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西河是全国有名的疗养胜地,这里聚集了一大批有名的专家。大姨妈依靠种种
复杂的关系搞到了一张介绍信。凭借这封介绍信我就可以到西河去疗养了,于是我
到了西河。到了西河的第二天,我自己拿着介绍信敲响了金院长办公室的大门,她
看完了介绍信后问我的随从在哪儿,我告诉她是一个人来的。
她通知秘书帮我办理入院登记手续,并叮嘱他:“跟秦副院长说一下,这位病
人由我负责,按首长规格办理,安排在疗养区。”
我想随秘书一同去,她制止了我:“您就在这坐一会儿,马上就会办好,这里
的条件很简陋,连一杯咖啡都没有,我知道您不是部里来的,想必有更特殊的原因。
这封介绍信如果您不介意就暂时存放在我这儿,您需要的话随时可以取走。”
说实话,我钦佩这种敢承担责任,有个性的女人,她们骨子里面是高傲的,表
面上谦虚温和。
她没过多地陪我闲聊,帝若无人地处理案头的工作。
一会儿又像是突然想起我的存在,解释道:“我们的工作很忙,有来自全国的
病人,不过请放心,为您我们会尽到自己的责任。”
离开办公大楼,秘书带我去熟悉医院的环境,和我的生活安排。院里用车很紧,
要是我怕麻烦,他可以替我申请专车,明天就能核准。
平时,每天有四趟去城里的专线车,周末和礼拜天五分钟一趟,交通十分方便。
住院部和疗养区都在河边,疗养区每栋房子都有三名特护,根据具体情况可增
减。
我对他说自己在疗养区外找了一处住所,他感到有些意外,“是民房还是小红
楼?”
“是小红楼,我父亲的一个老部下占的房子。”
他再没问下去,看得出来他是一个语言较少的人。
再见了我的医生后,派车将我送回了红房子,并把楼上楼下卧室浴室阳台,家
用电器各扇窗子统统察看了一遍,临走前对我说:“下午就吩咐杂工来打扫房间,
中午的用膳我会叫她们送来的,这里基本上没有商店,什么都离不开医院,您有什
么特别的需要请提出来。”
“帮我招聘一名佣人,至于报酬可以高一点,只要人本份,男人也可。”
“我看不必了,我们每天派护士来护理,她们知道该怎么做的。”他说话爱借
助手势表达他的意思,同时手势的力度也补充了语言未能说明之意,相信与这样的
人相处一定会愉快。
到了晚上,一切事情都处理好了,昨晚与之完全不能相比,不仅修好了煤气灶
空调,还更换了所有的照明用具。
他知道晚餐时金院长将陪同专家拜访我,预备了一顿丰
盛的晚餐,再加上一名护士,一起五人,气氛庄重和谐,他的介绍与插话也是
恰到好处。
关于我的病历档案,下午有人用专车送来了,还送来了八千元钱的补用。金院
长委托他替我保管,事情比我的想象要顺利的多。
几天后我便爱上了西河,爱上了它的风光。散步在小路上,春风从河面上徐徐
吹来,吹开了我心头的迷雾。
春天一个多么美好的季节,愚昧的人们在沉睡,别有用心的人在策划阴谋。田
野上血红的野花,是千千万万死难者不甘寂寞的英灵,他们的理想化成了风中的泡
影,在大地上飘浮,他们的血液染红了舞台的幕布,拉开了一幕幕悲壮的序曲。
生命只能有一次,它的意义并不在于成功和失败,而是做一个自由的对象在天
上人间逍遥,她一旦被具体的形象或抽象的概念所束缚,她的使命也就不复存在。
我可怜春风里飘移不定的眼睛。担心夜幕下她们找不到自己的灵牌,也在想,
雨夜他们可能的去向。她们再也不能重见阳光,看不到她的燃烧的愿望。她们的死
灵魂就算能复活的话,也想不到今天的人们并不爱花篮。战争、死亡、饥饿、瘟疫
占据着活人的脑袋,他们没有足够的能力、足够的精力、足够的时间思考。
这就是你们换来的结果,你们埋葬的不光是你们的性命,同样埋葬了我们的和
平与光荣,你们看吧!春天曾不止一次地来到这块土地,这里的人物、建筑、服饰、
行为、思想都还沉睡在僵尸上。
我们没有选择,我们不能放弃手中的粮食,明知她的生长侵吞了你的腐肉,她
意味着最终是我们吃尽了你们的尸骨,你们荒废了我们的良田,污染了我们的河水,
败坏了鲜花的声誉、把活着的人逼上了一条绝路。
呵,我爱这原野,我爱这煽动生命的春天,假如有一天我失去了她们,那我还
有什么?请你回答我!
周六,金院长再次看望我,先谈了专家们研究病历的情况,又提到了地区行署
专员某某给她的一封私人信函,上面说到了我的身世,问及对院方的安排有何不满
的地方,她负责改正。
我连连点头表示满意,她那深不可测的目光,一分都没有离开我的脸。
这是位有深刻内涵的女人,她就站在我的对面,你却不敢走近她。从她说话的
口吻上,你会觉察到她,距你遥远又遥远,她的言谈举止有理有节,她的所作所为
你无可挑剔,小型的身材,雪白的肌肤,像弱者,却神圣不可侵犯。
直觉告诉我,对她你花费多大的心血都接近不了。恰恰相反,她随时可以亲近
你,随时能够洞察你的心思,你的动机,你若仇恨她,一棒子打死她是最奏效的方
法,放弃这种原始的野蛮的做法,就根本不会有战胜她的可能性。她的内在的精神
世界的博大,和感情体验的细腻与丰富,让你我嫉妒。
她站在那纹丝不动,你以为她就没有呼吸,她与你之间保
持的距离,任何时间任何地方,她都始终会保持一致,她就是这么样的一个老
女人。
她走后,她的影子跟在我身边左右不离,使我相形见细。
我从秘书那儿千方百计地刺探她的生活,他竟然是一无所知,令我大失所望。
安全的意识指导我,干方百计地抓住这位秘书,用心牢牢地拴住他,依赖他活
着。
初始他还是兢兢业业地为我卖命,一段日子后他就落入了圈套,这里总有他做
不完的事在等着他。他想用不跟我见面来摆脱,他不明白,有人已把他的性命换在
了手里。
他被从医院抽调了出来,成立了一个边区医疗工作组,由医院扶持并负责他们
的常年支出费用,但不属医院管辖,而是一个独立的分支机构,一共只有三人。他
是领导,另外安排了一名业务骨干和一名普通医务人员。
在小红楼,他们召开了第一次工作会议,宣布了工作纪律和分工,这三人对外
的所有联络事务都由他亲自掌握,通常情况下她俩不得随意去医院,也别天天到处
乱窜。
两天后,她俩的全部日常用品,都从单位搬到了我隔壁房间里。他用部队赠送
的吉普车装来了各种医疗器械和医用品,实际上红楼成了她们的家,他是全盘总管,
权力的魔力使他工作热情高涨,忘掉了危险,没日没夜地在外奔波。
原先的护士在她俩来的前一天就走了,从此金院长再也没来过这里。
她俩在度过紧张期后,马上适应了这个环境,他出差时,她们就是这房子的主
人,我起居安息吃药打针就寝的时间,全得听她们安排。
西河的土地既安宁神秘,又很平平常常。
白天的疗养院和几栋小红楼几乎看不到行人,偶尔也会有一二个检鸟蛋的小男
孩钻过河堤下的铁丝网,一转眼又钻进了河边的小树林。住院部虽说只隔这里一二
里路,中间的两道水泥桩的铁丝网远远地拉开了两地的距离。
她们心情愉快的时刻,陪同我去散步,她俩通过互相了解很快成了一对好朋友。
沿着河边的小路,俩人亲亲热热地走在前,我磨磨糟踏地走在后。
在拉开了一定的距离后,她们会停下脚步继续交谈,等我走近了她们,小医生
也会绷紧脸蛋放肆地吼道:“下面再走快点。”
尔后对我们的专家会意地一笑,继续前行。
我默默无言地欣赏着她们亲密的背影,目睹她们的喜怒哀乐,她们穿着一样的
白大褂、一样的蓝裤、一样的方口布鞋,一样的身高,肩挨着肩,相互依靠,迈着
和拍的脚步。
不同的是小医生身材匀称,她的同伴体态丰盈,和她们的年龄相一致,一个脚
步轻盈富有弹性,一个脚步平稳耐人寻味。
小的头影俏皮,一对梳理得整齐过肩的黑油油的辫子,不停地在白衣上摇动。
大的肩头端正,一对紧贴在肩背上的辫子粗而短,象征着一位年近四十的处女的难
言心理。她们从不改换衣着的款式,也不改变每天都在镜子前重新编织的发辫。她
们提心吊胆地活着,小心翼翼地讲话。
小医生年轻,有时憋不住,唐突地冒出一句:“从外表上看,他一点不像傻子。”
“住口,别瞎说!”她谨慎地回头,看我的反应。
“瞧您胆小的,他看起来对我们挺友好的,不过要提防我
们的头,他好像现在变了一个人。“
“他也有自己的难处。”
她们沉默了许久,小医生停住了步子,朝河上游下山的太阳望了望。俩人转过
身对我。
“好啦。今天回去吧,你在前面走。”小医生指着路。
有她们为我殿后,走起路来步子轻松多了。
夕阳下,三个人的影子慢慢被拉长了,我无聊的,左边的脚踩在找们专家的头
上,右边的脚踩在小医生的头上,忽左忽右自得其乐。玩腻了又把她们的头影挟在
双腿间,小医生很快就发现了我的把戏:“仲汉平!你在干什么?”
我老老实实地昂起头,摇动双臂大步走去。
“你瞧,他还动心呢!”小医生狡黠的笑声,推动着我加快了步伐。
我早早地来到小铁门前,等她们来开锁。
她们见此,收住了嘻笑声,加快节奏横穿过小院对面的青草地。
小医生掏出衣袋的钥匙说;“我们以后没有必要锁门,这里坏人也不敢来,也
没有捡破烂的。”小医生建议。
“不行,别忘了这是纪律。”她扶着我的手臂,让我进门。
晚餐四菜一汤:红烧仔鸡、炒鸡蛋、两个素菜,场里有鸡汁味。我吃了两口素
菜,其余都不愿沾,饭没动多少。
专家看出了问题所在,菜是她做的,我剩下的饭菜她全包了。
小医生叨咕道:“看来笼子里的鸡、篓子里的蛋,都是我俩的口福了。”
饭后,小医生烧热了洗澡水,命令我洗浴。“呃,今天你自己洗,你听明白了
吗?”
我点头示意,正在厨房的专家听到她在指挥我,连忙赶过来。
“小田,你先站一会,让我来洗。”她边走边挽袖子。
“白医生,我不是不想替他洗,他应该学着自理,总不能一辈子让别人为他服
务,虽说是病人,他能动就可以试一下。”她说罢抿住嘴靠边站下。
我颤微微的解开上衣脱下,脱了长裤,背过身才脱下短裤。她们站在旁边监督,
我不敢抬头,挪到浴池边爬进水里。
“脚先进去!听懂了没有?难道跨腿都不会吗?”小田说。
我坐在池子里,湿了湿膀子,抓起墙边的香皂,捂在臂弯里准备动手。
“等一会!先洗头,再洗胳膊,从头至脚依照这个顺序。想想看,头是不是非
常重要啊?这就是先洗头的原因啦。”田在一旁作指导。
我听从她的指令,洗了头再洗臂膀,她俩一直盯着我的每一个动作,我思忖,
这里既有对工作的认真负责,也有对我不满的情绪。她们虽然胆小如鼠,更多的却
是自以为是。
“暧,暧,暧!你又要想什么?你好好看一下,闻一闻这只胳膊洗过了没有?”
田。
我仔细地闻了一下,大概是已经洗过,臂上的香味很浓。
“洗过了吧!再换香皂,你自己看,再该洗什么地方了?”小田想帮我,向池
边跨进了一步。
我心里一慌,手上的香皂掉进了热水里,我猛然下手,想立刻捞上来。结果适
得其反,皂块像活鱼一样在水下滑来滑去,很难抓到,还是她小田伸出了援助之手,
从我腿下捞起来。
“真没用,你说你哪一点像三十多岁的男人?”
劳累了一天,到了上床的时间我自动躺上了床,小田看到我迫不及待,站在身
后笑我,我未予理睬。待我裹进了被筒,她移开了台灯的光线,白医生泡来了糖茶。
二人面对病床呈半圆形坐在藤椅上,喝茶闲聊,手上织着毛衣。
小医生家在外地农村,姊妹七人,排行老六。父母嫌家中女孩太多,她小学刚
毕业就辍学务农,幸运的是全乡仅有的一个招工名额给了她,因为有个招工的工作
人员在她家蹲点住宿。
到了医院,她积极参加夜校的文化学习,成绩较好,从清洁工跳进了护土班。
后来又到医专学习了二手,从医专回来,就变成了医生,仅仅是五年功夫,这就是
她被选中的理由,人际关系越简单越好。对贫困的家庭来说,她就是一颗救星,盼
望她每月能寄回去三元钱五元钱。她的前途就是努力工作,她对现实生活的认识就
是医院和她生长的乡村。
她羡慕白医生生来就是城里人,人口少,只有一个弟弟,父亲是工人阶级中的
先进分子,苦大仇深又懂技术,倍受人们的赞扬。小医生希望她们能够交成朋友,
有朝一日乘车去省城,亲眼瞧瞧白大姐的家,像一个名符其实的城里人那样活上一
天。
目前她已喜欢上了现在这个对外工作组的工作,她可以把工资全部节省下来,
另外还多了一份夜班费。
小医生说到正起劲的地方,舔了一遍上下嘴唇,不知不觉两腿跷上了床沿,腿
当中的线团,随着她手中的动作一滚一滚。
半天听讲未动的白医生,也随即坐直身子耸了两下肩膀,再靠在椅背上,扬起
拐肘,手折向脑后扶正肩上的两条短辫后,加快了手上编织的速度。
每打完一排针线,她便舒一口长气,紧闭双唇重新插上空针,时间在她的针头
上一秒秒地向后移。
当小医生叹气时,她就锁紧了眉梢,当小医生说到兴奋之处,她的眉梢就微微
地挑起,小医生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声音,都可以在她身上找到反应。
一个又一个夜晚,她们就这样坐在我的病榻前,谈完了她们所有的家人同学同
志,谈完了日常生活中的每一次小事,每一个细节。
最终,她们谈到了自己最关心,也是一直避而不谈的婚姻问题。
小医生振作精神,将拽到胸前的一只辫子,用食指挑向身后,挺起腰板,停下
手中的活,瞟了一眼一心编织的白医生。尔后,低垂下头问及:“白大姐,您是怎
样看待婚姻这件事的?”
两颗女人的心在我的床前跳动着。
组长回来时,为我带来了大量物品。他严肃认真地听完了她俩的工作汇报,提
出了新的要求标准,布置了新的工作任
务。
首先,每天早上要增加一个阅读内容,他带来了几本书。
其次下午要做广播体操,帮助病人增强体质。
小医生偷偷地议论,他脸色愈发难看。
好在没多久,他又开专车走了,看得出他不愿呆在这里。
白医生为我读的第一本书是《聊斋》,她坐在阳台的门边,我坐在阳台的一头,
一天念一篇,每一个故事都深深吸引着我。
我为他们伤心,也为他们流泪。
晨风沿着河边的小树林送来了垂柳的清香,也吹来了树林里潮湿的空气,原野
的气息。那份静温自恰的情调,在心中在西河上延展。西河里清澈的流水悄悄注入
我心中,溶解冲淡了我的幽思,流向远方。
这种时刻,坐在门边的老处女显得格外清纯动人,水红色的毛衣下,露出洁白
的袖口、翻领,更增添了她少女般的情怀。
噙着泪水的双眸,晶莹闪亮,她们身上具有的,情愿做牛做马的纯朴的品质,
赋予她们天使的翅膀,从你的心底飞起。
她们是卑微的,有着浓厚的传统色彩的女人。她们天生就是母亲,她们只要张
开嘴,你就听到了母亲的声音。我直勾勾地盯着她这血红肉白的脸,看这她脸上表
情的细微变化,我能看到她内心深处那个最美的地方,也能看见她正在流血的伤口。
她是那样善良、朴实、无华,她是那样驯服、多愁善感。
她那一双湖泊般伤感的眼睛,在忧伤的同时也埋伏着动荡。
当她无意中抬起头触上我的目光,心慌过后,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撩开垂落在
脸上的乱发问:“你在看什么?”
我无言回答,继续端详她的神色。她的心里更加忐忑不安,她想逃避,可是她
没有,她凭着自己的天性,会上书,马上变作了另一人,毅然走上前。
一只手抚慰在我的额头上,一只手拿书扶住我的后脑勺,睁大那双明亮的眼间
道:“是不舒服吗?”
我在想她的哀伤怎么一点都看不到了呢?她眼里的阴紧又去了哪里?她现在的
样子比刚才更可亲更美丽。我紧紧地捉住她软软的手,希望她永远都是这样美。
为了试探此时的她,是否是她的真实的表现,我故意跟她纠缠不休,我需要的
不仅是佣人护土、高明的医生,更需要的是将我当作孩子的母亲,将我当作兄弟的
姐妹。
她手里的书掉在了地上,为了安抚住我,她没有去捡,而是搂紧我的肩膀,让
我的头靠在她的身上。我顺势抱住她的腰,嗅着她衣服的气味,淡淡的药水味给我
镇定,从她身上散出的热气里,我明明白白感觉到了她涌动的热血。
我发觉,自己就是一只危难中的野狐,她的处境和秀才没有区别,在共同相处
的时间里,她不知不觉地产生了收留我的意识。我也习惯了每天找时机闹上一场,
疲倦后上床休息,这也是她俩休息的时候。
通常,我会卧床十八九个小时,躺在床上,静静地想此时此刻她俩在做什么。
她的喜乐成了我的喜乐,她的哀愁成了我的哀愁,她与我休戚相关,息息相通,她
的日常工作成了我的
全部生活,我不用睁眼就知道她干什么。
她的脚步声,在地板上轻轻地有节奏地拖,从楼下到楼上,从客厅到卧室,在
我的身边,在我房间的楼板上。她在浴室的清咳声,从敞开的房门澈开,在我这多
边形的房间环绕,莲蓬头的沙沙烯烯声,带给我一望无际的荷叶扶蔬的水域,她的
身影在洁白的鸳鸯上,在绽开的芙蓉里,为我蹁跹,为我摇曳。
我寻着她的声音爬起来,一步步胆怯地挪到门口,一步跨进了门。她从沐浴中
醒来,缓缓地转过身,用余光扫了我一下,不紧不慢甩去头上的水,屏住呼吸慢慢
地擦洗四肢,含蓄美妙的动作,升华了我错乱的精神。
我缓缓地来到她面前,把她胸前的半根黑发摄下来,因为我可以帮助别人,所
以知道了鸟儿飞翔的快乐,我从她的身上,找到了我要回去的大自然,找到了我自
己。
潜伏在我体内的妖魔开始上下窜动,形成一股强大的暖流,冲击不止。澎湃的
心潮,涌向在血液里燃烧的生命之火。她毁灭了我,耗尽了我最后一点精力,哗然
倒下,她甩开毛巾冲过来……
醒来时,他已回来了,是她为我放了血,我的身体虚弱无力,小医生在量我的
血压。
他驳回了她们的解释,判断这是她俩的责任事故,责令两人一起作书面检查报
告。与过去不同的是,他脱下了白衣大褂,身着黄军装,虽然没有领章帽徽却是一
派军人的模样。
快天亮时他已去隔壁就寝,她俩还在我的床边抽泣。
开会时他还给她们立了两条罪状:一是违抗指示不听从领导安排。指没按治疗
方案辅导我做操。
二是工作不力,不负责任,讲究吃喝玩乐,辜负了组织的期望。
小医生还发现,他的行李里多了一把手枪。她劝小田想开一点,闯出这么大的
乱子全是自己的错,牵连了小田,从现在起,俩人踏踏实实一心一意把工作做好。
进食后,我就进入了全面恢复阶段。她俩轮流守护在床头,眼里布满了血丝,
一来是过于伤心的哭泣,二来是熬夜看护。
我明显地增加了食欲,箍住我身心的一层透明的玻璃罩,甩脱了。全身轻松了
一截,持续的间歇性的神志不清走得无踪无影。
当我能去户外吸取新鲜空气时,他又出差去了。
临行前,他走到我的软椅前对我说:“你想不想见见您的未婚妻?她一直想来
看您,根据当时的情况,我们没有准许。也许您现在见见她,有利于您更快的康复。”
我奇怪,我根本就没有什么未婚妻。
“是您不记得了,您从前和她见过一次面,是您的罗叔叔给您介绍的,我去省
城时见到过她,一名优秀的舞剧演员,很高贵。”
我没有理睬他,白医生和小田疑惑不解地看着我。待他走后,我便考虑该如何
开口同她们交流,在沉默地相处了几个月之后,我们之间已熟悉了这种没有语言的
关系,开口后她们会发觉我和她们一样,有人性,富有同情怜爱之心。
为了不使她们感到突然,我开始向她们微笑,她们好像领会了我的意思,回敬
我同样友爱的笑脸,我抓住她俩的手,先举起一只说:“这是小田的手,她是一位
忠于职守的医务人员。”然后举起另一只手道:“这是白医生的手,是一位医术高
明的医生。”
她俩同时惊呆了。
“仲汉平,你现在身体好多了,刚才为什么不跟黄组长讲话?他可以把这个好
消息带给您的未婚妻。”
我向她们摆手:“我没有未婚妻。”
西河的风景百看不厌,我从低恹欲睡中振作起来。
弯弯曲曲的河水满载着破碎的银花流向林野,腥红的夕阳照在大地上,给前后
上下的景色涂上了不同的色彩,近处的浅草坡,呈现出野草新生的景象,一块块绿
地茵茵茸茸。
草地上,寻梦的花在微风里摇晃,远处的柳林是一片深黑的鸟儿的栖息地,空
地上的几株姿态婆婆的垂柳,凝视着林边的动静。极目眺望河流消失的地方,浓浓
的雾雷逆流而上,突然失去了优势的阳光纷纷爬上树梢,转而一串串地窜上了树林
的头顶,慌慌张张地经营着最后的领地,半空的红霞,正搭上西去的云彩,随时准
备逃离。
在我体力得到一定的恢复时,我们更像一家人一样地生活在一起。她们精心地
护理我,我也真心地爱着她们。
我们一同聊天一起散步,坐在林边的水渠旁,我们同时有了不想回去的念头。
我望望她们,她们也望望我,带着同样的怀思,我们依依不舍的离开了。
我们经常把整块整块的时间丢在那里,讲述各自的过去经历。她们对我不知道
父母未婚妻是谁,疑惑不解,她们的过去现在我全了如指掌。
田小荣小我十岁,理所当然充当我的妹妹,我还是喜欢捉她的手,她很快就学
会了撒娇,不准我玩她的手,我又去摸她的头,她说我弄坏了她的辫子,弄乱了她
的头发。
我去和白医生亲热,她马上就吃醋,非要挤在我俩中间。
这是一场游戏,其中渗透的情感百分之百真实,我们共同珍惜着她,并且我一
而再地叮嘱她们,不要让黄组长以及其他人,了解我现在的状况。
有时我们仰卧在渠道的草坡上,眼望空空荡荡的天空,无名的惆怅一下子就笼
罩了三个人。这情绪从傍晚,延续到,第二天太阳从树后升起。
我们三人,被说不清的东西挂在了一起,她们的渴望,挖掘出万丈深渊在前面
等待我。
我想逃离,深渊就离我越近,她们为我着想,深渊就越深。
我活动在她俩的包围之中,她俩离不开我的视线,我躺在床上,她俩就在我的
床头,我走在路上,她俩就在我的左右,她俩的所作所为都体现了我的意志。我的
所思所想,为她俩的行为所左右。
在这间红房子里,我们在统一的作息表下协调起来,在同一个时间里,我们保
持着同样的节奏。我的喜怒哀乐成了她俩的喜怒哀乐,她俩的迷们成了我的迷惆,
我们在田原里缄默,原野从四面八方走向我们的心里,周边烘托出的隐隐的空空的
轻轻的调子,在我们的身上徘徊。天边的流云牵着我们的游思,无边无际漫游,我
没有理想,帮助她们达到自己的理想目标,是我现在的理想。
我们从野外归来,野外的气息吹进了房间,田小荣呆在这几间小小的居室里,
一刻也不能安宁。我想好好休息一会儿,她不允许,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不停地
骚扰我。催我服药,给我打针,为我量体温,脸上一本正经。
我忍无可忍,一把恶狠狠地抓住她,她未作反抗,孩子般做错事地落下泪来,
滚烫的泪珠打在我的手臂,我坐起身,拉着她的手,将她揽在怀里。
本打算进屋的白医生,跨进了房门又低头退了出去。
我帮她擦去脸颊的泪:“有委屈请告诉我。”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假如您真的关心我就请告诉我,您将来会不会记得我
和白大姐?”她埋下头不敢看我。
“怎么会忘记你呢?我要带你一起走,还有白医生。”
“你骗我。”她伏上我的肩头,左手抱我的肩,右手扯住我的衣襟,整个身子
随呼吸起伏。
“千真万确,不然电打雷劈。”
她猛然挣扎出去,跑进客厅,拖来了浑身不自在的白医生,双双站立在床前。
“大姐,他说将来带我们走。”田小荣说。
“他骗你,我们能走到哪里去?”
这是我未料到的局面,我伸出双手拉她俩在床边坐下:“这是真的,如果我有
将来的话,一定让你们留在身边,做我的护土、保健医生和妹妹。”
“白医生比您大,怎能做您的妹妹呢?”小荣认真地问。
我假作认真思考了一番:“那就做我的姐姐和妈妈。”
小荣不明白,“怎么会既是姐姐,又是妈妈呢?她也不可能有你这样的孩子。”
“小荣,你别听他胡扯,他不是正经的。”她欲起身。
我按住了她的肩膀,转过她的身子,面对着面,重申:“是的,我说的是真心
话,我做梦都是当您是我的姐姐或妈妈,因为我从未见过妈妈,姐姐是我最亲爱的
人,她现在也不知在何方?”
我热泪滚滚,她上前抱住我失声痛哭,三人哭成一团,有生第一次,我体会到
找到亲人的滋味。
这一夜我们三人都没睡,小荣恨不能把我们将来的每一个细节都问清楚,多少
兄弟姐妹,多少亲戚朋友,住在什么地方,将是什么样的房子,或者干脆就住在这
里不走了,这些问题我一概不知道。我能记清的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夏季已经到来了,空气仍然是清凉的,无垠的月光从三面的木雕花窗泻在地面
床头。
我们依偎在一起,看着各人伸进月华里的脚,拨弄着脚趾,胸口翻江倒海,这
波涛没有累垮我,却激荡起我的热血,在黑暗中指明了方向,我移动了一下扶在小
荣腰上的手。
她羞怯地问:“你在干什么?”
“我在找你胸前的两只兜子跑到哪去了?”我嘻戏她。
“嗯……你坏你流。”她滑动身子游到一边。
耳边,我听到白医生增大了呼吸量,浑浑的鼻息留下了一道清晰的声音。
我掉转头,默视着她藏在黑影下的脸,那是一张羞愧的脸,动情的脸,内心斗
争的矛盾压制着本能的冲动。我深情地拥抱她,亲吻她发烧的脸,她晕厥了过去,
片刻她苏醒过来,竭
力亲着我问:“你到底最爱的是姐姐还是妈妈?我只能给你一个。”
“不!我都要。”
她在我的短发边亲了许久:“那我只能这样,白天是你的姐姐,黑夜做你的妈
妈,好吗?”
我吹着鼻子点头同意。
她激动不已:“我的心肝我的儿,妈爱你。”
几十年没有听到别人叫我心肝了。
“妈要告诉你,对你来说,未来的一切都是空虚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一边佯睡的小荣翻过身子,手搭在我的腰部,嘴里发出喃哺的哩语,沉浸在非
梦非醒的状态。
白姐再也没有开口,她跪起身子双手理顺鬓发,挺起胸脯,头向后仰,明月柔
柔地洒在她的上半身,如同是月亮里降临的仙女,或一个在银河哼着小夜曲的母亲,
她的手,她的发丝,她的面影,轻轻拌落出无边的仙音,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量,
引导我舒展全身,安静地躺在那儿,等她采集仙气。
朦朦胧胧,光线里,她从空气中俯下身姿,张开她溢满芬芳的口,接在我的嘴
上,银河的水,通过她的口源源不断输入找的体内。
丝丝凉意,迫使我从幻境醒来,身旁她热呼的体温让我清醒,这是什么时候,
什么地方。
我坐直身板,拿开小荣的手,看着两边一起进入梦乡的女人,早已忘乎所以。
我前后摆摆头,从来没有过如此好的精神。
凉风飘来,刚才挨着她的右臂,一阵冰凉,原来睡衣的袖子是湿的。我不明白
这水是从哪里来的,摸一摸医生才察觉她浑身上下湿淋淋的。我打开台灯,才想起
今夜台灯至此才是第一回亮,愣痴地坐着,也弄不懂这水的源头,我闻闻她湿热的
黑发,没有不对头的气味,又一想,还是拿一套干净的衣裳替她换上。
她身上蒸发的热气扑面而来,我蹑手擦干她的汗水,转眼注视她微微界动的鼻
翼。
突然,感到背后有一对目光正盯注自己,我转身后看到的是一双榜徨的眼睛,
她的目光是那么脆弱、伤感、哀怨。
我又不忍心多看一眼,笨手笨脚地给白医生套上衣服,灭灯睡下。
待我睡醒,忽然间室内,所有用品摆置的方位都改变了。
日上中天,红色的阳光在一扇扇敞开的窗外流窜,笑媚舒展的小荣,进进出出
忙里忙外,她身着整齐的衣衫,白嫩的脸蛋上,高挑的鼻准水汪汪的大眼,圆润标
致的朱唇,一笑百媚四壁生辉。
一切都变成了新的,阳光、空气、环境、面容。我不明白为何会有这样的变化,
半个组长的白医生迟迟不肯露面,我想出去看个究竟,小荣马上制止:“别动,就
呆在床上,外间的地板还未拖干。”
当白医生上着白衬衣下着黑布裙,婷婷玉立在房门外时,我被她精心的打扮惊
呆了。
一束束疏理密集的青丝整齐地理到了耳后,全身上下,丰腴的体态整整少了一
圈的肉,相貌陡地年轻了十岁。她迈着轻盈的脚步走向我,小女孩一样,两手空空
扶住床沿,蹲在眼前,笑脸盈盈:
“亲爱的小弟弟,该吃饭了,有你喜爱的豆腐韭菜、凉拌小红萝卜、是小荣去
菜农家买的。”
午后,白姐为我们朗读沈三白的《浮生六记》,欣赏之余,小荣指出这些都是
禁书,纸已经黄得不能再黄。
我请她放心,黄组长自然要承担后果的。
没二天,黄组长就回来了,一进门就认为处处都不顺他的眼,气冲冲地盘问她
俩是谁的主意,然后大发雷霆。
这次,他没像以前住几天就走,不光全面地了解我康复情况,还整天临床观察。
恰逢上两场大暴雨。我躲在床上昏睡不醒,雷电霹雷的闪光时刻都威胁着我。
他顶着暴风雨,外出联络请示,再加上气温急转直下,我的情绪波动很大,确实叫
他担忧。
雷雨过后,气温开始回升,忽高忽低的气候直接反映在我的体温。
打了两天吊针之后,黄指示白医生停针停药。
当天夜里,接来了一个满面污垢的女人,一身怪怪的衣饰,长长的被发,乱作
草蓬状,手上拎着一串破烂的铜钱当法器,对房前屋后作了一番测度。视查了房屋
的各个角度,开始念经清场,封死各扇门窗。
天不亮,偷偷摸摸走了。
黄组长采购回白纱黑布红纸蜡烛芦苇片等,关起门来扎纸马纸人,各色神物。
三天后,女巫又从黑夜里冒了出来,她盘坐在房中间的方凳上,念念有词。
趁没人在场的时刻,把贡桌上的芝麻糕揣进怀里,然后呼天嚎地,“来人啦!
来人啦!西北风起来啦!土地老爷显灵啦!
黄组长,白医生,小荣闻声起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女巫张牙舞爪:“跪下!统统跪下!”
小荣莫名其妙地望着白医生和黄组长,黄组长率先跪在了地上,白医生照办。
见此,孤苦无助的小荣淌着眼泪跪下了。
女巫见状大声叫喊:“天啦!睁开眼——看一看吧!看看他们是否真诚?要是
他们真诚,你就熄灭这电灯,要是不真诚你就吹灭这蜡烛。”
跪在地上的三个,抬头左右环顾,电灯和蜡烛都没有反应。
女巫继续道:“看来,有人真诚有人不真诚,赶快来人啦,我要动手了!”
黄组长站起来问她需要什么?
“拿一把宝剑来!”
黄组长回话没有宝剑,她眼珠一转:“难道杀鸡官老爷的不是宝剑吗?难道杀
鲤鱼精的不是宝剑吗?”
黄组长跪到厨房捧来了菜刀,女巫跳下凳子,取出张封条贴在刀背两面,大吼
一声:“牵羊来!”
黄组长贴近她耳边:“没羊,就连纸羊也没有。”
“哈哈!哈哈!”她大笑,“难道我不清楚吗?白山羊快出来,不然我就动手
了。”
跪在地上的小荣吓得全身哆味,女巫走过去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提了起来:
“你说,你是不是羊变的?”
“不!不不。我属羊不是羊变的!”小荣身子骨都吓软了。
“哈哈哈哈!你还狡辩,白骨精逃得过孙悟空的眼睛吗?”她在烛火上做了几
下搪刀刃的动作,“我要放你的血,剥你的皮,掏空你的心肺,祭扫土地感动上天!”
女巫按住小荣的头,扬起了封红的刀。完全吓倒的田小荣,临死前请求饶命的
哀叫,刺穿了我的心肺。
一个神志不清的我吓跑了,我掀开了毛毯,拍打自己的脑门。黄组长和白医生
从两边扑过来,柑住我的两臂。
女巫一刀接一刀砍下了小荣的两条辫子。
接下来,令黄组长去提一壶开水和一只大脚盆,把吓昏的田小荣拖进盆。热水
从两只辫子往下淋,热水溅到扔下的封刀的红纸上,浸出了一滴滴血。女巫鬼哭狼
嚎地丢弃开水壶,装神弄鬼。
按住我双肩的白医生哆嗦起来,一旁观看的黄组长也魂不附体。
闹到天亮女巫方收场,留下八张封条,要黄组长张贴在八万路口。
黄组长奉命而动,奔赴二里外的四面路口。
大约是他出门二个多钟头后,我的肌肤有了活力,奇迹般的站了起来,走动几
遭之后才知道大脑是空的,没有记忆,没有逻辑思维。
到了第七天女巫才来招魂。
她凄凄惨惨的咒语,回旋在我的脑海;她的魔法,请来了千军万马;她的虔诚,
搬来了玉皇大帝的天兵天将。
她站在凳子上呼风唤雨,黄组长依她的旨意,三天三夜不停息地巡护路上的封
条。
每到深夜,女巫押着白医生、田小荣把白天扎的纸马纸人送往林边焚毁。
待我完全好了以后,她们三个全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天快亮时,累了三天三夜的女巫,把红纸丢进脚盆里洗了个热水澡,她向白医
生借了里里外外的衣服,把头发理顺。
这时我才发觉,她的相貌与白医生十分相像。
她叮咛再三,要白医生照看好我,说我日后还会有大灾大难,但是死不了。因
为我是真龙天子的化身,可惜的是投错了胎,变成了牛。
虽说如此,神灵还是保佑的。并暗示白医生生前是个白虎,这一生都要为牛让
路,否则在劫难逃。
白医生听了这话,晓得传出去要遭杀头的危险,连连道是,生怕女巫再多讲一
个字。
未等黄大人回来,女巫便把花生糖果糕点菜刀统统包成一大包,抱跑了。
从这以后,小荣再也没笑过。白医生见了我,也是老鼠见了猫,一身软骨头。
黄不敢与我照面,孤独从四面八方向我走来,我成了一个活在玻璃罩里的人,
看得到外面,走不出去。
我回想到自己的过去,解释不了过去距今天怎会如此遥远,想到了大姨妈和呆
在城南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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