山高速公路沿线的风景,有许多缓缓的山和平静宽广的田地,
车子开得再快,田地和山看起来永远是慢慢的。戴着斗笠弯腰耕种的农人似乎凝结
在充满香气的夏天的风中,旁边稻草人身上不知原本是属于谁的T 恤劈啪飘动着。
前面林国正和萍萍不小的笑声和说话声断断续续传过来。我想起阿美喜欢握着
双手放在膝上的姿势。大郭已经戴着耳机歪头睡着了,模糊的片段音乐吱吱地泄漏
出来。我伸手把随身听拿过来,是潘越云的专辑,哀婉压抑低低唱着,“自古多余
恨的是我,千金换一笑的是我,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都是我,只要那感动的是我,
只要那感动的是你,生来为了认识你之后,与你分离,以前忘了告诉你,最爱的是
你,现在想起来,最爱的是你,红颜难免多情,你竟和我一样。”
到垦丁时已经是黄昏的最后,残余的红色金光不舍地攀住海的尽头。风是暖的,
头上的槟榔树懒洋洋地沙沙动着树叶,到处都是穿著短裤脖子肩膀和大腿晒得发红
的年轻男女。绕着彩色灯泡的pub 传来节奏感十足的音乐,贝斯咚咚敲着空气。啤
酒和海的气味混在一起。我把袋子放下,深深吸一口气。
图书馆的女孩也在这里吗。
我们四人问了许多地方,好不容易找到两个双人房。各自放下行李再一起出去
找地方吃晚饭。一家叫作“夏威夷”的的西餐厅在店外有很大的广场,竟然还盖了
一座小型的喷水池,在彩色灯光的照射下,起着异常艳丽的七彩水雾。我们坐在外
面的白色桌椅座位,吃了并不十分美味的炒面和炒饭,然后一面喝着冰凉的啤酒一
面看着路上悠闲来往的人。
林国正和萍萍喝了好几瓶啤酒,好象有点醉了。萍萍开始把修长美丽的大腿搭
在林国正的身上,林国正则搂着萍萍的腰,在她耳边小声说着什么。萍萍笑起来,
酒精把她的脸烧得红红的,她把林国正的脸扶住,像男人吻女人那样,开始猛烈地
亲着他。
我和大郭互看一眼,然后悄悄站起来,到柜台付了钱。
“现在要去哪里?”大郭举高双臂打了一个好大的呵欠。
“去海边。”
“好啊。”
夜晚的海浪缓而静地一下一下舔上沙滩,如果很认真地往最深最远的地方看去,
会有一种快被吸进去全然黑暗中的恐怖感。不过月光很好,软软凉凉落在白色的沙
上,不同的团体架起火把在沙滩上烤肉,年轻的男生女生的话语和笑声一波波传过
来。
“阿宏你这次到底是要来找谁?”
我们躺在沙上,里面还藏着白天的温度,像地球的心跳似的,有一阵阵的暖意。
“一个在图书馆工作的女生。”我看着数量惊人的星星,真是多。闭上眼睛星
星不见了,再张开,星星还在,而且看起来更多了。
“她很重要吗?”
“嗯,很重要。”
“她是怎么样的女生啊?”
“她呀。”我开始努力想着形容图书馆的女孩的词句,但她说话的样子、雪撬
耳环、她们家庭院里的桂花香气、会唱歌的咖啡机,许许多多影像交杂在一起,停
了很久很久,我终于放弃地说,“她是喜欢村上春树的图书馆的女孩。”
“村上春树啊。”大郭喃喃重复了这个名字。
“那是什么品种的树呢?我们好象没念过耶。”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海风咸咸的味道灌满了我的整个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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