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对我来说,追索童年只能寻觅到痛苦。因为,我还是小孩子时,就先后目睹了
两个亲人离我而去,一个是爸爸,一个是老爷。
岁月的车轮曾将我稚嫩的心碾出条条血痕,那创口现今早已结成硬茧。我已经
习惯用遗忘来消逝苦痛,用平和伴随人生。直到一天,我给儿子讲述童年时,淘气
的他居然泪水涟涟,我才意识到我们这代人的童年已经离我们多么遥远。这是我要
对自己和后代讲述这些经历的缘由。
爸爸的印象已经相当淡薄。他是个瘦削、清秀的男人,鼻梁挺直,性子暴烈。
生气时,浓眉拧得象板刷,喉结大得吓人。我清楚地记得,一次他绷着脸打我的手
板,并叫我“住声”的事,但我更记得他骑自行车带我看焰火,给我迷眼的眼皮吹
气;给我编蜻蜓网的温存。爸爸抗美援朝给美国俘虏看病,学会了流利的英文,星
期日永远是带上两个馒头去图书馆用功。这些事成了我日后的翻版,也是我后来选
择学英文专业和爱钻图书馆的原因。
我还记得爸爸死前一天晚上的细节。那天,我刚学会在床上翻跟头。在我玩得
一身大汗时,大姑搀着爸爸回来了。那些天,他回家特别晚。听说他在写检查,交
待俘虏营的事。当时,文革还没有大规模开始,但政治气氛已经不对。
他们在里屋讲话,我玩了会就睡着了。半夜,突然我被妈妈的叫喊声惊醒。从
窗格子里看进去,妈妈正抱着爸爸使劲哭叫:“孙为,孙为,你这是怎么了?你可
不能就这样走了呀!”爸爸的脸苍白,头甩在一边。妈妈头发乱蓬蓬的。她也是医
生,正在给爸爸做人工呼吸。
我懵懵懂懂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记得我一直没下床,就爬在那偷偷往里看。
一会儿,进来不少邻居,急急忙忙地把爸爸抬了出去。我没有什么表情地看着,但
我心里害怕得要命。
没人顾得上理我。我心想爸爸肯定病了,不知送哪家医院了。我是起床还是躺
着,我拿不定主意。
忘了那天是怎么起来的。只记得早上6点就到了学校门口,离上课还有2小时。
大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我象只没有家的小动物在街头踟蹰,一边走一边踢石头。我
有点可怜自己,第一次感到有些孤独。我小时候是个迟钝的孩子,大舌头,但我觉
得自己心里有数。我想爸爸肯定应该没事,他过去没什么病,他一定是累着了。走
着走着,我就坐在一块石头上,手捧着脑袋,看起蚂蚁来。
家里全变了。一堆大人。妈妈在屋里悠悠地嚎啕着:“孙为,你真狠心呀,你
扔下我们娘四个就走了啊……我们的日子怎么过呀啊……”
我的心激灵一下子。我说过我表情很麻木,不管什么事,我都看上去傻乎乎的,
但当时,我心格登象被人掰折了一样。接着,我就又陷入茫然。爸爸死了。可我怎
么也理解不了死算怎么一回事,我知道我该哭,可我就是哭不出来。我只是眼睛滴
溜溜地乱转。“小弟,去,哄哄你妈去。”舅舅说。我吓得往后缩,我死也不进屋。
大姑把我搂在怀里, 抱我进去。 妈妈一看到我就象母狼一般发出一声惨嚎。
“小弟,你爸爸他再也回不来了。”我看了看黑沉沉的屋子,我觉得妈妈一边拍床,
一边哭的样子非常可怕。“小弟,你爸爸死了。他死了!”妈妈把我一搂的同时,
我看到爸爸在墙上的照片,我突然害怕起来,嘴角一撇,嚎啕起来。
听大人们说,后来的几天,我更傻了。成天蹲在地上看别人砸纸钱。那一沓沓
黄纸我还记得特别清楚。一个铁凿子一冲,纸上就多了个图形。那是给人死后用的
冥钞。人死后去哪了,我一点不清楚。
看到很多纸人纸马,白白的,还有许多白色的飘带。我带上了黑箍。上学时,
我想把黑箍摘下来,不想让同学知道我家死人。别人的爸爸不死,凭什么我爸爸就
死了。我一点也想不明白这件事。
那天,出殡的事我还依稀记得。所有的亲戚都来了,请来了吹喇叭的人,大家
都穿白色的孝衣。哥哥在前边打着幡,我拉着妈妈的衣角,一路往医院走,一边偷
眼看着路旁,怕遇到同学。
棺材被粗大的绳子吊着,一点点往坟墓里放。我站在那发呆,心想,爸爸就埋
在这了。我们姓孙,孙悟空大概会让爸爸起死回生吧。我悄悄地向爸爸躺的方向吹
气,我期待着奇迹发生。我胡思乱想时,周围哭声大作,妈妈已经哭得上不来气了。
大姑夫扇了我一巴掌说:“哭呀,傻孩子。”
我和哥哥傻呆呆的互相看了一眼,假装干啕起来。我当时的确没有悲从中来的
凄凉感,我的眼泪是假的,为此,我认为自己是个坏孩子。
妈妈带着哥哥,我和小三去照相。我们很少去照相馆,我不知道妈妈是什么意
思。小三当时刚刚一周岁。
妈妈瘦多了。她抱着小三,我和哥哥穿着毛衣。那照片在我20年后才发现。那
是我留学在机场和送别的妈妈分手时,她给我的。
妈妈抱着小三站在当中。她的表情特别严峻,小三的眼睛看着别处;哥哥脖子
长长的,戴个圆顶小帽;我穿着背带裤,头发特别长,目光忧郁。
谁也没有笑容,黑白的照片被岁月浸透出一种古怪。那是张三寸的照片。背后
有妈妈写的两行字: “一个令人心碎的日子。你们的爸爸永远离开了我们。小尼9
岁,小弟7岁,默尼1岁。妈妈盼我儿个个争气,为了你们死去的爸爸,也为了你们
不幸的妈妈。”
妈妈的字体异常地瘦硬。他每次看这两行字时,都反回来再看看妈妈。妈妈那
年32岁。爸爸死后,我常认为自己活在一个梦中。可能有一天睡觉醒来,爸爸依然
会一刮我的鼻子,说:“小弟,走,扑蜻蜓去。”但那一天却迟迟不来。直到有一
天,我和大院的二狗吵架,他的哥哥凶狠地骂:“小寡妇,你妈是小寡妇!”我才
真正地意识到,我的爸爸不会回来了,我只能有一个妈妈。
那年夏天周末,爸爸生前医院里常放露天电影。我和哥哥进医院时,值班人会
问:“谁家的孩子?”哥哥总粗声大气地说:“孙为。”值班人听到都会一楞,然
后便同情地发出叹气声,“嗨,好人那。真是没福气,孩子都这么大了。”
给爸爸上过几次坟, 坐很长时间的车, 走很多的路。每次,大姑都对我说:
“小弟,一定要记住你爸的坟,记住了呀!”可是直到那时,我还是对爸爸的死没
有切实的悲痛。我只是觉得让同学知道自己没有爸爸难为情,我从此便开始更加不
爱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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