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郑思渊坐在写字台前的藤椅上等人,等一位素昧平生的人。此人自称姓杨,叫
杨飘,男性,是位影视剧三栖作家。单听他的姓名,或许是笔名,就让人感到此人
轻飘飘的,给人以不牢靠之感。似乎属于那种如今文坛上东游西荡、不学无术,又
沽名钓誉之徒。郑思渊称这种人为“文化掮客”。的确,这个叫杨飘的没给他烙下
什么好印象。可人不可貌相,更不可以“名”取人,况且他还从未见过杨飘,不好
妄下断语,仅是推测而已。
人的直觉是个奇怪的东西,然而靠直觉作出的判断总是靠不住的。凭杨飘写给
他的一封信,以及时隔不久他迫不及待打来的一个电话,郑思渊几乎可以断定,杨
飘是位直言快语,又为人豪爽、办事果决的汉子。除此,从他打电话的口气判断,
他年龄大约在40岁上下(一准是个彪形大汉),他嗓音洪亮,操一口标准的国语,
说话口齿伶俐,措辞委婉,像是受过高等教育或玩文字活计的,倒不是那种无事生
非,专门找刺激喜欢横生事端的人。如今社会上,这种人俯拾皆是,不过杨飘……
还是暂时不作判断的好。
杨飘写信或者打电话给他,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那是一封奇怪的信。
大约半月前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郑思渊去他所供职的皋城晚报社上班,刚走
进报社政文科办公室,就见他办公桌上摆着一封信,信封上用毛笔或是软笔赫然醒
目地写着“郑思渊先生亲启”,下首粗重地印有《影视天地》杂志社的专用体字样。
“影视天地”那手写体的铅印字,红彤彤的,如一摊飞舞的血,姹紫嫣红,争奇斗
艳。
“这会是谁来的信呢?”
郑思渊感到莫名其妙。他与本市影视界素无来往,又没有任何可互致信函或互
通情意的朋友。是稿约?岂不阴差阳错。他从不写那些带“电”的时髦文字,尽管
这类文字能使捉襟见肘的文人日进斗金,经济上云开日出,来个大翻身。
郑思渊一脸狐疑,拾起桌上的信,撕开信封,抖出信瓤,见杂志社专用的精美
的信纸上龙飞凤舞地排列着行行潇洒的草书:
郑思渊先生:
久仰大名,如雷贯耳。贸然去此信,请恕叨扰!月前,我偶尔翻阅《新潮小说》
杂志,意外地读到先生的大作《沉沦女》,可谓思绪万千,感慨系之矣!
我深深被先生这部小说打动了。大作以生动细腻的笔致,向读者展示了一个现
代生活角落里鲜为人知的一幕,真实地再现了现代都市中“零余者”的形象,并游
刃有余地刻画了一位堕落的、个性鲜明的都市女性西妮。她的身世遭际透射出深刻
而复杂的社会问题,令人沉思。主人公西妮的命运一直撕扯着读者的心,的确感人
至深。
许久,我每每念及文中西妮的悲苦遭遇,仍不免黯然动容,忧伤之情久久难解。
或许正是出于以上诸种原因,我才萌发了要将此大作改编成电影的念头。大作已经
提供了良好的改编基础,我想倘若能搬上银幕,一定会拥有众多的观众,并产生一
定的“轰动效应”。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为此,我渴望与先生面谈,就具体改编事宜达成协议。可否,请速告知。盼复。
专此即颂
撰安
杨飘 顿首
××年×月×日匆匆
读罢杨飘的来信,郑思渊暗暗一阵激动,又一阵惊喜。他万万没料到一篇仓猝
草率之作,竟会引起影视圈里人的垂青。不错,信中不乏溢美之辞。但现在细想想,
这篇小说的题材倘若改编成电影,一准会叫座的。正如杨飘信中所说,“一定会拥
有众多的观众”。固然,杨飘要改编这篇小说,其中不无功利主义目的;但不管怎
样,郑思渊觉得自己的作品能引起人们的注意,并被改编成电影,总是件令人愉快
的事情。小说界因小说爆响,而后被改编电影,从而打进影视圈的,不乏其人。读
者是作家的上帝。电影不但可以扩大自己在读者中的影响,而且对提高自己的知名
度,都可说是便捷之路,他郑思渊何乐而不为呢!
整整一上午,郑思渊都被这封意外的来信所激动着、鼓荡着,就像汪洋中的一
条小船。他真有点跃跃欲试。离下班还有一段时辰,他就再坐不住,兴冲冲走出报
社,扑向人潮汹涌的大街。他恨不得立刻飞回家,把这一喜讯告诉妻子陆晓琳,让
她也分享一部分激动和快乐。
郑思渊和陆晓琳不是那种自由恋爱而结合的伴侣,他们没有那种小说家所津津
乐道的罗曼史。这对他和陆晓琳似乎是个永远难以弥补的缺憾;尤其陆晓琳,青年
时代时,她对生活始终保持着罗曼蒂克的态度,她对爱情的理解,也太过于书本化。
她曾对郑思渊说过:“我顶讨厌这种介绍性的恋爱方式,可我还是就范了。”说来
也怪,在介绍人穿针引线之后,他和她都惊讶地发现,他们居然是从未谋面的前后
邻居。郑思渊住在育才巷,陆晓琳住育英巷,后窗对前窗,虽近在咫尺,却无缘相
识,要不是红娘从中牵线搭桥,他们这一生一世怕真要失之交臂而永远碰不到一起
了。这大概就是命运吧,陆晓琳信这个。或许就为这原因,她对郑思渊一见倾心,
如火如荼,而且这种爱心随着岁月时光的磨砺愈发坚定如初。这是郑思渊一直暗暗
感到庆幸的。美好的婚姻,是上帝的赐予。
郑思渊乐呵呵地从报社回到家,陆晓琳已从医院下班回来,正窝在厨房里热火
朝天地烧着午饭。作为一个家庭主妇,陆晓琳始终是称职的。如果说每个成功的男
人背后,都有一个默默奉献着的女人,那么陆晓琳就是一个。她是一个妻性与母性
兼备的女人。
“晓琳,晓琳!”
郑思渊一进家门,就喜咧咧地唤陆晓琳,真有些急不可待。陆晓琳从厨房探出
头,见他喜形于色的样子,说:“什么事叫你这么高兴!”
郑思渊咧嘴一笑,“好事!”
陆晓琳想,思渊整天不是在报社忙忙碌碌,就是在外东跑西颠,采写社会新闻,
还不时写写批评稿,在报纸上捅窟窿,惹是生非,能有什么好事轮到他头上。
她不由瘪瘪嘴,“有好事还轮到你!”
“你不信?”郑思渊忙从兜里掏出杨飘的信,就像拿出一纸红头文件,一把递
给她,“你看看,我的小说就要改成电影了!”
“真的?”陆晓琳眉毛一挑,匆忙在围裙上抹抹手,接过信抖开来看。郑思渊
一脸得意,笑眯眯看着她,期待着她惊喜若狂的反应。孰料,她一目十行地看过,
一把甩给她,横他一眼说,“我当什么呢,我看你还是少找麻烦吧!”
郑思渊顿时茫然,“怎么了?”
陆晓琳戳他一眼,“还怎么了,你知道你那篇小说慧娟看过后怎么说的?”
“她怎么说?”
“她说你是掉钱眼里了,写那庸俗无聊的东西。她还捎带着骂我和你狼狈为奸,
出卖朋友,假充正人君子!”
郑思渊赧然,又愕然。他怎么也没料到齐慧娟会用如此眼光看他,她显然是误
解(或有意曲解)了他的良苦用心。勿谓言之不预也,当初他要齐慧娟的女友冷媚
作模特儿写这篇小说时,她不是不知道,还鼓励他说:“你写吧,希望你能够充分
理解冷媚,并用你的笔客观而公允地表现她的生活、她的情感……冷媚需要的是理
解……”难道他没能理解冷媚?难道他还不够客观、不够公允?
齐慧娟是陆晓琳忘年交的朋友。年龄的悬殊,似乎没有在她们之间造成所谓的
“代沟”。她们可以说是无话不谈、形影不离的挚友。齐慧娟谋职于市里一家中外
合资的商业集团公司,在那儿的公关部做“奥菲斯小姐”。由于职业关系,她走南
闯北,见多识广,在各阶层的社交圈里结识的各色人亦杂。郑思渊认识冷媚,就是
经她一手从中牵线搭桥的,自然其中还有一层极微妙的裙带联系。在郑思渊眼里,
齐慧娟属于那种思想开通、作风泼辣、能够上蹿下跳、长袖善舞的角色。这或许就
是人们常说的女强人吧。然而,让郑思渊不解的是,就是这么一个女性,居然对他
一篇祛污扬善的小说大动肝火,更何况事先他还对她打过“预防针”呢。这不能不
使他感到迷茫、困惑。难道是他的笔触动了冷媚,使她对自身行为有了痛苦的反省?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倒没什么可担忧的;倘若是自己的笔无意中戳破了冷媚心灵
往日的伤口,使她再次流出血来……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
郑思渊还是惶惑。
陆晓琳从厨房走出,将饭菜一样样摆到餐桌上。她瞄郑思渊一眼,说:“我看
还是算了,别再异想天开捣鼓什么电影不电影的,你还嫌人家出丑没出够啊!”
郑思渊顿时不悦,“你这是什么话,小说毕竟是小说,谈不上给谁出丑不出丑
……”
陆晓琳冷下脸,说:“那你也该设身处地为别人想想,倘若你当初不认识她,
不去有意接触她,也不会……”
郑思渊默然。他不想为此跟陆晓琳发生口角,这是毫无意义的。他皱起眉头,
静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这么说冷媚看到了……”
“这还用说。慧娟说是冷媚拿着你的小说去找她的。她伤心透了,见了慧娟就
哭哭啼啼,说你是吃饱了撑的,拿她们这些人寻乐子,还说你这是公子哥儿的作派。
不然,慧娟也不会动气。唉!”
郑思渊嗒然,他没想到自己无意中竟伤害了冷媚。可他到底又写了些什么呢?
猥亵不堪,还是展览了丑恶?不,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半点拿“沉沦女”寻开心的猬
亵之笔。他是抱着深切的同情,尽可能善意的理解去写她的。如果说冷媚从中读到
糟践之意,那真是他所难逆料的。就连现在“沉沦女”这个作品标题,也不是他的
意思,那是编者为吸引读者而强加于他的,他从心里也是不愿意接受的。他还是喜
欢原先的标题《以一个女人为中心的群像》。这才体现了他作品的主旨。
“还愣着干吗,吃饭吧。”
陆晓琳坐到餐桌前招呼他。他闷闷不乐走过去,捏起筷子,突然毫无食欲。他
站起身,从厨房拎来一瓶酒,又默默回到餐桌旁。陆晓琳见他开酒,抬眼瞟瞟他,
说:“事情过去了,就别再去想它了。你也真是的,自讨没趣。当初你要写她,我
就反对,可你固执己见,非要……唉,你想想,谁愿意让别人揭自己的伤疤,更况
且冷媚这种女人。”
2
犹豫再三,郑思渊还是没有给杨飘回信。
由《沉沦女》而引发的适得其反的结果,的确搅得他心烦意乱。这情景就像好
心对弱者抱以同情的微笑,却被对方反手掴了一巴掌,让他感到火辣辣的难堪。他
一度曾动念去找冷媚,或是先找齐慧娟解释解释,但想到解释的结局只会是越解释
就越解释不清,甚至欲盖弥彰,便作罢了。
郑思渊想彻底忘掉这件事。他想即便自己无意中伤害了冷媚,那就让时间去慢
慢治疗她的创伤吧。时间是医治心灵创伤的良药。
可是,总有人不愿让他忘记,那就是杨飘,还有一位是齐慧娟。
大概在他接到杨飘来信的一星期后,郑思渊在报社又接到杨飘跟踪追击打来的
电话,这无疑又使他陷入一种难以自拔的境地。说他难以自拔,是因为杨飘居然巧
舌如簧,将死马说话,让他不由自主地卷入了以后头绪纷繁的故事,而且越陷越深。
当然,这是后来的事。
“是郑先生吗?”杨飘在电话里恭敬如仪。
“你是……”
“我是杨飘啊!”
郑思渊倏地僵立住。
“怎么,您想不起来了?我的信您收到了吧?”
他手握话筒,木然而立,不知该怎么说,憋了半天,终于吞吞吐吐地说:“收
到了,你能喜欢拙作,这我很高兴……”
“那就是说先生您有合作的意愿,这就更让我感到高兴了!”
看看,尚未晤面,他就跟你粘乎上了。不,应该立刻堵住门,让他无隙可钻,
彻底死心!
“说到合作, 我想就没必要了。 ”这话说得太不委婉,让人一下接受不了。
“我是说,拙作不成东西,实在不敢劳您费神了……”
“郑先生,您就别客气了。实话对您说吧,您的《沉沦女》我已初步拉出分镜
头本了,只想再求得……”
“什么?!”
郑思渊吃惊不小,杨飘居然已对他的小说动了剪刀,该不是玩先斩后奏的把戏
吧?他这人怎么好自作主张!作品是作家的产儿,其产儿再丑陋,毕竟是作家用心
血凝成的骨肉。杨飘竟可以不经他这做“父亲”的同意,就对他心血凝成的孩子指
手画脚、大动干戈!他暗暗不快,甚至有些气愤。他认为这是一种不尊重别人劳动
成果的行为。反过来想,他发觉从一开始,他就自觉不自觉地钻入了杨飘设计好的
圈套,一个并不怎么高明的圈套。
“郑先生,您不高兴了?”杨飘嬉皮笑脸起来。“我也是不得已啊,我太喜欢
先生这篇作品了,希望您能理解我这种心情;再说了,受益是双方的,这您尽可放
心,我是守信用的人,您作为原著者跟我合作是不会吃亏的,这……”
郑思渊不冷不热地说:“谢谢你看得起!”——他不知自己怎么突然冒出这句
话。
“不客气。”杨飘没听出他话的意思,立刻趾高气扬。“这样吧,你看我能到
府上拜访吗?”
“这个……”
郑思渊对此毫无准备,不知如何回答他。直接拒绝,好像不近情理,人家毕竟
怀抱一片诚心,他实在不好拒人以门外,再者受益是双方的,杨飘不是这么说么。
另外,郑思渊内心的确觉得自己实在难以抵挡电影的诱惑,况且这是千载难逢的机
会,又是别人主动找上门的。又有谁会把送到嘴里的肉,再吐出去呢?!
“你有把握吗?”郑思渊到底说了真话。“我是说搬上银幕……”
“哈哈!”杨飘好像得意忘形。作为钓者,他看到鱼上了钩,自然喜不自胜。
“老兄,这你放心——这样对你说吧,我信心百倍,很有把握的!”
郑思渊觉出他话里的狂妄,也许他有自己可以狂妄的资本。他现在还不摸杨飘
的底细,更不知他的深浅。当然,他在影视圈里谋职,有他得天独厚的条件,无疑
也有他自己的一套路数。郑思渊觉得不妨会会杨飘,一则见识见识这位弟台,二则
可以掂量掂量他的深浅分量,再作定夺也不迟。主动权毕竟握在他手里。
“好吧。”郑思渊结结实实咬住了杨飘送上的鱼钩。
“你约个时间吧,我看你方便。”杨飘说。
陆晓琳是后天的白班,一整天不在家。她所上班的医院距离他们家很远。郑思
渊觉得这事还是不让陆晓琳知道的好,以免又横出新的事端。
“那就后天吧。”郑思渊说,“我就住在……”
“这我知道。”
他知道?郑思渊暗自惊叹:妈的,这小子简直是个侦探!
“郑先生,那咱们后天见……”
3
书案上摆着那本封面花哨的《新潮小说》杂志,扉页的字里行间活跃着他忧伤
的“沉沦女”西妮,只是他将生活中实实在在的冷媚,变成了小说人物西妮,一位
在痛苦的泥淖中挣扎的女性,一个饱尝生活忧患的女人。
暮春暖融融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宽大的书案上,光束犹如一只柔若无骨的
小手,温存地抚摸着他翻开的杂志的扉页,那一行行动情的文字似乎在妩媚的阳光
里跳跃、扑闪。不,那跳跃着的是窗台上亭亭玉立的水仙花的暗影,倩姿婆娑,幽
香飘逸。
郑思渊目光朝那株花瓣如雪、枝叶滴翠的水仙花看去。的确,水仙花生性倔强,
品格高雅,枝叶挺拔,不失为人之楷模。正是这个缘由,郑思渊钟爱水仙,陆晓琳
天性好洁,亦极喜欢它。每天看到它,郑思渊总有一种新的感受,它不时启迪他的
思想,给他以灵感,同时又滋润了他的笔墨,故而,他总把这盆水仙摆在书案的窗
台上。此刻,他看到它,心中却暗暗耻笑自己。人到底不如花,他就没能脱俗,约
见杨飘,说到底不就是内心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东西在作祟吗!他还是没能经得起
杨飘的诱惑,除了名誉的考虑之外,他不还渴望一些经济上的实惠么!现在回想起
来,当时他动念写《沉沦女》,不也怀有同样的动机!他是拿冷媚换钱,只是采用
的手法被一种高尚所掩盖了。真不幸被齐慧娟言中,他是“掉钱眼里了”,让文字
也染上了俗气……
郑思渊挥挥手,想排斥这漫无边际的自责,他不想再苛责自己,以破坏他会晤
杨飘的情绪。人有时是害怕真实的,因为真实的东西有时是可怕的。故而,他想躲
避自己内心的真实。他像是已决定和杨飘谈改编的事了,不然,他怎么会把《沉沦
女》翻出来呢?不能否认,他是喜欢自己笔下的西妮的——那是他心血孕育的产儿;
至于生活中的冷媚,他已无暇顾及。
“笃笃笃”,有人叩门,重重的,是杨飘。
他霍地从藤椅上弹起,三步并两步朝房门扑去。此刻,他才发觉自己是那么急
切,那么焦灼地想见到杨飘这个人。
房门大开。一个篮球运动员模样的彪形大汉横在他面前,他几乎仰视着端详他。
杨飘五官端正,鼻眼都在恰到好处的位置上,面庞白皙,隐约透出书生气,与
他魁梧的身躯形成不和谐的反差。一张嘴棱角分明,难怪他电话里伶牙俐齿。上身
穿一件黑色休闲夹克,下身是石磨蓝的宽松裤,又肥又大,不然他看去还会显得瘦
颀些。郑思渊猛吃一惊,杨飘的年龄与他的判断大相径庭,凭直觉,他怕还不到30
岁。
杨飘调皮地朝他笑着,说:“看看,我是不是你想象中的样子,都市牛仔,还
是……”
他哈哈一笑,“请进。”
杨飘站着没动,仍笑模笑样的。“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因为我这人非常注重
别人对自己的第一印象。”
“呃,”他来了兴趣,“你跟我的判断……”他挥挥手,不想说出由杨飘姓名
而产生的怪诞印象。“判断和想象总是靠不住的。至于说第一印象吗,你像个书生,
但更像个篮球运动员!”
杨飘一笑,“你直觉不错。”
“那你对我的第一印象又如何呢?”
“我以前就见过你。”
“晤。”
“我在大学读书时,你到学院给我们作演讲,记得还曾给我们签过名,那演讲
真精彩极了,至今难忘!”
不知杨飘是有意恭维他,还是投其所好。
“是吗?”
郑思渊翻箱倒柜地回忆,也没能在往事中搅起半点记忆的鳞片。的确,他走红
时一度是个大忙人,整天到处游说,像个口若悬河的演说家。唉,流年似水啊!
“不过,要我说现在对你的第一印象,请恕我直言,你真该去学柔道。”
郑思渊一怔,继而瞅着自己因案犊劳形缺乏运动脂肪堆积而腆起的将军肚,不
禁爽然大笑。幽默是一种智慧,他喜欢具有幽默感的人。也就是说,他开始喜欢上
杨飘这个年轻人了。
“但正像你刚刚说的,判断和想象是靠不住的,你不是柔道运动员,却是位作
家,而且是个不坏的作家。”
这话很受听,郑思渊觉得很舒服。人总是喜欢听恭维话,这是人的天性。因而,
有意对别人说恭维话者,大都是对症下药。不过,杨飘这会儿却不是对症下“药”,
他确实觉得郑思渊是一个不错的笔杆子。
他们一见如故,且热情磅礴。
郑思渊将杨飘引进书房。杨飘照例先打量他书房的陈设,这好像是文人的特殊
癖好。他先是审视他的书架,看藏书的优劣和盈缺,继而观察起书房的装潢设计,
末了,他目光飘落在书案上那本《新潮小说》上。
他嘴角微微一挑,“看来你也有动静了。”
郑思渊发觉自己做了俘虏,而且心甘情愿,便不再掩饰。
他说:“我是在考虑……”
“咱们可谓双管齐下。”
“你请坐。”
他手指指书房一侧的仿羊皮沙发,杨飘走过去坐下,身子微微后仰,说:“郑
老师,”他突然改口称他老师。“为增添你的信心,我想先把情况简单说一下。”
不等他首肯,杨飘就侃侃而谈。他说剧本的改编方案他已对制片厂谈了,电影
厂很感兴趣,说让他抓紧把本子拉出来。为了增加能够拍摄的保险系数,他又马不
停蹄找了几位熟悉的电影导演。“都是我哥儿们!”接着,他如数家珍地列出一串
目下正走红的所谓“新生代”导演的大名,就像他刚跟他们吃过饭似的。郑思渊对
这些如雷贯耳的姓名,自然不陌生,他忍不住暗自一阵激动,那夹着纸烟的手不觉
微微颤抖,仿佛他立马就要跟这些红得发紫的大导演们联袂合作,进入实景拍摄似
的。他庆幸自己没有判断错,杨飘果真是个行动果决、办事利落的人。到底是年轻
人啊!他忽然有种莫名其妙的苍老之感,这感觉隐隐约约压迫起他,以至迫使他埋
头狠狠嘬了一回手中的烟蒂,却一下呛住,接着便是一阵哆哆嗦嗦的剧烈咳嗽。
“他们都愿意接这出戏,只要剧本出来,我敢担保,不愁嫁不出去,这全保在
我身上了,你就听好吧!”
杨飘因郑思渊激动的咳嗽而激动起来。
“你以前写过什么剧本?”这话问得很蠢,简直蠢极了。这显然是不相信别人
的才情。可话已泼出,无法收回,郑思渊只好又补救说:“我是说,我对电影可是
彻头彻尾的门外汉。”
“我么,跟您直说了吧,也是个新手。”杨飘好像事先预料到他会提出类似的
问题,因而毫无尴尬之态。他面带微笑,不卑不亢地说:“拍过几部电视剧,都是
省台操作的,其中有两部连续剧,像《魔鬼的海滩》——你看过没有?”
郑思渊默然。
杨飘隐隐失望,立即又搬出一部代表作:“那么《女人的季节》呢?写单身贵
族的。”
郑思渊模棱两可地一笑。
“《情窦初开》总看了吧?”
郑思渊不忍他一再失望,忙说:“看了、看了,好像是写中学生的吧?”
“对,”杨飘立时喜笑颜开。“很敏感的题材,是写早恋的。哎,你别说,这
部电视剧还真轰动了一家伙,市里几所中学还专门开了座谈会,报纸上也连篇累牍
地发了一些评论,有叫好的,也有骂娘的……”
他的确是够敏感的,就像一条嗅觉灵敏的狗,不然怎么一眼就看中了他的《沉
沦女》。不过,太敏感了,就让人放心不下。对此,郑思渊不无忧虑。
“作为小说影响面小,”郑思渊说。“可要搬上银幕,像此类题材恐怕难以过
关吧?”
“是要打打擦边球。”
“这样有把握吗?”
杨飘成竹在胸,“咳,多涂几笔亮色,在格调上拔拔高,不愁过不了关。咱们
写时不妨弄得含蓄点、朦胧点;即使电影审查机关的官员政治嗅觉再灵敏,也难挑
出什么毛病来,皮里阳秋、绵里藏针么!”
郑思渊暗下佩服起杨飘这位年轻人的从容灵活、机智应变的能力,同时又为自
己的冬烘迂腐而自惭形秽。
杨飘见时机成熟,急忙抛出已初步分好镜头的那本杂志,说:“我初步缕了一
下,作为电影还缺不少镜头。这就需要补充情节和细节了,尤其细节要出新。你比
我行,所以需要加‘作料’的地方,还要劳你动动脑筋。当然,合作嘛,咱们得拿
出个改编方案,然后由我先拉出初稿,再后你补充生活细节,真正给观众一点真家
伙。好,咱们说干就干,你看……”
郑思渊突然犹豫了。
杨飘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于是便说:“有啥不合适的,你就尽管说;你是原作
者,最有发言权。”
郑思渊见他坦诚以待,不好再有所藏掖,说:“是这样的,现在遇到一些麻烦
……”
“什么麻烦?”
“实话对你说,这篇小说的主人公西妮是以生活中的真人为模特儿的,其中许
多情节和细节都是从她身上照搬进小说里去的……”
杨飘闻听,一拍大腿,“是吗?这太好了!”
“还好?现在小说里的生活原型看了这篇作品之后很不愉快,并且已经向我表
明态度,我怕因此再引起名誉纠纷官司来……”
“咳,这有什么,生活真实不等于艺术真实,这是最起码的常识。如果她真愿
意对号入座,这怨不得咱们,由她去好了,你有啥好担忧的。没听歌里唱的,洒脱
一些日子会更好!”
“可我就是以她为原型写的,整个故事有根有据有鼻子有眼,我几乎是照搬进
小说……”
郑思渊如实将最近发生的不快告诉了杨飘,他不知是想求得这个年轻人的支持,
以解除自己的孤立无援,还是想借此求得某种理解。
杨飘愈加兴趣盎然,“还真有这事?”
“可不是么,”郑思渊遥想往事,颇多感慨。“还有许多鲜活的细节,我没能
写进去,不得不忍疼割爱啊!你不知道我跟踪采访时,多不容易,后来小说里的西
妮发觉我记者身份,又了解我的意图后,就开始回避起我……”
杨飘兴趣更浓,“这里面一定有一个动人的故事,你能说给我听听吗?”
郑思渊默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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