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烦恼人生
星期天的晚上,援朝的新房。援朝躺在床上正津津有味地看《三国演义》小人
书,丁丽在一旁收拾东西准备回学校。考上研究生以后,丁丽觉得和那些师兄师姐
比起来,自己的底子太薄,文化大革命又没怎么上课,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初中生,
现在连跳几级,上了研究生,当然要多下点功夫。因此她除了每个星期天回去一下,
平时天天住在学校。
她一边把最后一件衣服塞进包里,拉上拉链,一边叮嘱援朝有空多教铁蛋认几
个字,孩子明年就要上小学了。
援朝看小人书看得入神,嘴里只“嗯”了一声。他见妻子收拾东西要走,这心
里就不痛快。建设也上了大学,可他天天走读,你怎么就非得住校?这不是烦我么!
丁丽也知道新婚燕尔,就把丈夫冷落在一边不好,可为了在学业上赶上那些实
力雄厚的师兄师姐,也只好这样了。想到这里,她缓和了一下语气,说:“援朝,
咱们见天说要把‘四人帮’造成的损失夺回来,光说空话能夺回来吗?”她看着援
朝无精打采的样子,又说:“你呀,也得抓紧复习功课,明年再考一次。说句笑话,
你们老刘家总不能辈儿辈儿都当警察吧?”
援朝一听这话就更不高兴了,“警察怎么啦?没警察你们能过安生日子?要能
当个警察呀,我这辈子就知足了。”他觉得丁丽就和她爸一样,有些自鸣清高,瞧
不起工农群众。
丁丽的脸一沉,“那你就当警察吧!我告诉你,将来当警察也得有文化。像你
整天瞎晃悠,看书也就看个小人书,什么也于不了!”她提起包就走,“我走了。
哎,你可跟妈说清楚,我这不是离家出走,别让妈以为我这个新媳妇儿不懂事。”
话音还没落,人已出了门。
援朝赶紧从床上下来,冲门口喊:“哎,这个礼拜六你回来吗?”门外没有回
答。
小两口在门口叽咯,赵秀芝在自己的屋里听得一清二楚。她对坐在一旁正跟自
己聊天的春莲说:“唉,你看看,我这是烧错了哪柱香,摊上这么些冤家!本来想
自己苦点儿也就算了,可孩子也闹成这样!”说着抹着眼泪。
春莲赶紧安慰她,“你还得想开点儿,孩子的事由他们自己去,把他们拉扯成
人,也就尽了心了,咱们总管不了他们一辈子吧!”
6岁的铁蛋一声不响地掏出自己的手绢,递到奶奶面前。
赵秀芝这才破涕为笑,接过手绢,“唉,还是我们铁蛋乖!”揽过铁蛋抱在怀
里。
小芳进屋,递上一碗中药汤,提醒妈该喝药了。
赵秀芝自打办完援朝的婚事以后,身体一直不好。刘海山就那么回来了一下,
就再也不来了。看得出来,他对当初离婚的事还是耿耿于怀。好在现在孩子都大了,
大的结了婚,二的上了大学,就是这三丫头还守着自己跟前。
她接过药,见小芳还没去补习班,就催着她走。“现在哪儿哪儿都讲学习了,
不好好学可不成!你看你二哥,多争气,一下子就考上法律系了。你呀,得学学你
二哥。去吧,春莲婶子陪着我呢!”
小芳撇撇嘴,收拾着书包,不服气地说:“二哥有什么了不起!大嫂一天大学
也没念过,连高中都没念过,不照样考研究生吗!”
提起丁丽,赵秀芝这个当婆婆的心里就有气。刚过门的新媳妇儿,撇下丈夫孩
子老婆婆,愣住学校去了。有这么不懂事的吗?还书香门第呢。可当着春莲的面,
她也不好多说什么。
丁丽走后,援朝想想她说的话也对。粉碎“四人帮”以后,恢复了各种考试,
没有文化还真不行。他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以前复习用过的书。
小芳上完补习班回来,一进屋便看见哥哥在里屋倒腾着,把一捆捆的书打开,
放到书架上,一摞书散落在地上,一张照片从一本书中掉出,援朝捡了起来。
这是援朝和丁丽在建设兵团的合影,他呆呆地看着。那时的丁丽是多么好啊!
小芳好奇地凑了过来。援朝回过神来,把那张照片往书里一塞,说:“啊,我
把这些书归置归置,你嫂子不是老说我不学习吗,八十岁学吹打,咱就开始学吧!”
小芳开始帮大哥整理书,援朝问妹妹,“你是不是也觉得大哥特没出息?”
“谁说你没出息啦?考大学就叫有出息呀?什么思想!哥,反正我特崇拜你,
打小就崇拜,如今呀,就更崇拜了!”
援朝苦笑着说:“别介,小妹,你别拿大哥开心了。你大哥这辈子呀,要能像
咱爸咱妈那样当个警察,也就心满意足了。”
兄妹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整理书籍。援朝无意中翻出了肖婷婷写给他的那封
信,肖婷婷的影子又浮现在他眼前。
小时候,他看见过两条狗为抢一块骨头争斗个不停,可是一旦到了嘴边,那条
获胜的狗发现这块骨头一点肉也没有,就会把它丢在一边。可是只要另一条狗试图
靠近这块骨头,它依然狂吠不已,决不肯放弃给对方。援朝忽然觉得自己怎么就像
这块骨头!
肖婷婷正准备去前线打仗呢。参加了丁丽的婚礼后不久,她恢复了军籍。自从
那天见了丁丽和援朝喜结良缘,这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而且现在丁丽又考上了
研究生,成了同学中间的佼佼者,一向争强好胜的她,心里更加不平衡了。正在这
时,边境线上爆发了对越自卫反击战,出于一种逃避和自虐心理,她坚决要求上前
线。她给父亲留了一封信,就登上了南下的列车。
女儿走后,肖东昌一个人住着这三室一厅的房子,感到十分孤独。过去他也常
常是一个人过日子,可那时候有干不完的工作,从来不觉得寂寞。现在呢,除了写
检查,成天无所事事,还不让随便外出。
书桌上放着一叠稿纸,第一页上写了四个大字:我的检查。旁边已经扔着不少
揉皱的纸团。肖东昌对着稿纸怔了一会儿,终于又烦躁地撕去第一页,揉成一团,
恨恨地扔掉。他的心里烦得要命。让我说还不行,干嘛非让我写啊!不知道我不会
写吗?再说了,那时候的事,哪一件不是组织上让干的?怎么单单让我写检查?
为了排遣心中的郁闷,他下楼来到一个小饭馆,一个人喝起了闷酒。他的酒量
本来就不大,加上心情又不好,一会儿就醉了。人跟人不一样,有的人醉了就蒙头
睡大觉,有的人却吵吵闹闹。肖东昌平时就爱说话,这一醉酒,更加管不住自己的
嘴。他一个人胡说八道一通以后,又手舞足蹈地跟着店堂里的收音机唱起了郭兰英
的《绣金匾》:“……二绣总司令,人民的好司令……”
开饭馆的马上给派出所挂了电话。刘海山正要到分局去,路过那里,就把这事
揽了过来。
他赶到那里,只见店里店外围满了看热闹的。“都散了!散了!大热天的,哪
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刘海山分开众人走了进去。
他看清闹事者居然是肖东昌,又好气又好笑,马上叫服务员找了个单间,把他
扶了进去,“怎么啦,不好好在家陪女儿,到这儿耍什么酒疯!”
肖东昌醉醺醺地说:“女儿?我没有女儿!我他妈革命革了大半辈子,革成个
彻底的无产阶级了!……刘海山,我恨你,我他妈恨你一辈子!要没你和你那狗屁
儿子,婷婷会离开我吗?”他居然呜呜地哭出声来。
刘海山想了半天才弄明白,大概是因为援朝跟丁丽结了婚,婷婷这丫头心里搁
不下,跟父亲又闹了什么别扭。他不知该怎么劝眼前这个老战友兼死对头。不管怎
么说,人家可是处在逆境。他端起酒杯,说:“来,喝酒!”
肖东昌猛地打翻他的杯子,“你得跟我说清楚,‘四人帮’的账,凭什么算在
我身上?文化大革命的账,凭什么要算在我身上?又不是我组织的‘四人帮’!又
不是我发动的文化大革命!”
刘海山想冲淡一下气氛,就说:“你喝多了!来,吃点菜!”
“我没喝多!我这儿明白着呢!”肖东昌还就是想掰扯掰扯这个事,他叭叭地
拍着胸脯,“这么多年,我一步一个脚印,哪个脚印也没偏出党的路线去,要说忠
诚,我比你们谁都忠诚,哎,怎么一转脸我成他妈的‘三种人’了?!”
刘海山诚恳地说:“老肖呀,过去你老是让我找思想根源,现在呀,你自己也
得找找根源!就说没文化大革命吧,你也没少整人。过去你老说咱俩看人俩眼光,
对了,我老把人当人看,你呢,老把人当敌人看!这一字之差,人头落地呀!”
肖东昌睁大眼睛听得直起鸡皮疙瘩,心想要搁早两年,非打你个反革命不可。
刘海山继续说:“老肖,你说说,为什么我们叫人民警察?”
“为人民服务呗!这谁不懂!”
“对,为人民服务!所以我们的忠诚,首先应该是忠于人民!”
“胡说!首先应该忠于党!”
“那党代表的是谁的利益呢?还是人民呀!党的最高宗旨,还是全心全意为人
民服务呀!”
“那也得看看你说的这个人民包括些什么人!”
“你看看,你那阶级斗争的有色眼镜一天不摘掉,你就一天看不清谁是人民!
这就是你的错误根源!”
肖东昌嘟囔着,“我错?我怎么听着像你错呢!”举杯一饮而尽,拿起酒瓶又
倒酒。
刘海山夺过酒瓶,“行了行了!别喝了!”他转向服务员,“师傅,来碗酸辣
汤,给他醒醒酒!”
肖东昌说:“不喝就不喝!……老刘,我这心里头还憋着句话……”
“你说吧!我听着呢!”
“老刘,就算我肖东昌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是,哎,我还不算坏心眼吧!你们,
你们不会不让我离开公安了吧?”
刘海山望着他,百感交集,不知该说什么好。
肖东昌只顾自己说:“穿了一辈子警服,冷不丁儿地不穿了,我还真受不了。
别说,还真干出点感情了!干好干坏不说,反正我没藏着掖着,心都放在工作上了。
老刘,说这个,别人也许不信,可你总该信吧!”
刘海山深深叹口气,“我信……”
肖东昌怔怔地盯着刘海山看了片刻,又伏在桌上呜呜地哭起来。
前不久,宋健刚恢复了局长的职务。那天刘海山到分局去,就是宋健刚征求他
意见,让到分局当主管刑侦的副局长。协助老领导工作,刘海山当然没意见。
没多久,市局的任命就下来了,派出所给他开了个热烈的欢送会。
刘海山在会上动感情地说:“不管怎么说,这个所是我的老家!过去的都过去
了,我们应当朝前看,朝远处看!很多老同志都受到了比我更残酷的迫害,家破人
亡的有的是,和他们比起来,我还算幸运的,还有这么多同志保护着我。老所长、
小宋,还有大家伙儿,刘海山这里给你们敬礼了!”他站了起来,毕恭毕敬地给大
家敬了个礼。
已经花白了头发的老所长笑着说:“我说老刘呀,这敬礼就免了!如今一平反,
你是局长了,咱也消受不起是不是?我看呀,往后您多给咱派出所点儿倾斜政策,
就全都有了!”
一个民警接着说:“最好您分管财务,拨点钱,给我们换几辆车!”大家都笑
起来。另一个民警指着宋青调皮地说:“我说小宋,你乐什么乐?大伙儿评评这个
理儿,有老公公给儿媳妇敬礼的吗?”宋青立刻跳起来要打他。这个调皮的民警故
意逃向刘海山,嘴里还嚷嚷:“老刘,你管不管呀!你这儿媳妇还没过门就这么凶,
将来还不骑到你头上拉屎呀!”宋青又气又急,众人笑成一团。
刘海山有点摸不着头脑,什么儿媳妇?难道二小子建设跟小宋对上象了?
1976年清明节那会儿,宋青上刘家,第一次见到建设。宋青对建设的印象不错,
建设对宋青却没好印象。后来建设因为经常去父亲那里,与宋青熟了以后,对她渐
渐产生了好感。在一起复习考大学的日子里,两人的关系变得越来越亲密。临到考
试,宋青因为工作离不开,单位没让考。建设考上以后,宋青越想越委屈,你考上
大学了,前程光明。我呢,连考试的权利都没有,这一辈子就耽误了。建设马上安
慰她,自己毕业后就要求到他们所去,跟她当徒弟。宋青这才破涕为笑。
老所长在刘海山耳边悄悄把宋青和建设搞对象的事跟他说了。刘海山这才恍然
大悟,笑了起来。他真挺高兴,觉得二小子有眼力。他和小宋在一块儿工作了五六
年,知道她是个好姑娘。
他们正说笑着,热闹的会场突然安静起来,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一个方向,接
着又转回来看刘海山。老所长还冲门口努努嘴,刘海山回头一看,也怔住了,只见
一年轻民警正冲他招手,而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个女子——王莎平。
刘海山在老所长的催促下站起来,朝王莎平走去。
王莎平说:“听说你又回分局工作了?”
“这不正开欢送会吗!老宋落实政策又回分局主持工作了,调我回去给他当个
帮手。一切又都得从头开始……对了,小王,你不是说有事跟我说嘛!”
王莎平默默地向外走着,“我就要走了……今天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刘海山感到很意外,脚步不觉停了一下。他克制着自己的感情,语调尽量平静
地问:“是吗?你要去哪儿?”
“我在日本的姑妈,来信要我去继承遗产。”
“哦……”刘海山沉默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王莎平停住了脚步,转脸看着刘海山,而他却赶快挪开了眼睛。
王莎平企盼地看着他,“老刘……”
刘海山艰难地抬起眼睛,他马上看见了王莎平灼热深情的目光。
刘海山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赶紧看看表,说:“……那就祝你一路平安
吧!我还有点事……”
“我人都要走了,连说几句话你都没时间听吗?”王莎平冲动地抓住刘海山的
手,“你的手真凉!”
她本想从刘海山嘴里听到一句“你留下来吧”,可刘海山就是张不开这个嘴。
他不能原谅赵秀芝的“背叛”行为,但要他另娶别人为妻,他觉得这也是一种背叛。
王莎平终于领会了刘海山的真实感情,由衷地说:“老刘,你真是个好人……”
刘海山满怀歉意地说:“小王,你也是个好人,所以我才希望你能得到应该属
于你的幸福,真抱歉,我没法给你这一切。”
两人默默地对视着,王莎平的眼睛里泪光盈盈。她终于伤心地走了。
王莎平刚走,援朝就跑来告诉父亲,母亲病了,病得很重,住进了医院。
说完援朝就急着要走,刘海山拉住他,“什么病?你们怎么不早告诉我?”
援朝说:“是我妈不让告诉你的,她说你太忙,其实是怕你为难……”
为难?笑话!为什么难?又不是复婚!刘海山当即买了麦乳精等营养品,匆匆
赶到医院,去看赵秀芝。
几个孩子都守候在那里,周栓宝也来了。建设看见父亲,忙迎上去。刘海山问
他,“你妈现在怎么样?”
建设说:“刚才又咳了一阵血,医生打了止血针,现在还行。”
刘海山来到病房,守候在病床边的小芳忙凑到赵秀芝耳边告诉她,“妈,我爸
来了。”
赵秀芝仍一动不动地闭眼躺着,仿佛睡着了。
刘海山在床前坐下,默默地看着她。赵秀芝虽然一直没睁开眼睛,但刘海山却
发现从她紧闭的眼角流出一滴晶莹的眼泪。刘海山鼻子一酸,眼睛也湿润了。
出了病房,他来到外面的台阶上,和周栓宝坐着一块儿抽烟。周栓宝观察着刘
海山的神色,心想也许这一闹腾,海山跟秀芝会好起来。
刘海山间头抽烟,没说话。
周栓宝忍不住说:“别绷着了,再这么绷下去算什么事儿?看样子,秀芝这回
病得不轻,真也难为她了,这么些年了,一个人拉扯着仨孩子,还得为你提心吊胆
的。”
“老周,我不是不想复婚,一日夫妻还百日思呢,何况我们都仨孩子了!可我
实在拗不过心里这股别扭劲儿!”
“那时候她也难呀!”
“那时候我就不难吗?老周,当时我自杀的心都有!”
两人沉默了一阵,周栓宝又开口说:“那个小学老师,跟你还来往吗?”周栓
宝以为刘海山心里还放不下王莎平。
刘海山说:“来什么往,人家出国上日本了!”
周栓宝惊讶地说:“这怎么回事儿?都好几年了,怎么一甩手去日本了?还回
不回来?”
刘海山摇摇头。
周栓宝突然觉得刘海山也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怎么事一到他那儿就这么复杂?
要不是他老这么磨磨叽叽,人家兴许还不会去日本呢。
赵秀芝住了几天医院,就回到家里休养。援朝干脆向街道请了假,一边在家照
看母亲,一边把建设考大学时用过的复习资料找了出来,不时地抽空看看。正好公
安局正从社会上招考民警,他也去报了名。可是他的基础实在太差,丁丽和建设也
顾不上帮他,没几天,他就打了退堂鼓。那天考试回来,想在书上对对答案。可是
越对越没信心,最后索性合上书,起身在屋里来回踱着。他的目光停留在书架上丁
丽的照片上,啪地把照片翻了个个儿。他想起上次她曾说过,当警察也需要文化,
还真让她给说中了!他觉得自己不是读书的料,这次考试怕是砸了。想来想去,想
到只有去找父亲。他最近当了分局的副局长,让他说说话,兴许能照顾一下。
第二天下午,小芳没课在家,援朝让她好好看着母亲,自己就去分局找到了父
亲。
刘海山以为赵秀芝病情加剧了,马上问儿子,“你妈回家好点儿吗?”
“这几天感觉还成,能自个儿活动活动了。”临到开口,援朝又有些胆怯,想
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倒是做父亲的看出儿子好像有事,问:“有话你就说嘛!别吞吞吐吐的!”
援朝犹豫一下,鼓起勇气说:“爸,听说公安局要招人,我,我想试试!”
刘海山一愣,马上笑了,“想当警察?好啊!子承父业,我赞成!”
援朝心头一松,也露出笑容,“我已经报名了,可是……”
刘海山一挥手,打断他说:“那你就安心等通知吧,现在公安局急需用人,只
要你基本条件合格,问题不大。”他笑着看儿子,“你呀,打小我就觉着你是个干
警察的好材料!”
援朝嗫嚅着说:“可他们说我不行!”
刘海山惊讶地说:“为什么?”
援朝说:“没说为什么,就没要我!”
怎么回事?不会是身体有病吧,援朝过去心脏可是有些病的。刘海山想了想,
马上给负责招考工作的政治处挂了个电话。政治处回答说,别的倒没什么问题,就
是文化考试没及格。要不,作为特殊情况处理?刘海山一想,我可不能干这个事,
要不以后怎么要求别人哪?当即就在电话里说让他们按规定办。
他放下电话,看着儿子直摇头,“怎么搞的,文化考试没及格?人家嫌你文化
水平太低了!”
援朝低下了头,半晌,艰难地说:“您能不能……帮我说说,照顾一下?”
刘海山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说:“这可不行!既然已经考完了,我再说就不
好了。”
援朝觉得自己费了好大劲儿才来找父亲,却被他这么一句话顶了回来,非常失
望。他站起来生气地说:“我就知道,我来错了!我不该来求你!”说罢,掉头就
走。
刘海山也站了起来,想叫他回来,可援朝头也不回,走了。
出了分局大门,援朝心里感到十分烦闷。他正想往家走,忽然想起今天是星期
六,下午丁丽要回家。他不想马上见到她,怕她知道这事又要嘲笑自己,就漫无目
标地在街上瞎逛。天已擦黑,他觉得自己肚子有些饿,一摸兜,里面还有点钱,心
一横,上了一家小饭馆。他从来不喝酒,今儿为了解闷,一下子要了半斤二锅头。
等他走出饭馆门时,脚步都有些打晃。几个半大小子提着三洋牌四喇叭录音机,
大声地放着邓丽君的歌曲招摇过市,援朝歪歪斜斜地迎面走来,和他们交肩而过。
援朝回头好奇地看着,不小心撞上了人。那人顿时喊了起来。
他回头一看,却是弟弟建设。建设背着个书包,边上站着推着自行车的宋青。
建设也是刚从学校回来。离开学校之前,他在公用电话亭给宋青挂了个电话,
约她下班后在这儿见面。没想到没说几句话,就遇见了哥哥援朝。他在援朝身上闻
到一股浓烈的酒气,皱着眉头说:“喝多了?”
援朝含含糊糊地说:“不多,不多……”腿一软,眼看就要摔倒。建设急忙把
他扶住,“都站不住了,还不多!”
宋青让他别说了,快把援朝扶自己车上。
援朝挣扎着说:“不用,不用,我能走。我这不……好好的嘛!”可人却趴在
车上。
两人推着援朝走着,建设想起什么,“哎,哥,今儿你不是去找爸了吗?结果
怎么样啊!”说完转向宋青,“你们公安局不是招人吗,可人家没录取他,他去找
我爸了。”
“别跟我提爸!我烦!”援朝的舌头有些发硬。
建设一猜肯定是大哥在父亲那里碰了钉子,笑着说:“得!老头儿准又坚持原
则,六亲不认了!”
宋青直摇头,“唉!真是的,这想干的不要,我这不想干的,又不让走!这叫
什么事儿?”
赵秀芝出院后,成天病快快地躺在床上。她正在认真收听收音机里播送的关于
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文章,丁丽出现在窗外,她敲敲玻璃,“妈。”
赵秀芝回头一看,“丁丽啊,快进来。”
今天是星期六,丁丽和以往一样,下午收拾了一下书包就往家跑。回家没见丈
夫和孩子,以为他们在婆婆那儿。
赵秀芝见她进来,还奇怪,今儿怎么有时间回来?噢,星期六,她很快就想起
来。“看你,瘦多了,学校食堂的伙食不行吧!”她顺手把收音机关了。
丁丽说:“还行!人家还说我胖了呢!妈,您的病怎么样了?”
“还不就那样儿,老毛病了,好不好坏不坏的,没事儿。”
“复查结果出来了吗?怎么说?”
“肺有点儿毛病,问题不大。我呀,就像那死不了花,浇浇水就又活了。”
“那您也得多保重,千万别累着了。妈,干你们这行的,就是太劳累了。铁蛋
呢?”
“你爸接去了。对了,你还没见着援朝吧?这孩子哪儿去了?”
婆媳俩正说着,建设和宋青把援朝扶进了院子,丁丽赶快给他们开门,把他们
引到自己屋子。
建设和宋青把援朝放到床上,丁丽不满地扒掉他的鞋子。她一礼拜才回一趟家,
却遇上援朝醉成这样,心里很不高兴。
建设见嫂子一脸寒霜,也不好意思多呆,放下大哥就和宋青告辞走了。
丁丽没好气地埋怨丈夫,“不能喝就别喝呗,老自己跟自己较劲儿,有这份能
耐干点有出息的事呀!”她一边说着,一边帮烂醉如泥的援朝脱着衣服,而援朝已
经发出阵阵鼾声。
赵秀芝关心儿子怎么了,强撑着起了床,来到儿子屋里。
丁丽见了婆婆,便不出声了。在婆婆面前,丁丽觉得不如在春莲婶子那里随便。
小时候,丁丽经常得到春莲婶子的照顾,而赵秀芝对自己的孩子都不大过问,更何
况丁丽了。因此丁丽在赵秀芝面前总是很拘束,成了刘家的媳妇后更是如此。
赵秀芝见儿子没事,叹了口气说:“他心里不痛快,你就多担待点儿吧!”说
罢转身离去。
明明是丈夫没出息,婆婆还要护着他。丁丽越想越憋气,一下子把桌上一摞书
扫到地上。转身看看援朝,依然鼾声阵阵,无奈,只好起身把它们一本本捡起来。
其中一本书里掉出一封信,丁丽不经意地看了看,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原来这就是
肖婷婷写给援朝的那封信。哼,什么玩意儿,酸溜溜的。援朝是个什么宝呀,你愿
意要就让给你吧。丁丽在心里恨恨地想着。
建设送走了宋青,回到屋里。赵秀芝把他叫了过去,问援朝怎么会醉成这样,
平时他也不喝酒啊!
建设就把大哥想当警察,让父亲说说话,却给撅回来了的事跟母亲说了一遍。
赵秀芝问:“是体检没过关?”
建设笑了,“哪儿呀,也不怪我爸,我哥文化课没及格!”
正在一边写作业的小芳,忍不住扑味笑了。
赵秀芝瞪了他一眼,“笑什么笑?你以为你功课多好?上次考试谁两门不及格?
啊?”
小芳不以为然,“我又不想当警察!我将来呀,当歌星,像苏小明、程琳她们
那样儿!”
建设给她泼冷水,“去你的吧,连歌词都认不全,还歌星呢!就你那破锣嗓子,
敲砂锅都比你好听。”
小芳不高兴了,“妈!你看二哥,又挤兑我!”旋又转向建设,“就你好!找
个警察阿姨,天天颠儿颠儿的,像个跟屁虫!”
建设和妹妹嘻嘻哈哈打闹起来,赵秀芝却在想,看来还得自己出面给刘海山说
一下,让他给儿子想想办法。要不然,援朝这孩子越来越自暴自弃,儿媳和他矛盾
越来越大,怎么办哪?
第二天,赵秀芝在胡同口公用电话给刘海山打了个电话。她在电话里尽量平淡
地说:“我是赵秀芝。你现在有空吗?我想跟你谈点事儿。”
刘海山犹豫一下,“忙是挺忙的,不过你谈吧!是不是援朝的事儿?”
赵秀芝说:“老刘,孩子就这么一个愿望,我在家养病又帮不了他,你就抬抬
手吧。”
刘海山说:“这个手你说怎么抬?现在的公安队伍的素质你应该清楚,已经够
让人头疼的了!援朝真要进了公安局,你让我怎么说别人?”
赵秀芝觉得刘海山说的也不是没道理,但是不就是想当个警察吗,至于那么认
真吗?经过这么多年的折腾,赵秀芝也变得实际起来,不再像过去那样纯而又纯,
充满理想。她愤愤地说了句:“那好吧!反正这仨孩子这么多年你也没管过什么,
不也长大成人了嘛!往后呀,是好是坏让他们挣巴吧!”就挂了电话,转身赌气离
去,连电话费都忘了给山花。
宽厚的山花见她正在气头上,只好自己摸出几个钢蹦儿,扔进钱盒。
下午,丁丽又要回学校了,援朝背着妻子的大书包,把她送到门口。他昨天这
一觉,直睡到今天日上三竿,醒过来之后还有些头疼。看到妻子责备的目光,他心
里非常愧疚。因此整整一上午,他就是埋头干活,把洗洗涮涮、买菜做饭的事全包
了,好让妻子安心看书。到了公共汽车站,丁丽停下脚步,从援朝手里接过沉甸甸
的大书包,“行了,别再演十八相送了!……你就不能打起点儿精神来?你抬头看
看这天,这地,文化大革命早过去了,什么东西都在变,嘿,就是你,一成不变!
今后的社会是体现个人价值的社会,是竞争的社会,你这个样子,只有给淘汰的份
儿!”
援朝直不棱登地说:“你是不是也打算把我给淘汰了?”
丁丽不愿再纠缠,“行了行了,你回吧!”
援朝却执拗地,“你不回答,就是默认了。其实,我也知道我这个人一无是处,
一点也不招人喜欢。”
丁丽忽然想起肖婷婷那封信,说:“哼,不一定吧!不也有那上赶着追求你的
吗?”
援朝再迟钝,也听出这里话中有话,问:“你什么意思?”
丁丽淡淡地一笑,说:“没什么意思,我不过挺惋惜的,怎么就……”话还没
说完,公共汽车就来了,她立即背着书包挤了上去。
援朝眼巴巴地看着公共汽车离去,没明白丁丽到底什么意思。
接到赵秀芝的电话后,刘海山觉得秀芝母子对自己有些误会,需要跟他们解释
一下。今天正好是星期天的下午,分局的事不太多,他决定回去一趟。
他是坐分局的上海轿车回耳垂胡同的。车从副食店外驶过,停在5号院门口。副
食店的年轻售货员探着头问乔占魁,“嘿,老爷子,这谁呀?”
乔占魁跟过来看看,“噢,援朝他爸嘛!这家伙时来运转喽!我不是早说了嘛,
咱耳垂胡同有这石头王八四平八稳地镇着,还得出人物呢!”关于这个石头王八,
丁维全跟他说过好几次,这叫囗囗,不是龟。但自认为见多识!”的乔占魁还是管
它叫王八。
刘海山在门口停下,正想敲门,身后却响起赵秀芝的声音:“你自个儿的家,
敲什么门?进吧!”他回头一看,赵秀芝正从外面回来。
自从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刘海山的日子越来越顺。对于过去那一段,赵秀芝
心里有说不出的懊恼。尽管是为了孩子,可当初离婚毕竟是自己先提出来的。现在
孩子们希望父母复婚,刘海山就是不吐口,自己也不好说。她知道海山还记恨着自
己。那又怎么啦,难道非要我去求你吗?你刘海山也忒拿架子了!我的事你可以记
恨一辈子,可孩子求你点事,怎么也那么拿腔拿调的?所以现在她见了刘海山,心
里也没好气。
刘海山知道她心里有气,一时倒也不知说什么好。他进了屋,四下看着,说:
“丫头呢?”
赵秀芝说:“谁知疯哪儿去了!坐呀,还得我给您让座不成?”
刘海山坐下,看着赵秀芝说:“你身体还行吧?”
赵秀芝冷冷地说:“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什么事儿?是不是回心转意,
给援朝送录取通知来了?!”
刘海山知道她心里有气,尽量和缓地说:“秀芝,你别尽说气话呀,援朝的事
儿咱们得平心静气地商量才是。”
赵秀芝哼了一声,说:“过去老说我给你上政治课,现在,我是生病的废物,
你可是堂堂的大局长,该给我上课了不是?”
刘海山没想到她的气性那么大,不免有些着急,说:“你这个同志,怎么不让
别人说话呀?”
赵秀芝冷笑着,“哼,我成了你的同志了!”
隔壁的周栓宝两口子,见刘海山难得回来一次,两人就唇枪舌剑地抡开了,正
着急呢,看见援朝进了门。援朝刚送走丁丽,周栓宝一见他,就往屋里推他,“你
爸来了。你快去,难得回来一趟,再别让这俩冤家又打起来!”
援朝过去见了父亲,打了个招呼,同时偷眼看看母亲。
刘海山指着椅子,让儿子坐下。
援朝老老实实坐下,赵秀芝则气呼呼地进了里屋。
刘海山斟字酌句地说:“援朝呀,爸爸是真想让你进公安局,我跟你妈妈当了
大半辈子警察,咱家也该有个接班儿的嘛!可是……”
一听这话,援朝就知道老爷子没变主意,还是一个不同意,立即接过话头,
“可是你得坚持原则!是不是?”他心烦地说:“爸,你别说了,我也想通了,我
这辈子再不提进公安局的事了行不行?”
刘海山有点火了,“你听我说完好不好?”
援朝针锋相对地说:“我不想听!大道理我听得多了,我都听了20多年了!红
嘴白牙的谁都跟我说大道理!可大道理下面呢?全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刘海山火气渐升,你这是说谁呢。“援朝!你爸爸干了20多年公安了,可是站
得正,走得直!从来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援朝冷笑一声:“怎么没有?那小学老师怎么回事?怎么不带家来让我们也见
识见识?”
没想到儿子说起这事,气得刘海山狠狠地拍着桌子,“援朝!你都胡说些什么!”
援朝继续说:“我没胡说!我说的都是我亲眼看见的事实!她帮你又洗又弄的
是不是事实?亲生儿子二三十岁了,没个正经工作是不是事实?你自己说呀!”
刘海山气得说不出话来。
援朝干脆把对父亲的不满一股脑地说了出来,“你口口声声坚持原则!口口声
声要对革命负责,可你对我们负过责吗?你把我们生下来了,就该对我们负责到底!
从小我就和弟弟妹妹自己管自己,你掰着指头算算,你们这当爹妈的,除了让我们
跟着你们吃苦受罪担惊受怕,还为我们做过什么?你们连周大伯跟春莲婶子都不如!”
说罢,他进了里屋,猛地关上门。
刘海山气极了,骂了一句:“你个混蛋!”想跟着进去揍他几下,赵秀芝猛地
拉开门,拦住他。
刘海山气咻咻地说:“你别拉我,我今儿得跟他说说清楚!”
赵秀芝说:“你说得清楚吗!孩子的话都是对的,是我们对不住他们!……老
刘,你走吧,你让我们娘几个安静一点吧。咱俩好歹夫妻一场,我知道你难!孩子
们想不通的,就随他们去吧。”
刘海山想想这么多年没跟他们母子生活在一起,他们对自己产生一些误会也是
正常的。只要自己在援朝当警察的事情上不松口,再说什么,他们现在也听不进去。
秀芝实际上是明白自己的难处的,那就让她慢慢对孩子说吧。
周栓宝夫妇把刚才刘家的争吵一字不拉地听在耳里。春莲埋怨周栓宝道:“你
看你!”
周栓宝后悔地说:“唉,我哪知道会演这么一出啊!”
刘海山出门来到上海轿车边,猛地拉开车门,对半仰在驾驶座上听音乐的司机
说:“去!到那边去,我开!”
司机有些发懵,这刘局长怎么了?
刘海山又说了一遍,“听见没有?让开!”
司机挪开后,刘海山坐在驾驶座上,把车发动着,猛踩油门,汽车呼地冲了出
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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