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钱。
丁宁一清早就坐在梅花几旁,在一张笺子上飞草着,忽然冷丁地顿下来,就坐
住了凝神。
屋里非常地静,窗下花栏里灵子无语地在剪花,一切都不愿意吱声。
桌上的纸张杂陈,丁宁把笺子轻轻地一推,便露出几行蓝靛色的字码下刚写完
的墨迹字。
职奉师长手谕,衔命星夜来连,即趋公司探寻一切,据陈师长来电均已照办,
公司诸太爷故知,亦莫不尽力捞寻,总经理梅翁,尤为太息,奈太爷出走时……
丁宁不耐烦地向外一推,蓝靛字便都畏缩地逃到一张白纸底下,只露出一段短
短的尾巴——“知府中派大管家来连主持,已着人迎候。”
丁宁用一叠信纸生气地把它一盖:“还着人迎候!混蛋!”一个日本风的信笺
从桌边上震落在斗纹的方砖上。
捡起。
放在几上。
前日间,来家楼小酌。语间频以曾代子系于嘴角,赔累念万之事不及焉。仆亦
唏嘘,作旬以悼其情。有箱根山下樱初蕊,渤海滩头泪未干之句。不期竟成永省。
哀哉哀哉!魂其归来兮。情天难补,当期五百年后。
梅叟狂草于大连富聚公司。
豆子相思十九秋,吹萧人忆尽楼头。春风不予曾代子,五百年前说风流。
伤心一曲唱娉婷,红牙檀板小伶声。亡国不知身后事,空对扶桑万种情。
国破家亡泪不干,漂零身世总堪怜。冰为肌肤风为带,火灭烟消卅二年。
丁宁看完了,便随手把它撕成两截。
“老管事的还没来吗?”
没人回答。
丁宁四周看了一看,便放大了脚步在地上走。
灵子怯怯地走进来,嗫嚅地说:“叫我吗?”
丁宁摇摇头,又踱着。
忽然他又站住了,低声地向灵子问:“看见大山了吗?”灵子摇摇头:“——
我看他们挺齐心的。”丁宁不语。
“老管事的出心,也不是无意的,他是想压住他们,支吾着说老爷回来再和他
们交代,说不定过了几天,天一落雨,一天云彩就都散了,唉,可怜他,他还想着
压住等老爷回来呢……唉!”
“不过,哎,如今他把他们的势力都酝酿成了……想不到在不久以前,这种势
力本是我所欢喜的,而现在都反而作成我的仇人……他们将使我濒于完全破碎了!”
丁宁眼光怒睁出来。
“他们庄稼人更死心眼,少爷看着就让……点吧,他们这回心挺齐的。”
“这本来是我的初衷,可是,如今却……”丁宁两拳狠狠地握着,“……不成,
——不成,绝对的不成了。”
灵子的眼睛又潮湿了:“我又何曾不知道呢,老爷出了意外,二管事又绑去了
……不过也得……”
“唉,这些都不算!”丁宁苦楚地摇头。
湘灵看了他一眼,又动情地说:“大山那小子又和你作对……”
“这都不算!”丁宁裂帛似的在腔中叫着。
灵子惶惑地向他看了一眼,遇见他的眼光,又羞怯地恐惧地低下了头。
“唉!这些都不值得我一击,我只是还没动手罢了,……我要动手,眼前就没
有一个足够的敌手。”丁宁兴奋地占据在屋地的中央,声音非常地高亢。
“父亲的死,我不在乎,这在我的心底只占一个很小很小的位置。”丁宁澎湃
的语势,汹涌地向外喷逼,不过忽然就像背忘了词似的,腾地顿住了……屋里一切
都好像成了真空,丁宁的嘴唇不自然地痉挛一下,一只凭空举起来的手,也徒然无
力地落了下来。
丁宁如同刚刚受了枪击似的一样的沮丧,把头无力地垂着。
灵子吃惊地不解地看定他。
半天半天丁宁才好像又恢复了生命似的,把苍白色的面庞,渐渐地抬了起来。
他看见一双无底的眼睛,在向他无告地望着,两手痉挛地摊开,用内心的嘴唇,
悲抑地颤动着,哀诉着,“她去了,她去了。她永远的去了。”
笼罩在眼前的,是一片烟,什么都不见。
丁宁呵!
水样的悲哀,水样的身世,把丁宁带到永远的水里去了。
丁宁又脉脉地向灵子看了一眼,好像询问她似的:“我要告诉你吗?”
忽然门帘闪动处露出一个人影。
丁宁一扭身便奔过去。
“谁?”
刘老二惶惊地立在旁边:“少爷,电报。”
丁宁向他不耐烦地看了一眼,把一封电报和两封信拿过来,便转进屋里。
丁宁的一字眉立刻剑样地直竖起来,他沉吟了一会儿,便很小心地掖在衣袋里。
“他又说些个什么?”
“你看。”丁宁把电报放在她的面前。
“又是叽叽叽地乱叫,反正就是三个字‘找不着’,就完了!”
丁宁在眼角里看见老管事的走来,便问:“他的钱提出来了吗?”
“他是十年零三个月呀,干数来元,除支净欠,还存九百来元。”
“你先提出来,扣在手里,等着急用。”丁宁说完了在地上走了两圈。
“呵,这几天你太吃力了……”丁宁一眼看出老管事好像比先前老了许多,面
色非常的忧戚。
“唉,只是老爷……我……我,又算什么?唉!”老头儿又使劲地眨着眼。
丁宁很悲哀地看了他一眼,他的脸上,已经布满了劳碌的皱纹,脸色也没二年
前的康健,丁宁根觉自己的心里涌出来一层赤诚的悲悯,对他的每个忠实的皱纹,
都有着无限的矜恤。
老头儿失神地木立着,整个的轮廓都充满了悲恸,他的全身苍黑色的大褂,更
形容出他心底的严肃的悲哀。
丁宁看着他的衣色,觉出非常的奇怪,天气是如此的奇燥,怎么他反而换上了
这么一身浓重的颜色呢,他细细地向他全身检察了一遍,全身都是一致的苍黑,甚
至在他衰老的容颜也是苍黑了。只是开衩大襟里,却隐隐地在苍黑里显示出一道白
——一条白带,丁宁把他的衣袂很迅捷地掀开——呵,他知道了,这是一条孝带。
“呵呵……”老人全身都颤抖着,两颗很大的泪珠在他的打皱的眼圈里直转。
丁宁感动地摇了摇头,悲哀地叹了一口气。
灵子俯在茶几上无声地泣着。
屋里悲哀地沉默着,沉默的悲哀在流动。
半天半天丁宁才用着勉强的声音说道:“你还是把白带去掉了罢,千万不要让
人知道。”
大管事的去了。
灵子过来和丁宁低声地说了一句。
“他来作什么呢?……”
“在这儿见吗?”
“就在这儿见。”
灵子告诉小丫头摆过了两个茶杯,便躲到暖阁里去。
刘掌柜满头黏汗地跑来,进门气喘嘘嘘的:“呵,呵,我给少爷补拜个节罢。”
“坐,坐。”丁宁命令似的客气着。
刘掌柜还只顾打躬作揖,丁宁让了半天,才在紫檀色的炕毡上坐了半个屁股。
丁宁看着他那副脸相,自己很少接触过的鬼祟的神气,觉得憎恶异常,父亲真
是太胡涂,怎能用这样一个猥琐的人物呢,什么事情,到了他的手里还会不变成一
团糟呢。
丁宁安安静静地按照自己方才整理好的问题,来问了柜上许多的情形,心下便
毫不迟疑地立了一个铁的决定,刘掌柜猥琐自私,绝非可靠,一定得去掉他。钱号
现在向内借都是四五分利,外放几乎是大加一大加二,负债的人怎能担负得起呢?
将来一定得弄成连环破产……
丁宁尖锐地看了刘掌柜一眼。
“你来有什么事?”
“呵,呵——”刘掌柜像挨了一箭似的左右狼顾。
“没有人,你说罢。”丁宁皱了一下眉头。
“少爷……我听点风声,不是我心慌,实在是少爷,我,我,我听见了就赶来
的。”刘掌柜气喘嘘嘘地吞吐地反复地说。
丁宁非常的疑惑,眉头皱得很紧,想不到这消息会扬出去这等的快吗?呵!…
…
“少爷,也许不会,不过刚才从铁岭来的老客这么说,少爷,你看,叶……”
丁宁沉静地看定他。
“这事真挠头,听说,听说,哎,老爷这个卯前挤了手啦,手头不利。”
丁宁这才正经地放松了一口气。
“谣传都说这回是跌进去二十万,老爷一气上大连啦,不知……”
“呵,这个消息,是千真万确。”
“真的吗?”刘掌柜本来就坐了半个屁股,这一下差一点没跌下地下来,直在
那儿半天喘不过气儿来。
“这又何必惊惶失措呢!”
“不是不是!”刘掌柜这才吃力地呼出一口气,透出一下干笑,“少爷,你有
所不知呵,实在是,实在是,这二十万的实钱要扣在毛奉票的身上也就不算少了,
您看他们那些主儿,天天一卷一卷地数票板,扎扎哄哄的,其实使劲掐一下,还扣
不了几两银子……咱们,咱们,当然,当然不在乎这个数儿,不过也不算少了,也
不算少了。”刘掌柜故意地喘了一口气,偷偷地觑了丁宁一眼。
“还怎样!”丁宁耸一耸肩,李心里冷笑着。
“呃,呃,少爷,少爷,当然少爷在外经的多,可是,可是,在这个上,少爷
就不大有研究……嘿嘿,实在是,实在是少爷有所不知呀。”刘掌柜把两只小耗子
眼睛,向四下溜了一下,便隔着琴桌,探过一只充满着脑油味的脑袋来,像有多大
机密似的,“——而且,这里有日本人哪,少爷。”
刘掌柜又很严重地咽了一口吐沫:“这信托交易所,都是穿洋服的日本商人在
前,拿枪杆的红帽子①们在后呵——少爷。”刘掌柜又像加重语气似的沉甸甸地叫
了一声“少爷”。
①红帽子,即日本宪兵队。
“少爷,你知道每年因为这个,死在红帽子衙门的有多少起,不用说,这大一
块事,就是偷条道铁,少爷,一条道铁,就得挂梯子,倒洋油,推到桥空子里去…
…少爷!”
刘掌柜偷偷地看了丁宁一眼,看出他丝毫没有惊慌的表示,便不由得自己起了
十分的慌惊,又觉得这些胆小的话,实在是失去了丁府大掌柜的威严,于是又连忙
改了口气。
“嘿嘿!当然咱们府上不怕这个,不过,少爷您知道,您什么不知道,他们这
个叫做什么什么地国主意呀,他们这个主意就是你赔了钱,我就扣你的地——”刘
掌柜又连忙把脑袋沉甸甸地机密地伸过来,“少爷,您当然是知道的啰,他们,他
们是水国,就缺的是这个……”连忙又把中指放在鼻子尖上,又吃重地向地下一指
——“嘿嘿,少爷什么不知道,嘿嘿。”
刘掌柜一看了宁还是面不改色,自己反而觉得不知所措,“少爷——”不由得
又搔了搔脑袋。
“二十万赔了就算了,您也不必灰心,好好的作,只要咱们钱号作正了一年就
捞回来了,那还有什么在意的呢!”丁宁一眼就看出他的心事来了。
“就是,就是——不过,少爷,您,您实在是有所不知阿。”刘掌柜的虽然有
点喜气,不过还很阴沉地说,“少爷,这回你知道,这回太爷在柜上才提出一万,
赚了十万,汇到柜上五万,这回又赔出二十万,这里……嘿嘿,少爷,差着十五个
整呢,嘿嘿,少爷!”
“呵——”丁宁也突地吃了一惊,但依然还很镇定地说,“呃,在家还拿钱了
呢。”
“呵!——”刘掌柜惊喜地眯弄着两只耗子眼,“不过,”继而他又复阴暗地
说,“恐怕也没有这么多呢。”
丁宁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后来还赚七万呢。”
“汇来了吗?”
“没有。”
“嘿嘿,那当然也就烂在里边了,这所谓二十万就是汇来的这五万,算是钉住
个边,五万去在柜上提去的一万还剩四万,四万再加上七万,是后来又赚了七万,
是不是?七万四万是十一万,这十一万倒筐再出手九万,哎,这就是老爷赔出去的
二十万,这才对账。”刘掌柜很有点自己矜夸着自己算账的麻利,便嘻眯地笑了。
丁宁愤怒地看了他一眼:“家里还拿出钱去了呢。”
“多少,少爷?”
“不知道。”
刘掌柜看见少爷面带怒容,连忙又是一片馆媚地干笑:“少爷,你实在是有所
不知呵,这个,这个,小日本一定得根究,那时,咱们,咱们就得,就得……”
丁宁在心里一划算,九万去了从三十三婶借的那两万,还剩七万,七万去了从
家拿的三万,还剩四万,四万在这年头也够压人的了——
“少爷,你有所不知呵,咱们柜上,今年不比往年,民国五六年,呵,七八年
吧,奉票一元二换一元的时候,比如咱们要有十万二千就是十万现洋。可是等到现
在咱们要还是那十万二千,可是奉票六十元换一元,十万二才折两万还不兑现,这
简直杆儿差的是天地相隔呀。少爷,从前人要腰里有六十元是个‘小康’了,现在
要是有六十元,只能换一块现洋,一块现洋按时价换日本钱六毛正,五毛钱买一个
饭盒子,一毛钱小钢墩买一条香肠,庄稼人一口就没影儿了,哈哈,少爷——”
刘掌柜越说越兴奋:“少爷从前一天地实钱三百元,这前像咱们府上的一天地
卖一千,一千,整整一千,听着不算少了,其实一千扣实才多钱,二一添作五,逢
二进一十,整整一半了!少爷,咱们地还是从前的地,可是财产就两勾剩一勾了。”
“呵呵。”丁宁毫无意义地答应着。
“少爷,你知道,咱们柜上的估净,除去从四乡套进来的还不到一只手的数。”
刘掌柜把两只数钱数光的手举起来不住地摇着,然后又把一只手聚拢来掐成一个掐,
放在红鼻子上。
刘掌柜又用手揩了揩汗,很阴沉地说:“少爷,去年咱们贪的几个瞎户①,咱
们都假扣押抵补过来了,就算损失点利钱,不过要大一均匀,还拿六七分利哪,就
算马备全和,比别家都算看的准,就拿储蓄亨②那样的算盘,还蚀去三成的本,咱
们,咱们,咱们今年要长好了眼珠,不硬的付儿③不去,准赚,一年一个大发烧,
本上加本,利上加利,一月一个本利停,不过——少爷,人家,人家日本人要来,
咱们的钱号,明天就得关,后天要来,后天就得关,还不够——”刘掌柜说到这里
倏地顿住,两眼死死地盯在丁宁的脸上。
①瞎户,便是荒户,还不起账的破产者。
②储蓄亨,钱号的字号。
③硬的付儿.即殷实的借贷者。
丁宁在这个以前,也没想到还有这一桩危险,但是他并不恐惧,他正划算着另
外一件事。
“咱们的钱,能够一齐收进来吗?”
刘掌柜怔怔地看了他一眼:“那,那能——那,那能……今年上秋,许能够—
—收进三勾顶一勾呣来。”刘掌柜把眼睛转了一下,又沉重地接下去,“明年秋尾
还说不定能收齐不能呢。”
丁宁故意地点了点头。
“少爷……日本人一来……嘿嘿……咱们的钱号……少爷……”
丁宁尖锐地看了他一眼,便故意地摆出很诚恳的架子来说:
“你千万不要多心,我决不放松钱号,以为老爷失手的那个空子用钱号来堵,
也许有人说,一定是我豁出一个钱号来化事,又便利,又干脆,可是他没想到,咱
们还有地哪,地这年头儿太死,没有钱活,所以这几年我和老爷很有意思把地出一
点出去,多活动点钱。你想咱们从四乡套进来的外放,还有从中剥进四分五分。自
己放的大加一大加二更不用提了,这是从古未有的大利,咱们怎能不看重它呢,所
以这几年的支持,咱们全在这钱号上了。一旦有事,任着出地,也不能动钱。而且
老爷在家就拿出去三万啦,下余不过五万而已,五万,咱们大连的富聚公司我昨天
听大管事说,还有老爷没提净的股呢,再从四外一抵补,也就马虎过去了,不过你
得先预备一下,钱进来就扣住,买现洋存,以备不时之需,钱号我不能收,收了就
断了血脉,不过你进来的都压住,别出飞,免得抽手不及,咱们只有把这一场压下
去。钱号就能保住了,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是,少爷明鉴,少爷明鉴……哈哈……”
“而且你想老爷只带出两万,人家怎能让老爷作四五万起码的存空呢,所以老
爷直到现在亏空的也不过才三四万元,何况富聚公司还有……”
“哈哈!”刘掌柜这时几乎是哈哈大笑了,“我就说呢,老爷出手的押金咋能
够呢。噢噢,我就说,老爷的信用卓著,差一星子半点的,人家也不能不让他老作,
不过那小日本向来就不够人格,不讲文明,押金不够,他就硬掐脖给你划呀——我
说的呢,哈哈……我说的呢……哈哈,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你的事完了吗?”丁宁很想严厉地问他几句。但立刻就压下去,很庄静地说,
“你放心,钱号决不能收。”
“是是,少爷,少爷,全仰仗着少爷。”刘掌柜又作揖打躬地满心满意地告辞
走了。
丁宁愤怒地摇了摇头。
父亲真胡涂,怎能用这样的一个市侩来做掌柜呢,一个猥琐自私的靠利子生活
的蚜虫!……
哎——他妈钱,今天又是钱——
丁宁把两手向外扔东西似的一撒,好像把钱都驱逐出去了似的,手还没收进来
呢——
门口是大管事的声音。
“你在这儿干么?”
“少爷吩咐这时候来的。”
丁宁听见是刘老二的声音,便探出头来附在他耳朵上说了几句,刘老二便涨红
着脸露出狞笑走出。
“少爷节下许的节赏昨天都发给他们了,上下的年作都欢天喜地的,统共花去
一百零十元,就是从那九百五里出的。”
丁宁脸上微微地红了一下,“知道了。”
“他们说给少爷谢赏来。”
了宁意外地有点激怒似的:“用不着。”
“少爷吩咐的话,我也透问程老先生了,老先生起初还推辞,后来也就答应了。”
“这对他很有好处,他在这儿呢,只教灵子她们几个姑娘,也没有正经功课,
管管账,也不累,我是这个意思,我诚心让庶务跟会计分开,钱都从你手里过,中
间过程老先生一道账,东西由跑道的手进出,全凭收条……”
“少爷明鉴,这省去了多少弊病,实在的说,裁缝不偷布,一天三尺裤,一个
手叉子扒不开,这回隔好几道手,各方面都好,而巳程老先生是前清的秀才,绝没
有差池。”
“你现在回到屋里休息休息去吧,晚上恐怕说不定还要有事……唉,也难为你。
灵子,把我带的菊花茶给大爷两匣……”
丁宁两手绞着,有点负疚似的不好意思起来,但立刻就好了。
老管事又酸楚的在那里竖立着,很想伸出手来,说几句感动的话,但没有敢。
半天,半天,才机械地搓着手,迷惘地退出去。
丁宁望着他的背影,看他出去了,便把眼睛盯在墙上。
他想现在是必须作一点事了,否则我自己便要永远破碎了,这是我动手的时候
了,再不需要无益的思虑!
这时他觉得很快乐,心里有无限的轻松,他觉得脑子也似乎减去了许多的固有
的担负,不复是一个浓重的积压,而是一个轻快的机器。他把眼睛向外看看,他听
见二门外面,马嘶的声音,他很快乐。
我决不是想看大山在大家面前倒下的狼狈的姿态,我是想在这最后的一击找回
我一切的偿获,我不怨恨他,在他,他是对的……
窗外花栏里响起了灵子的淡淡的声音。
“你有事吗?”
接着便是一个嗫嚅的听不清的声音。
“呵——你去罢。”是灵于半允许半否认的声音。
然后是一种粗大的脚步的故意放轻的踏地声……
灵子把两手遮住两旁的光线,把脸贴在玻璃上向里瞧,看着丁宁已经望见了她,
便笑了笑,嘴唇动着,像是说什么,但是听不见。
门外是刘老二,故意让丁宁看见,可是还没进来,等着丁宁的唤声。
丁宁允许地点了一下头。
刘老二才小心地走过来,用着几乎是听不见的哮喘的声音断续地说:“他们,
他们……今天,人定时……在南园子……开会,大山领头……人定时候,在南园子,
他们都去,我打听出来的,真的。”
“呵,还有什么?”
刘老二心又跳了,他觉得应该还有什么才对,要不然是不能满足他这次的严重
的使命的:“呵,少爷,还有……”刘老二显出恐惧,嘴唇激烈地翕动着,“呵,
还有,少爷,我不敢说。”
“你说罢,尽量地说。”
“还有大山骂少爷,说少爷是……”刘老二的脖子根都红了,两眼艰难地瞪着,
“少爷,我不能说。”
“好,你去吧。”
丁宁的心又成了铅块。
他分明听见有无数的整齐的步伐向他走来,并不把他看在眼里,并不以他为一
个障碍物,只是以他为射击的鸽的,丁宁浑身的每个细胞都跃起来,他狂放的大步
在地上走着,两手拼命地搓着:“好的,好的!”
他立刻又坐在茶几子旁边了,两肩耸起,唏和着,口里像抽着冷气样的在那猛
想。
似乎是从窗外飘来的声音。
“是的吗?真的呵!”
“可不是,方才来人把大管事请去的,人刚过去!”
似乎是那一个又记起了什么,摇了摇手,声音便没有了。
丁宁轻轻地嘘了一口气,一定的,一定是二十三婶。他一点没有表示地又低下
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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