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
为对康庄夫妇有个交待,同时也把冷媚的意思透露给他们,好让他们事先有个
思想准备, 郑思渊挤一上午闲暇,搭公交车去了市郊的C大学。康庄夫妇就住学院
教职楼里。
这是三室一厅的居室,三口之家,住房还是相当宽绰的。虽说这楼房是早年传
统建筑,砖瓦结构,式样陈旧,但在城市人口爆满,住房紧张拮据的今天,能得其
所居,已属不易了。康家没什么大变化,室内陈设一如他们的装束,简朴、素淡,
一副落伍于时代的老式模样。除书房几橱汗牛充栋的大书架,一张可对坐的写字台
外,其余便无甚长物了。自然,郑思渊注意到书房新挂一书法条幅,上书“板凳要
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字空”。这许是康庄夫妇共同的座右铭了。
张荔不在家,她上午有课。天赐送了幼儿园,周末才能接回家,惟康庄一人在
家伏案疾书,正赶写一篇有关李贺诗歌浪漫主义奇诡风格的论文。
郑思渊的到来,让康庄很是惊喜,忙放下手头活计,让座、沏茶、递烟,一时
有些手忙脚乱。待他忙完,在郑思渊对面坐定,便话入正题:“你找她谈了?”
“谈了。”他呷一口茶。
“那东西和钱是她……”康庄这些天一直在等他打探的消息。
“是的。”
尽管早有预感,但康庄仍很吃惊,“她什么意思?”
“看来她反悔了。”
康庄木住,呆呆地看他,少时,两手急急相搓,站起,来回踱步,说:“看看、
看看,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会有这一天……”
他见他焦灼万状,顿生怜悯,说:“你也别太焦急,还有时间,咱们可以慢慢
做工作……”
康庄站下,求助地望着他,说:“可这工作怎么去做呢?”
“她说她想见见你们。”
“她要见我们干什么?”
“有关天赐的事,她想常常见见她……”
“这怎么行!”
“她毕竟是天赐的生母……”
“她到底什么意思吗?是想要点……钱?”
郑思渊一笑,“你错了,她不需要钱。”
康庄默了会儿,兀自坐下,说:“那你说我们是见,还是不见?”
“既然事情出来了,回避也总不是办法。”
“你是说去见她?不,张荔怕也不会同意。她不会同意的。”
“你先不要紧张么,好好考虑考虑。”他站起身,“等你们考虑好了,再打电
话告诉我。以我的想法,见见她也无不可,把你们的想法摊开,也好让她死了这条
心——好啦,你等张荔回来,好好商量商量,我走了。”
康庄立刻起身,欲挽留他,“你这就走么,不等张荔回来了?”
“不了,”他笑了笑,“总之,主意还要靠你们自己拿,你可要有主心骨啊!”
康庄送他下楼,在楼门口郑思渊拦下他,说:“回去吧,你还要赶写文章呢。”
“好吧。”康庄跟他握握手。
他伸手拍拍康庄,转身走了。他知道,康庄今天恐怕再难写出半个字来了。
2
郑思渊走出C大学, 朝大门不远处公交车停靠站走去。遥遥看去,站牌下竖着
几个零落的等车人,其中一位少妇还手扯着个小女孩。
兴许是那小女孩的触发,他忽然想到了天赐,一个水灵灵露珠般的婴孩,这最
初的印象一直保留至今。屈指算来,从第一次在大观园酒楼为她举办百日庆贺宴会
上见她,至今有好几年没再见过她了。日子过得真快啊,她现在恐怕已出落成一个
单纯活泼的小姑娘,一定更加漂亮、可爱了。这从康庄夫妇如同己出的疼爱中便可
感觉到。漂亮的小女孩总是招人爱怜的。他们夫妇自从收养了天赐后,的确过了一
段平静的日子,相厮相守,总算熬到天赐上了幼儿园。这期间他们将天赐奉若掌上
明珠,与她朝夕相伴,水乳交融,已建立起一种难以割舍的感情,天赐无疑已成为
他们生命的一部分。冷媚这时候插上手来,的确是件令人头疼的事情。她许是已不
满足于仅仅逢年过节给女儿邮寄点礼物,斗转星移,她怕是不愿再独守空房,饱尝
骨肉思恋之苦……
天赐一定长得很像冷媚吧?这想法一浮上脑际,立即铁钩子般抓住他,挥也挥
不去。对,去幼儿园看看天赐,以验证一下他刚刚的想法。这念头很执拗,强烈地
驱使着他。细想想,他是企图从天赐身上找到冷媚的影子。童年的冷媚,一定是个
天真活泼的小姑娘,有自己的亲情、自己的幻想、自己的……可今天的冷媚呢?他
不禁有种物是人非的感慨,并不由想起他的同行左拉的一句话,大都市能使贵族女
性沦落为娼妓,同样也能使寻常儿女锤炼为一代骄儿,就看你抱负着怎样的愿望。
今天的冷媚到底有着一种怎样的愿望呢?他如雾里看花,实在难说清楚。冷媚至今
对他仍是个谜。
他来到公交车停靠站,朝一边站着候车的少妇打听,“请问,附近有幼儿园吗?”
少妇朝马路对过一侧绿树掩映的红房于指去,“喏,那儿就是。”
他道了声谢,欲朝马路对过走。这时,一辆公交车在对面不远的招呼站停下,
扔下几个零星的人,又拾起几个零星的人,然后嗡地跑走。车身一过,他立刻从刚
刚下车的人中看见一个极熟悉的身影,他猛然吃了一惊:冷媚!
不错,是冷媚。她到这儿来干什么?哦——她是来看天赐!他的心豁豁直跳,
无意中窥到冷媚的秘密,让他既惊喜又隐隐感到紧张。
冷媚下了车,用手压压头上的遮阳帽,戴上太阳镜,然后目不旁视地朝前方绿
树掩映的红房子走去。脚步急急相错,显出几分焦切。
他目光尾随她,呆呆看了片刻,突然竖起西服领,像个侦探似的跟踪上去,始
终与她保持一段距离,以防冷媚回头时发现他。
冷媚急急前行,踅入一条岔道,他略一怔忡,转睛见幼儿园红房子就在眉睫,
耳畔已隐隐响起孩童盈盈的欢笑声。他紧跟几步,转身折入那条岔道,一旁是一片
绿丛丛的泡桐树林。他狸猫般钻进树林,盯望着冷媚背影,绕着一棵棵的树逶迤前
行,直至随树林延伸到幼儿园白色木栅栏的院墙前。木栅栏上起伏着爬满不知名的
藤蔓,葳葳蕤蕤,参差披拂,绿意可人。
冷媚在幼儿园矮门前站下,昂头朝园内张望,一群穿红着绿的孩子在木马、滑
梯前,正围坐在一起作游戏。幼儿园阿姨站在一圈中,冲一个装扮小花狗的男孩拍
着巴掌,捏尖嗓子,学鞠萍姐姐模样,奶声奶气唱着儿歌:
有个哈巴狗
蹲在大门口
两眼滴溜溜
想吃肉骨头
那装扮想吃肉骨头哈巴狗的小男孩,果真两眼珠滴溜溜转,稚态可掬,令人捧
腹。
冷媚看到那孩子,脸上洋溢着温煦动人的微笑。可她眼睛很快从小男孩身上移
开,在人群中搜索、寻觅,忽然她眼睛一亮,目光凝注在一个露珠般的小女孩身上,
久久盯望着她,目光近乎贪婪,就像要将那小女孩深深烙印在她心灵的底片上。这
时,她一扫忧郁,云开日出,脸上一片灿烂的笑容,清澈而明亮,犹如早春妩媚的
阳光。
他站在一棵粗硕的泡桐树后,这位置极隐蔽,不易被冷媚发觉,又能将冷媚和
幼儿园的情景统统揽入自己的视线。此时,他顺着冷媚目光爬过去,定睛在天赐身
上。尽管他许久没有见过天赐了,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是的,他的想法在天
赐身上得到印证,她的确太像冷媚了,所不同的是现在的天赐纯洁无邪,玲珑稚巧,
没有丝毫的忧郁,她完完全全生活在一片灿烂的阳光之中。冷媚呢,她只能在血缘
上与天赐找到千丝万缕的联系,却生活在另一个阴郁的世界。
在天赐身上,他似乎找到冷媚童年的影子,也找到了可以与冷媚相沟通的地方,
那就是一个扎扫帚把辫儿的小女孩和一个苍白忧郁的女人的联系,冷媚也有她纯洁
无邪的过去。
下课电铃骤然敲响,孩子们作鸟兽散,忽啦一下飞奔开去,朝木马、滑梯、旋
转椅之类的玩具跑去。天赐也混迹于一片啁啁啾啾鸟雀般的孩子之间,没了踪影。
冷媚目光在纷乱的孩子人群中急急寻找。
幼儿园阿姨转身之隙,一眼瞥见站在门外的她,笑微微朝她走过去:“来看天
赐?”
她点点头。
“那就进来吧。”
阿姨伸手打开门,却被她制止住。
他站在树后,默默看着这一切。末了,眼睛禁不住凝固在那小阿姨身上。她怎
么有些面熟,可又在哪儿见过她呢?他翻箱倒箧在记忆的相册中搜索,脑中频繁出
现电影闪回镜头。倏地,他脑际电闪雷鸣般一亮,定格在丽都酒吧。啊,是她,她
就是那个神秘的女人,冷媚就是把钱塞给了她!千真万确,他相信不会记错。此刻,
他心中豁然,许多费解的谜于这一瞬间迎刃而解了。
冷媚对那阿姨说了些什么,小阿姨回头,眼睛急急寻找,喊道:“天赐、天赐!”
天赐闻声,从孩子群中钻出,怯怯走过来。小阿姨上手扯过她,拉到冷媚跟前,
顺手打开一扇矮门。
小阿姨看看天赐,“冷阿姨又来看你了。”
天赐抬脸看看冷媚,稚气地一笑,露出两排花蕊般的碎米牙。“冷阿姨好。”
冷媚蹲下身,上去抱住天赐。“天赐好,阿姨好想你好想你啊!”然后捧起天
赐的脸,有些疯狂地亲了一下。“告诉我,你想阿姨吗?”
天赐点点头,“想。”
冷媚惊喜若狂,“哪儿想?”
天赐用手指指心口,“这儿想。”
“呃,我的小天赐!”冷媚失声喊道,又一把将她揽在怀里,紧紧搂住,生怕
被谁叼走似的。
他突然被眼前情景感动,心里酸楚楚的。人亲亲在骨头眼里,他想起这句老话。
不错,天赐和冷媚之间有着一种无形的生物场,她们磁石般相互吸引,不用辨认,
不用说话,只须一个眼神,一丝微笑,就足以使她们息息相通,脉脉相连,水乳交
融,浑然一体。这大概就是骨肉亲情吧。
眼前的一切足以证明,冷媚绝不是第一次来幼儿园看天赐,天赐也早已认可了
她,这从她们亲密无间的举动中可以看出。虽说冷媚来看天赐,买通了幼儿园小阿
姨,采取隐蔽的手段,可如此三番五次,难道康庄夫妇竟丝毫没有察觉?难道天赐
回到家,也对他们守口如瓶?真太不可思议了!无疑,冷媚与天赐已达成某种心灵
的默契。
冷媚抱起天赐,对小阿姨笑笑,“谢谢你,我能把天赐带出去走走吗?”
小阿姨点点头,“好吧,千万别忘了,晚饭前一定送回来。”
“这你放心,”她看看天赐,“跟阿姨再见。”
天赐听话地扬起手,“阿姨再见!”
小阿姨隔着矮门朝天赐摆摆手,冷媚也用眼神朝她致意,然后抱起天赐,沿蓊
郁的林中路走去,一路说笑,充满亲情的欢乐。
3
郑思渊从树林中透迤地绕到路口,已不见冷媚和天赐的踪影。她已喊了辆出租
车将她带走。她与天赐相聚的时间是有限的,自然极珍惜和女儿在一起的分分秒秒,
并以她特有的方式,罄其所能给天赐以极大的快乐,物质的、心灵的。她对女儿的
亲情整个儿浓缩在这暂短相聚的时刻中。
不知怎地,郑思渊内心涌出一阵欢喜与欣慰,为冷媚,也为天赐;同时,他更
为冷媚以这种偷偷摸摸的、与女儿相聚的方式感到悲哀。冷媚是个极脆弱的女人,
她失去的太多太多。此时,他感情的天平已倾斜向冷媚一方。人总是同情弱者,这
是极自然的事情,他没什么不安的。并且,他潜意识中觉得自己好像应该对此有所
表示,为天赐,也为冷媚。不,天赐不需要他表示什么,冷媚会给她想要的一切,
哪怕是整个世界!可冷媚又需要他表示什么呢?
他搭公交车回到市区,与市郊的清静相比,他仿佛从静谧的田园乡村回到一个
充满工业噪声的天地。他下了车,马路对过就是一家书店。他许久没逛书店了,对
于从事笔墨工作的人,逛书店,流连于书林文丛之中,可说是至高无上的享受。惯
常,稍有余暇,他都不会错过逛书店或街头书摊的机会。他匆匆穿越马路,绕过安
全栏,进了那家书店。
书店很小,书却汗牛充栋,且店内实行开架售书,可任你从容挑选。他眼睛在
书海中漫游,挨个看著书名,突然左拉的《娜娜》、小仲马的《茶花女》、库普林
的《火坑》,接二连三跃入他眼帘,子弹般攒击着他的心,方才搁置的念头又陡然
勃起:这些书不恰恰正是冷媚需要的么?
他丝毫没犹豫,依次从书架上取下那些书,暗暗一阵激动,这不就是对冷媚的
最好表示吗?让她重新认识自己,看清自己眼下的生活,这很重要。冷媚也是该看
清自己的时候了,否则,她将以何颜面对纯洁无假的天赐?现在天赐还小,一旦她
长大成人,知道了人生,还会认她这个生母吗?冷媚必须明白这一点,知道自身的
处境。而这些书恰恰可以告诉她,你不是玛格丽特,不是娜娜,你该尽快告别今天,
走向自己新的人生。
他付了书账,走出书店,兴冲冲赶去附近的邮局,将那些书包好,按冷媚的地
址邮寄出去。他的心也随之给邮寄出去了。
不管怎样,冷媚看到这些书,念及自身,是该有所震动、反省的。她毕竟还没
堕落到不可救药的地步。从她对天赐的爱,就可以看出她对生活依然怀抱着炽烈的
热情。他相信自己没有判断错,并暗暗为自己的举动感到得意。
对,应该打个电话给冷媚,让她有所准备,不致接到他邮寄的书后感到莫名其
妙,而置之不理;同时,也要让她感到她并不是孤独的,她周围还有许多人在默默
关心着她,对她抱有深切的期望。生活并不都是丑恶的,她应该更多地感觉到生活
中善的一面,以鼓起新生的勇气。
在归家的途中,他忍不住在电话亭给冷媚挂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正是冷媚,声
音充满欢喜,“喂,哪儿?你打错了。”
天赐还在她身边,她这会儿连电话也不肯听了。
“没打错,就是找你。”
她心不在焉,“找我?你是哪位?”
“你听不出来了?”
她梗了一下,“哦,郑先生——您有事吗?”
“我想告诉你,我自作主张给你寄去几本书,希望你能抽空看一看。那都是些
很好的书,你会感兴趣的……”
她漫不经心,“你干吗想起给我寄书,是您写的吗?”
怎么,她知道了他的身份?他很觉奇怪,他的身份一直对她是隐瞒着,齐慧娟
也一直守口如瓶,并没有向她泄露,难道她感觉到了。
“不,”他说,“我可写不了那么好的书,你看看就知道了。”
“那我先谢了。”
“不必客气,我只希望那些书能给你带来帮助……”
她感觉到什么,没说话。
他言犹未尽,又说:“你今天过得很愉快吧?我也为你感到高兴,人世间的亲
情是最可贵的,我今天……”
她打断他的话:“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天赐能给你带去这么大的欢乐,我也深深受到了感染……”
她愠怒,“你盯了我的梢,太……无聊了!”
“不,你听我说,是这样……”
咔嚓。她挂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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